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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動與尊嚴

2023-04-29 00:00:00阿乙
萬松浦 2023年1期

那個按預想將成為我的岳母而在實際生活中并未成為的女人哪里知道,我在從圣門路轉到赤烏大道后,就從左邊褲兜里抓出煙盒,輕輕一抖,從中抖出一根煙銜在嘴上,然后從右邊褲兜里掏出火機,在點著它的同時,深深吸上一口。我曾和煙友議論,所謂人生四大幸事——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其帶給人的愉悅和滿足,不見得強于“抽吸第一口”。我們通過影視劇知道,一名被抓獲的逃犯或者一名即將赴死的囚犯,他提出的緊迫要求往往是“來上一口”。我可以做證,影視劇這樣描述并非胡來,很多次,當我們著手訊問一個人時,他先說的就是:“桌上的煙能發我一根不?”就是在寫這段文字時,我身體內原本被壓制住的一種意識被喚醒,人開始躁動不安。我的眼睛在桌面上搜尋,手也想去扒拉,雖然我知道什么也找不到。這就像不能跟一個已習慣獨處的小孩提及他的父母一樣,一提及,就會觸發他去尋找他們的欲望。我已經戒煙八年了。我說這樣的話既為陳述一件事實,也為發出感慨。八年了,我仍舊能聽見身體內部對尼古丁的呼喚。我知道我的身體如今這么糟糕,有吸煙的緣故,可我并不打算怨恨它,我也從來沒有為自己成功戒煙欣喜過一次,說起來,對不抽煙的我,我還有些厭惡(這種厭惡體現在:我覺得我是一個消過毒的我)。我盤算著,假如有一天明確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就立刻復吸。朋友,讓我來簡短描述那種一段時間沒有吸煙然后新吸上一口的金風玉露一相逢的感覺吧。你會感覺在那陣藍色的煙霧還沒通過口腔時,身體內的器官、孔隙甚至是細胞就已次第打開,做迎接的準備,就像饑民聽見派粥的鐵勺敲響,齊刷刷舉起飯碗,或者像旱災災民聽見雷聲,到處擺放盛放雨水的器具。之后,在煙霧極為及時地抵達身體內部各處后,我感受到雙重的歡喜。我既感受到沖擊的歡喜,也感受到被沖擊的歡喜。這真有點像是行房,因為通過吸煙和行房,我們都能感受到像是被蝎子夾了那么一下的快感(那快感一時簡直到了頂,到了沒辦法再到達的地方)。然后,我把煙霧長長地吐出來。到這時我還不能說快感就有多大減少。但僅僅在下一口,我就能感受到,它帶給我的滿足出現了比較明顯的短缺。恰好是在吸到煙卷中間時,我感覺來到一個臨界點,也就是說,此時,在我心中,歡愉和厭倦差不多持平。繼續吸下去,我得到的歡愉將清零,而厭倦則填補它留下的空間。對那些并不缺少香煙的人——特別是領導——來說,這剩余的半根煙實在沒什么可留戀的,他往往帶著厭惡的表情杵滅它。有的抽幾口就杵滅了。我之所以一直抽完,抽到咳嗽、干嘔,是因為我具有一種為節儉而受難的能力或者說責任心。我看到一根煙的價值。一包煙十元,那么一根就是五角,半根就是二角五分。如果是二十元的煙,半根就是五角。這么扔掉實在可惜。而我最初吸煙,也和我不忍看見散放在辦公桌上的香煙被浪費有關。我調動記憶,想起我的處女煙是在湓城公安分局實習時抽上的,是在一九九四年冬季,當時我跟的一位警長(我記得他患有甲亢)不抽煙,而來他辦公室的人總是給他打煙,他要么說“不抽”要么置之不理,我發現那些人不會把煙再塞回煙盒,而是把它輕輕放在辦公桌上。因而,每天桌子上都會留下十幾根、幾十根至少價值五角——也就是說挺高檔的啦——的香煙。我純粹是不想看見它們被糟蹋而取起一根點著。我記得在把煙霧吞進去時,一種凄苦的受騙的感覺籠罩而來。我的喉嚨又干又痛,像是有一把鈍刀在鋸它呢,一來一回地鋸。我猛烈地咳嗽,走路像宿醉者夢游那樣趔趔趄趄。當時我們實習的,差不多都抽上了人生的第一口煙,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養成習慣,不去抽恐怕還是因為最初對香煙的體驗不好。而我是一個哪怕花錢買回來的是屎也會把屎吃下去的肯吃苦的人,我堅持了下去。然后我怎能不想起我曾加以嘲笑的我的祖父。我的祖父在做郎中時,有一天,出于對別人打給他的煙的憐憫和可惜,選擇把它塞在唇間。因為知道吸煙有害身體,他終生只準許自己把煙點著銜好,而不把煙霧吸入肺內。他總是忘記彈煙灰,煙灰積到一定質量就像蘋果掉在牛頓面前那樣掉在他的褲襠上,燒出小洞來。我奶奶總是不情愿他穿新褲子,說穿一天能燒出幾個洞,不如糟蹋舊的。寫到這里,我心里又燃起對曾經待過的派出所的懷念,僅僅因為在那里的辦公桌上我總是能看見別人打的煙,幾乎是取之不竭用之不盡。想想也是很快活的事。

我們接著說,每天七點四十——朋友,請你和我一起計時——我都正好由圣門路轉到赤烏大道路南的人行道,并且是雷打不動地掏出煙來抽。自打調入局辦公室,我就很少能抽到別人打來的煙,自己買又不舍得太花錢,抽太便宜的又不像樣,因此總是抽七至十一元這種檔次的煙,比如阿詩瑪、紅塔山、普通金圣(軟包、硬包的都有),有時也抽五六元一包的新煙,比如廣豐卷煙廠的月兔春,就是看它包裝比較氣派而人們還來不及知道它的價格。我總是在此放慢腳步,把左手攏在嘴前護住右手點著的火,同時瞟向坐在路邊水果店深處的老翁。他像條狗,伸著光溜溜的舌頭喘氣。他的舌頭之所以如此明顯,是因為他的牙齒全沒了,仿佛一個家庭里,本來有兩個兄弟,一個死了,另一個就顯得特別突出。如果不吐舌頭呢,這張嘴就會像一個發皺的無花果,或者像一個黑黢黢的洞口(這取決于它是閉著還是不閉著)。我之所以去瞟他,是因為他總是在我經過這里并稍作停留(也許只能說是相對停留,因為我的腳步只是減速,并未停下)時,抬起頭,露出一對驚恐的眼睛。無論我從這里經過多少次,無論我在他的眼球磨出多少老繭,無論我以事實表明我對他是多么無害,我都無法讓他放下這讓人看起來極不舒服的驚恐的眼神。有時我真想沖進店鋪,把這個和我無冤無仇的人揪起來搞死。這么做的好處,僅僅是為了以后再不瞅見它們。多年以后,我讀到愛倫·坡的小說《泄密的心》,從那個變態身上看到和我幾乎一致的心理。他這樣傾訴:“我愛那老頭。他壓根沒得罪我。他壓根沒侮辱我。我也不貪圖他的金銀財寶。大概是那只眼睛作祟吧!不錯,正是那只眼睛作祟!他長了一只鷹眼——淺藍色的,蒙著層薄膜。只要瞅我一眼,我就渾身發毛;因此心里漸漸——逐步逐步——打定主意,結果他的性命,好永遠不再瞅見那只眼睛。”只不過他把想法付諸實踐,而我只是把它漚在過剩的意識里。另外,我想說明,我已經記不清,是:

一、因為我瞟他,導致他驚恐地看我;

二、因為他驚恐地看我,導致我瞟他;

三、我們幾乎同時地,或者說差不多同時地,一個瞟(因為在路過人時我往往瞟過去),一個驚恐地望去(因為只要有人路過,他就驚恐地望去)。“瞟”和“望”這兩種行為沒有因果關系,它們是由兩個不同的大腦各自孤立做出的指令;

四、因為他在我瞟過去之后露出驚恐的眼神,我第二度并且是更重地瞟過去;

五、因為我在他驚恐地望過來之后瞟他,他第二度并且是更深地露出驚恐的眼神;

六、因為預料到他會驚恐地看我,我去瞟他,導致他果然驚恐地望我;

七、因為預料到我會瞟他,他露出驚恐的眼神,導致我果然瞟他。

我感覺都有可能。或者,以上都出現過。有時,我甚至是去刺激——而不是避免——他讓我不快,也就是說,刺激他,好讓他點著讓我惱火的導火索。我這樣做時,肢體上仿佛有語言向他宣示:“你試試,你試試。”于是他試試就試試。人心真是難測啊,就是我也是這樣。如果不是寫作,我怎么知道我的心思有這么曲折呢。他的形象——不多的白毛在頂部糾纏在一起,兩頰凹陷,瘦骨嶙峋,簡直可以說像是“一只用陳年老象牙雕成的會活動的死神偶像”;他穿一件可以稱之為一塊布片的上衣,褲子用繩子系住,腳踩一雙布鞋(是的,把鞋的后幫踩塌了)——加深了我對他是一名驚恐者的認識。或者說,使他作為一種驚恐的意象得到了加強。

這會兒(二0二一年九月十一日),我想來談談最近寫作的事情。最近一周,我又在寫作這里感受到痛苦啦(我原本認為以昨天為界,這種痛苦或者說危機已告結束,這會兒我可以從容地談它,就像逃出火海的人可以安然地議論火災。早上一起床,我就帶著一股雄心打開電腦,滿以為只需一兩個小時就可以把它說清,卻是一直坐到現在——中午一時——才打出如上這么點字。這多么恐怖啊,朋友!并不是我偷懶不寫,在這六個多小時里我的腦子可是一刻也不停歇地在思考,這些思考之所以沒有轉化為文檔里的文字,是因為在轉化之前就被否決了,或者在轉化之后因不滿意而被刪除。我又重復了自己在過去一周所經歷的怪圈:“我越是不滿意,就越是焦慮,就越是不能使它滿意”),我的手臂、背部、小腿肚因為焦慮長滿蕁麻疹。上一次經歷這樣的痛苦是在二0一三年,當時我在寫長篇,我不但頻繁得蕁麻疹,還把肺咳出了血,人因此反復住院。那時候我一度立誓戒除寫作,就像茨威格小說《象棋的故事》里的B博士,因為害怕再度陷入“棋中毒”而立志躲開任何棋局。然而人的本性是如此難移。只是戒除三個月,我就又摸索回電腦前。不過,因為懂得控制每天寫作的時間,我反而罕見地從寫作那兒感受到一種快樂。我嘗試來描述這種先賢們都感受過的神圣快樂。一九八五年,胡安·魯爾福寫了一篇名為《(佩德羅·帕拉莫):三十年后》的文章,提及自己動筆寫這部舉世聞名的中篇時,不知道創作的直覺從何而來(就仿佛有人對他口授似的),而只要冒出一個想法,他就立刻把它記下來,下班后,他把記下來的東西抄在筆記本上,“每次我都留下一個抄了一半的段落,這樣我就可以為明天留下一塊未熄的火炭,或者為明天準備一條可以接下去思考的線索”。一九五八年,《巴黎評論》春季號刊載了對海明威的訪談,后者說他每天一早動筆,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會寫什么就停下來”,“第二天再去碰它”,這使得他在寫作時感到“元氣自然貫通”。一開始,我規定每天只能在下午寫兩個小時,但是,寫作這事不像做報表或做賬,給你兩小時你就能把它大致地做出來,兼之我做事易拖延,來到電腦前并不能雷厲風行地干活,兩小時過去我可能還只是醞釀出寫作所要的情緒,因而它執行了很短一會兒就執行不下去,于是我改成每天寫到快要累了時住手。我每天都在感受那個“快要累了”的度,它似乎不好把握,但是漸漸一一逐步逐步一一也就有了心得了。后來我統計每天達到這個度時完成的字數,發現在七百到一千字之間。以后我差不多寫到八百字就收工。這樣堅持下去,我發現自己通過寫作獲得的幸福與滿足越來越多,常有如魚得水的感覺。有一天實在開心,還發出這樣的感慨:“我覺得不是某個神在助我,而是諸神在助我。”朋友啊,這就像去池子里打水,如果我們每天只去汲取一桶,第二天再去,就會發現池子早就又注滿了。或者像收稅,如果我們每次只征取一定稅率的稅收,第二次再去,人民依舊有動力繳稅。于是我自認為找到了針對自己的合理的激勵機制,找到了使寫作生計持續繁榮的竅門。

