


公正的社會不會殺害承受痛苦之人,而是分擔他們的苦難。
疼痛是好還是壞?這一問題的答案乍一看似乎很明顯——疼痛是壞的,你這個白癡,還是你在課堂上睡著了?當然,事實是,當我上醫學院時還沒有這樣的課程。據我所知,西方世界的任何一所醫學院都沒有關于這個問題的講座。在許多講座中,我們會談及為避免疼痛付出了多大程度的努力,但這僅僅是基于以下假設:疼痛是不好的,因此我們應該避免它。
你在醫學院(或中學)可以得到的稍微復雜的答案是:疼痛具有明顯的生物學保護功能,讓我們知道應該把手從熱爐子上移開,或者不要再吃那種顏色鮮艷的蘑菇。疼痛自有其功能:這類疼痛是有意義的,也許是為了讓我們知道身體內部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或許是通過某種醫療技術。
胸痛可能表明你使用電腦時過度勞累,或者需要在冠狀動脈中安裝支架來保持心臟跳動。關節疼痛可能意味著你需要人造膝蓋,或者你的免疫系統在摧毀入侵者的過度熱情中瞄準了你的結締組織。疲勞,當然也會感覺像疼痛,可能意味著你的甲狀腺激素水平低,需要補充,或者你很沮喪并且需要……醫療系統內保險可以報銷的東西。無論是哪種情況,現代醫學有許多藥片、手術和療法,旨在幫助減輕疼痛和痛苦。
對于我們經常在中學之前或期間學到的有關疼痛問題的另一個答案是:為了成長,一些疼痛是必要的,就像毛毛蟲掙扎著從蛹中出來變成蝴蝶一樣。然而,當看不到蝶蛹,只能感受到棺材或大屠殺帶來的恐怖時,這個答案遠遠不能令人滿意。
倫理學家杰拉爾德 · 麥肯尼(Gerald McKenny)將我們減輕痛苦的追求稱為“培根計劃”,這是弗朗西斯 · 培根(Francis Bacon)的著名觀點,即科學知識的目標應該是為人類提供減輕痛苦的技術。這似乎又像是一個很容易解決的案例,你不需要講座就能理解:痛苦是不好的,如果存在結束痛苦的技術選擇,我們應該使用它。
然而,將這句名言變成法律是許多罪惡的根源。如果疼痛無法修復怎么辦?“培根計劃”如何讓我們看到無法減輕的痛苦?
疼痛與痛苦
疼痛與痛苦不是同義詞。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從后面跳下來,用他肉乎乎的小手掐住你,當他大喊“擁抱攻擊!”時,帶來的疼痛會被快樂淹沒。就像推動你的身體跑得更遠一點才能越過終點線一樣,那不是痛苦。另一方面,許多以避免疼痛為生的人仍然會面臨多種痛苦,其中一些可以解決,一些則不能。幾乎每一種給他人造成疼痛的情況都有法律補救措施,但對于不同種類的痛苦,卻沒有相應的措施。
我們這些生活在培根及其門徒創造的世界中的人面臨的最困難的問題是,生活中無法避免一些疼痛和痛苦。每個從子宮里出來的嬰兒都會哭泣。如果充滿他肺部的冷空氣本身并不會造成疼痛,我們仍然必須將把他從一個陌生世界帶到另一個世界的震驚解釋為一種痛苦。每個生孩子的母親都必須忍受疼痛,即使她接受了良好的硬膜外麻醉。在出生和死亡之間,我們的身體經歷了許多不同程度和類型的疼痛,我們的靈魂也經歷了不同種類的痛苦,其中大部分似乎是毫無意義的。死亡本身通常伴隨著巨大的痛苦,因為我們的身體會腐爛。然后,當這一切結束時,愛著逝者的人承受的痛苦會與他們感受到的愛的喜悅成正比。
因此,試圖完全消除疼痛和痛苦是徒勞的。這導致一些漫畫中的超級反派和哲學家建議消除或逐步淘汰所有可能遭受痛苦的人。我認為提出這個建議的哲學家——比如超人類主義者大衛 · 皮爾斯(David Pearce)——和我們一樣,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人工智能生成的程序。但有趣的是,漫畫中想要結束人類苦難的超級反派——想想2015年《復仇者聯盟》電影中的奧創——往往是機器人,它們做了數學運算,發現如果沒有人類及其身體和道德的缺陷,世界會變得更好。它們機械式的技術語言彌漫在醫學和我們對人體的談論中:我們的身體像汽車一樣“分解”或“停止工作”,補充劑通常被稱為“燃料”,我們的大腦被無休止地與計算機比較(這也許是最不祥的),我們說的是“繁殖”而不是“繁衍”。我們對解決痛苦的技術方案的喜愛,使我們的思維方式更像邪惡的機器人,而不是我們本來希望的樣子。
從科幻小說的情節中抽離,你會發現通過消除遭受痛苦之人來結束痛苦已經是標準醫療實踐的一部分。它與虛構的敘事相吻合,在這些故事中,人類被修修補補,以達到某個目的——更聰明、更快、更好看,或者只是不那么容易受苦。當我們中最弱小的人被扼殺時,我們甚至不需要通過基因改造來提高人類的平均水平(盡管許多人也想這樣做)。
通過殺死遭受痛苦之人來消除痛苦?
