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世記
1
在洪荒時代,大地上萬物初始,群山剛剛就位還未坐穩,草木萌生,鳥獸散居,許多事物還未命名。那時,人已經出現。在蕓蕓眾生中,有一個巨人族,他們身高力大,善于創造,不計生死。在這個巨人族群中,有人開天辟地,有人踩著山頭追逐落日,有人射落天空中多余的太陽,有人填海,有人移山,有人用泥巴造人,有人用原始的方法創造自己的子孫。那是一個創世的時代,一個活躍的時代,每個人都有事做,每個人都在創造奇跡,人們不知道自己就是眾神。
在古老的北方大地上,有一個部族,專事于推動石頭。他們眾人合力,把地上的石頭送入空中。有些石頭在天空中懸浮并開始轉動,甚至發出光芒。那時,夜空中飄浮著為數不多的星星,天空也不像現在這么高,手臂長的巨人,登上山巔就可以摸到天頂。那時的云彩還算不上云彩,經常被人當作抹布,擦拭皺巴巴的天空。那時閃電還未出現,因此天空也沒有裂縫,雨滴也是稀疏的,河流剛剛從高處流下來,大海只是一個水坑。那時,人們剛剛學會直立,在地上走來走去,下垂的雙臂或者說是前腿在肩膀上垂掛著,粗壯而有力。那時,去往天空還沒有捷徑。人們把巨石送入空中,安放在適當的位置,走下天空時天就黑了。那時,大地上還沒有燈火,世上僅有的幾粒火種不是藏在天上就是用樹葉和羽毛包裹著,由專人守護在山洞里。
傳說,在往天空運送石頭的族群中,有親兄弟三個,每天早晨負責托起太陽,夜晚托舉月亮,偶爾也撿拾落在地上的流星,然后送回天空。由于太陽和月亮過于沉重,他們每天都會因為托舉而累死,第二天還會復生,如此日升月落,往復不息,生死不絕。
那時,世上還沒有紀律,人們崇拜力量,對一切新鮮的事物充滿好奇。人們愿意彰顯自己的大能,從來不知疲倦。曾經有一條河流忽然站起來試圖逃跑,被人發現后按在地上;也有人抱住旋風的后腰,將其摔倒在地。人們的身體里充滿了原始的力量,一個力士曾經抓著頭發把自己拔到空中,還有一個猛士與自我搏斗到筋疲力盡而不分勝負,最后與自己和解,伸出胳膊抱住了自身。那時,一個家族的人就能夠把一座山搬走,放到遠離家門的地方。更有甚者,幾個巨人一跺腳,大地就傾斜了,從此風從西來,水向東去。
2
多年以后,有人抄寫神的家譜時,意外找到了一些散失的碎片,上面記載著先人的歷史和見聞。
其一,晨,太陽沉重,北方三兄弟用背部將其拱起,及至頭頂,不慎滾落于地,把大地砸出一個深坑。三兄弟愁了,遂再次推舉,至全部累死,終把太陽推人天空。
其二,風起,日暗淡,光不足寸,乃至遠觀其狀毛茸茸。當其行至中天,因恐高而垂直掉下來,墜落于平野,又如皮球彈起,跳回空中。如此反復彈跳不止,及至日落深谷而不復。
其三,夜,白巖山偷偷挪移百步,被人推回原地。其后,此山乘人不備逃走,騎在燕山背上假裝是隆起的云層。
其四,子夜,北方發生天震,星空飄移有摩擦聲,一群星星聚集在山巔上空不走,如螢蟲亂飛或盤旋。稍許,山下有新人來世,生于村舍,其嬰哭聲響亮,生而自帶光環,身體透明。
其五,河流拐彎處,灘高石密,忽然冒出一片樹林。有大鳥從東方天際邁著闊步走來,霞光跟隨其后。行至樹林上空,大鳥走下天空。樹林起舞,樹葉拍手歡迎。
其六,一群石頭在河灘里滾動,行至中游被石匠逮住幾個,雕成石人。石人跑了,藏身于山野,成為一族,多年后獲得姓名。
其七,有人從石頭中取出火,這人名日燧人氏。燧人氏用兩塊石頭相互撞擊而得火,火燃。有人鉆木而取火,火燃。北方有火,火種藏于山洞。
其八,北方以北,周期性寒冷,是時河流被凍死,百呼而不醒。及至草木生發時節,河流復活,在地上爬行。