然后,就在一周前,這種夢幻般的節奏因為筆下出現一個死結而被打斷。它之所以成為死結,是因為它是我當時所能做出的最優選擇,但又被我及時而敏銳地感知到,它只是看起來像最優,其實距真正的最優還有差距。甚至可以說,它不僅和真正的最優有差距,簡直還和真正的最優對著干。很自然地,我想找到一個讓自己滿意的選項來替代它。這是很正常的事,寫作時經常要遇到,一般逼逼自己就可以解決。可是那天,經過五六個小時的磨蹭或者說長考,我卻始終沒找到這樣一個讓自己心滿意足、可以輕松關上電腦的選項。……然后,我發現我又一次是偏執狂了!我越是不能達到目的,就越想達到目的,就越是待在那兒耗著。我有時看起來離開了電腦,已經去吃飯了或者出門去取快遞了,心里想的卻還是文檔里的那一句話。我變得容易發火。唉,人們找我做點事我就提出抗議,有時他們甚至只是張開嘴還沒說話,我就冷冷地請他們不要耽誤我做事。我甚至認為,是他們導致我沒把此事做好。那幾天,我因為始終沒有攻下死結.還遭遇到另外一種壓力:每日任務量不能完成因而形成積壓。我眼看一天拖欠八百字,兩天拖欠一千六百字,三天拖欠二千四百字,沒幾天把自己弄得債臺高筑。有人可能會問:“你不可以繞開這個死結嗎?不可以先擱置它嗎?”我得說這是一個好辦法,可我是一個矯情的人,是一個有順序病、線性病、強迫癥和完美主義傾向的人,我總是只有做好一件事才能去做下一件事,弄好一個環節才能去弄下一個環節,寫好一句話才能去寫下一句話,我把每句話都視作一個沒辦法跳過或者繞過的關口。我總是錯誤而認真地認為,一句話的毛病不僅僅是一句話本身的毛病,它也是整段、整篇乃至作者整個生涯的毛病。然后,就在這雙重的焦躁一一既解不開這死結,又眼看未完成的任務越積越多——的進襲下,我感受到身體在崩潰。我一邊寫一邊癢,不久瞧見雙臂結出鮮紅的風團。是蕁麻疹老爺來了啊,我操!是蕁麻疹老爺他作為死神的預告者一一或者說作為生命的一張黃牌一一來了啊!我若不加以克制,必將再度……(我只能說住院還算是好的)。我可不能把一雙腿再邁進過去的河流!我把電腦顯示屏一拍,朝自己兇橫地說:“在現實世界,沒有任何人和任何事是有必要的,那么在虛構的世界就應該破例嗎?離開一句話,一篇小說就活不下去嗎?”有好幾次我回答“是的,活不下去”,但最終我還是壓迫自己,否認這句話的重要性。只有否定它的重要性,我才能擺脫它對我的折磨,才能回到生活中來。我對自己這樣宣布:“這件事到此為止。”就像一名將軍對自己始終沒有拿下的陣地宣判——“這個陣地就這么拿下了”——以保護自己和士兵不再受害。我躺在沙發上,強迫自己看電影、玩。我可不能把自己寫死。因為這幾乎算得上是丑聞。

我接著寫吧,過去,我還是讀者,還沒有寫作時,見到余華、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不同小說里使用同一細節,會覺得他們的創造力在衰竭。多年后,當我作為作者也這么干時,我想到這么做還有一個理由:作者無法允許自己使用一個比這個細節還不如的細節。也就是說,他寧可背上重復自己的罵名,也不愿退而求其次。作者差不多都有完美主義病,離開完美主義的監控,他就會焦慮不安。當然,本質上他還是在衰竭。重復也是調低對自己期望的一種。寫到這里,我無比感慨,人是一種受限的動物,到了中年,他就不能再自如地投放自己的精力。無論是打球、行房還是寫作,他都必須考慮到自己的心肺基礎。杰克·倫敦寫過一篇關于暮年拳手討生活的小說,說他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就是打斷一根手指也不在乎,只好用經驗與那初生牛犢般的對手周旋,更多時候不過是頑強地忍受。米蘭·昆德拉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晚年交出的小說,談不上是杰作,也許只是為人們的嘆息提供一段引子。一個人寫作,絕不能自信地以為自己會越寫越強。他應該看到,總有些東西在迫使他越來越弱。甚至,在他明顯地感覺到自己越來越強時,某些方面他已經越來越弱了。在他身上出現了那種《日瓦戈醫生》里描述的奇觀:有的士兵在奔向前線,有的士兵在返回后方,前進和后退擠在同一條大道。

另外,提到順序病和線性病,我就會想到拍電影的方式,他們普遍不是按照劇本順場拍攝的,而是按照故事中出現的場景、人物或者氣候來集中拍攝,這么做的好處是節約成本。這種拍攝方式在我的思維里是不可思議的。不過,這倒是給了我一個啟示。那就是在敘述時不必遵循順序(無論是時間上的順序還是邏輯上的順序),一件事的出現不一定要以另一件事消隱為代價,也就是說,今天的出現不意味著昨天消失,結果的到來不意味著原因退場,它們共同出現在一個平面上,好比菜不是上一道撤一道,而是一齊擺上桌面。也可以這么說,在敘述中,組成空間的不再是建筑物,而是不同但平等的時間。……現在,當我開始新的一天的寫作時,我發現四肢上的風團,數量較之幾日前要少,但仍有新的在出現,這讓我想起買不起房子的人,當他們看見房價增幅在減小的情報時,心里頭是不會開心的。導致這次風團發作并且久久不能撤退的,是小說中的一句話。我感覺它在條理性方面出了問題。我做事喜歡按照條理來,寫作時也喜歡讓句子富有條理性,就像愛倫·坡在小說《生意人》里形容的:“條理畢竟是最關鍵的東西。”不過,我不敢說這是什么優點。它遠非優點,只是這么做了,我感到心安,僅此而已。我把這句曾經寫出并為之長考的話刪除了,現在難于找到,不過憑借記憶我還是能把它恢復個大概。它是:“我總是在經過此地并稍作停留時,發現他對我抬起頭,露出一對驚恐的眼睛來。而要到經過多次,我才知道,它表露的并不是驚恐。之所以瞳孔放大,可能是有一種眼病,或者就是他視物時有這樣的習慣,也可能這和他坐在陰暗處有關。獨獨不能說明的,就是他在驚恐。”這是符合事實的,二十年前,在我反復經過這家水果店時,從這位頭發雪白的老翁眼睛里感受到的,就是這樣一種貌似驚恐的眼神。實際,在他抬起頭后,眼睛是不是看了我都不能確定。他很可能只是做了一個看的動作,卻沒有真看。我不過是把這種感覺照直寫下來。但在這樣一句話作為“一種可能性很大的存在”存在時,我卻慌了,因為它就像新鋪出的一截鐵軌,指向新的征途。我一下和計劃中要去的地方失去了聯系。或者這么來比喻,就像修橋把橋修歪了,導致它不能與等在江心的另一截橋合龍。我不想敘事就此失去條理,但在寫作方面我又是一個喜歡從真實生活取材的人,假如我親眼看見了什么,那么在落筆時我就很難違背這眼見的事實。我想起山脈,它們多由互不相讓的大陸板塊碰撞形成,遍布我手臂的這些隆起的風團,也基本可以確定是由兩種互不相讓的意愿——“條理”與“真實”——碰撞而形成。我很難調解開它們。直到我從亞里士多德那里請來神圣的裁斷。我對“真實”說:“在《詩學》里,亞里士多德明確指出:不可能發生但卻可信的事,比可能發生卻不可信的事更為可取。”在勉強說服它之后,我篡改了事實,把老翁對我的觀望仍然定義為“驚恐”,并且是一種“歷久彌新、永不褪色的驚恐”。朋友啊,等你讀了我后面寫的,就會明白我把他的眼神寫成是驚恐的,多少還是有它的重要性的。也許,我還可以用小說以虛構為別名,行規和法律都給予它虛構的“豁免權”,從而使它不受誹謗罪的指控,來為自己辯護。既然是虛構,難道還不允許虛構嗎?我不說虛構更能體現虛構的本質,說它是被允許的,不可以嗎?于是我就像知道有人會反駁我、因而提前“唁”了一聲那樣,氣勢洶洶地給“條理”兄加開了一張通行證。可到后來,我還是隱隱感覺不妥。事情的本質也許不是我有沒有虛構的權利,而是這種虛構到底能不能給人帶去真實的感覺。也就是說,真實在此時,并非因為自己的真實,而是因為它在藝術層面的自然,比虛構更能給讀者帶去真實的感覺。或者說,決定真實和虛構之間誰更有價值的,是自然,而非真實。這樣想,我也就有了重新審視亞里士多德話語的契機:一件被敘述的事是否可取,不在于它有沒有發生,而在于它是否自然。唉,概而言之,我仍舊不安的由頭,是我做出的這個選擇,相較于被我取締的那個選擇,固然在條理性方面占有優勢,卻在自然性方面打了敗仗。這么說吧,把老翁的眼睛和靈魂寫成是驚恐的,是偏近于故事的寫法,而寫他只有一雙貌似驚恐的眼睛,則接近于生活。(也就是寫到這里,在我正準備結束對寫作中所遭受的磨難的敘述時,我思想的爪刺突然扎進一個此前我從未涉及過的話題。而且可以說“竟然從未涉及過”。我意識到,我從來沒有自覺地去劃定自己的寫作道路,或者說確定自己的寫作風格。所謂道路和風格,就是讓坡是坡、契訶夫是契訶夫的東西。我們知道坡的精力用在講故事上,而契訶夫則追求一種散文性的表達。我不但沒有在整個生涯里就自己是一名故事作者還是一名散文作者做出區分,也沒有在單篇小說里就它是一篇故事還是一篇散文做出指定(也許它們在客觀上顯現得非常像一篇故事或是一篇散文,但這種顯現和我的主觀意圖無關,我沒有對它應該成為故事還是散文做出具體的指定。它們是碰巧、是無心插柳才成為一篇故事或者散文。也許,我隱隱對它們進行了指定,但這種指定卻是模糊和猶豫的,也就是說,我隱隱覺得它應該寫成一篇故事或者是一篇散文,但是這種“覺得”卻并不堅決)。這就導致我以及在我心里比我還重要的我的文章,都出現了混亂,或者說不相稱。人們總是能在我的散文性小說里找到詭智如希區柯克的東西,或者在我的故事性小說里看見雷蒙德·卡佛那下層的情懷。往好了說,我是一名兼收并蓄者,往差里說是我短視、貪婪、貪圖眼前利益而不懂得有時放棄才是資產。我想這是由這一現實——我閱讀得過多過雜同時缺乏系統的文學教育、少于與同行交流(特別是不能虛心地接受別人的批評)——決定的。現在我清楚了,為什么不安一直不曾離開我,根源在于:我在還沒有想清楚要寫的是故事還是散文的情況下,就貿然動筆了。當我采用了一個故事性的句子時,來自生活的審稿人會覺得硌硬,當我采用了一個生活性的句子時,來自故事的質檢員則會鄭重抗議。這下子,我可清楚了。可是清楚帶來的卻非愉悅而是痛心。我要是二十歲知道它就好了。現在,這樣不帶風格地寫,已經形成積習,化作本能了,它不是說克服就能克服的。也許到死亡時,我都還沒有完成克服這一任務。我建議對這件事的討論暫時到此為止。為了健康!

