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板

1

青年藝術家孫夜，照例是在晚上九點下班回家。

孫夜有一頭烏黑發亮的長發，如果走在深夜里，他的長發會被無邊無際的黑暗淹沒，成為深夜的一部分，成為黑的一部分。但他不是走在無邊無際的暗夜里，而是走在燈火輝煌的大街上。

準備穿過朝陽北路路口，孫夜在等紅燈。這個人流穿梭、車輛擁擠的路口，在四周光怪陸離的燈光的照耀下，尤其迷離、浪漫。也難怪，朝陽北路南側呈東西狀的，是一家叫常贏天街的大賣場，有四五百米長。橫跨常蕙路上空的，是一座玻璃天橋，天橋連通著兩邊的天街，天橋上懸掛的巨型霓虹燈，不斷變換顏色，閃爍著五彩的光芒。這家大型賣場集購物、餐飲、娛樂、培訓等于一體，來消費的大都是時尚青年，可以說這里是青年人的樂園。所以，這個路口就別樣地熱鬧，每天晚上都是人頭攢動，一派喧嘩景象。孫夜混跡在人群中，顯得既合群又寡合。他身背裝有吉他的琴盒，戴著熒光色、棱形鏡框的近視眼鏡，穿著新潮，神情陰郁，加上一米八三的身高，無論是在等紅燈還是過人行橫道時，都惹人注目。

穿過朝陽北路，在常蕙路西側，是一家超市的門前廣場。這個廣場不大，也就一個籃球場大，地面異常平整。由于有一個可以遮蔽半個廣場的廊檐，且燈光明亮，每天晚上，無論春夏秋冬，這里都聚集著一批輪滑和滑板愛好者。他們輕盈地滑行，帥氣地旋轉，朝氣蓬勃、青春逼人，給整個夜晚帶來靈動和活力。

孫夜就是昨天晚上，在這里，被一個女孩的滑板鏟翻在地的。

是一個和他有著同樣發型的漂亮女孩，穿一件白色蝴蝶袖休閑毛衣，破洞牛仔褲的左腿露出膝蓋，右腿露出一片細白皮膚。孫夜還沒有看清她，就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沖擊力撞了過來。撞在他腿上的是滑板，撞在他身上的是女孩的身體，然后，他就飄了起來，衣服就被女孩一把揪住。孫夜本能地想保護身上背著的吉他，又本能地想保護拽他衣服的女孩，還想讓自己不至于摔得過慘，結果，什么都沒有保住。他和女孩同時摔倒在地，吉他也磕到了地上——他聽到一連串撞擊聲，不知是琴盒和堅硬的地面撞擊發出的，還是他的屁股和地面撞擊發出的，而那面滑板，在和他撞擊后，快速旋轉一周半，趴到了他的肚皮上。最后定格的姿勢是：他大半個肩膀上還壓著女孩的肩膀，女孩散亂的頭發甩了他一臉。一股桂花香彌漫他的鼻息。

這個畫面一定非常狼狽。但他無法避免自己的狼狽，因為女孩的吸氣聲就在他耳邊，那應該是隱忍著疼痛的吸氣聲——她一定摔得更疼。他無法責備她。他先責備的是自己：一是他沒有注意她是從什么地方飛過來的，在發現她時他只看到她的破洞牛仔褲，或者說只看到了那兩個破洞；二是他沒有及時躲閃（來不及不是借口），影響了她的自由滑行。如果不是他擋道，她肯定不會撞得這么慘，她也不會因此而剎不住車——照那些滑板者的出色技藝，她肯定能夠在快速行進中做出原地大回環的高難度動作，來規避可能發生的風險。這么說吧，之所以造成雙雙摔倒的事故，毫無疑問，無須多想，不用推卸，全是他的責任。他下意識地一連說了幾個“對不起”，女孩從他身上抬起半個身體，咯咯咯地脆笑道：“是我對不起呀……沒摔壞吧？”

女孩好聽的笑聲讓他心情放松下來。他先是把吉他轉到懷里。他想打開琴盒，檢查一下吉他有沒有受損。又覺得這樣不妥，會不會有訛人的嫌疑？畢竟還有一層琴盒保護，便趕緊說：“沒事沒事沒事……你也沒事吧？”

女孩已經起身了，敏捷地從他肚子上拿過滑板，一只腳踩到滑板上，看著他，說“當然……那……”女孩就此打住，因為她的目光和他的已經在半空中相接了，就在這一瞬間，她的目光被彈了回去，臉色飛紅，目光躲閃的同時，腳一踏，踩著滑板滑行而去，張開的蝴蝶袖使她像一只飛行的白色蝴蝶。

從相撞到摔倒，到女孩離開，總共不過幾秒。他第一反應也是迅速離開現場，因為那邊玩滑板、玩輪滑的青年已經有人向這邊張望了，如果他還半躺半坐在地上，肯定會有人過來問尋他，關心他，他又不是七老八十，不需要人攙扶幫助的。何況他已經告訴女孩沒事了。沒事了，再做出有事的樣子來也挺丟人的——雖然，他的屁股確實有些脹疼；雖然，他擔心琴盒里心愛的吉他受到損壞。但他還是迅速爬起來，而且是彈跳著爬起來的，故意做出瀟灑狀，離開了廣場。他想回頭再看一眼撞他的那個女孩。他覺得那個女孩很漂亮，衣服已經很漂亮了，發型居然也是齊肩短發，和他的發型幾乎一樣，而她清清秀秀的模樣，也是他趕緊說“沒事沒事”的原因之一，特別是她欲言又止時飛紅的臉頰和快速躲開的目光，像一道道強烈的閃電，擊中了他——什么原因？難道是某種心理暗示？抑或是女孩認識他？認識是不可能的，在他的記憶中，沒有這個女孩的任何影子。如果不是女孩迅速滑行而去，他接下來要做出什么舉動還真的不好說，就是借此機會交個朋友也是有可能的。