安樂死制度一開始就瞄向了最聰明的人:難道你不想在派對結束之前,在年齡和衰老粉碎你如此珍視的自主權和力量之前離開嗎?這本身就是對選擇和控制的盲目迷戀,超出了可接受的范圍。但下一步的推銷術語是如此“一錘定音”,很難用滑坡效應來解釋:你是醫院和你所愛的人的負擔。為什么不打一針,為我們所有人省點悲傷呢?《加拿大醫學協會雜志》(Canadian Medical Association Journal)強調了這一系列操作的邏輯,在2017年發表了一項研究,估計通過醫療輔助死亡每年可以節省數百萬美元。
最可怕的是對患有嚴重精神疾病的人實施安樂死,這在某些國家現在是合法的,這背后的含義是:你知道嗎,你腦海中那些告訴你毫無價值,應該去死的聲音是有道理的。最近來自加拿大的幾起案件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他們失去了住房,或者掉入了福利體系的裂縫中,從而選擇在虛線上簽名接受安樂死。人們聽到各種關于無家可歸者的非人化言論,以及他們對現有體制造成的“負擔”。向那些已經在自我價值感中掙扎的人開放快速死亡的可能性,只會進一步損害他們與生俱來的尊嚴。
對于一些人來說,只要通過殺死遭受痛苦之人來結束痛苦這一過程是無痛的,就可能是可以接受的。也許這可以通過安樂死來實現,但在另一個極端,它更難實現。幾乎每個醫療機構都發表了鄭重聲明,胎兒直到大約妊娠晚期,即第27周左右才能感到疼痛。這一觀點主要根據的研究表明,經歷疼痛所必需的丘腦皮質神經連接直到胎兒發育后期才出現。換句話說,它基于純粹的猜想——正如最近研究表明的那樣,胎兒可能不需要皮層來感受疼痛。
早在妊娠晚期之前,胎兒就不再是一個被控制的“工具人”,他們會釋放應激激素以響應子宮內的醫療程序。像這樣的反應通常被歸結為簡單的反射,如果設法在子宮內給嬰兒撓癢癢,你可能會看到這些反應。如果進行旨在挽救孩子生命的胎兒手術,麻醉是毫無疑問的,但如果在同一胎齡殺死孩子,醫療當局卻向我們保證這個過程是無痛的。當你看到寶寶試圖遠離鑷子時,不要相信那些謊言。
在那個胎齡墮胎的最常見理由之一,無論是否有可能感到疼痛,就是這個胎兒出生后的生活會非常痛苦,以至于他或她最好在呼吸空氣之前死去。畢竟,大多數在妊娠中期或晚期進行的墮胎,要么是為了挽救母親的生命(一種悲慘但必要的干預),要么是因為發現孩子有某種先天性異常,被認為會導致嚴重的身體或精神問題。這個決定是代替那個孩子做出的,通過殺死遭受痛苦之人來避免孩子(及其父母、兄弟姐妹、祖父母和朋友)一生的痛苦和折磨。
對于那些考慮這個極其痛苦的決定的父母,我會請他們想象他們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可能處于生命的任何階段,正遭受著各種各樣的痛苦。然后我會讓他們想象問那個兒子或女兒:“你寧愿被殺也不愿經歷這一切嗎?你寧愿生還是死?”我懷疑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如果他們有發言權——或者即使他們能做的只是點頭——會說他們寧愿活著。
我應該告訴你,醫學測試其實很容易出錯。有時,一個被診斷將會遭受巨大痛苦的孩子出生時沒有任何缺陷,或者說他的問題可以通過醫療工具來解決。出于同樣的原因,打掉一個在子宮內被誤診的孩子并不罕見——哎,黛西,對不起,孩子,但研究表明你沒有感到疼痛。當一個患有唐氏綜合征的孩子躲過了篩查程序并通過手持手術刀的邊防警衛時,他出生的世界從根本上對他是充滿敵意的:如果我們有機會,我們會殺了你,但既然你給了我們機會,這里有一件帶有醫院標志的連體衣。
當然,現在也有人提倡對嬰兒實施安樂死:如果產檢和流產制度不能完美,那么應該有一種方法可以在患者獲得免費連體衣后消除他們。這是相同的邏輯,只是略有不同。
殺戮的選擇總是懲罰最脆弱的人。那些富有的人,目前飛往殺戮合法的司法管轄區,會為自己找到選擇,而禁止殺戮的法律是為了保護那些本來想活下去的人,如果不是因為系統告訴他們,他們或將成為負擔。允許殺戮的法律鞏固并強化了一種重視聰明人和健全人的文化,同時使殘疾人和體弱者消失。