我們先來繪制一幅我每天都要經過的街角的圖:

這個街角位于丁字路口(由東西向的赤烏大道和南北向的圣門路相交形成)的東南角。它引導來自西郊、南郊的市民進入市中心。我昨天剛好在歌德學院參加出版聚會,龔迎新女士介紹了柏林蘇爾坎普出版社二0二0年新出版的長篇小說《散射光》,作者德尼茨·奧代寫她返回法蘭克福時,總能在空氣中聞到一股明顯的酸味。我想說,當初,在我經過故鄉的這個街角時,也能感受到一道由氣味筑好的界線。當我從這里走向市中心,氣味會消失,而從這里返回市郊,又會走進氣味中。這是一種因垃圾久久不能得到處理而形成的腐敗氣味。唉,近在咫尺,比鄰而居,圣門路就沒有得到赤烏大道那樣的定時清理垃圾的待遇。同樣沒有得到的,還有灑水車灑水的待遇。其實讓灑水車在圣門路這樣的馬路上跑一趟,費不了多少人力物力,用人們喜歡在待客時使用的豪邁語氣——“不就是多添一雙筷子嗎”——說,就是:“不就是多踩一腳油門嗎?”多年后,我忽然想到,這么經濟、幾乎是舉手之勞、并且可以大力宣傳的事之所以沒有人去做,可能是因為做了,會招致那些已經享受到定時清理垃圾服務和灑水服務的老街上人的反對。就像有的城市打算放開落戶限制,就惹得一些老市民不高興,因為這樣就反映不出他們和那些漂泊到此處的人區別何在了,就看不出他們享受到什么待遇了。有時,享受待遇的含義不僅指自己得到什么,也指別人得不到什么。開灑水車的師傅樂得每天少跑一點路,另外,少跑點路也能使自己的社會地位凸顯出來,即自己多少不是一個隨便的人。你怕他是給所有人服務的嗎?不呢,他只給像他這樣實打實、如假包換的老街上的人服務。因而,那時我每天走到街角,點著香煙,耳朵都能聽見灑水車自西向東駛來的聲音。它一邊把壓得扁薄、閃著白光的水灑向它心愛的赤烏大道,一邊播放一首兒歌的旋律。聽到這清道梆子,人畜都要嘔吐,同時也知道,要像狗一樣抬起一條腿,避免被濺著。今天,當我來到電腦前,我想起黃仁宇提及的“十五英寸等雨線”,線之東南,農業茂盛,人口繁殖,線之西北,幾千英里內的人類四處游牧。看起來是這道看不見的線定義了兩邊群眾的生計呢。而長城正是修筑在這道線上。我把這個概念寫出來,是想向人炫耀自己博聞,但是它對敘事并非無益,因為我們可以通過“等雨線(不能顯現的界線)——長城(顯現的界線)”這樣的公式或結構,來歸納我們聽說過的“意識形態線——柏林墻”“膚色線——種族隔離墻”等現象。在這個世界,有的是人愿用建筑的方式把自己對他人的排斥表達出來。我想,當年在我老家,那些執拗的老街上人,那些認為別人破壞了自己家園的人,要是建出一道保護自己的圍墻的話,它一定建筑在我每天經過的這個丁字路口拐角,建筑在氣味線上。如果我們想通了這點,想通了這道分界線,想通了這道圍墻,我們就能理解,為什么灑水車自西向東駛來時會表現得那么莊嚴自得,就像一輛高高舉起系著紅綢的炮筒的坦克。因為它是在回家、班師和歸國啊。它帶著一身出征的塵土,就要返回自己人那兒。這時候它鳴放的哪里是灑水的音樂,簡直是凱旋的進行曲:

拉咪咪咪咪 來 哆 來哆西拉 拉拉拉拉 拉 唆 咪唆唆發咪。

往下要檢討的是小城生活的守時與單調,或者說,它在統計學方面的可預測性。它最能通過自己的這種有限與永恒,而且各種運動都具有“精準的秩序和固定不變的法則”,證明在我們世界的上空或者幕后,存在一位“統治者、監管人和建筑師”。簡言之,存在一位上帝。我們每個人都會意識到這一點。一個人無論具有怎樣的稟賦,最后都會意識到這一點。有時,這種意識是有意識的,大多數時候是無意識的,是不請自來的,仿佛從空中飛來一只透明的飛盤,擊中我們的腦瓜。我意識到在小城生活的背后存在一位上帝,是在某個周日經過那個街角時,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焦躁——我不愿意朝東走,不愿意,一百個不愿意——可我的一雙腿還是朝東邊走了。朋友啊,如果你是一只盤旋在空中的鷹鳥,你就一定能看見我這種因掙扎而身體發緊的姿態,我的身體體現了物理學上說過的兩股相逆的力,往東的力大過往西的力,使我這個物體向東移動。而不僅僅體現一種力,即往東的力。我的身體移動時簡直像是被風吹刮的雨,或者像是斜頸者,一直是斜著的。我為此屈憤是自然的。……最近,我感知到,自己在縣城的生活從來就不是流暢、渾然、不可分割和毫不中斷的,它只是看起來如此,實質它可以被拆分、截取和固定。它實際是由不同的靜止的畫面組成的。這樣的畫面不是無限的,它可以被數清楚,哪怕這樣的數字非常龐大。正如地球上的沙子,其數量極其龐大,但它是可以數清楚的。再打一個比方:動畫片。動畫片看起來是流暢、渾然、不可分割和毫不中斷的,實際卻是由一幀幀靜止的畫面組成,并且,這樣的畫面是可以計數的。我們可以隨時停止動畫片,在靜止的某一幀畫面上做出標記。同理,我們也可以隨時停止我們的生活,在靜止的某一幀畫面上做出標記。繼續來打比方吧,這就像是芝諾提及的飛矢不動悖論。這種理論使運動看起來更像是一張張圖紙:“飛箭在每一瞬間總停留在一個確定的位置上,因此它是不動的,這說明運動是靜止之和。”好了,現在就讓我們把我的生活停在某天早上上班那會兒,讓我們隨意抓取幾張切片并把它們標記出來(這樣的屬于我的切片——或者說截面——不可避免地要與別人的切片關聯在一起):

早上七點三十五分五十三秒

我步行在羅湖路(青龍菜市場附近,就要抵達青龍路)

灑水車駛抵二小,準備自西向東對赤烏大道進行澆灑

前方,中學生蔡軍停在路邊擺弄行將完全脫落的自行車車座

把早餐店開辦在距離羅湖路北端八十米的章某某把一張油餅胚子微微拋向空中,任其落入油鍋,仿佛這樣做就能把它展開得更大

愛打麻將的紅霞哈欠連連,抱著小狗電池從瑞昌大酒店出來

圣門路與赤烏大道相交的街角,鄧姨水果店,徐公彎腰挑揀因腐爛而無法售賣的水果

早上七點三十九分三十八秒

我步行在圣門路(工行附近,就要抵達圣門路與赤烏大道相交的街角)

灑水車駛抵赤烏大道連接羅湖路的路段并減速

落在后頭的蔡軍朝灑水車騎來

章某某的兒子沖上灑水車的蹬車踏板,在把用草紙裹好的新鮮油餅交給駕駛員后,一推車門,利用反彈力像大俠一樣飛到路邊

紅霞抱著電池和跨坐在木蘭摩托車上的熟人聊天并告別

徐公坐在矮凳子上,一邊搖頭一邊繼續挑揀腐爛水果

早上七點四十分

我步行到圣門路與赤烏大道相交的街角,點著香煙

灑水車駛到新華書店附近

蔡軍逐漸超越灑水車,幾乎與灑水車車頭并行

紅霞通過丁字路口,快要走到我走過的街角,并朝地上拋下電池

徐公向我望來

早上七點四十分零二秒

我走過鄧姨水果店,吐出長長的第一道煙

灑水車駛到丁字路口最中心

蔡軍超越灑水車

電池歡快地跑向我,就要超越我

徐公念念有詞,揮臂,像棒球運動員一樣向立在街邊的郵筒擲去一只腐爛的水果

我截取的是一天當中的不同時刻——比如七點四十分、七點四十分零二秒——展現出的畫面,它們所顯現出來的東西自然是不同的,比如在四十分的時候徐公朝我望來,過了兩秒他在投擲水果。但是這種不同又是相同的。我這么說你一定能理解:昨天七點四十分和今天七點四十分所顯現出來的東西是相同的(徐公在望我),今天七點四十分零二秒和明天七點四十分零二秒所顯現出來的東西是相同的(徐公在投擲水果)。也許不能說相同,而只能說幾乎相同,畢竟我們要把氣候的細微變化納入考慮,氣候變化總是導致人的著裝和樹的顏色也跟著變化。但這種變化與其說在我們心中刻下“不同”的印象,不如說強化了我們對“相同”的認知。因為我們恐怖地想到,除了外在的這點歸屬于自然與氣象的變化,我們什么也沒變化。多么可怕啊。我們逃離了今日,走進的又是今日。今日復今日,今日無窮盡。我們被“相同”惡意地羞辱,我們墜入鬼打墻的陷阱或者說迷宮,一世也走不出來,不不不,是世世也走不出來。……朋友啊,如果你有幸搭乘時光穿梭機,也有意愿去尋訪過去歲月的我,那么我建議你來到二00一年任何一個工作日的早上,掐準點,七點四十,守在圣門路與赤烏大道交接的拐角處,你準會看見我走到那兒,我當時一定用雙唇蠕動煙支,以使自己銜起它來更舒適,幾乎與此同時,我撥動打火輪,使火苗從綠色的或紅色的一次性打火機里跳出來。我一邊狠狠地吸第一口,一邊在心里說這樣一句話:“這樣的路我閉眼睛也能走過去。”就像我知道那未來的訪客會關心這一點一樣。隨后,另一句話自然而然地在我心里映現——“這樣的日子我閉上眼睛也能過下去”——就像前一句話只是這句話的引火物、墊場戲、提詞器、草圖。是雷鳴前的閃電。或者像電影《危險關系》里梅特伊侯爵夫人說的,是男高音在演唱歌劇前清的嗓子。