但是，鬼使神差的，他沒有回頭。這讓他整個晚上都有些心猿意馬，有些魂不守舍，后悔沒有轉身看她，就是看她的背影也好呀，萬一她再次回頭呢？

第二天一天，孫夜都有些恍惚。

現在，又是下班的路上了，他再次路過廣場。他故意放慢腳步，期待著她再次撞過來，再把他鏟翻在地，哪怕撞得再狠一點。可是，很明顯，在那些玩輪滑和滑板的帥哥靚女中沒有那個輕盈女孩的身影——他相信自己能一眼認出她來，那些女孩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唯獨不見她。

她今天沒來？還是昨晚撞傷啦？孫夜在恍惚中，倍感失落。

2

離開廣場時，孫夜的心頭像深夜一樣爬上一絲暗影，這個只有他自己才能體會得到的暗影真的比很黑很黑的黑夜還黑，有一種一黑到底墜入深淵之感——年輕人的情緒就是這么難以琢磨，難以把控，連他自己都被這種情緒嚇了一跳。他是遲疑著、戀戀不舍地離開熱鬧的小廣場的，而他的心神，仿佛一半留在廣場上，另一半飄浮在半空中。

沿著小廣場東側步行道，孫夜繼續前行。

他喜歡這條路，不僅因為這是他回家最近的路，還因為這條路上的風景頗具詩情畫意——離開小廣場，向前不遠，是一個路邊小公園，狹長的一條，其實就是四排高大的銀杏樹，林子中間有一條小徑，非常幽靜，人走在這里，心情很不一樣。小公園的左邊，是一家社區圖書館。在他晚上下班的這個時間，這家圖書館通常只有門口的燈和招牌還亮著。挨著圖書館的，是一家健身房，能看到在各種器械上健身的男男女女。走出這個一百來米長的街邊小公園，就是他要穿過的北辰路了，這是個丁字路口，從路口看北辰路，路邊沒有任何店鋪，全部是鐵藝柵欄。路兩邊停滿了車輛，中間只容一輛車通行。北辰路南側是一處高層住宅小區，北側，是別墅區，透過柵欄，能看到一幢幢奢華的別墅。穿過北辰路口繼續向前走，左側有一家小咖啡店，店名有意思，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是霓虹燈組成的一片夜空，夜空里分布著大大小小閃爍的星星，后半部分是由紅色霓虹燈組成的“coffee”（咖啡）。兩部分連起來，解讀成“夜空咖啡”嗎？或“夜色咖啡”也未可知。在小咖啡店的門口，連通到常蕙路的一片區域，干凈而平整，有一個羽毛球場那么大。在“羽毛球場”上，有一張超長條椅。這兒會靜靜地坐著一個人，或一對男女，偶爾也會臥著一只貓。

昨天晚上，孫夜走到這兒時，感覺屁股有點隱隱地脹痛，加上擔憂琴盒里的吉他，他在長椅上坐下了。他不是第一次坐在這兒了。小咖啡店安靜、溫馨而迷離的燈光吸引著他，讓他在工作之余，時常來這兒坐坐。他喜歡這兒，是歇歇腦子、梳理情緒的絕佳之處。有時心里還暗涌著一股詩情，甚至有彈一曲吉他或唱一首歌的沖動。但是，昨天晚上他坐在這兒不是想彈吉他，他是要檢查一下吉他。他拉開拉鏈，取出琴盒，打開，先檢查吉他的外表，并沒有損壞，再彈撥幾下，也是正常的琴音。最后看看琴盒，奇怪，那么響的磕碰聲，琴盒居然沒有一點損傷。孫夜剛放下心，又不安起來。二三百米外的朝陽北路路口，還是人頭攢動，甚至一派燈紅酒綠的景象，這兒卻是寂靜而冷落，一家小咖啡店，更襯托出這里的偏僻。孫夜的心，又回到那個小廣場上，眼前呈現出滑板女孩優雅的滑行身姿。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從不遠處的銀杏林子里傳來的，是鳥叫？他聽過林子里的鳥聲，不是這種聲音。是車流聲？常蕙路上車輛很少，也不可能。就在他思緒混亂中，他看到人行道上，暗淡的路燈下，一個女孩踏著滑板快速通過，正是那個撞他的女孩。隨著女孩一起奔跑的，還有一條狗，狗繩就牽在女孩的手里。他們速度太快了，或者說，小咖啡店門前的這段豁口太窄了，眨眼間，女孩、滑板和狗，就從他眼前閃過。他立即站起來，目光追著女孩看去，女孩很快就被花園里的樹木遮擋。他又跑到路邊，女孩已經消失在遠方的燈影中了。他知道，那兒還有一個路口，是他回家要經過的最后一個路口，也是丁字路口。

此時，現在，他再次坐在這張條椅上，再次回憶昨天的經歷，期望能等到那個滑板女孩，或者那條狗。那是一條邊牧。孫夜雖然不養狗，甚至還怕狗，但是他認得邊牧。女孩在玩滑板時并沒有邊牧的陪伴，她滑著滑板，牽著邊牧，是回家嗎？