那些與嚴重抑郁癥做斗爭的人會告訴你,充斥在他們腦海的最糟糕的想法之一是:他們從未出生會更好。當我治療抑郁癥患者時,作為他們的醫生,我有責任向他們保證,無論他們做了什么(其中一些人做了非常壞的事情),他們腦海中的惡魔聲音并沒有說真話。他們和其他人一樣,活著總比死了好。代表另一個人做出相反的判斷——如果他們被允許長大,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將能夠對他們更喜歡活著還是死去有一些意見——就是站在自殺聲音的一邊,反對創造我們所有人的上帝。
一同承受
應該通過任何可能的手段消除疼痛,這種假設擁有可怕的后果,我們應該反對這一假設。于此,我們必須發展一種生活方式,承認疼痛的現實性和必然性,在可能的情況下減輕它,然后尋求與那些仍在遭受痛苦的人一同承受。對于看似毫無意義的痛苦——殺死患者似乎是最顯而易見但未必正確的解決方案——主要解決方式在于分擔痛苦,讓盡可能多的人分擔痛苦,而不是讓患者獨自承受這一切。我們確實有許多醫療和技術手段可以幫助減輕痛苦,但人類的陪伴始終是必要的,而且將永遠是必要的,以解決困擾我們所有人的痛苦(有些痛苦更折磨我們中的特定人群)。
許多人說他們不想成為他人的負擔,也不想失去自主權和獨立性。盡管這些損失令人痛苦,但能關心他人、被別人照顧實際上是一種特權。與將自主性作為人類生存規范的統治理想相反,我們必須認識到,正如吉爾伯特 · 梅蘭德(Gilbert Meilaender)所說,我們每個人都是活生生的個體,有“其自然歷史的軌跡”。人類在完全依賴中出生,在力量和自主性中成長,然后在死亡前衰落——這時往往達到自主性減弱或缺失的地步,依賴他人對生存至關重要。這種“生命的弧線”的觀點呈現了人的本來面目,而不是那種理想的、理性的、自主的、非殘疾的個體,主導著醫學倫理和決策的社會想象。
有些人生命的弧線會很短,比如出生時患有嚴重遺傳疾病的嬰兒。我們的責任是在他們離世之前,幫助他們緩解疼痛并給予其他任何適當的醫療護理。對于那些永遠不能完全自主和獨立的人,密集的技術干預仍然可以幫助他們成為家庭和社區的一部分,只要他們的弧線持續下去。在生命即將結束時,我們可以讓那些明顯處于弧線盡頭的人明智地使用藥物,既不會突然為他們決定生命何時結束,也不會將其延伸到重癥監護的合理終點之外。
我們必須傾聽過去的聲音——那些生活在大多數減輕痛苦的技術手段出現之前的人——并了解他們如何面對痛苦和不可避免的死亡。例如,莉迪亞 · 達格代爾(Lydia Dugdale)的新書《失落的死亡藝術:復興被遺忘的智慧》(The Lost Art of Dying: Reviving Forgotten Wisdom)回顧了中世紀的相關傳統——思考如何做好死的準備實際上是開始思考好好生活的好方法。其中最主要的是幫助創建歡迎人們的社區——即使是難以相處的人——這樣就不會有人孤獨地死去。
對于那些受苦受難的人,我們需要建立關懷社區。這當然意味著堵住我們福利制度的裂縫,這樣就沒有人會認為死亡比活著更好。這意味著為他們提供基本保障,并在國家層面為物理治療和臨時護理等方面提供積極的支持。如果我們相信人的生命超出了貨幣價值,那么我們必須集體犧牲一些財政資源,以確保“培根計劃”無可爭議的產品能夠提供給最需要它的人。
對于那些想要結束生命的人來說,我們需要一個不同于他們經常聽到的故事。我們必須想辦法分擔他們的痛苦,這樣他們就不會獨自承受。與其否認不能忍受痛苦的邏輯和嘲笑在痛苦中好好生活的想法,我們必須說:我們在這里與你同在。我們會握住你的手,解決你的后顧之憂,唱歌給你聽。盡管有痛苦,你的生活還是值得的。
資料來源 The New Atlantis
本文作者馬修 · 洛夫特斯(Matthew Loftus)是醫學博士、肯尼亞家庭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