(整章略)

“這樣的路(日子)我閉上眼睛也能走過去(過下去)。”

逐漸地,在我路過那個街角時,兩句話重疊為一句話,幾乎同時發生。有時后一句話甚至比前一句話提前出現:“這樣的日子(路)我閉上眼睛也能過下去(走過去)。”我是以一種浮夸的姿態來說這樣的話的,后來卻發現它們并不浮夸。就說這條由街角通往單位的路,我的意識和身體已經對它的材質、結構、長度(特別是攔在其中的障礙物)形成記憶。在一次次執行這樣的程序后,我窺見到,并不是所有我們認為應該參與其中的器官都需要參與進來。減少某一“必要性的器官”——比如眼睛——的參與,對一切又有什么妨害呢?難不成還會摔死,或者撞樹上?我沒有為此專門測試過。但我敢保證,有好幾次我是在昏昏欲睡或者淺睡眠的狀態下走到公安局的。我可能只是到了轉彎的地方才稍微睜一下眼。那開灑水車的師傅也一樣。他僅用一只手握住方向盤有什么關系呢?甚至不需要握,而只是搭著。甚至連搭著都不需要,就讓一雙手離開方向盤。因為路是筆直的,并且那清道梆子以及涵蓋面極大的水花,也早就令人們對它退避三舍了(除開喜歡水花的人……我們知道,總是有一些人喜歡和水嬉戲,特別是那些未成年人和心智上仍屬于未成年人的成人)。我甚至想,他完全可以弄個什么東西頂住油門,讓車輛保持勻速行駛的狀態,然后定好鬧鐘,在駕駛室側躺一會兒。唉,在灑水車的駕駛室上班,可能比在門衛室或檔案室上班還清閑,還容易老年癡呆。

沉悶的工作和生活,帶去了雙重后果:懶惰、厭煩(它們都反映了人生一種可怕的境況:激情的喪失)。我在想是不是有必要把這兩種后果都仔仔細細地說出來。這幾周我都在為此犯難。不詳加呈現吧,覺得可惜(畢竟我準備了近萬字的草稿);詳加呈現,又顯得多余。我簡要說一下。先說厭煩。我有一個厭煩的事例,幾乎每次采訪記者都會提到,我已經厭煩去說。那就是通過打牌看見漫長而無聊的一生(有一次打牌,不知是誰手氣欠佳,提議擲骰子來重置座位,擲完后,每個人起立,正好移動到下一張椅子。在那一刻我看見:二十多歲的自己變成三十多歲的副主任,三十多歲的副主任變成四十多歲的主任,四十多歲的主任變成五十多歲退二線的老同志)。還有一些厭煩的事例,比如一個人總是和有口臭的情人偷情,比如媽媽總是做那幾樣菜,比如一個講話的領導用目光去尋求支持時發現迎接他的總是一個下賤的員工。再說懶惰。我們也可以認為懶惰不是和厭煩并列的后果,而是作為厭煩這種后果的后果。也就是說沉悶導致了厭煩,厭煩導致了懶惰。我們在做課間操的學生、搖搖籃的保姆、報站名的售票員、開方子的醫生以及我們上邊提到的開灑水車的司機那兒,看見了這種懶惰。其特點是把原本全須全尾的程序,以經濟、簡約、點到為止的方式呈現出來。生怕多給了一點東西。有時,不僅僅是厭煩導致了懶惰、輕佻以及對沉悶工作和生活的抗議、想和沉悶工作和生活同歸于盡的愿望,也導致了懶惰。我聽說過一個極端例子,一個不愿意和配偶過日子的教師,把自己活生生變成了啞巴(甚至不惜脫離教學崗位,轉為學校的工人)。就像霍桑小說里那個可怖的教長到死都沒有揭下黑面紗,他到死也沒和人說一句話。

這些被沉悶死死控制住的縣城人——沉悶體現在時間、空間、人際關系、事務的有限、重復(循環)和凝滯上——最是盼望目前的格局有所更新。對于自己這部分的更新,他們往往只是停留在語言上,甚少付諸行動。而且,他們越是在語言上窮兇極惡地表露改變的決心,越是在行動時畏葸不前。而一個人越是在自己這一塊止步不前,越有可能對社會的變化(有些只是停留在承諾層面的變化)產生強烈的興趣。甚至你都可以說,不是變化引起了他們的興致,而是他們的興致招來了所謂的變化。這些變化(以及承諾的變化)包括換屆、城區改造(比如發展城東,把市政府從城中遷到城東)、重大工程立項、重大產業布局,也包括案件或丑聞的發生。尤其是后者,最能點燃縣城人的熱情,最能使他們流連和回味。有時,我會覺得這些案件或丑聞(我覺得把它們統稱為案件更好,因為一些丑聞正是通過紀委立案才從傳聞變成事實的,才獲得廣泛傳播的雙翅)具有了節日才有的那種功能,甚至取代了節日。也就是說它們成為時間上的一個標記物。我們先把時間理解為一大片難以把握的原野,要想定位時間這片原野的各個部分,就需要在原野當中修建一些標志性建筑(比如碉堡),這樣我們就可以隨手一指,說這個部分距離碉堡東南多少米,就可以使它量化,并形成印象。每當一樁震驚全縣的案件——比如“二二一”特大殺人案、“六七”特大噴毒搶劫賭場案、“一0八”市區特大隨機殺人案@、“一一二0”首富夫妻被殺案——發生之后,人們就短暫性地把它當作標記時間的界樁(說是短暫其實也不短暫,因為其應用期起碼有一個季度,有的甚至要到半年后才作為凝固的事物消散),比如這樣說:“就是在羅湖萬辣子夫妻兩個被殺過后一個月”,或者“就是街上被殺了七個人的前幾日”。另外,它們也具有節日才有的慶祝的性能。慶祝,擊掌相慶祝也。案件發生之初,或者,最初發生這樣的案件,人們應該是羞于去談論的,因為害怕暴露自己并不具有多少同情心。應該只是和鄰人試探性地討論它。一定找了些名目,為死者及其遺孤感喟良久。這讓我想起科林-威爾遜在《局外生存》一書里提及的巴比塞小說《地獄》,一桌的人(甚至包括一個帶著小孩的母親)都以一種病態的興趣聽一個人談性殺手又害死一個小姑娘,卻努力裝出不太在意的樣子。或者《茶花女》里,那些上流社會的貴婦,利用提前看拍賣品的名義,長驅直入名妓的閨房,探尋其生前放蕩生活的痕跡。然后,這些羞澀的人發現自己正像匍匐在草叢的偵察員或鱷魚那樣慢慢朝目標爬行時,對方已像報告什么好消息一樣,一臉興奮地把這事說了。這就解放了他。于是兩人你一唱我一和。接著有人加入,接著又有人加入,最后,“半個鎮的居民都趕過來了。你別想再插進一個人”,也別想再插進一句話(而且我們可以說,參與的人數越多,就越能稀釋一個人內心的愧疚感)。這種聚議的情形讓我想到一群兀鷹撲向一具尸體,想到主和門徒吃最后的晚餐,想到農村辦酒席。大家吃的時候,主持人拿起尸體上的骨和肉,祝福,就掰開,遞給他們,說:“你們拿著吃,這是但的身體。”又拿起盛滿死者之血的杯子,祝謝了,遞給他們,說:“你們都喝這個。你們多喝一點,喝粗些。”

因為活得太無聊而越發懶惰的灑水車司機,是他們當中堅決的一分子,然后讓他想不到的是,因為懶惰,他自己也成了人們(這樣的人們包括他自己)熱切討論的一起案件的主要當事人。也就是說,滿心打算看人好戲的人,被人看了好戲。他雖然沒有被判刑(關于他是不是應該被判刑,在市民間引發次生的議論),卻丟了工作(在認為他不應該被判刑的人當中又產生爭論,其中一派認為他既然不承擔刑事責任,也就不應當被單位清退)。事情完結后,他說:“你說我幾倒霉,硬就是我中標,命哪,硬就是監你踩屎。你說我是踩屎不?”如果我們只看語言,一定覺得他懊喪。實際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眉飛色舞,甚至給對方拋去媚眼。應該說從宣判那一刻起,他的嘴就不曾合攏過。庭審當日,他一直捏緊拳頭,反復跟自己說,無論是什么結果都要扛過去。這世界就沒有扛不過去的事。然后,就在他整個人繃緊到極點時(“緊得跟卵要射精一樣”),他聽見審判員宣判:被告人楊立新無罪。“什么——啊?”他記得自己還反問審判員,不過后者并沒有理會他。這樣的從輕發落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期。以后他總是纏著人講這事,應該說,正是他積極熱忱的分享,使本應熄滅的此事在很長時間內仍然保持了一定的熱度。人們都說他歡喜成這樣,哪里像是軋死了一個人,簡直像是娶到一位新娘。他說:“你說那陣勢嚇死人不?又是刑事拘留,又是逮捕,又是提起公訴,一進法庭,就看見一個又紅又圓的國徽掛在梁上。國徽下坐三大排人,硬跟政府、人大開會主席臺坐滿人一樣,一個個不茍言笑,極其地認真嚴肅。說是什么審判長、審判員、書記員、陪審員,組成了一個合議庭。合議庭對面就是被告席。老弟啊,那哪里是被告席,簡直就是一個籠子。我被關在籠子里。兩名法警戴著白手套,一邊一個,坐在我兩邊,背挺得筆直的,一句話也不多說。我看他們,他們也不理我。硬就跟等著審理完把我雙手反剪著押出去槍斃一樣,一點關系也不想跟我發生。就有這樣嚇人。你說,就是判個無罪,謀這么多人來做什么?找個人直接告知我不就得了。”