但是，讓孫夜失望了，過去十分鐘、二十分鐘、半小時了，除了偶爾有一輛車子通過，或路邊小花園里走過一兩個行人，并沒有滑板女孩的身影。孫夜有些郁郁寡歡，他極目遠眺的前方，是道旁茂盛的、錯落有致的各種植物，此時正是四月末，這些植物的綠葉還在生長。如果細心地聆聽，能聽到樹葉生長的聲音。再朝遠處看，有著高大銀杏樹的地方，是北辰路口。有一個騎著自行車的人過來了。他不是孫夜要等的人。他騎到了小咖啡店的門口，拐了進來，都沒有看一眼孫夜，停好車，進入了小咖啡店。都九點多了，還有人來。孫夜便不急于回家，他要在這里再坐一會兒。他想作一首詞，醞釀一首曲。但是他的才藝，此時已經枯竭，無論是詞，還是曲，都毫無靈感了。或許不是枯竭，是被某種波動的情緒干擾了。孫夜的工作是在一家音樂教室教孩子們彈吉他和練習聲樂，業余時間也作曲，也寫歌，也唱歌。之前，他還在三里屯一家酒吧里唱過歌，唱自己寫的歌。新冠肺炎疫情發生后，他的生活也隨之而改變。好在這份工作還是他擅長的，又是在天街里，離他住的地方不遠。生活又回到了正軌，恢復了秩序。可昨天撞他的女孩，是不是某種變化的信號呢？也許什么都不是，不過是生活中一個小小的浪花而已，沒必要糾結于一個美麗女孩的無意相撞，隨著時間的推移，什么樣的浪花都會慢慢消散。又來了一個人。孫夜想，等這個人走近了，消失了，他就回家，繼續自己慣常的生活，忘掉那個女孩。可仿佛有意提醒一樣，這個人牽著一條狗，一條很小的狗，毛色是栗色的，是卷毛。孫夜常見到這種小狗，但他叫不出這個品種的名字。遛狗的是一個中年女人。養狗人互相都是認識的吧？孫夜突然冒出這個念想，便起身，跟在這個中年女人身后。

中年女人沒有注意，倒是走在孫夜身邊的小狗，停下來，望了他一眼。孫夜怕狗。被小狗一望，也站住了。中年女人先看狗，再看孫夜，彎腰把小狗抱到懷里，疼愛地說：

“乖乖別怕，媽媽抱——別怕啊。”

這個女人是把他當成壞人了。他只好打消和她搭訕的念頭，在后邊不遠不近地跟著。

在第三個路口那兒，孫夜看到抱著小狗的中年女人向左拐了，拐進那條燈光昏暗的小巷（便道）里。所謂第三個路口，和北辰路一樣，實際上是通往別墅區的一條便道，甚至還不如北辰路，它連路標都沒有。昨天，滑板女孩也是在這里消失的。

孫夜停下來，朝便道里望。奇怪的是，那個抱著小狗的女人像有隱身術一樣，眼一眨就消失了。孫夜擔心昨天也在這兒消失的女孩和中年女人一樣，在燈影鬼魅的便道里不見了蹤跡。孫夜躊躇了一小會兒，繼續向小區里眺望，看了看那一幢幢隱在綠樹叢里的別墅，想了想住在別墅里都是些怎樣的人。當想象的翅膀飛翔起來時，孫夜索性在路口的條椅上坐下了，在相對寬敞的路口靜坐，孫夜的心也空曠而荒涼。

3

在經歷了短暫的心理波瀾之后，孫夜的日子又恢復了平常。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五月的末尾了。在整個五月里，孫夜沒有再見過那個撞他的滑板女孩，也沒有見過那條邊牧。流浪狗倒是在街邊見過兩三次，它們不是邊牧，也不是他認識的什么名貴品種。其中一條，還警惕地看著他，跟他走了一程。他在同樣警惕地看它時，它還朝他歪一下腦袋，想讓他收養似的。但是在他所居住的別墅里，表姐有過交代，是不能養任何寵物的。最后，那條流浪狗失望而去。

如果不是雙休日，孫夜的每一個上午，都是在家睡覺，午飯和早飯一起吃。下午兩點到達天街西區五層，到他供職的音樂教室，做一些準備工作后，來上音樂課的孩子就陸續到達了。三點四十分，他連軸教授的兩節吉他課正式開始；到了五點五十，授課結束。休息半小時，六點半，連軸教授的另兩節聲樂課開始，八點四十結束。他喝口水，略微整理下教室，看了看上課時來人發的小廣告，放在門邊飲水機上的各種優惠卡，就離開了。孫夜很敬佩這些發小廣告者，他們要跑多少路敲開多少門啊。對于這些人，孫夜都會善意對待，只要不是在上課，他都會接下。對于個別偷聽他教學的，他也不予拒絕。所以，通常情況下，孫夜一天的心態都保持不錯。在離開天街、沿著常蕙路穿過三個街口后，再穿過常營北路，就是他居住的疊泉鄉村別墅了。這個別墅區，除了正門外是常營北路，其他都被野郊公園所包圍。孫夜能住在別墅里，而且還免交房租，多虧他的表姐。他表姐是國內曾小有名氣的演員，拍過不少有影響的片子，和許多大導演都有過合作。在風光的那幾年，火遍了大江南北。但是現在不行了，沒有名氣，也沒有緋聞。不過，靠著過去的財富和購置的房產，還照樣過著富裕的生活。去年春末夏初，孫夜碩士研究生畢業后，在家無聊，便隨外婆去參加一個親戚的生日聚會。這個親戚孫夜從未聽外婆講過，連母親也沒有說過。在孫夜開車帶著外婆赴親戚所在城市的路上，外婆才告訴他，這個親戚是她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姐姐，怎么講呢？就是外婆是隨著她母親到她繼父家的，而外婆的繼父身邊也有一個女孩，比她大五歲，這樣，兩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女孩成了姐妹。在外婆的母親和繼父雙雙早逝以后，二十多歲的姐妹倆也各奔東西，從此沒有了往來。誰知道幾十年以后，在外婆的姐姐八十大壽的時候，外婆突然接到姐姐的邀請。就是在這次生日聚會上，孫夜認識了外婆姐姐的孫女，這個全國小有名氣的演員。兩人相聊甚歡，一敘，孫夜叫她表姐。在得知孫夜還沒有工作后，表姐便把孫夜從江南這個小城邀到了北京。表姐辭退了為她打理疊泉鄉村別墅的保姆，讓孫夜免費居住。孫夜剛到北京那會兒，表姐介紹他到三里屯一個朋友開的酒吧里唱歌，唱流行歌曲，也唱他自己作詞作曲的歌。后來新冠肺炎疫情暴發，酒吧都關門了。待能重新工作后，孫夜就沒有再去酒吧唱歌，而是自己在天街找了這份工作。

