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寫作不再容易

當寫作不再容易

寫了很長時間，寫得很投入、很沉入。漸漸會變得困難。不僅是因為某個特殊的時期，而是在寫出好多文字之后必然會遇到的困境。寫作者終于發現寫作變得不再容易。文字對他們來說，選擇起來似乎比過去困難，好像在這個時期，這個時代，會越發感受來自他者的比較苛刻的要求。他會覺得能力所限，創造力遠不如過去：幾乎不再可能像過去那樣，一口氣把作品寫完。并不重要的文字，卻要整整耗去好幾個月，中間還要停頓幾次。當然，寫作對他來說也不完全是辛勞的記憶，也有很多愉快。那可能是出神的時候：記憶的回返引起了愉悅。在往昔，在那些新鮮流暢的日子里，寫作曾經帶來許多幸福。文字的連綴有一種神奇感。無論是真實的記錄還是想象的虛構，都那么有趣。這是創造一個世界，一個供自己躲藏的神秘世界。就因為有了這個不同于真實存在的當下，人才有了快樂和希望。

他現在知道，也許在未來的日子會寫得越來越少；但他并不懷疑自己會寫得更加慎重，對文字要求更加苛刻。他覺得沒有任何理由使自己的一支筆松懈下去。他認為所有的寫作都會如此：繼續往前，繼續探尋，看看前邊還有什么。他會變得更加倔強。

誘惑與時間

因為誘惑才浪擲時間，時間，這最為寶貴的東西到底兌換了什么，我們需要正視和盤點一下了。比如說是一本書、許多本書。是的，我們有大把的光陰耗在紙上。當時覺得非常值得，而長長的時間就是由一個個“當時”連綴而成的。閱讀是最有意義的事情，這種界定不會錯。他人的生命經驗和覺悟，更有知識、真趣與創造，都是極為寶貴的交付。閱讀等于延長自己的生命，等于贈予的時間。但是誘惑本身的產生并不總是這樣理性，它常常只是出于單純的好奇心。對許多事物好奇，而這許多之中，有的是比較無意義的。

我們在年輕時，特別是少年時代好奇心最重。那時接受的誘惑當然很多，因為見識少，所以看什么都訝異，都有探究之心。這樣的過程，結果就是連同過多的蕪雜留在了記憶里。可是一旦過了最有能力接受的少年和青年時代，我們的吞食力就差多了。書籍更多地交給了少年和青年，這是書籍的有幸還是不幸，想想就能明白。我們成長之后，見識多了，判斷強了，以前構成誘惑的某一部分已經完全失去了那種功能。我們甚至常常為曾經的喜歡而感到后悔。但問題是一個蒼老的生命正在失去敏感，這就帶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我們的冷淡和冷漠是因為自己的遲鈍，而并非接受對象的膚淺和無價值。

在時間相當充裕的時候，人們在閱讀上會豪擲時間。可是時間無多時，還愿意對其付出時間，那種讀物該是多么深邃高妙。生命的創造力最強的時段，是青年還是老年，真不好說。每一個時段都有特異的發現和非凡的表達，都有可能對他人造成深刻的誘惑。接受誘惑，以時間為代價，這是多么嚴肅的話題。

故事和思想

隨著年紀的增長，人會變得懶惰或收斂。不愿意過多地、直接地說出自己的內心。思想有力量，可是這種力量很快就會消失，或者從一開始就受到排斥。比起思想，他更愿意聽一些傳奇故事，而這故事最好是沒有思想，起碼沒有裸露的思想。最好還是看“沒有思想的故事”。這種空無和欠缺應該是真實的，而不是假裝出來的，不是將其藏裹在內部。沒有思想的故事是單純樸實的，他人可以在這故事面前隨意注入自己的思想。這是十分愉快和滿足的事情。展示自己的思想，尋找這樣的機會，是大多數生命的欲望。