其九,山有陽,水有陰。在山之陽,有埋人者,戚戚然沉默不語。在水之陰,有泥人從土里出生,經歷一生又回復為土,隱身后不見蹤影。
其十,北方寬遠,生死如夢,草木高低處,偶爾傳出人的叫聲。
……先人逸事繁多,不一一贅述。
3
人已經出現了很久,而創世還未完成。隨著時間的推移,眾神紛紛隱身進入神譜,把一些事情交給了人。
人們晃動著前腿,從地上站了起來,從此開始直立行走,原野上到處回蕩著人的叫聲。人們紛紛起身,從虛無之處趕來,像潮水一樣沖進人世,然后一個一個退入時間深處,成為古人。
人來了,而有些重要的事情,依然是眾神在負重。北方的三兄弟,依然在遠方推舉太陽,依然是每天累死一次,第二天再復生。逐日者依然沒有放棄努力,據說他已經改變了策略,打算逆向奔跑,在日出前迎著太陽而去,就有可能抱住太陽。黑夜里,依然有人在拉長弓射天狼;有人在月亮上抱著兔子眺望人間;有人在月光里搓繩子,用于捆綁逃走的靈魂。在人們生活的大地上,河水在日夜奔流,向大海匯集,大海似乎永無填滿之日,依然是個動蕩的水坑。有人在海邊滾動落日,有人輕輕拍打著流水,哄它們安靜。是的,世界越來越嘈雜,寂靜已經不可能了。石頭在天空中轉動,連星星都在低語,草木都在做夢時奔跑,發出細微的喊聲,而巨人們化身為山脈,時而從夢中坐起,回憶往年的事情。萬物已經超越了萬物,成為無窮。一切都是活躍的,一切都變動不居,創世似乎是個漫長的過程。
在綿延不絕的人的叫聲中,有人獲得神啟,突然擁有了言辭,語言出現了。語言出現以后,嘴不再是一道古老的傷口,也不僅僅是撕咬和吞咽的窟窿,同時也是一個言說的裂縫。人說,天啊,天就成為天。人說,地啊,地就成為地。人說,火啊,說完這個人就發生了自燃,身體成為一個火炬,點燃了人類的黎明。
4
人出現以后,一切大功告成了嗎?
不!人出現以后,神并未省心。
創世以后,原件被收回了,后人都是復制品。
因此,世人越多,靈魂越是不夠用。
許多年后,有一個名叫大解的人,低頭思考了幾十年,忽然開口說話,或是發問。
他說:即使人臉長在后腦勺上,也看不透人生的背面。有如開盲盒,命運總是蒙著臉。為何人們走的是一條死路,卻穿過了生生不息的人間?
他說:在天地之間,人間只是一個夾層。提燈人必須走人虛無才能找到捷徑。總有人在白費勁是因為:世界已無全景。那些消失的部分還在原處,但我見不到。我來的時候,創世者已經轉身。
他說:我來以前,探路者已經走遠,在世間尋找捷徑。無論走多遠,只有此生才能棲身。沒有人能夠離開自己活在別處。沒有他鄉。沒有人死在身體的外面。
他說:沒有死,生命會失去制衡。死是傾斜的,地表人潮洶涌,細看卻是一個一個的人,在生生滅滅。人間如此蒼茫,來者都是何人?
他說:到世上閑逛一趟沒有成本,一生全部是利潤。因此萬物相競,來者如潮,去若浮云。
他說:死亡是一種古老的病,治不好。既如此,為何還要創造這么多肉身?肉身也是臨時的,并非誰都有。給你此生是因為,死亡太多了,世人不夠用。
他說:我一直在走,前面全部是背影。人們一意孤行,去遠方集合,總有缺席者躲在外面,遲遲不肯現身。
他說:有人正在明天喊我,我在猶豫,是沉默還是回應。他在界外藏身已久。他從來不在現場。他一直占用著未來,那個廣闊而淵深的無人區。
他說:現世的對面是幻影,正如鏡子是空門。我曾經走入鏡子,問:誰在外面?我在鏡子里,外面無人。
他說:未來不在現有的時間里。我曾無數次試圖繞過今天到達未來,都被駁回,被迫返回自身。
他說:未來太虛幻了,而歷史并非遺址,每個人在他自己的時代都是活的。歷史是個活體。所有人,都參與了不見尾聲的生命史詩。
他說:穿過生生不息的人間,我看到一場浩大的生命活劇轟轟烈烈,所有人都是配角,而主演一直沒有出現。他究竟是誰?