在這個看似平靜的五月里，也發生了一件小事——孫夜突然接到表姐的電話，讓他在周五周六周日三天去別處住，她要到別墅去待幾天。孫夜知道表姐除了疊泉鄉村別墅，還有兩套房子，她自己常住在三環里的一處擁有五室三廳的高級公寓里，在懷柔還有一套山景大別墅。所以，孫夜知道，不是萬不得已，表姐不會動用疊泉鄉村別墅的。畢竟這套別墅只有兩層，房間不是太多，雖然裝修不錯，但還是略小了些，叫鄉村別墅也是名副其實。但是沒想到的是，孫夜只在天街附近的一家桔子酒店住了一晚，表姐就通知他回去了，并且還表態說她不會再打擾他了，叫他安心住著，安心工作。最后又關照孫夜說，屋里有一小袋狗糧是她落下的，讓他別扔了。孫夜就知道了，表姐還帶來了她的狗。表姐知道自己怕狗，莫非讓自己去住賓館，就是為了躲她的狗？孫夜覺得事情也許并不是這么簡單。但是孫夜也不去多想表姐的事——有錢人的生活，他畢竟沒有體會過，表姐的世界他也無須了解。

就在孫夜已經淡忘了滑板女孩時，毫無預兆地，那條邊牧出現了。

還是在那條回家的光影迷離的路上。孫夜在小咖啡店吃了點夜宵，嘴里哼著近期創作的一首歌，走到一條方塊石鋪成的小徑上。由無數個“S”組成的小徑的彎子里，種植著不同的植物。現在，也只有繡球和月季還有花了。夜晚的燈光照在這些植物上，顯出一些光怪陸離的光影。孫夜走在小徑上，而不走花園邊上的人行道——小徑的氣息總讓他沉靜。在彎子里、植物前，會有一張條椅，會有情侶坐在這里，孫夜不驚動他們。他喜歡看到這樣的景象——總是有著一股神秘莫測的味兒——孫夜的歌與夜和夜色有關。就在孫夜哼著旋律、走出小花園時，他看到，通往別墅區的路口，有人在相對寬敞的空地逗狗。

正是那條邊牧。

逗狗的不是滑板女孩，是一男一女。男人五十歲左右，很精致、考究的樣子，穿簡單的T恤衫、短褲，一看就是上好的款式。女的年輕，三十歲？還是二十歲？孫夜對年輕女孩的年齡從來都猜不透。按說和邊牧在一起的，應該是滑板女孩。讓孫夜失望的是，她不是，她比滑板女孩高，且豐滿。他們穿著情侶裝，但也不好因此下什么結論。他們每人手里拿著一個長柄的工具，用這種工具扔著一只綠色的網球，邊牧在網球飛出去的同時，向著網球飛行的路線追去，邊牧跑得很快，是在全力沖刺，基本上在網球落地的那一刻，它也正好趕到，一口叼住了網球，再慢跑著來到中年男人和年輕女人的身邊，把球放在他們腳旁。中年男人或年輕女人，再用手里的工具，把網球挖在工具里，再次向前方扔去，邊牧再追。如此往復。孫夜還記得，一個月前，這條邊牧跟著滑板女孩一路狂跑。那么，誰是它的主人？是這對情侶裝還是滑板女孩？抑或他們都是？如果是這樣，那這對穿情侶裝的男女和滑板女孩又是什么關系？被孫夜淡忘的滑板女孩，因為邊牧的出現，重新侵入孫夜的思緒。孫夜觀看這對情侶裝和邊牧玩了好一會兒，覺得在夜晚十點多鐘，不會再有另一個觀眾出現了——他是期待滑板女孩能夠出現的。失望之情再次浮上孫夜的心頭。但這里畢竟不是寄托相思和懷念的場所，就在他離開時，意外出現了，飛行中的網球突然改變意料中的路線，從他頭頂飛過，狂奔的邊牧并沒有躲閃，和孫夜直直相撞。孫夜被撞翻在地，而邊牧不過是一個趔趄，又迅速調整姿態，向網球的落點追去。

真是不幸，一個月前，孫夜被滑板撞翻，現在，又被一條邊牧撞翻。

情侶裝不迭連聲地“哎呀”著，跑了過來。特別是女人，更是驚恐中不住道歉——這個球一定是她扔的。

孫夜本來沒有什么，倒地看似夸張，其實并沒有摔著，而且不像上一次因為有女孩緊緊抓住他的衣服而無法自救。這次他很靈敏地瓦解了邊牧的撞擊，在倒地的同時，還護住了吉他。但是，就在情侶裝跑過來、他即將說“沒事”時，邊牧也來了。孫夜立即改變了主意，朝著邊牧扮痛苦狀，并且用責備的口氣對它說：“你是故意的吧？你那么聰明，怎么會撞到人呢？啊……”

邊牧搖頭擺尾地在孫夜面前喘息著，嘴兩側還流下了白色的口水液，都甩到孫夜的身上了。孫夜本能地往后縮著身體，因為邊牧表示道歉的肢體動作特別夸張，嘴巴就要觸碰到孫夜的胸口上了，它嘴里要不是含著球，會不會伸出舌頭舔孫夜？奇怪的是，一向怕狗的孫夜，此時雖然也怕，但并沒有到恐怖的程度——他本能地覺得，和滑板女孩在一起的狗狗，一定是溫和的。

“它是要把球給你的，是向你認錯的。它想跟你玩呢。”年輕女人又嬌嗔地跟邊牧說，“好啦好啦，你把球放下來，讓帥哥跟你玩。”