從法律角度說,楊立新無疑是主要當事人。從上帝的視角(或者“上帝”的視角、“‘上帝’”的視角)看,他卻只是諸多受制的或者說被帶入的當事人之一。也許還可以說,是被利用的當事人之一,并且是被利用得最慘的那一個。總之,他是一個被動的角色。上帝(“上帝”“‘上帝’”)非常清楚,他軋死人是被動軋死的。可他自己卻不這么認為。我想,即使是上帝(“上帝”“‘上帝一’”)本人找到他,跟他說:“你是被人害了,這件事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就像在他出來后,一些朋友跟他說的那樣:“你這么老實,一定是被人害了,你自家還不曉得”——他也不會相信。“這怎么可能呢,”他半遮住嘴巴、壓低聲音,對那些朋友說,說到一半覺得沒必要,就抬高聲調,“人是我看見軋死的。該實事求是的地方我們就實事求是,是不?”應該說,軋死人這件事帶給楊立新的印象太深刻了。我們甚至可以說,如果把楊立新一生全部的印象設定為一,那么僅此一件事,其占比就達到一半。除開那些故意去殺人的罪犯,我們知道,我們一般人,在和平年代,是很少有機會去經歷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這樣的事的。即使是司機。我們知道司機造成他人死亡的概率要比一般人高。但大多數的司機仍然在他漫長的職業生涯里沒有導致任何人死亡,甚至是重傷的經歷。何況還是開灑水車的司機。一名開灑水車的司機,不但自己不太可能肇事,就是看見別人肇事的機會也不多。那天早上七點四十分過后,楊立新一邊把左手象征性地搭在舵輪上(說是用這只手掌控它,還不如說是把這只手擱在上邊休息。也許更應該說,百分之五十是掌控它,百分之五十是擱在上面休息),一邊埋下頭,吃自己右手擎著的用草紙裹好的油餅。怎么說呢,因為油餅太過滾燙,所以他右手五指的指頭在觸碰到導熱的草紙的同時就離開它,但是如果全部離開又會使它掉下去。所以,這五個指頭是交替著去捏油餅的。哈哈,實在找不到什么來形容這些指頭了,就說它們是熱鍋上的螞蟻吧。也許還可以這樣形容,就像是吹笛子,指頭們交錯著按向對應的孔眼。楊立新就好這一口。甚至可以說,這是他人生中最值得追求的事情之一。

“我當時想,要是牢房里有章師傅烙的這樣又嫩又肥的油餅,你叫我去吃幾年牢飯不是不可以。”他對那些關心他的朋友說。他趁著那股熱乎勁、吧唧吧唧地吃那張油餅——那可真像是把圓木塞向切割機的鋸齒并眼看它越變越小——時,耳邊響起人神共憤的清道梆子聲(“上任之初”,他曾想換掉這段音樂,以“救廣大市民和自己于水深火熱之中”,不過很快他明白,他沒有這樣的權力,另外,即使有這樣的權力,他也會收回這樣的決定,因為他弄清楚了一個邏輯:正是因為音樂聲刺耳,人們才會避之唯恐不及。這有點類似到電視臺點歌,我們點的歌越是好聽,觀眾就越不注意熒屏上滾動的祝福字幕,那么點歌人就白花錢了。“是不?你說是這個道理不?你怕我不厭煩這音樂吧?它常在我腦子里自動播放啊,特別是洗澡的時候。”楊立新對那些找他“抗議”的人說),也許還有白花花的水灑向道路兩邊的聲音(這樣的聲音是很難傳遞到駕駛員耳朵的,但他并不因為它聽不見就認為它不存在,相反他總是在內心把這個聲音也一起補上)。這天他另外聽到一種聲音。骨碌骨碌,囫圇囫圇的,間或發出嗵、嗵、嗵的巨響,非常難以形容。而我們知道,人的腦子特別是一個被枯燥的工作弄得越來越麻痹、越來越呆滯的灑水車駕駛員的腦子,總是運轉緩慢,總是無法同時聚焦兩件事。當楊立新把精力集中在分辨那聲音到底是什么時,他也就錯過了最佳的制動時機。他感覺像是有什么方方正正的東西——比如填滿了石頭的皮箱——正從樓梯道滾下去,連續地撞擊著臺階。這是一種失控、一種不能自主、一種慌里慌張的聲音。正因為如此,它聽起來特別的反常、突兀。然后,就在他有所得時,他頭上的毛發全部豎立起來。他仿佛開了天眼,透過儀表盤和引擎蓋,看見一個人正被車子向前推去。一個大人,或者相當于大人。不是小孩。扔掉油餅的同時,他雙手抓緊方向舵,猛地打了一個右滿舵又猛地打了一個左滿舵。事后據他說,他當時是把剎車片踩到底的,死死踩住,但他越踩,車就越往外沖。他感覺自己騎在一匹無法馴服的馬身上。“‘您這是把油門當剎車了。’交警對我說。”他對那些關心他的朋友說。咳,他的這一番緊急處置與其說是停息了災難,還不如說是使原本尚小、可控的災難,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汽車最后橫著停在馬路上,音樂還在放,水還在噴灑,原本可以不死的蔡軍,分成兩截,躺在血泊中。輪胎那又深又大的花紋就像它曾經印在泥土上那樣,印在中學生被壓癟的皮上。自行車前輪橫臥在地面,后輪立著。

不說有上千次,說上百次總還是可以的。楊立新上百次駕駛灑水車平安無事地通過丁字路口(他當時是埋頭吃油餅,還是不埋頭吃油餅,對這種平安通過其實沒有影響)。中學生蔡軍上百次平安無事地在此處超過灑水車(因為自行車車座總是一碰就脫落,所以他總是避免去坐它。他一路像職業車手那樣弓著背,左一搖右一晃,幅度很大地騎行。應該說這種姿勢雖有派頭,卻很危險。但我們不認為,是這種危險的騎姿讓他赴死的)。一條叫電池的灰色的狗上百次地從主人——紅霞——的雙手里跳下,歡快地在路面上奔跑。我上百次地吸煙(嘶——)。賣水果的徐公上百次地把一只腐爛的水果擲向立在人行道邊沿的郵筒(總是尚未腐敗的那一面而不是腐爛的那一面撞向郵筒)。而且我們完全可以說:既然在昨天的這一時刻,這些人是這樣度過的。那么,在今天的這一刻,他們同樣會這樣度過。這在邏輯上是不成立的。我們不能因為我們昨天做了什么(或者說經歷了什么),就斷定我們今天也會做什么(或者說經歷什么)。但是我們卻給了它超邏輯的待遇,也就是說,我們對經驗的關聯性(因為昨天發生,所以今天發生)的信任和依賴,要超過對邏輯的關聯性(小明因學習用功且方法得當,成績得以提高)的信任和依賴。誰能相信,蔡軍會殞命于灑水車輪下呢?這種不可能就像太陽不再沿軌道西行,而是轉身朝北而去一樣。導致這一場有違人們認知的慘劇發生的——這一切,上帝、“上帝”和“‘上帝’”都是知道的——是一位趕早來到郵筒旁邊、蓄著關牧村發型的中老年女人。她在那里待了起碼有一刻鐘,可是誰也沒有注意到她。哪怕她穿著一條鮮艷的、可以讓牛眼睛發直的紅褲子,也沒有人留意到她。這怎么不叫我想到切斯特頓寫的心理上的隱身人。在那篇引起博爾赫斯稱贊的偵探小說里,切斯特頓寫了一名郵遞員堂而皇之地走進大廈,殺了人并把尸體裝進郵袋背走。誰會留意一個郵遞員呢?正如我們自認為嚴格保守了秘密,卻還是把秘密泄露了出去,因為我們想當然地把出租車司機、門童或者服務員當成了沒有耳朵的人(或者即使是有耳朵也遵守游戲規則選擇不聽)。我覺得這是一種擬態。也就是說,一些人因為他強烈的功能性而消失在他的工作中。在我們眼里,他們變得和他的工作涉及的物質一樣。比如我們把服務員當作和消毒碗筷、桌布、菜單同等的物質。我想還有一種心理上的隱身人,他之所以隱身,主要是因為我們過于關注自己,或者說,過于關注我們所需要的。這并不容易說清楚。我打個比方,比如我們看籃球比賽,因為我們總是關注球隊和球星的表現,所以哪怕裁判員待在球場的中間區域,我們也不會留意他。比賽結束后,我們甚至說不出他是黑人還是白人,留短發還是光頭。我們之所以對他視而不見,是覺得沒有必要對他進行觀看。這就像去看畫展,我們總是記得畫家畫了什么,卻不會記得他們是用什么畫框來裝裱它的,即使這些畫框也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我們視野中。一日之計在于晨,每個工作日的早上,人們奔走在道路上,最為關注的還是自己當天要做的事、要應對的人際關系。這時往往是他的大腦一天之中最為忙碌的時候。而且我相信,即使是那些不想做事的人,他也不會在這樣的時刻擺出一副閑散的姿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他一定也表現出時不我待、只爭朝夕的姿態。并且這種姿態不僅僅是做給別人看的。它也是——甚至更主要是——做給自己看的。我們還可以認為,他也不是在做姿態,而是真的就有那么一股子雄心和勁頭。他照樣在用大腦盤算當天要做什么事。甚至比一般人盤算得更多(無論是范圍上還是程度上都更多)。也就是說,這會兒他簡直忙煞了。只不過,他們泄起勁來也更快。可能在上午,就已經躺平或擺爛了。因此,那天早上,雖有千百人通過圣門路和赤烏大道相交的這個街角,卻無一人注意到那像雕像一樣佇立在郵筒旁邊的中老年婦女。我沒看見。甚至坐在水果店里幾十次——最起碼有四十次——抬眼望向室外的徐公,也沒有看見。就那么近啊,那么大一個人,眼睛一定是捕捉到了的,大腦卻選擇不去記憶。更不用說對她及她的行為形成警惕了。由此我想到一個新的話題,就是立法部門和執法部門對證人證言總是心存戒備。因為就是一個訓練有素的人,在做證時也不見得可靠。很多案件請人做證,不過是把事情弄得顛倒。