他一直在說,卻無人回答。他是一個創世的遺孤,他的語言來自肉身和內部的循環,他的話語可能是自己的回音。
他說話的時候,星星離他很遠;人,離他很近。
5
我們暫且把大解這個人安置在某個具體的時間和地點,然后讓目光越過他的頭頂,看看遠方的盛景,看看有沒有人從天空中回來,或者聽聽后人匆匆趕來的腳步聲。畢竟創世還未完成,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還有許多問題沒有解決,乃至成為人類的心病。
比如:早年曾有人頭頂著地球走在天空中,由于無處安放而發愁,后來又把它放回原地。如今,人們擔心的是:如果有一天地球從人們的腳下突然掉下去,人們會不會懸在空中?
比如:在漫長的永夜里,如果那顆叫作太陽的星星暗淡或者熄滅了,而別的星星又不足以照亮石頭壓住的陰影,誰去跟創世者理論、爭辯,誰去遠方搬運更大的星星?
比如:巨人們退出歷史以后,人類越來越小,如果有一天人類小如昆蟲,誰來推舉巨石,誰來擊倒死神?
比如:人們發現世上沒有別的死神,死神就是人本身,這時,人們是否要抵抗自身?或者反過來,有一天死神死了,人們實現了永生,而人類的繁衍永不停息,因此世上人滿為患,誰能大喝一聲截住人類,控制住膨脹的生命?
比如:如果有一天,星空坍塌了,所有的光都已熄滅,神說要再造一個宇宙,人們都同意了,唯獨一個人躲在生命序列的盡頭遲遲不肯出來,有誰知道他是誰?
既然他永不出場,永遠缺席,那就算了,不指望他了。我們都愿意為創世而出力,搬運這個,搬運那個,最后把自己放在一個合適的地方。我們把自身這種動物叫作人。
2022.6.17
鯤鵬記
1
森林里有一棵大樹,非常羨慕天上的飛鳥,幻想有一天自己也能飛起來。為了實現這個美麗的夢想,它的樹枝盡力向兩邊伸展,并且層次清晰,像樹干上長出了一對翅膀。有了翅膀還不夠,這棵有夢想的大樹還需要羽毛。于是,它的枝丫上長出的每一片葉子都不再是樹葉,而是蓬松的羽毛。
有了翅膀和羽毛,飛翔就不再是奢望。每當有風吹過樹林,這棵大樹都抓住時機,使勁扇動它的翅膀。樹林里的其他樹木都在風中搖晃,唯有它,伸展的樹枝上下翻動,仿佛在吃力地飛翔。
由于大樹的根須深深地扎在土地里,盡管這棵大樹費力振翅,也只能原地飛翔,無法離開土地半步。作為一棵樹,能夠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但是它不滿足,它的理想是在天空中飛,像大鵬那樣展開巨大的翅膀,依靠自身的力量征服天空,在天地之間自由來往。它還想飛到天外,飛到太陽的后面也不停下。
2
功夫不負有心人,大樹也一樣。這棵長出了翅膀和羽毛的大樹,經過多年的練習,終于有一天拔地而起,飛到了天空中。
當大樹拔地而起的那一刻,它離開的土地出現了一個深坑,大樹帶出的不是泥土,而是大地疼痛的血肉。那一刻,大地發出了轟鳴,從樹根拔起處突然噴出一股帶血的泥漿。有人說,大地鼓勵強者,助力一棵大樹騰空而起。當時,大地不僅松開了樹根下的泥土,也使出了洪荒之力,借助火山噴發的力量把大樹送人了天空。
這時,飛到天空的一棵樹已經不像是一棵樹,它的一對翅膀越長越長,枝條上的羽毛也越來越豐滿,它借助風力在空中翱翔。當它在空中盤旋和翻轉的時候,姿勢超然而自在,仿佛排除了地心的引力。人們驚訝地望著這棵飛到天空中的大樹,看見它拔出的根須漸漸收縮和變形,變成了鋒利的爪子,它的樹冠變成了鳥的頭顱,一棵大樹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變身。
大樹起飛以后,大地留下了傷口,泥漿從傷口向外噴涌。天空也震驚了,退到更高的地方,遠近的白云也紛紛閃開,給飛翔的大樹讓出一條路。不,不是讓出一條路,而是所有的白云都在瞬間長出了翅膀,跟在大樹的身后飛翔。
一棵大樹,變成了鯤鵬。
鯤鵬展翅,扶搖直上九萬里,而在它翅膀的右邊,太陽像吊在高空中的一個球,突然著火,燃燒著,旋轉著,散發出毛刺般的光芒。
3