邊牧就把嘴里的網球放下來了，放在離孫夜很近的地方。這時候，孫夜才看出來，這枚網球異乎尋常，應該價值不菲。孫夜對邊牧說：“是要跟我玩嗎？好吧，陪你玩一把。”

年輕女人就把手里的長柄工具遞給了孫夜。孫夜也學著他們的樣子，把網球挖在長柄工具另一端湯匙一樣的凹槽里，向前方扔去。邊牧同樣毫不猶豫地就追著網球而去了。孫夜想夸夸這條邊牧，順便引出滑板女孩的話題。不巧中年男人對跑回來的邊牧，也仿佛是對年輕女人說：“行啦行啦不玩啦，回家！”

4

邂逅邊牧這件事，孫夜心里的漣漪，并沒有像上次被滑板女孩撞翻時蕩漾得那么久。在平靜之后，他還在那條路口等過幾次，當然也是什么都沒有等到，滑板女孩和狗，都沒有等到，就連中年男人和年輕女人也沒有再出現。

暑假來臨的時候，孫夜的工作更加忙碌起來，每天上午、下午、晚上都有課了，而且調休的時間也減少了，每周只能休息一天。在他每天必經的這條路上，他也不再有什么新的發現。那家咖啡店生意突然好了起來，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又突然不好起來，也不好不到哪里去。客來客往，可能都是一些固定的客戶。那家超市的門前廣場上，玩輪滑和滑板的帥男靚女也沒見增多，當然，也沒有再見到那個滑板女孩。在他去天街的時候，他發現途經的常蕙路上，不同造型的街邊小花園里，都會有家長帶著孩子看植物，看植物下的蝸牛、蟬蛻、胭脂蟲，還有吊著長絲的槐蠶。如果在潮濕的泥土下發現被拱成曲線形痕跡的蚯蚓，總有孩子對這些東西驚呼。

夏天和春天不一樣，和秋天也不一樣，和冬天更不一樣，不僅是植物的形態，還有氣候的變化和燈影的變幻。但是對于孫夜來說，沒有什么不一樣的。不一樣的是，暑假結束、夏天已盡、初秋來臨的一天，晚上，十點半左右，天空落著紛紛的小雨。小雨中一切和平時相比都變了，空氣突然有了一點涼意，植物也濕淋淋的，有樹葉會冷不丁地掉下來一枚，接著，又一枚，細密的水珠洇濕了他的鞋子，而他途經街邊花園小徑時，一旁伸出來的枝葉，會不經意觸碰到他的身上.沾染一些水漬。孫夜并不介意這些水漬，背著吉他，走在平時走慣的路上，不過和無數個平常的一天一樣。他晚飯是吃過了，現在也不覺得餓，加上沒有什么心事干擾，顯得從容而自若。走到第三個路口時，在那張墨綠色的條椅上，他發現坐著一個人。孫夜沒想到這兒會坐著一個人，嚇了一跳。更被嚇了一跳的是，這不是一個人，是一條狗——又是那條邊牧。這個發現在驚魂未定之后，更讓他悚然一驚：什么情況？下雨了，夜深了，這條狗蹲坐在這里，淋著小雨，一動不動，它不像一個潛伏者，像是在等待誰。

如果是陌生的狗，孫夜會毫不猶豫地躲開。是這條邊牧，孫夜就好奇了，它是在等它的主人嗎？誰是它的主人？滑板女孩？還是那對情侶裝？還是另有他人？孫夜覺得自己和它有過交集——它撞過他，也和它玩過網球，雖然只玩過一次，應該也算熟識了，至少有印象了。料想它不會對他不友好。孫夜便屏息斂氣，緩慢地靠近條椅，在被朦朧的燈光映照的條椅上坐下來——離邊牧有一個身位的距離。他想以這樣的方式，試探邊牧對他的態度。椅子上的雨水迅速浸透了他單薄的衣服，加上雨水無遮無攔，他能切身地感受到邊牧坐在雨中的艱難。他和狗，就這么并排地坐在一起——這個畫面很特別，蒙蒙細雨中，橘黃色路燈的光影下，花園盡頭的一張條椅，一人一狗，默默地靜坐著，像是各懷心思。孫夜瞥它一眼，看到其中一只狗耳朵，正短促地戰栗，那是它隱忍不住的心理反應——狗沒有認出他來。邊牧顯然也知道身邊坐著一個人，它悄悄地轉動眼珠，瞥向他。孫夜看到它的眼神了，謹慎地小聲道：“不認識我啦？你撞過我的，我也和你玩過網球。想想看，你不是嗅覺靈敏嗎？你不是過目不忘嗎？你怎么會認不出我？”

努力假裝平靜的邊牧，突然渾身抖動起來，先是抖落身上的水花——邊牧大約淋了很久，滲到毛發里的雨水四散噴濺開來，孫夜的臉上、身上都是它抖落的雨珠。接著它就變換了姿勢，站立起來，一只前爪討好地搭在孫夜的腿上。它想起來了，認出他來了。孫夜還是緊張一下，對于邊牧的示好，他無從表示，只好繼續和聲細語地說：“怎么啦？你在這兒等誰？找不到家了嗎？需要我幫助嗎？”

邊牧的喉嚨里發出了聲音，尖細的、壓抑的聲音，哼哼唧唧的，像有話要說。它當然不會說話了。它的話就是哼唧。可能知道孫夜聽不懂它的哼唧吧，它跳到地上，咬住孫夜的褲腳，拉扯一下，又拉扯一下。

“要我去哪兒？”孫夜明白了它的意思，站起來，跟著它走兩步。

邊牧便跑進了路口。看孫夜并沒有跟上來，它站住了，沖孫夜叫了一聲，甕聲甕氣的，像是說：“走啊！”