如果一個人念念不忘送達自己的思想，就會引起讀者的厭惡。而那些沒有什么思想、沒有腦子的故事，雜亂一些也不要緊，一般都會受到歡迎。有人說作家應該是思想家，其實隱去了一個意思，即他們希望作家把思想的機會送給自己。被思想擊中的讀者當然很多，但這種服從和接受的時間會有多長，還真是一個未知數。只有故事是長青的，它永遠只是一個故事，無論這故事多么糟糕，它都一直是一個故事，可以任人詮釋，也就是說，隨時可以給他人注入自己思想的機會和便利。

一個蹩腳的作家據說是沒有思想的，有時他雖然也很想思想，但思維比較混亂。可是這樣的作家通常是很受歡迎的。混亂的思想讓人頭暈，莫衷一是，結果同樣有了再詮釋的必要和空間。人在閱讀時的重要權利之一，就是借機送出和確立自己的思想，這個權利，作家不能剝奪。有些人，有些寫作者，試圖將一切大權攬于手中，結果就是讓人厭煩。所有的講故事的人，也就是小說家們，如果聰明，就專心于講自己的故事好了。似乎不要思想，廢棄思想，甚至厭惡思想，才是真正的作家。立場有時也等同于思想，所以立場也不需要。原來沒心沒肺的寫作者，最受庸眾的贊許。擴而大之，高級的趣味許多時候也等同于思想，所以這種趣味也是強迫和壓抑閱讀的，最好也一并丟棄。也就是說，通常是充滿低級趣味的作家，才是有勇氣的、可愛的，“勇氣”是不掩飾自己，“可愛”是不僅給他人注入思想的空間，而且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功能，即留給他人顯示道德的機會。

我們看批評文字，或能看到很多后輩作家對前輩作家的觀感，會發現他們對思想和立場的部分大致持保留態度。他們說：真想把那個思想者的嘴縫上。

現代主義的滾刀肉

“現代主義”是備受推崇的，如果做出土老帽的姿態以抵抗“現代主義”，那常常是言不由衷或假模假樣的。每個時期的杰作，其“現代主義”的特質都是題中應有之義。所以稍為敏感的寫作者都深諳此道。他們總是直接或彎曲地奔向那個目標。真要“現代”，就要瞄準古典主義為敵，凡是古典主義標榜和確立的，就一定要踐踏。那么，古典主義當中適應于一切時代的元素怎么辦？這似乎是個難題。但在某些急切的“現代主義”者這里，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他們的辦法十分簡單，那就是統統干掉。潔美的地毯在“現代主義”的客廳里同樣華美高貴，但對不起，照樣可以吐痰。某些“現代主義”是不管不顧的一類，不需要判斷，不需要權衡，不需要思考，只要有打赤膊的勇氣，也就成功了大半。

民間對百折不撓潑打潑上、破罐子破摔者稱為“滾刀肉”。“現代主義”其實就是“滾刀肉”。所有的責難和議論對這樣的人都是沒有意義的，或者說是正中下懷的，是計劃內的或根本不需要計劃的。毀壞一切.也包括自己，做一個毀壞的英雄。讓這個有些爛的世界更爛些，據說正是幫助這個世界的最好方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做一個敢入虎穴的勇者。有了與人比爛的強悍，才是真正的“現代主義”，這真是一個時代的噩夢。可是這個噩夢竟然真的通向了某些人的“現代主義”之路。

所有的“滾刀肉”都成了得意洋洋的人，一場不義的革命就會發生。

可是，我們也應該明白，我們還不至于那樣犯傻和天真。我們總還知道，所有的“滾刀肉”說白了，都不過是形形色色的冒險者，甚至是自殘者。

自殘者有時候，不，更多的時候是為了乞求和獲取。很早以前民間有一種“血花丐”，他們乞討的方法十分嚇人：如果被討要者不給他們東西，他們就用磚塊把自己的額頭拍一下，不達目的就一直拍，直拍得血花四濺。直到被討要者嚇壞了，乖乖地交出東西，對方的目的也就達到了。更有甚者，還會把磚塊換成鋒利的刀子，如果被討要者不給東西，他們就直接往自己臉上下刀。真可怕。但這是真的。