天空中沒有道路,但翅膀已經啟程,飛翔者將得到神助,享受其驕傲和自由。大地允許一棵大樹完成了自己的進化,跨越物種實現了變身,成為飛翔的一族。
人們傳說,這棵大樹的前世就是鯤鵬,它因為違犯了天律而被罰,被天神囚禁在森林里,成為一棵樹。也有人說,它筆直地站在樹林里,扎根長葉,貌似一個違反紀律的小學生在甘心受罰,而實際上卻在暗暗積蓄能量,一點一滴從泥土中汲取精華,時刻準備著沖天而起。據說,它的樹葉在變成羽毛的過程中,差一點成為火焰,在枝頭上燃燒,但是它忍住了,它需要翅膀,它需要每個葉片都長出絨毛,它需要飛翔。
不是每棵樹都有飛翔的愿望,大多數樹木都安于自己的命運,一站就是一生,寧死也不挪動一步。它們的枝條努力伸向天空是為了獲取更多的陽光而不是飛翔。它們每年更換一次樹葉就像脫掉舊衣裳,而來年,它們依然長出相同的樹葉,如同復制品。有人說,樹葉才是一棵樹的主體,是樹葉需要升上天空,于是有了支撐樹葉的枝條;是枝條需要牽掛,才有主干從地里冒出來,充當一根柱子。樹葉落光以后,一棵樹就成為裸體,尷尬地站在地上,走不掉,也無法縮回地里去。
因此,當一棵樹飛起來以后,整個樹林都矮了下去,它們在風中搖晃著身子,被天空覆蓋,也被鯤鵬所俯視。
4
天空需要巨大的翅膀,于是一棵展開翅膀的大樹拔地而起,飛人長空,變成了鯤鵬。在鯤鵬展翅翱翔于藍天時,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領略了搏擊長空的快樂和光榮。此時,它凌駕于大地之上,達到了高不可攀的程度,已經沒有什么能夠阻擋它飛越千山萬水。千山萬水是沉重的,而它作為一棵大樹,毅然拔出了自己的根子,就像一個人抓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己垂直拔起,拎到高空,而后在天空中漫步,與萬物平行。
不,不是每一棵樹都有這樣的機會和能力,它是被大地養育和托舉,也是被天空選擇和邀請的冒險者,它之所以能夠在天空遨游,實現飛翔之夢,也源于自己多年的夙愿、不斷的努力和蛻變,直至超越了自身。
神助自救者。在這里,我們不能說這棵大樹化為鯤鵬是掙脫大地束縛的一種自救,因為飛翔即歷險,也可能意味著犧牲。誰能說這不是一次赴死的過程?但是,在蕓蕓眾生中,只有它把自己推到了絕路。它已經長出了翅膀和羽毛,它不再是一棵樹,它已經成為一個異物。時候到了,樹根已經松動,大地已準備噴發和推舉,天空在召喚,太陽在天空冒出了火苗,等待它升空。此時它不飛翔就是懦夫和孬種,它必須把自己拔起來,它必須冒死一試,在致命的一躍中完成涅槃和甦生。
5
飛起來以后,鯤鵬才有自己的領空。飛起來,才能得到天空的確認。它飛起來了,人們看見了它的飛翔,但它不是為了博取人們的驚呼和贊許,它不是在表演絕技,而是在天空中搏命。
起初,它飛得非常吃力,甚至危險重重。它在高空中遇到了強氣流,差一點被暴風剪斷翅膀。它甚至曾經短暫地暈過去,昏死在空中。但是它又活了過來,它挺住了,繼續飛。飛得越高越危險,飛得越高越刺激,飛得越高越銷魂。它在飛,它在云彩上面飛,它在空氣里飛,它在飛翔中體驗到死而復生的快樂。漸漸地,它的羽毛從綠色變為黑色,然后又變成火紅色。最后,它像一個火焰精靈在天空中翱翔。為了使它飛得更快更舒展,神從天外趕來打掃天空。
行走在天空中的大師,乃鯤鵬。
它飛著。如果天空失去邊界,它就是邊界;如果信仰在人間熄滅,它就燃燒,從自己的身體里捧出熾熱的灰燼。在它的身體里,比飛翔更持久、更堅毅的,是它的信心。
6
很久以后的一天,這個展翅飛翔的鯤鵬從天外回來,降落在一個山巔上。
有人說,鯤鵬已經飛到了永遠的外面,它還可以無限地飛下去,但是它回來了,并非時間擋住了它的去路,而是它要回到大地上,找到一個落腳點,然后在泥土中重新汲取能量,完成下一次涅槃。
它降落在山巔上,并沒有收攏翅膀,它的翅膀依然是伸展的樹枝,樹枝上長滿了樹葉變成的羽毛,它的爪子依然是大樹的根須,它的頭顱依然是茂密的樹冠,它依然是一棵大樹變成的鯤鵬。一切都沒有變,而時間老了。它回到大地上,是歸宿,是尋根,是赴死,還是重生?