“好的好的，你帶路，我跟著。”孫夜完全知道邊牧的意思了。

這條路的兩側都是別墅區，從樹木的茂盛程度看，應該有些年頭了，和與常營北路一路之隔的疊泉鄉村別墅應該屬于同一款。當年建筑這些別墅時，這一帶還是鄉下，就像現在的懷柔山景別墅一樣。只是經過這么多年的發展，這里也變成建成區了。但，別墅依然帶有鄉村的感覺，空置的很多。從這條無名路向里走，借兩側昏暗的燈色能夠大致看出一幢幢別墅的輪廓，粉墻黛瓦或灰墻紅瓦，兩層或三層不等，造型相像又略有差別，每戶似乎還有獨立的柵欄小院。公共綠地很多，綠化很好。但是，兩邊的別墅區幾無人跡，門窗里透出燈光的不到十分之一。看來和疊泉鄉村別墅如出一轍，入住率極低。

邊牧很急，向前跑幾步，又回頭迎幾步，甚至它還從柵欄里鉆進北側的別墅區，大約知道孫夜并不能像它那樣鉆進去吧，又鉆了出來，繼續領著孫夜。孫夜看它如此焦急，便也跑了起來，一直跑到前方的一處黑色鐵藝大鐵門前。邊牧從大鐵門的縫隙里鉆了進去。孫夜看到大鐵門上掛著鎖，鎖邊還掛著告示：“居民朋友們，因疫情防控需要，此門暫閉，進出請走北路（常營北路門）。”孫夜拉了拉門，那扇笨重的鐵門只是晃了晃。孫夜對門里的邊牧說：“進不去啊。只能從北門進。等著啊，我從北門繞進去。”

看孫夜要走，邊牧聲音更加洪亮地沖他狂吠兩聲，顯然是在阻止孫夜。孫夜也沒辦法，他可沒有它的能耐，能從縫隙里鉆過去。孫夜剛才看到了，它鉆過去都非常吃力，都擠變形了才過去，何況他一個一米八幾的大活人呢。孫夜只好耐心地跟他解釋：“我不是要離開，我要繞過去，從北門進，相信我，好嗎？”

邊牧不聽他的解釋，再次沖他叫，仿佛在說：你怎么那么笨，我都能進來，你怎么就進不來？不過這條狗確實也夠聰明的，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沿著里側的鐵藝柵欄向西跑去。在一棵高大的楓楊樹下，它再次叫了兩聲。孫夜跟過去一看，這兒的鐵藝柵欄不一樣，有一根柵欄，下邊的焊接處斷了，被人推到一邊，閃出了更大的縫隙，完全可以容得孫夜穿過。孫夜準備穿過去時，又猶豫了。私自進入，這算不算違法？不，不是私闖民宅，他是受邀請的，是邊牧邀請的——至此，孫夜已經完全清楚，這條邊牧一定有需要他幫忙的事，有可能是那對男女，也有可能是滑板女孩。狗的邀請也是邀請，事不宜遲，進！

看到孫夜從外面鉆了進來，這條邊牧既高興又激動，蹦跳著在前頭跑。孫夜也跟著它跑了起來。孫夜跑得快，它跑得更快。別墅區的路，因少有人走，也可能因為飄零的小雨，磚地有些滑，孫夜差一點滑了一跤。邊牧也嚇了一個蹦跶。繼續向前走，路道不是筆直的，寬窄也不一，別墅也不是整齊地排列，而是參差錯落。路道的燈光有路燈也有地燈，可能是燈盞不斷更換的緣故吧，玉白、奶白、嫩黃、鵝黃等色都有，甚至還有粉紅和湖藍，讓別墅區里的燈色和光影顯得既撲朔迷離，又多姿多彩。邊牧領著孫夜，從一幢黑燈瞎火的別墅的門口經過，又從只亮著門燈的另一幢別墅一側經過，來到一幢灰磚紅瓦的別墅門口，別墅的院門是開著的，門燈是橘紅色的，別墅里的燈光亮著——家里有人。邊牧快速跑進了院子，狂叫幾聲，像是在向主人通報。

“有人嗎？”孫夜也到了院子里，他站在燈光里，聲音不大不小地配合著邊牧，“你家邊牧走丟了。”

沒有人回應。

而邊牧似乎知道一切，它瘋狂地拱開了土金色的大門，進去后又狂叫兩聲。

孫夜跟過去一看，客廳沙發前的地板上，躺著一個人，短發遮住了半邊臉，穿一件奶白色的裙式睡衣，是一副向前掙扎的身姿。孫夜雖然預感到邊牧的一舉一動肯定有事，但沒想到是有人遇險了。孫夜認出她來，正是那個滑板女孩。

5

醫院急診室的病床上，滑板女孩已經蘇醒過來。她鼻孔里有吸氧管，手背上也插著針頭正在輸液。她眼睛雖然微閉，但應該是看到了孫夜，并認出了他。她當然也知道自己是在醫院里了。至于是怎么來到醫院的，開始也許不知道，現在應該猜到了。她知道自己脫離了危險，這難道不是值得慶幸的事嗎？她應該露出笑容來呀，應該說點什么呀。但是，她沒有笑，動了動嘴角也是什么都沒說出來。眼角似乎濕潤了。她應該能說話吧？她只是不想說而已。她臉色已經不像躺在地上時那么蒼白而灰暗了，頭發也不再那么凌亂了，呼吸也均勻了。孫夜不時地看她一眼，仿佛感覺到她細微的心理變化，又仿佛什么也沒有感覺到。因為她沒有和他對視過，甚至有可能，連對視的欲望都沒有。這和孫夜的期望完全不一樣。孫夜當然不是要聽她滿嘴感激的話了，孫夜不是那種愛虛榮的人，也不是勢利的人，甚至連一聲謝謝都不一定需要。但是，女孩的沉靜，沉靜中所努力保持的克制和隱忍，讓孫夜頓生憐憫之情，同時又發覺她變得愈加神秘。