那是一個單腿的鐵皮郵筒,說是四四方方,又不盡然,因為邊緣處呈現的并不是尖銳的直角,而是一道略彎的弧線。筒頂是一塊三十四厘米乘二十四厘米的平面,有的地方癟下去,有的地方凸起來,就像有人對它敲打過一樣。那癟下去的地方,底部稀疏地黏著一層濕漉漉的細沙,顯示這里儲積過雨水。它看起來也像一個淺底的煙灰缸,我想正因為它看起來這么像,才導致一些煙民把煙蒂插在這里。有的人故意把痰吐在上邊,有的是擤鼻涕。唉,說起來造孽,有的醉鬼還抓著它下豬仔。應該還有一泡雞屎。想必是某位農民在上街賣雞途中把它擱在上邊好自己休息。在我的準岳母暗中訪查我的這一天早上,家住楊林湖的黃姐(我想住在楊林湖也是她不曾引起人注意的原因之一,楊林湖距離此地有兩公里,城西這邊人對她眼生是自然的,而我們知道,如果是熟人,我們經過時總是會留下印象)像是最幼稚、最變態、最無所事事、最精神不正常的人那樣,長時間地在這里玩一個游戲:把一只橙色的乒乓球輕輕放在筒頂一邊(靠赤烏大道那邊)的邊沿,使球體盡量多地懸空,同時又不至于墜落下去。她一直在試探那個極限在哪里。(起初,她把要放乒乓球的那一小塊區域擦干凈,不過她發現,因為這塊地方光滑并且多少有一點坡度,乒乓球總是不管不顧地滾下去。后來,為了使它長久地停在此處,她用右食指指尖沾了一些細沙過來——這樣就會增加球體與筒頂之間的摩擦——然后才把球放上去。)極限就是美,就是快感,就是陣陣竊喜。每當乒乓球穩穩地立在那兒,她就覺得,還可以往外再移一點點。可當她這么移過去,它就一頭栽落下去,并且在撞到地面的同時高高地彈起來,害得她要用雙手往空中猛然一捧,才把它捧在手心。這個度可真難把握啊。可以說計較到了毫厘的地步。后來,她明白,僅憑自己的感覺,是無法在這樣一個早上,使球處在將墜未墜的微妙狀態的。也許需要在這里待上一兩個月,才能說有所得。在這里我必須說,她還真是那些沒什么文化的人里頭比較有自知之明的一個。因為大多數沒文化的人總是自信能找到這個點。她放棄了自己,改用另一種方式來探尋這個點。她在筒頂這邊大概其地放上乒乓球,然后走到另一邊,微微弓起右膝,對準筒身頂那么一下。如果乒乓球紋絲不動,或者微微動一下又停在那兒,那就說明它還沒有放到位,還可以再往外放一點。如果這么頂一下,它輕輕滾動并且終于墜落下去,那就說明放在這個位置是對的。這么試驗成功后,她在放球的點做了記號,第二次再放那兒,并再次到對面用膝蓋頂筒身,發現它又滾落下去。她一共試驗了四次,次次成功。因此她把乒乓球留在那個點上,然后自己匯入人流,走了。不過呢,又沒走遠。也不是很近。應該說是走到一個中間的位置停下,在一間鞋店試鞋(并且在后來價也不還,買走一雙平底布便鞋和一雙生皮靴,在店主去扒拉那一元錢的找零時,她又說“實在找不出來就算了,以后還是要來的”,這使得店主對她印象極佳。在店主心目中,就是觀世音菩薩犯罪了,眼下這位蓄著關牧村發型的大姐也不會)。我前些年讀過一本叫《獨裁者手冊》的書,它將統治者的支持者由近至遠分為三個層次:不可或缺者組成的致勝聯盟、實際選民、名義選民。我想,黃姐大概就走到這“實際選民”的層次,也就是說,如果以郵筒為中心,她已經走到核心圈外,但是又沒有走到完全無關的地區。換句話說,如果郵筒那里發生了什么事,她將不是什么及時的圍觀者,但是關于那里發生了什么,她又能通過圍觀者喧囂的議論聽到。這還讓我想到一些出現在公文里的政治騙子,他們并不在機要部門工作,卻總能聽到一些機要消息。我們得說,黃姐是一個謹慎到病態的人。她不僅僅是懂得分寸,簡直可以說,是把分寸拿捏得死死的。

這時候——早上七點四十分——我出場了。我走到丁字路口的這處拐角,點著香煙,并且像蛇一樣嘶地吸了一口。我和水果店的徐公互相投去沒有好感的一瞥。可能,他的沒有好感還要嚴重一些,甚至到了恨的地步。這是底層揾食者對穿制服者的一種抽象的或者說一般性的恨。或者說是概念性的恨。是“表征的表征”。叔本華說,初級表征是對物質世界中的事物——比如一棵具體的樹——的經驗;相反,樹的概念則是以省略每一次經驗中的細節因素而形成的、代表許多同類事物的一般性表征。白發徐公一定是在一些穿制服者那里遭受了委屈,進而判斷所有穿制服者都是那個德性,進而,在瞅見我這樣一個和他沒有瓜葛的穿制服者時也咬牙切齒。我很能理解這種恨。因為就是我的父親,也在某一天回家時冷冷地瞧了我一眼,說:“警狗。”我為之驚愕是自然的。稍晚的時候我得知他在當天被公安局某個部門找去調查,并被熊了幾句。我知道,一個人即使沒犯事,我的一些同事也會對他態度粗暴,他們傾向于認為,人不容易說實話,因此得熊那么幾句,熊就是一服“吐真劑”。然則,徐公的這種恨又不能公開或者直接地表露出來。這會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且讓我先說說一九九六年我在岙城派出所實習時經歷的一件事,因為轄區化工廠一副板車的輪子被盜,我們前去調查,每次去,廠保衛科及分管廠領導都請我們在食堂雅間吃飯。我記得,有一次在經過大廳走向雅間時,那些工人都沒什么好臉色地站著,用鐵匙敲打瓷缸,我們走近時,敲打的聲音弱下去,我們走開后,聲音又響亮起來。很明顯,他們是在抗議干部公款吃喝,但你要追問起來,他們就會說是在催食堂師傅開飯。徐公從一堆爛水果中找出一顆沒爛透、還堅硬的水果,像坐在輪椅上的殘奧會棒球運動員那樣高舉起一只手,把它狠狠投向門外的郵筒,想表達的是對我——這個我不僅僅是一個抽煙的二十五歲男子,更是國家、政府以及相應歸屬于它們的權力和暴力在民間的“符號和化身”@——的憤慨,但如果我扭頭看向他,他就會把臉一迎,氣惱地分辯:“怎么?我把不適合賣的水果丟到垃圾桶也不行啊?”是的,在郵筒下方擱著一個裂開很大一道口子的粉紅色塑料桶。爛蘋果或爛桃子在撞擊到郵筒后,會反彈進桶子。

他的意志全都投入這“合法”的一擊里,甚至清早一開門就在等待這一擊。他要趁我走過去時,用這一擊,給我的耳膜和心臟帶去一陣不舒服。他哪里知道有個中老年婦女在郵筒上擱了一只乒乓球。徐公用力很大,水果撞擊筒身,發出瞠的一聲巨響。不過,巨大的沖擊力幾乎在觸到鐵皮時,就被整個郵筒給消化或吸收了(呵呵,它還妄圖無損地抵達肌體的全部)。啊!力的漣漪。越是離受擊處遠,越是不能感受到沖擊的力量。在這股力到達郵筒筒頂那一側時,它僅僅是輕輕撼動了一下那里。輕輕地,非常輕。就是那么一股針尖般大小的力,讓乒乓球滾動起來,并墜向赤烏大道。因為是從一點O四米的高處墜落,勢能巨大,乒乓球像一團小小的火焰,在大道上猛烈地彈跳起來。在推進敘述之前,我想提一下人們非常熟悉的一種針對動物的訓導方法:條件刺激。最經典的例子是潘金蓮訓練一只白獅子貓兒,用紅絹裹肉,令它抓食,之后,它看見官哥兒(李瓶兒誕)穿著紅緞衫兒,就撲上去,算是把他驚死了。二0一七年六月,我和太太受出版人伊愛娃邀請赴瑞典訪問,我記得,為了使旅行不致困乏無聊,駕車的伊愛娃和女兒莉莉玩了一個她們常年堅持玩的游戲:誰先發現對面的黃色車輛,誰得一分。因此,為了獲勝,她們一直緊盯前方,以致當前方出現一輛紅色的小車或者一棟黃色的小屋時,她們也會搶著尖叫。當然是半聲的、未遂的、不過又是意猶未盡的尖叫。今天,當我在路上看見有黃色車輛駛來,也會在心里舉起手來。似乎發現它也能為我增益。接下來我要說的紅霞,這個不上班的女人,她總是在院子里把一只乒乓球(唉,她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乒乓球,她家里總有幾十打乒乓球)往遠方丟去,然后看著那只灰色的狗飛奔而去把它咬回來,每次它這樣做,都能得到她物質和精神上的鼓勵。這導致它對這直徑四十毫米的空心圓形物體非常敏感。我記得九十年代流行過一首歌,叫《我的眼里只有你》,對這條狗來說,這個你就是乒乓球。乒乓球兒,我說我的眼里只有你。只有你讓我無法忘記。這天早上,紅霞看著我走在人行道上的背影,朝地上拋下灰狗電池,自始至終沒有注意到彈跳的乒乓球,電池卻向它飛躥過去。它跳到赤烏大道,試圖把它抓住。似乎有點難度。老在跳。正當此時,它看見一個人類,飛快地騎著自行車趕來,要和它爭奪這一果實。我戳但姨的癟啊,但姨的癟佢要跟我搶這個球。它就是這么想的。它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不去追乒乓球,想先用自己那說大不小、說小不大的身軀把他連人帶車頂翻。那中學生蔡軍兩條腿筆直地立在腳踏上,正像順風的船,鼓足了帆,飛過去。眼見著!一條吠叫的狗鉆到車下,他一時不知怎么想的,往左斜沖而去。這時灑水車駕駛員楊立新正埋著頭,吧唧吧唧地吃油餅。一邊吃一邊縮著舌頭。因為燙。然后乒哩乓啷。狗也不追球了,自己跳到人行道上,并在遠處搖著尾巴等候主人。我那天靜靜地轉身,既沒有湊過去看,也沒有及時離開。我一直忍著喉嚨里翻涌的東西,它都快把我的喉嚨撐破了。一個孩子,身體被撕脫成兩半。現在,我仿佛還聽見當初彌漫在街道上空的連綿不絕的嘖嘖聲。那是人們的感嘆(“我仿佛”呵呵)。

這件事的直接后果之一,是丁字路口處在上下班高峰時多了一名歡快的執勤者。來往的人們都說他是交警,他也樂得人們這樣說他,我們這些內行卻知道,他只是交警大隊從社會上招聘的工人。這從他的著裝——穿制服而不佩戴警銜——可以看出。今天我們知道,這些在公安機關服役又不具備警察身份的人叫輔警,但在二十余年前還沒有這樣的叫法。我懷疑老百姓都知道他們是工人,只是不便用“工人”或“臨時工”這樣的字眼去稱呼他們,怕他們傷心和生氣。故而把他們也叫交警算了。這些“交警”,地位自然比真的交警低,但比起那些聯防隊員、給單位搞清潔衛生的,還是要高不少。因為他們始終具有被招錄進公安機關的希望(盡管希望往往渺茫),而后者卻完全沒有這種可能。另外,他們也具有后者不具有的專業性,他們總是因為一些專業的需求——比如馴犬、指揮交通——被招聘進來,一般也就在這里服役到老。后者卻有點像是四處流動的麥客,無非是賣體力,在這個單位賣行,在那個單位賣也行(雖則他們在生活中并不熱衷于換單位)。又正因為這些工人具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及權力(雖則狐假虎威的多),要想成為他們也不容易,還需要考試和測評,甚至需要政審。有時為應對質疑,招聘的組織方還要對入圍者進行公示。用時任人事局局長陳思明的話說,這也是正規的銓選。就咱們說到的在圣門路與赤烏大道相交的丁字路口執勤的這位,他原本進了上一批招錄的名單,最后關頭被刷下來,招聘的組織方為安撫他,承諾再招人,就第一個把他招進來。可是距離這個承諾過去三年,也沒見著交警大隊再招人。正當他倍感絕望并向家人發出要了結此生的威脅時(“我跟你們說,我是認真的,我很認真”),一場車禍如及時雨降臨,讓他了了夙愿。一名女干事在電話里對他說:“請問是小謝不?明天能不能來交警隊政工科報到?”因為這次車禍,形成了一些公文,我們可以摘錄一些在公文里出現的話,來概括這一系列環環相扣、具有蝴蝶效應色彩的事件:搶道,避讓不及——嚴重交通事故——在校生死亡——加強道路交通安全管理力度刻不容緩——應在市區危險地段、事故多發點段配備交通指揮人員(至少確保在早晚高峰時段,要有人執勤)——人力不足,應進行專門人員招聘。