有人贊許某些“現代主義”的“滾刀肉”，說這些人起碼“真實”。真實？不，是最殘酷的算計者和表演者，是喪心病狂的賭徒。

什么才是真正的“現代”，這需要我們慎思。這從來就不是什么道德和理想討論的范疇，而是基本的生命理性問題。

耐心是必須的

人們日常生活中常說的一個詞就是“耐心”，并且知道這在許多時候的必要和重要。有時沒有起碼的耐煩之心，真的做不好事情。可也正因為這種不斷的勸導，反而使人覺得它的可有可無。在學術和治學層面講這個詞語的時候，它的分量立刻變了。比如我們在對待卷帙浩繁的某些典籍、對待一些基本功課的瑣屑時，省略和捷徑的聰明肯定要誤大事的。這時就不是簡單的性格問題了，而是是否得以入門的基礎之工、之徑。

我們面對十九世紀前后的經典，包括敘事類的文字，今天有頭疼之感。他們，那些古典作家在讀物匱乏之期往往奢侈地使用文字，事無巨細，長篇累牘。這在網絡時代閱讀任務繁重、信息蜂擁的情狀之下，在耐心早就耗盡的當代讀者甚至是學人作家這里，簡直是不可忍受。著作必得閱讀才能入腦，有時還需要仔細地全面地深入體味才能得其真意，更不要說其中的玄思妙悟了。那些文字既是經典，那么大多數時候其中必有大義存焉，如果可以省略，那么時間早就將其省略了，它們還能頑強地待在時間里，這不能不讓我們正視。我們需要解決耐心的問題，這是一個必須，而不是一個或然選項。

還有一些當代語言藝術，它們不會因為強烈的當代性而消失。語言藝術的特質就是貼緊語言，進入肌理，透過腠理，必須在這樣的細致中才能深得其妙。但是由于對待日常的文字已經形成瀏覽的習慣，細致深入地進入詞匯單位的閱讀能力已經全部或部分地喪失，所以這種享受也就喪失。我們常常痛感的是電子化的碎片化閱讀、閃爍的熒屏閱讀對我們的傷害。這個時期普遍的閱讀工具和習慣的改變，已經讓人的文字親和力大幅度地遞減。不是不接受文字和詞語，而是沒有耐心進入以詞語為基本單位的語言，只是從肌膚表層撫摸和滑過而已。這是生命與客觀事物的長期協同關系中發生的深度退化。

未來，這種情況會加劇嗎？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文字的使用狀況以及作用又會發生什么改變？它的相當強大的統治性的核心地位會讓位于聲像圖片或其他嗎？答案是否定的。文字連接的思想力和創造空間，仍然是無與倫比的。人類已經在文明的成長過程中變成了一種語言動物。這是不可逆轉的。既然如此，那么葆有深入文字語言肌理者，那些有效回避了網絡時代閱讀痼疾者，那些與自己和時代的人文要求相諧配者，一定是并仍然是思想的中堅，更是一切藝術創造的中堅。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確定的。

我們對待大量的文學與學術，從古典到現代，實在需要耗去大量勞動。我們在繁忙擁擠的網絡時代，在匆忙瀏覽的習慣業已形成的今天，最愿意說服自己的就是先入為主的印象和判斷。我們會對自己說：它就是那樣，它不過是那樣，它一定是那樣，它大致是那樣。真的嗎？沒有一番深入研究，沒有深入那個世界、那個極為浩繁或相當煩瑣的世界，那么我們基本上也就不得其門而入，我們將完全搞錯。它全然不是我們想象的樣子。它的復雜性、它的真實存在，遠比我們以為的要深刻得多。太出乎意料了。原來耐心還是必須的，這是做某些事情的基礎。

202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