人們紛紛傳說,奔走相告,說鯤鵬又回來了。人們從四面八方向它聚集,它伸展著翅膀站在山巔上,俯瞰著人們,俯瞰著它曾經生活過的大地和樹林。就這樣,它在山巔上一站就是多年,腳趾在泥土中重新扎下了根子,翅膀形的枝丫繼續延伸,仿佛遮天之翼。
人們最后一次看見它,是多年后的一個早晨。那天,太陽還未升起,東方地平線的下面已經射出耀眼的光芒,像一把展開的扇子散入晴空。就在這時,大地上突然晨風驟起,聚集的氣流沿著山坡向上沖刺,把山巔上的鯤鵬連根拔起,托舉到空中。也有人說是鯤鵬從山巔上一躍而起,翅膀攪動四周的風云,奔向天空翱翔。它在山巔上空盤旋三周后,向太陽升起的方向飛去。人們看見它越飛越高,就在它接近太陽光束的一瞬間,它的身體被陽光點燃,忽然燃燒起來。它拍打著燃燒的羽翼繼續飛翔,在飛向太陽的途中變成了一只火焰鯤鵬。
多年以后,有人從天空的背面回來,說鯤鵬燃燒以后并沒有死去,它在天空中燒毀了自己的身體,從火焰中提煉出了自己的靈魂,它的靈魂依然在飛,只是尋常不可視見.有時它在時間的外面,有時在透明的光中。
2022.6.13
白馬
1
一個牧馬人在草原上放牧,馬群在草原上游蕩,白云在天上飄浮,綠草鋪向天邊,地平線仿佛是天地之間的邊界,清晰而遼遠。
牧馬人放牧的馬群中,忽然少了一匹白馬,幾天后也沒有回來。牧馬人四處尋找,也沒有發現白馬的蹤跡。有人說,在大草原的邊際,有一匹狂奔的白馬,由于速度太快而沖出了地平線,進入了天際。還有人說,有一天,天上的云彩忽然變成了馬群,其中有一匹白馬不是云彩變的,而是真正的馬。還有一種說法來自一個說唱英雄史詩的盲人,他說在草原的某個地方,有一匹白馬在奔馳,它越跑越小,漸漸縮小成一個小馬駒,后來竟縮小得回到了母親的肚子里,成為一個胎兒,再后來,它在母馬的體內消失了,它既存在又不在,它陷于無形卻并非虛無。
消失的白馬,演變成了多種傳說,而牧馬人并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他繼續在草原上尋找,一直尋找了幾千年,也沒有找到他的白馬。這幾千年,并不是牧馬人一個人的一生,而是一代代牧馬人的人生之延續,是他的生生不息的子孫在堅持不懈的尋找過程中所經歷的悠悠歲月。人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他們相信這個白馬一定還在世上,它不在此世,就在另一世,沒有人知道還要多久才能找到它。
2
時間過去了無數年,大草原依然無邊無際,清風吹拂著草原上的青草和野花,透藍的天空中飄浮著白云,牧馬人依然放牧著他的馬群。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第幾代牧馬人,在他的記憶里,有一個不可磨滅的執念,構成了他的精神譜系或遺傳基因,并代代相傳,那就是:一定要找到那個消失的白馬,也一定能夠找到。
天地洪荒,造化無窮。在這個神奇的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期待都有結果,但白馬除外。一代代牧馬人已經把尋找消失的白馬當作一種使命、一種生存需要甚至宗教般的企望,它像一個不可企及的遠景,支撐著牧馬人族群的精神時空。白馬必將在某個地方、某個時刻,倏然現身,來印證人們持久不移的信念。
白馬的出現或許并無先兆,或許就在人們的夢中。
但是,白馬沒有讓人們久等,它出現了。它終于出現了。
就在春天或秋天的某個下午,我們不必深究這個日子是具體的哪一天,也不必深究在哪一地,它可以是時間中的任意一天,可以是大草原上隨意的一片草地。但是,人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白馬竟然來自天空。
那是晴朗的一天,草原上空的云彩格外潔白,天空就像剛剛洗過,清澈透藍,風吹著遠近的青草,細脖子的野花在風中輕輕搖曳,細心的人也許能夠聽到微小花朵的歌聲,而男神剛剛睡醒,正在山坡的陰面側臥,擰著他的鞭子。萬物一派祥和,這時,白馬出現了。