我想一些讀者已經猜到:黃姐是這位小謝的母親。于是,我們可以把前邊所列的過程,視作更大的一個過程的相對靠后的一部分:小謝被承諾在第二次招聘時處于錄取的第一順位——第二次招聘遲遲未舉行——黃姐在圣門路與赤烏大道相交丁字路口東南角的郵筒上放了一顆乒乓球——鄧姨水果店徐公在我經過后,撿起腐爛水果擲向郵筒——“不過是一點微震”,乒乓球卻落下,并在赤烏大道彈跳——紅霞養的灰狗改變軌道朝乒乓球追去——騎車飛奔至此的中學生蔡軍因狗的出現慌亂,連人帶車滾入灑水車輪下——灑水車駕駛員正在吃油餅,處理失當,蔡軍被碾死——由在校生慘死我們想到:加強道路交通安全管理力度刻不容緩——應在市區危險地段、事故多發點段配備交通指揮人員(至少確保在早晚高峰時段,要有人執勤)——人力不足,應對此進行專門人員招聘。

這聽起來有些反常對嗎?它犧牲的利益巨大而所取極為微小。可以說收支不成比例。我們人——我指的是我們單個人——最不可能做的事,第一件就是虧損,其次才是吃人或者亂倫。不過,這種反常卻被很多人理解。一些人本能地對它提出質疑,不過很快就將質疑收回,甚至可能反過來為它做證。因為只要他活得夠久,甚至只需活到三十歲,就有機會聽到、看到和親身經歷這樣的事。究其原因,還是因為犧牲的是別人的利益。別說是通過犧牲別人來謀取自己的微小利益,就是不為著謀取任何利益,僅僅為著犧牲別人,這樣的事也會有人去做。我把它們分別叫作“利己型損人”和“不利己型損人”。我就這種現象請教同仁,沈書枝說有點類似鄉村里說的“用別人一頭牛換自己一根針”,孫秋臣說是“明珠彈雀”,當然是慷他人之慨的明珠彈雀(對非常功利的人來說,別人應該犧牲多少,僅僅取決于它對自己獲利有多大幫助。如果別人犧牲的利益少反而導致自己獲利多——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那么他一定不會多犧牲別人。這和他愛不愛別人或者受不受律法的約束無關)。我對這種反常的事形成經驗(或者說陰影、難以消化的記憶,以及一種難以抗拒的興奮)是在閱讀劉慶邦小說《神木》后。當時,這種接近極致的惡——它體現在自私、利欲熏心,以及對他人生命、事業、歷史與未來的絕對冷漠和無情上——像一道照明彈,升起在我思維原本漆黑乃至漆黑到我以為不存在的一片領地的上空。我頓感經驗的疆域擴大了一倍。這比第一次看見異性私處和大海還要讓人難以忘懷。因為那兩種第一次只不過是程序性、走過場的第一次,只是計數開始,而這一種第一次卻富于某種——怎么說呢——奠基性。以后,我對人的壞的認識,不過是對這一次對人的壞的認識的狗尾續貂抑或添磚加瓦。“竟然有人為了詐礦主幾萬元賠償金,誘騙陌生人隨自己到礦上務工,然后干掉他制造‘安全事故’。天哪,天哪。”我沖自己感嘆道。當時,我滿以為是劉慶邦發明了這事。我想,就算它是發明的,僅僅在人的腦海存在過,一經說出來,也就具有了強大的現實力量,就像削尖的樁子,深深打進我們的認知里,并變成決定我們未來如何與人打交道的一種閱歷。后來,現實世界發生數起與小說幾乎一致的案件,我還為劉老師的預言能力叫絕,直到我獲悉他的創作其實也是取材于真實。但我仍不想否定他作為發明家的地位。我想說,他發明了——或者說擴展了、框定了——他受其影響的事,使此事從他這里得到永久的建立。不過,后來我想,這種性質的事——我指的是犧牲他人——在這世上其實并不罕見。殺人越貨、拐賣人口、傳銷詐騙,不都是嗎?只因它們發生多了,我們聽得多了,也就不以之為怪了。而只要我們收起自己單純的心——這種單純體現在把愿望當成現實,而對現實掩耳盜鈴,比如相信“真水無香”“歲月靜好”“天下無賊”——就一定能察覺到自己所處的單位,存在不低于三分之一的卑鄙之徒。在他們眼里,他人只是工具、武器、人脈、玩物,或者說一顆人頭,可籠絡、開發、榨取、役使、犧牲。我有一位萍水相逢的朋友,姓但,我總記得在我們唯一一次的交往中他講的一件事:一名婦人姓皇甫,因房屋加筑閣樓,要請建筑工頭吃飯,在鄰鄉任教的同學段某說好來走動,也是要招待的。皇甫主婦不想花請客的錢(一頓一百五,兩頓三百元,這還是保守的估計),于是想到花錢大方的本鎮人魯某某,以替他介紹女朋友為名,召他到本鎮最貴的餐館,同時也把工頭、同學叫來。自己把孩子也抱過來。這頓飯自然是由魯某某結賬。魯某某多年獨身,是因為他性格乖戾橫暴,極難于自控。可憐段某天生老實,自從被介紹給魯某某后,不知如何辭拒,鎮日以淚洗面。后來實在受不了騷擾,就自剄了。我們且不說皇甫主婦害了同學一條性命(因為段某的死也有段某自己性格過于軟弱的原因),說她把同學的人生與未來無情地拿出來犧牲,還是可以的。“就為了省幾百元飯錢,這樣的人怎么不叫雷電劈死呢?”但某說。承上,我們完全可以說:一個母親為了讓兒子(她的小寶、娃娃)當上交警隊臨時工不惜假他人之手制造一場致人死亡的車禍,合情合理。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奸雄或反人類者吧。奸雄和反人類者從不因為我們認為或者倡導天下無賊,就不存在。

另外,這樣去想,也有助于緩解我們內心的遺憾。我們差不多都有一種讓事情顯得完整的企圖(我們知道,事情本身是什么樣和事情完整是兩碼事)。它是一種沖動。一種潤色和補全的沖動。(我原本想留到以后再說這種沖動,因為以后我要相對集中地闡述沖動和寫作之間的關系。但考慮再三,我還是決定現在就把它——這種潤色和補全的沖動——說出來。因為我想到,它和我未來要論述的沖動——它關涉的是如何憑空地、無中生有地制造出轟動來——在性質上有所不同。非常明顯:一個基于無奈,一個基于興奮(一種創造的激情)。即使二者從動機上看并無區別,都是對平庸不甘。)把車禍想象成一場陰謀——一位母親為了讓待業的兒子上崗不惜制造它——有利于我們感受到事情的完整。也就是說感受到它在形式上的有頭有尾、有鋪墊有高潮、有起承轉合以及在內涵上的發人深省。我不知道我說清楚了沒有。如果它僅僅是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那未免太讓人失望了。這就像一塊銅鏡(或者神瓦、滿月什么的),有著明顯的缺損,看見它,我們心里就難受,就想著要弄些材料,把它補全。或者這么說吧,看到街上有個一條腿的人在蹦,我們就想給他補上另一條腿,好讓他健全。……這也給了我思考陰謀論一個契機,陰謀論如此盛行,或許也和人們對完整有一種強迫有關。人們無法接受平庸的、缺乏戲劇性的現實(或解釋)。政治家是最喜歡從事情完整而不是事情是什么的角度去發表演說的。也就是說他們更愿意給你提供一個體現了絕對的圓的餅,不過那是畫出來的餅。

那么,我們就這么收工?就像那些值班的報社領導,拿起筆四處征詢地看看,說:“我簽‘付印’了?”不不不。我快要被這樣收工所帶來的痛苦壓得抬不起頭來。我甚至不是像我自己想的那樣,直到此時——也就是整個敘事告罄之際——才感受到痛苦,實際,在敘事進入收官階段,痛苦就已經侵蝕、蔓延或者說坐鎮進來。一些讀者可能發現了,在上兩段(也就是第六節最后兩段)里我采取了一個招架不住、且戰且退、心知末日難免就要來臨的人才會采取的兇狠辯護姿態。我試圖用它們給它一個存在的理由。就像農民試圖用梁木抵住歪斜的危房,或者醫生試圖用強心針留住正在無情流逝的生命。

