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需要看到“偉大事物”

教育需要看到“偉大事物”！這個命題是我在閱讀一些經典名著的時候，突然冒出的感悟。因為有時我們的教育太實用主義，太過短視了。唯實價值觀帶來的功利病正在扭曲人性，也在不斷扭曲教育。因而，在當下的環境中從事教育事業，對每個教育者都是一種挑戰。

作為影響人靈魂的教育事業，注定是理想主義者的事業，是必要的烏托邦。我個人認為：教育必須有形而上的，必須讓學生關注和思考現象世界背后的那個本體世界。雖然我們可能永遠都搞不明白本體世界的本質，但人不能像動物一樣活著，不能對這個世界本質性的存在不聞不問。

康德說，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越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這就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中國傳統觀念也認為，舉頭三尺有神明。因為有對神圣之物的敬畏，自然就有內在道德的自我約束，能夠時時自我教育，一個人就不敢狂妄自大、為所欲為。

從哲學上講，人是形而上的生物，是尋求意義和本源的生物，是追求永恒的生物，因為人有靈魂，會思考，絕對不會滿足于此生此世。

人的身體很小，而心靈的空間卻無限，這注定了人的欲望也是無限的。如何填補這個無限的空虛，讓一個人能夠過得快樂一點？這就需要把宇宙這個無限的空虛接入心中。

事實上，人到了一定的時候會發現，人世的一切都滿足不了你，功高蓋世、名垂青史、富甲天下……一切的追求都同喝海水解渴一樣，最終不僅滿足不了你，而且還會帶來更大的問題。一個人和自己存在的環境永遠處于一種齟齬之中，不斷追求身外之物，不斷地失去自己，最后被這個世界掏空，成為一個沒有精神根基的可憐蟲。

儒家文化主導的中國文化是一種關注此生此世的“人本文化”，這種文化很容易帶來人的自我中心感。由自信到自負是一個逐漸爬升的過程，但這個世界并不是以你為中心的，不管你有多么優秀，多么有才華，多么有權勢。

人本文化帶來的問題是，一個人很容易自以為是，以自我為中心，要“為天地立心”“為萬世開太平”。尤其是世俗成功者，很容易自高自大，忘乎所以。但世界并不是這樣的，這個世界有它的運行秩序，有它的法則，日升月落、斗轉星移、寒來暑往、春夏秋冬……這些恒定的東西，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它并不理會你的自大，該刮風就刮風，該下雨就下雨，該出太陽就出太陽。你的自大，你的人定勝天的意志，不過是徒增笑料罷了。

人的成長并不是自以為是的靜態肯定，而是自以為非的動態超越。相對于宇宙，人太渺小了，一個人的理性也太有限了。當然，人因為自身具備的某種先天或后天的優越性，可以有某種自信，卻不可自以為是。實際上，有些能力智慧并不是從自身來的，況且，自己并不總是正確的。

人們談論教育的時候喜歡提“認識自我”，但一個人認識自我為什么那么難？因為一個人的生命有靈與肉兩部分。肉體的那一部分很容易認識清楚，個頭長相、胖瘦美丑，一目了然。但人身上還有一部分神性的東西，這就是靈魂。它來自一個神秘的國度，而且，科學越來越證明，意識是可以獨立存在的，工具主義永遠認識不到這個世界背后的意義。

加爾文說，你越是認識永恒，你就越是認識自我；而你越是認識自我，也就越是認識永恒。因為每一個個體自我都來自永恒這個無限的“超我”。認識自我不僅要認識自我肉體方面的特點以及與他人的不同，同時要認識自己內部的景觀，以及靈魂的走向。深入一點去說，宇宙的精神本體天然就是每一個個體靈魂的歸宿，個體靈魂只不過是這個“無限母體”的一部分。每個人的心靈園地不過是宇宙精神耕耘的莊稼，所謂“靈魂工程師”之說是忘記了自我的有限，看高了教育的影響力，以為教師是可以進行某種精神“塑造”的。其實，教師的作用是有限的，教育在很多情況下是無能為力的。人，不是被喚醒的，而是被痛醒的，是在遭遇各種變故中自我覺醒的。

教師要認識人、認識社會、認識世界，這一切都得從認識自我開始。只有認識自我，人才能更清楚地認識教育及其有限性。按照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理論，人有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要認識自我，必須超出自我，走向“超我”，與那個無限永恒的“我”連接，才能真正認識“自我”。