3
白馬來自云端。
準確地說,白馬是一片云彩。
在草原上空飄浮的一朵朵白云中,有一朵云彩發生了變化,漸漸變成了一匹白馬。
牧馬人看見了這一奇異的天象,也沒有驚訝,因為以前草原上空也曾經出現過云彩變成的馬,甚至是馬群。他知道那是云彩幻化而成,一會兒就會消散或者飄到別處,變成別的動物。但是今天出現的馬,不同于往常,它不僅是一匹白馬,背上還長著一對潔白的翅膀,正在振翅飛翔。你說不清它是在天空中奔跑還是在飛翔,它既在奔跑,也在飛翔。它是一匹飛馬。
隨著云彩幻化的白馬在天空中飛翔,它的身子忽然變得細長,甚至可以扭曲;它的鬃毛飛揚,宛如白色的火焰;它的頭上還長出了兩只角,而且分開了岔子。牧馬人從未見過這樣的馬,他驚呆了。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不知不覺地向著飛馬奔馳的方向走去,最后竟跑起來。他越跑越快,仿佛體內涌起了無窮的力量,最后竟狂奔起來。他要追趕這匹飛翔的天馬,他要告訴他的子孫和先人,他看見了白馬。
4
牧馬人在狂奔,他看到他的影子貼在身后,像一件展開的披風。他在奔跑中聽見身后有隱隱約約的喊聲,起初,他以為是誰在呼喊,為他的奔跑助陣和加油,但他回頭看卻遠近無人,他想這可能是風聲,是風在鼓勵他奔跑,追趕天空中飛翔的白馬。漸漸地,他聽到這喊聲在慢慢加大,而且聲音非常熟悉,有他父親的喊聲,有他爺爺的喊聲,有他祖先的喊聲……是一個人的喊聲,也是一群人的喊聲,這聲音非常久遠而浩大,他感覺整個天空就像是一片抖動的絲綢,傳出了起伏的回聲。他知道這聲音不同尋常,但他不知來自何處。
牧馬人在狂奔,天馬在飛翔,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天上,仿佛在賽跑。
牧馬人在奔跑的過程中,突然感到這巨大而悠遠的呼喊聲不是來自外界,而是來自他的體內,是他自己在奔跑的過程中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喊聲。這喊聲有來自遠古的沉積,有今生的呼喊,也有來世的激情。他越跑越快,竟然沖出了自己的身體,把自己甩在后面。他變成了一前一后兩個人。他繼續奔跑,再一次沖出自己的身體。他一次次超過自身,身后跟隨著一個奔跑的身體系列,他跑成了一群人。他不斷地脫身,又不斷地超越自己,不,他不是在更新,而是在退回他的前世,他在逆行。他從結果回到原因,從宿命回到起點,他要回到時空深處,去告慰那個最初的牧馬人。他繼續奔跑,終于在一個時間、一個地點停住了。他反復地觀察自己,越看越感覺自己就是當初那個牧馬人。
5
穿越幾千年,追趕白馬的牧馬人又回到了最初出發的地方。
這時,他看見了自己古老的身體。他正在草原上放牧,馬群在草原上游蕩,白云在天上飄浮,綠草鋪向天邊,地平線仿佛是天地之間的邊界,清晰而遼遠。
他放牧的馬群中.忽然少了一匹白馬,幾天后也沒有回來。他四處尋找,也沒有發現白馬的蹤跡。有人說,在大草原的邊際,有一匹狂奔的白馬,由于速度太快而沖出了地平線,進入了天際。還有人說,有一天,天上的云彩忽然變成了馬群,其中有一匹白馬不是云彩變的,而是真正的馬。還有一種說法來自一個說唱英雄史詩的盲人,他說在草原的某個地方,有一匹白馬在奔馳,它越跑越小,漸漸縮小成一個小馬駒,后來竟縮小得回到了母親的肚子里,成為一個胎兒,再后來,它在母馬的體內消失了,它既存在又不在,它陷于無形卻并非虛無。
消失的白馬,演變成了多種傳說,而他并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他繼續在草原上尋找,一直尋找了幾千年,也沒有找到他的白馬。這幾千年,并不是牧馬人一個人的一生,而是一代代牧馬人的人生之延續,是他的生生不息的子孫在堅持不懈的尋找過程中所經歷的悠悠歲月。人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他們相信這個白馬一定還在世上,它不在此世,就在另一世,沒有人知道還要多久才能找到它。