孫夜要回一趟家——不是他的家，是女孩的家。現在正是午夜時分。孫夜要回女孩所住的別墅，去取她的身份證，還有醫保卡——如果有的話。這是醫生關照的。而且醫生還告訴孫夜，女孩已經轉危為安，讓他放心。還說不是什么大問題，是低血糖，她的反應屬于急性的，需要自我調節，增加營養。孫夜回憶她暈倒的狀態，猜想應該是突然從沙發上站起來而頭暈摔倒的。醫生還告訴孫夜，輸液過后，觀察一到兩天就可以出院了。孫夜把醫生的話又對她說了一遍。女孩有了一點面部表情，嘴里也應了一聲，聲音很輕，孫夜還是聽到了，雖然聽不清具體的發音，但她說話了。孫夜看出也聽出她非常不想說話，便不再問她什么，也不期望她說什么，就離開了。

孫夜是打車回到女孩所住的別墅的。孫夜在出租車里，還想著救助女孩的全過程。他立即叫了救護車，之后，才嘗試著檢查女孩，發現她脈搏還在跳動，甚至呼吸也還順暢，他還叫了女孩幾聲，還朝她嘴里淋了點水。孫夜不知道這樣對不對。他不敢做太多的動作。他只能守在她的身邊，直到救護車來。他也跟著上了救護車。讓人感動的是那條邊牧，在救護車停在門口時，它已經把狗繩含在了嘴里，那是它的裝備，它跟著救護人員也想要上車。孫夜叫它留在家里。它居然聽懂了，放下狗繩，跟著救護車一直跟出大門，就是常營北路門，然后一直望著救護車遠去。

孫夜再次來到女孩的家里，迎接他的，依然是這條邊牧。臥在門廳的邊牧看到孫夜后——孫夜沒有從常營北路門進，而是依然從柵欄的縫隙鉆了進來——立即就跳起來，迎面撲到他身上。孫夜摸摸它的頭，跟它說話，叫它放心，說，“你的主人安然無恙，明天或者后天就可以回家了”。邊牧聽懂了，高興地領著孫夜進屋。

孫夜這才認真打量起這幢別墅。這幢別墅在這個別墅區算是大套的了，周圍環境自不用說，很美。室內裝潢也是簡約而不簡單，局部三層。底層除了客廳，還有廚房、衛生間和餐廳，以及一間客房。女孩就住在這間客房里。客房和整個客廳的裝潢一樣，也是看似簡單，實則非常脫俗。孫夜知道他此行的重點，不是要參觀和欣賞別墅，而是要找到女孩的身份證。他看了看女孩的房間，房間不小，這是別墅房間的特性。她房間的東西不多，除了一張床和一個衣柜，只有一張寫字桌，桌子上的小包引起了孫夜的注意。孫夜打開小包就看到了一只有雕繡圖案、巴掌大的小錢袋，身份證很顯眼地插在絲綢小錢袋的夾層里。小錢袋里還有別的卡。孫夜不關心別的卡。他也不去看那些卡。他不是來檢查的。拿到身份證，孫夜想立即離開。他知道她的名字了，身份證上的名字很普通，蘇辛辛。蘇辛辛此時還在急診病房里，她身邊需要人。她的手機在客廳的沙發上，也別忘了帶過去。孫夜正欲離開時，看到門邊的墻上，掛著一把吉他。孫夜對吉他非常敏感，那是他的最愛。一個女孩的房間里，掛著一把吉他，就算是身有急事，也還是引起了孫夜的注意。關鍵是，這是一把新的吉他，更關鍵的是，和他的吉他非常相似，不，簡直就是一模一樣，是同一個牌子。憑他對吉他的了解，這把吉他是頂級的，價格不菲的。這是她的吉他嗎？她也是吉他愛好者嗎？掛在她的房間，不是她的又是誰的？孫夜很想試試她的吉他，聽聽音效如何，如果有偏差，給她調試一下也是可以的。但是，孫夜急于離開，試試吉他的音色，也只停留在想想上了。孫夜一轉頭，又被床頭柜上的一張紙吸引了。吸引孫夜的，是紙上的一張頭像，正是女孩的頭像，是一張生活照。雖然頭像是打印出來的，但也能看出她的清純、秀麗和不俗。孫夜被好奇心驅使，低下頭，看到了上面的字：“蘇辛辛，河北人，27歲，碩士畢業于美國波士頓的東北大學，英語六級，鋼琴九級，吉他愛好者，喜歡運動，擅長英語口語和編程，有固定住所。希望找一份音樂教師工作，或者全職家教，待遇面議。”下面是聯系方式。孫夜有些納悶，這是她要找的工作嗎？孫夜恍然大悟，沒錯，幾個月前——就是春天吧，某天下午，他剛到音樂教室，就看到有人從門縫塞進來求職廣告，正是這一張。對于這個頭像，孫夜印象不深。對于學歷和愛好，孫夜印象深刻。當時孫夜還想，要不要跟老板推薦一下？又一想，老板應該也收到這樣的小廣告了，便不想多此一舉。沒想到這個求職者竟然是她，簡直太神奇了。孫夜瞬間想到他在被她和滑板撞翻時她的臉紅，說不定，那時候，她認出了他。也許她曾像有些好奇者一樣，通過門上的玻璃窗偷看他教學。孫夜有些激動，覺得冥冥之中，有某種特定的安排。