認識自我，意味著要找到自我的源頭。找到了這個源頭，你似乎接通了宇宙的電流，和大道成為一體。在這個看得見的世界中，你發現了一個看不見的世界，那是世界的本體和歸宿，而我們沉溺的這個世界只不過是個驛站而已，沒有什么恒久價值，一切都是相對的。在任何一件小事情上看到永恒，也就看到了教育教學的真正意義，你也就不會在意那些轉眼成空的東西。

多年以來，我們的教育在強化“自信教育”。隨著認識的深入，尤其是看到很多學校的“百日誓師”以后，我越來越懷疑這個“自信”。

不妨追問：你憑什么自信？學了一點知識就自以為有了“力量”？殊不知，任何“知識”都是暫時未被推翻的謬誤，都可能是人類的偏見。知識也只是工具，如果沒有文明價值觀的引領，再多的知識也只不過是增加了做壞事的能力而已。

記得二戰后，一名納粹集中營的幸存者成為美國一所學校的校長。每當有新老師來到學校時，校長就會給他一封信。

親愛的老師：

我是一名集中營的幸存者，我親眼看到人所不應該見到的悲劇：毒氣室由學有專長的工程師建造，婦女由學識淵博的醫生毒死，兒童是由訓練有素的護士殺害。所以，我懷疑教育的意義，我對你們唯一的請求是：請回到教育的根本，幫助學生成為具有人性的人。你們的努力，不應該造就學識淵博的怪物，或者是多才多藝的變態狂或受過教育的屠夫。

我始終相信，只有孩子具有人性的情況下，讀書寫字算術的能力才有價值……

這封信中反復提到的“人性”，正是教育要特別關注和引領的東西。教育要讓人成為具有人性的人，而不是一個聽話的機器。但人性需要人性來培育，更需要“神性”來引導，因為人性只是橋梁，是獸性和神性之間的橋梁。教育對人性的提升，要看教育在多大的程度上讓一個人擺脫了獸性，趨向于神性。僅僅通過人性來養育人性還是不夠的，因為被污染的人性中天然具有詭詐、狡猾、惡毒、貪婪、驕傲、欺詐、邪惡等毒素，有些環境中的人性已經被嚴重污染。要用被污染的人性來培養出精神高潔的人性，有多大的可能性？

教育是求真、求善、求美的艱難過程，要培養學生對永恒存在之物保持敬畏和仰望之情，進而形成教育的信仰，那么教師首先應是這樣的人。

追求真理不是說大話，而是生命中求真的一種需要。蘇格拉底認為，未經審視的人生不值得過。一個人總得拷問生存的價值和意義，我們也總想知道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尋求自己的根源和去處。這是人區別于動物的標志。動物靠本能活著，而人總在尋找家園，尋找一個精神的歸宿，不然心靈就會流浪，精神就會空虛，更談不上什么幸福。

從永恒的視角看，人世所追求的東西都只是具有相對的、短暫的價值，而真理則是絕對的、永恒的，是具有超越性的。真理超越當下，超越歷史，甚至也超越未來，是恒定不拘的自在之物，自有永有，也是宇宙的掌舵者，是大時空的主宰者。真理是最近的，又是最遠的；是鮮活的，又是恒定的；是世界萬象背后的那個東西。找到這個東西，你就找到了生命的源頭，也便建立起與真理的關系，找到了最終的意義。進而每一天你都活在快樂之中，一切遭際在你看來都是歷練的過程，你沒有倒霉之事，一切都是恩賜，一切都在錘造你的生命，故凡事謝恩，因為萬事都互相效力。

你不會為生命的短暫而悲傷，不會為遭際的坎坷而痛苦，也不會感慨“人生如夢”。因為你與永恒合一、與真理合一。

教育在本質上是一種信仰，是在崇拜和敬畏一種或幾種超越人自身的偉大力量。這不是迷信，而是看到人類的渺小和自身力量的有限。

教育的信仰是建立在“三觀”基礎之上的。為什么教育需要信仰？因為你相信什么，就會走向什么，也就會教給孩子什么。

信仰給人希望，給人力量。人民有信仰，國家有希望；教育有信仰，生命有力量。

教育不僅是尋找，也是無限的追索。如果看不到神圣事物，那么這樣的教育就無法建立起道德，所謂“意義”或“價值”也是虛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