看到眼前這似曾相識的輪回景象,他忽然醒悟了。他歷時千年去尋找白馬,又在看見飛馬的一刻突然狂奔,沖破時間的邊界回到遠古,竟然發現自己就是當初那個牧馬人。他的馬并沒有丟失,而是去了天上,經過無數歲月的幻化,已經變成了一條飛龍。
6
飛龍展開巨大的羽翼,在藍天里翱翔,掠過牧馬人上方的天空,向天頂飛去。
牧馬人看著飛龍隱沒在藍天里,不再為他早年走失的白馬而擔心,他知道白馬已經長出了翅膀,變成了一條飛龍。這時,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和愉快,像白云一樣從牧馬人的心里飄出,仿佛他心上忽然長出了無形的翅膀,正在穿越時空,在歷史和未來之間自由來往,而他的身體卻在草原上行走,變得更加堅定有力。他知道自己并非屬于一個人,而是無數個人的化身,他一個人就是整個草原部族的身體史。
牧馬人在自己的身上找到了根。
此時,側臥在草原陰坡的男神緩緩起身,向牧馬人走來。
牧馬人迎過去,他并不知道自己是神的弟弟。
天地渾茫,青草低微,一些人隱隱約約出現于四方,仿佛剛剛到來,又似乎過了很久。
多年以后,牧馬人依然在草原上放牧,那條白馬變成的飛龍又來過一次,在牧馬人上方的天空盤旋了三周,而后消失在天際。傳說,草原上所有的白馬,都是它的子孫。
2022.6.10
野花
1
在遼闊的大草原上,有一棵細脖子的小花正在開放,在她的周圍,還有無數的野花在開放。往遠了看,整個草原上的野花都在開放。
細脖子小花看見周圍有那么多野花在開放,內心感激她們的陪伴,就在風中輕輕地晃動著身子,唱起了童年時期的歌曲。細脖子小花的歌聲,感染了周圍的野花,于是這些野花也都唱了起來。后來,整個草原的野花都加入了歌唱,她們的歌聲雖然細微,但由于野花眾多,依然形成了聲勢浩大的合唱。
在草原野花的歌聲中,蒼天忽然變薄了,并且飄了起來,不知是要離去還是擴大天地的邊界,空間一下子膨脹了不止十萬里。在透藍的天空中,有些云彩飄著飄著就不見了,不知是飄到了天空的外邊,還是融化在了藍天里。
野花們沒有意識到天空離去,反而因為天空變得透明而更加興奮,她們的歌聲越來越優美,每一棵花都陶醉在自己的歌聲中,也為自己能夠加入草原野花的合唱而自豪。
這時,一個牧羊女聽到了草原上的歌聲,從平緩的草坡上走下來,她手里似乎牽著一根線,線的上方是一朵移動的白云。
牧羊女不是在草原上放風箏,而是牽著一朵白云在為自己遮陰涼。她走下草坡的時候,清風吹拂著她的裙子,遠山忽然升起又倏然落下去,草原需要安靜,因為野花在歌唱,不能有雜音。
2
沒有人知道,牧羊女是個仙女。傳說她來自一個蒙古包,也有人說她來自天空。她路過細脖子野花身邊的時候,聽到有人喊她“姐姐”。她舉目四望,遠近并無他人。正在疑惑不解時,她又聽到一聲“姐姐”,是個女孩子的聲音。這喊聲極其細微,小到聽不見的程度,宛如一根蛛絲飄在空中,若有若無,仿佛是夢里的回音。
牧羊女停住腳步細聽,感覺這聲音來自草地,來自身邊,來自野花的嘴唇。她俯下身來,又聽到了喊聲。這次她聽得非常清晰,確實是在喊“姐姐”。現在可以確定了,是一棵細脖子野花在喊她。這棵野花,長著紅色的花瓣、黃色的花蕊,輕輕晃動著身子,花朵散發出微弱的芳香。
牧羊女想起來了,媽媽曾經告訴過她:“你有一個妹妹,一直沒有出生。準確地說,是媽媽做了一個夢,在夢中懷了一個小女兒,這個小女兒說她不出生了,只是來報個到,認識一下母親。”
后來,媽媽又講過這件事,說她此后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在夢中出現過的小女兒。她講述的時候還哭了,眼里流出的淚水,就像花瓣上滾動的露珠。媽媽認定她有一個只見過一面的小女兒,她來過,但沒有出生。
聽到一棵野花喊她“姐姐”,牧羊女想起了媽媽說過的話,愣在了那里,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非是產生了幻聽?