孫夜對這幢別墅突然好奇起來，求職廣告上的所謂固定住所，就是這里嘍？她是這里的主人嗎？如果不是，那么主人是誰？還有那天在路口扔網球逗狗的那對男女，和這幢別墅又是什么關系？他們是共同的房主？還是其中一人是房主？在客廳的樓梯旁，孫夜想上樓去看看，按照他對別墅的了解，二樓的格局和底層是不一樣的。而二樓一般又是主人最為私密的地方，各個房間的擺設和裝潢風格，應該會露出房主的蛛絲馬跡，比如擺著高檔鋼琴的琴房，比如華麗的衣帽間。當然這幢別墅還有三樓。三樓只是局部，應該還有一個大露臺，他也可以順便到露臺上去眺望一眼別墅區的夜景，小雨中的夜景，必定別有一番風情的。樓梯還通著地下室。地下室會有健身房、家庭影院嗎？好奇心并沒有拉動孫夜的腳步，因為他察覺邊牧在看他，邊牧看他的眼神有些特別，好像識破了他試圖探究這幢房子的秘密的小心思。是鼓勵他上樓呢，還是提防他上樓？孫夜對這條狗還不熟悉，對于它的肢體語言和眼神還琢磨不透。孫夜送給邊牧一個笑臉，說：“好好看家哈，我看蘇辛辛去。你要不要帶一句話？”邊牧只跟他歪了歪頭。孫夜臨走時，還瞥了一眼樓梯口處的那個滑板，同時把放在客廳沙發上的吉他背上了，那是他自己的吉他，和蘇辛辛房間掛著的吉他是同一個款式。孫夜的心里又蕩漾起一絲漣漪。

6

三天后，晚上，九點剛過，孫夜坐在常蕙路街邊花園的條椅上。燈色很好，他抬頭看看天，能看到晴朗的天空上有幾顆星星在閃爍。這是孫夜以前沒有注意到的。深夜看星星，也是孫夜昨天和今天才有的愛好。

孫夜朝通往別墅區的便道上望了望，那里的燈光不是太明亮，路口的燈還有一盞壞了，似亮非亮的，隔一段時間，突然亮了，再隔一段時間，又似亮非亮的了。路口很安靜。料想往里延伸的便道也是安靜的。孫夜一坐下，就從路口向便道望了望，到現在不過短短兩三分鐘，孫夜就望了好幾次。昨天晚上，孫夜也坐在這里，也這樣望望天空和路口，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路口那盞燈，也是時好時壞。夜靜時，孫夜才悄悄離開。今天又坐下來時，孫夜的眼前重現了三天前的晚上那條邊牧坐在條椅上的情景，小雨中，邊牧就坐在他身邊。然后，邊牧帶他去救助了一個叫蘇辛辛的女孩。再然后，他返回她居住的別墅。帶著女孩的包重回醫院時，女孩依然躺在病床上輸液。但是她的眼神已經有了神采，臉色也自然許多。孫夜把包放到她的床頭柜上。

“好多了吧？”孫夜說。他知道女孩應該知道她包里的東西，那個有著漂亮雕繡圖案的絲綢小錢袋，還有小錢袋里的各種卡。當然，還有幫她帶來的手機。

“謝謝……”女孩說話了，她說了謝謝，似有未完，但沒有再說下去。

“要喝點水嗎？”

“剛喝過了……謝謝！”

然后，又是沉默。

“你家那條邊牧挺聰明的。”孫夜的意思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邊牧的引導下完成的。孫夜不想提他看到的她房間的陳設，包括那張她曾發過的求職廣告——他覺得，女孩也許不愿意提及。

她還是靜靜地說：“謝謝！”

看來她只會說謝謝了。

“需要我在這兒嗎？明天還有一些手續要辦。”

“謝謝……不用了，自己能辦。”

“那么……再見。”

“再見。”

就這么再見了。孫夜走出醫院，想起來還有一句話可以說，就是他把那條邊牧關在屋里了，別墅門也鎖起來了。不過孫夜知道她包里有鑰匙。孫夜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已經是凌晨三點多了。孫夜覺得這樣的告別有點簡單，她的不斷的謝謝里，似乎還有很多話。可到底還是簡單了。那又該怎么樣呢？孫夜的人生經歷里，沒有模板可以參照，他喜歡她那天用滑板撞他的感覺，那種突如其來的沖擊，那種猝不及防的摔倒，還有她臉上的飛紅，以及翩然而去宛如白色蝴蝶的美麗身姿。當然，她的笑，也是悅耳動聽的。這些都是孫夜可以回憶起來的。為什么不能回到那個時候呢？是場合不對，還是時機不對？孫夜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孫夜還想跟她交流一下吉他的彈奏技藝，或者，音樂。孫夜心里像丟失了什么，空落落的。

靜夜的條椅上，孫夜感到一種悲涼的情緒在四周縈繞。忽而有輕漫的風兒拂過，又仿佛有吉他聲從遙遠的地方悠悠地飄來，又仿佛戀戀地離去，再聽，又消失了。

孫夜的思緒自然地對接到那天夜里離開醫院時的情景，和此時的心情也很吻合。但是又沒有明確的指向。他不知道要在這里等待什么——總之，他是要等待什么的。等待他一直想寫而沒有寫出來的那首詞？等他一直想寫而沒有寫出來的那首曲？他有時候是先有曲再有詞的，有時候呢，又是先有詞后有曲的。孫夜想寫的詞只有個提綱，總抓不到那個意境。名字都想好了，叫《滑板》，滑板是物體，是體育器械，如果沒有人掌控，它不過是靜態的。如果有人掌控了，它就有可能撞翻別人。撞翻別人，就是另一種形態了。

孫夜想寫的，就是這種意境，卻一直無從下筆。

仿佛心有靈犀一樣，路口那兒突然出現了一條狗，正是熟悉又陌生的邊牧，它精神抖擻，神氣十足，跑到路口突然停住了，昂起頭，注視著街道，也看到了孫夜。孫夜心里突然激動起來，又突然覺得，他等待的意境就要出現了。他向狗的身后眺望，那條通往別墅區的便道上，還是靜靜的，路口那盞壞了的燈還處在似亮非亮的狀態中。但是，孫夜眼睛一眨，那盞燈突然變亮了，那條邊牧也沖他友好地搖起了尾巴。孫夜的耳畔，仿佛響起了滑板快樂的滑行聲。

2022年10月25日作于北京薈讀圖書館

2022年11月9日修訂于北京像素

（陳武，作家，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