牧羊女俯下身來,把耳朵貼在花瓣上仔細聽,確實就是這棵細脖子野花在喊她“姐姐”。在這棵野花的周圍,別的花朵都在歌唱,只有她在喊“姐姐”,莫非這棵野花是她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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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女聽到一棵野花在喊她“姐姐”,她就答應了一聲。隨后,她松開手,放開手里用線牽著的白云,用雙手捧護這棵細脖子野花,喊了幾聲“妹妹”。她每喊一聲“妹妹”,細脖子野花就彎一下身子,并回應一聲“姐姐”。
牧羊女松開線的白云并未離開,而是停留在天上,繼續為她遮陰。白云看到牧羊女和野花姐妹相認的一幕,忍不住流下了感動的淚水。白云的淚水是清亮的雨滴,每個雨滴里都有一顆晶瑩剔透的心。
牧羊女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她的妹妹不是沒有出生,而是換了一種命運和生活方式,變成了一棵野花,在草原上生長和開放。她們姐妹倆在草原上相見了,是偶然還是必然?在她們相見的那一刻,整個草原的野花都簇擁在她們周圍,齊聲合唱,贊美她們的親情。
聽到大草原上野花的齊聲合唱,清風趕來了,蜜蜂趕來了,蝴蝶也趕來了,都圍在牧羊女的身邊,還有一個彩虹編織的花冠,降落在了牧羊女的頭上。她戴著彩虹花冠隨風起舞,加入了草原大合唱,其中有一道閃電般明亮而悠揚的高音,是她妹妹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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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女在草原上邂逅了自己的妹妹,并與野花一起跳舞和唱歌,歌聲傳到了天外,從天空的背面飄來一群羊。
不,羊群不是來自天空的背面,而是牧羊女先前牽線的白云幻化成了一群白羊,從天空中落下來,飄落到草原上,在平緩的斜坡上低頭吃草。
牧羊女與自己的野花妹妹依依惜別,臨走時她親了一口妹妹,妹妹也展開花瓣親了姐姐。姐姐依依不舍地走了,奔向她的羊群。可是,讓她沒想到的是,她每走一步,她的野花妹妹就跟隨一步,怎么勸都不回去。
牧羊女走了很遠,野花妹妹也跟了很遠。牧羊女感覺身邊花深似海、無邊無際,似乎每一棵野花都在跟隨她,并在合唱中發出了強音。
牧羊女仔細看看,驚訝地發現,并不只是那棵野花是她的妹妹,而是草原上的每一棵野花都是她的妹妹。她恍然大悟,原來她不止有一個妹妹,而是有無數個妹妹。她有些眼花繚亂,從未想到自己竟然有這么多妹妹。這些野花妹妹圍著她,一直向遠方鋪展,布滿了整個草原。這些野花歌唱著,搖擺著,仿佛她們的一生,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天。
一下子面對這么多妹妹,牧羊女喜出望外,同時也茫然了,她感到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這時,一棵野花又喊了一聲“姐姐”。隨后,整個草原的野花都齊聲喊“姐姐”,牧羊女感動得淚如雨下,顫聲回應了一聲:妹妹們……她喊過之后,整個草原的野花都在答應。
2022.6.12
(大解,詩人,小說家,現居石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