敘事以這種方式收場,給作為敘事者的我帶來雙重痛苦。一重痛苦,是我感受到讀者(至少是挑剔的讀者)對此的反應——索然無味——并進而對自己的工作也產生一種索然無味的感覺。這就好比廚子在看見顧客表達了對自己制作的菜肴的反感之后,對自己的工作產生了反感。對讀者的這種索然無味,我們或許可以用“滿足即是消極的”的哲學來籠統地解釋,無論你生產的產品是怎樣的,最終都會在讀者那里形成消極。但我們又知道,具體到實踐中,消極和消極又存在區別。比如,這樣結尾——黃姐導演了車禍——給讀者帶去滿足之后的消極,就要大于不這樣結尾給讀者帶去滿足之后的消極。換言之,不以故事的方式而是以生活或散文的方式示人,帶給讀者的沒意思的感覺就不至于那么強烈。申丹教授在《雙重敘事進程研究》這本書里說:“作為‘秘密’的‘第二故事’一旦被揭示出來,就顯得索然無味了,而追蹤發現‘隱性進程’的過程則伴隨著審美愉悅感的逐步增強和主題思考的不斷深入。”我對此是贊同的。在這里,我并不想鎖死一種認知,即一篇散文要優越、高貴、好于一篇故事。哪怕現在我更傾向于讓自己去寫一篇散文而不是一則故事(如果你拿刀子——拿糖也行——非得讓我在二者之間做出選擇,那么現在的我一定是沒什么猶豫地選擇散文的)。這就像我們注定會在兩名異性里選擇一名作為結婚對象,但我們不會認為那和我們結婚的就要優越、高貴和好于那未和我們結婚的。只有對兩件事物地位平等這一事實給予尊重,我們才能公平或者說毫無愧疚地對它們各自存在的弱點進行評判(很顯然,弱點又正是因為在它們之間進行比較才顯現出來的)。好比只有認識到胖子和瘦子在地位上是平等的,我們才可以理直氣壯地說,相比瘦子,胖子具有行動不夠敏捷的弱點。我認為有這樣的態度是理性的。存在一種狂熱分子(或者說觀念的紙偶),他們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支持平等,生怕不能顯現自己在道德上的領先地位(他們還常“謙卑”并且充滿責任心地認為自己是在為整個人類的道德殿后),竟為了平等而平等,鼓吹胖子在行動上不夠敏捷就是好來就是好。他們這樣說謊時,態度極為真誠。這使得他們比那些存心抬杠的人還難應付。說回來,寫故事是沒有問題的,一名作者寫故事并不低人一等,但他應該明白寫故事的代價,即它無法和人建立莊嚴而久遠的聯系。這和足療差不多。在我們這個社會,有兩件事是一樣罕見的,一是瞧不起足底按摩師,一是緊緊擁抱足底按摩師說他給自己以靈魂的啟迪。另外,對這樣一種情形——讀者讀完一個故事后不會感到索然無味——我們和讀者一樣,都給予了高估。而且,來自我們的高估,要大于來自讀者的高估。讀者高估它,是因為沖動。在被故事吸引的關頭,他是很難認為自己會掃興的,這和他正受一名妖冶的異性誘惑是一回事,他會夸大自己對對方的需要。此時,他怎么可能會去檢討自己情感里的虛假成分呢?這種虛假主要體現在他抑制了對對方一定存在的讓自己不快的一面的認知。或者說對對方一定存在的不能讓自己盡意的一面的認知。一定存在,而不是可能存在。雖然這樣的存在不見得一下子就在眼前顯示出來,卻勢必會顯示出來。在得到、占有或者抵達對方之后,他幾乎是一定地,為自己經歷的是這樣一件事情,為自己獲得的是這樣一個東西,而感到吃驚和厭惡。他在得到前后判若兩人,他在渴望與惡心之間自由切換,表面看不可思議,實際卻是自然而然甚至是水到渠成的。而且,他還會把自己過去對對方的需要的夸大,視作真金白銀的付出,從而對今天所獲是如此微薄倍感憤怒。而我們高估它,是因為迷信。這是一種在騙子明確宣告自己是騙子之后仍然認為騙子不會騙自己的固執的迷信。是一種有選擇性的忽略或者說忽視。是一種面向自己的掩耳盜鈴。可能還不止我們這樣,世上有誰不是更愿意相信幻覺——而不是事實——的呢?我們喜歡夸大讀者對自己的好感與忠誠,或者容忍。以后我還會對此說上幾句,現在,我要急切地插敘一個叫“急切”的話題。我發現,正是心態上的急切,導致我在寫作上成為一個“硬實踐派”,或者說“蠻干派”。往往,只有一個任性的草圖——所謂任性,正如前文所言,就是它只關注事情讓人興奮和激動的那一面,對會發生的掃興卻缺乏預見或者雖預見卻輕信能夠避免,或雖預見卻認為它為害不大——我就動筆寫了。有時甚至不需要草圖,而只需一個電光石火的念頭。我很少在事情發生之前對它做充分的材料和程序上的準備,對可能釀成的事故也沒有設計預案(理想的做法是左宗棠在收復新疆時采用的“緩進速戰”戰術,以及馬塞爾·普魯斯特按照建造大教堂的方式來著手寫七卷本《追憶似水年華》),因而,若有人稱贊我運籌帷幄,我一定推辭不迭。不說我是無頭蒼蠅亂飛就好了。朋友,我必須說,只有到昨天上午,到我結束對“黃姐智造車禍案”的敘述,我才歷史上第一次看清這樣敘述在讀者和作者那里形成的巨大副作用,或者說可惡后果。對一名四十多歲的作者——不是四十多,而是距離五十歲只有四年——來說,這是何等地不應該啊。……也許不能說是歷史第一次,之前寫完帶有詭智色彩的小說時,我也會形成意興闌珊的感覺,但是那種意興闌珊的感覺強度并不大,或者說,不像今天表現得這么激烈和狂熱。過去所形成的意興闌珊的感覺不會讓我中止類似的嘗試,這次所形成的意興闌珊的感覺卻有可能讓我永久地廢棄這一種寫法。也即“以取悅為目的的玩魔術式寫法”。或者即使不廢棄,也會把它降格處理。類似于工廠把過去標記為一級品的商品標記為二級品。這是一次革命性的“惡心”。……也許,我也并不是直到昨天上午才第一次有這種強烈的惡心感。大概率,這是我第十次或第二十次有這種強烈的惡心感。或許可以這么說,正因為每次都強烈地感覺到惡心,每一次我都覺得自己是在第一次經歷這么強烈的惡心。……而且,也不是每次到了事后才領略到惡心,尚在寫的過程中——甚至是動筆之前——我就可能已經預見到了。預見事情惡心卻還要去做它,不是因為此人瘋了,而是因為他固執(或者說沉湎于愚蠢的執拗)。而且,我可以打包票地說,這樣固執的人和事在我們社會生活中并不罕見。我們人——不說所有,就說大多數——還不就是這樣的:不善于也不樂意從理性、客觀的角度出發去判斷和操作一件事,而總是聽命于自己的想當然?我們總是在球場上碰見這種人,他明明沒有過人的能力,卻總是要去過,然后在丟掉球權之后像個賊一樣舉起手,說:“我的。”說到我,并非本性里的急切,而是本性里的取悅沖動或表現欲——還可以說,是想在人前制造某種轟動效應的心理——導致我犯了這個可怕的錯誤。嚴格推究的話,我犯的就不是什么過失罪行,而是故意罪行了。……寫到這里,我問自己,我果真為此痛得抬不起頭,或者說透不過氣、直不起腰嗎?果真對它有這么惡心嗎?我發現所謂的痛苦與惡心,其實都很輕微。但我心里沒有勝利的感覺是一定的。有可能,在把痛苦和惡心說出來之后,它們就變得不再那么折磨人了。

另一重痛苦,是它展現出某種穿鑿附會和拼湊的特質——這就像一幢房子,從表面看是光鮮的,卻沒人敢去住,因為有的柱子固然是硬邦邦、如假包換的柱子,有的卻是以草替代的,有的磚頭固然是硬邦邦、如假包換的磚頭,有的卻是以紙仿造的——它帶給人的也不是什么驚奇,更多地,恐怕還是疑惑。它的實操性或者說實現的可能性很低,唯一能給它打包票的是那個設想它的人。而現在,連我這個設想它的人也不愿為它作保,我甚至為自己這么設想過羞愧。有的朋友會說,你不應該為設想它,而應該為你沒有設想好它羞愧。一開始,在某種謙遜的習性指引下,我是打算承認自己在設想時犯下這種無能和懈怠的過錯的,但很快我就勒令自己不去這么干。我想,我應該是能設想好它的作者之一,而不是不能設想好它的作者之一,并且我是能設想好就一定會去設想好它的作者之一,而不是能設想好它卻不去設想好它的作者之一。驅使我這么說的,并非自負,而是一種我不想再自我踐踏的決心。下面,我就從概率的角度來說說“用一只乒乓球制造一場車禍并幫助兒子上崗”這樣的事在技術上成立的可能性有多低。比如,事情成功的第一步——擱在郵筒邊沿將墜未墜之乒乓球恰好在我經過后墜落——取決于兩點:乒乓球在此之前沒有因別的緣故墜落(比如微風吹刮)、水果店徐公把壞掉的水果投擲到郵筒身上。我們這樣粗略地計算,乒乓球在此之前墜落和不墜落的可能性各占百分之五十,徐公投擲爛水果和不投擲爛水果的可能性也是各占百分之五十(誰能保證他一定把壞掉的水果擊出去呢,有幾次我看見他用毛筆給它化妝),那么,水果擊出去并導致乒乓球按時墜落,這樣的事發生的概率只有四分之一。接著,來到第二步,乒乓球須在墜向地面后強力反彈。理論上,它應該清脆地彈起,但我們知道,丁字路口拐角處的路面實在復雜,你知道乒乓球是落在一塊光滑的地面上,還是一團軟綿綿的泥上呢(泥的成分要么是土,要么是滴在這兒的機油,要么是凝固的泔水)?我想機會五五開。之后,你怎么保證灰狗一定追逐彈跳的乒乓球呢?因為就是狗也不見得要時時刻刻去討人歡心。即或它想討她歡心,你可能也放錯了東西,或者即使放對東西,也放錯了顏色。你怎么知道它就對乒乓球或者橙色感興趣呢?我們不要算得那么細,我們就說狗去追和不追的可能性對半。之后,我們也保證不了灰狗跑向球,它的身體——雖然這身子還挺不小的——就會引起騎車到此的男性中學生的避讓。我們只能說,他避讓的可能性只有一半。而且你知道他是往左避還是往右避呢?往左避的可能性也是一半。然后,在他往左避讓后,你怎么保證灑水車就一定碾向他呢?你怎么知道駕駛員不采取緊急措施呢?因此,他被碾壓的可能性也只有一半。而碾壓分碾死和未碾死兩種,碾死的概率還是只有一半。往后的運算我們繼續馬虎一點,你怎么保證丁字路口碾死人的事故會導致政協委員提交相關提案呢?只能說,提,不提,機會各半吧。政協委員提交提案后,你怎么保證公安機關采取切實措施應對呢?只能說,他們庶幾會這么做。最后,在公安機關決定增聘一名臨時工之后,你怎么知道小謝就是唯一的候選人呢?我們不說他要和十幾個人競爭,就說和另一個人競爭也是可以的吧(因為像他這樣通過了上次招聘的筆試、面試卻沒有被招進去的,并非孤例),那么,說他中選,怕是也只有五成把握。因此,想要通過制造一場讓別人不知道是自己制造的車禍然后營造輿論來推動公安機關招人并使自己兒子中選,這樣的事,其實現的概率約只有兩千零四十八分之一。然后,也是很重要的,這樣的工作,月工資是一百八十三元七角九分。

無疑,這樣一件事——制造(或者智造)車禍——并未發生。它是寫作者出于我們不能排除是好意(因為他總是在試圖取悅人而不是惡心人)也不能排除是猥瑣(因為我們總是察覺到,取悅只是他們想從我們這兒獵取贊揚的手段)的心理制造的。我們贊揚一個人,要么是對他為我們做了點什么進行犒勞,要么是稱許他的工作能力。寫作者普遍追求的是后一種贊揚。也就是說他們更渴望聽到我們說“這哥們寫得真叫絕”,而不是“這哥們吃苦了”。而且,稱許一個人的工作能力,表面看是在自上而下地給這個人空降、頒發甚至是扔下一些東西,實質卻是在向此人割地,表示由衷的臣服。我們可以想象一種盛行在賽場上的慶祝儀式:一群隊員把他們的教練或者隊長拋向空中。這時,我們絕不可能說這被拋起來的人是在接受眾人的賞賜。而對一個人為我們做了點什么進行犒勞,則始終是自上而下的安排或打發,有點像派發小費。我們在付小費時有可能不會認為自己高于對方,但絕不會認為自己低于對方。起先,我打算用“制造生日驚喜”這種我們在生活和電視劇里常見的事來比擬作者這種“制造故事的轉折與意外”的行為。很快我出現猶豫,因為我想到,人們“制造生日驚喜”,差不多就是純粹地想讓過生日的人更高興和更幸福(相比普通的慶祝而言),而甚少有炫技的成分,雖然它對技術的要求不低。而“制造故事的轉折與意外”則更多是為了作者個人出風頭。它們之間最像的地方是它們都為了謎底的揭開而做充分細致的準備卻讓這種準備在很長時間內不顯山露水。

必須說,為了達到那種惡作劇才有的嚇你們一跳的效果——或者說達到某種轟動效應——我對往日經歷的事進行了篡改和發揮。篡改和發揮也是虛構,是比那種徹頭徹尾的虛構還能迷惑人的虛構。“有些謊言之所以更惑人,是因為它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之上。”我在最近讀過的一本書里看到這句話。很遺憾,當我要去找這本書時,它就適時地不見了。可能是《司法心理學》?我所制造的“黃姐制造車禍案”一事,就是建立在一起真實發生過的交通事故的基礎上的。也即,灑水車在丁字路口碾死人并且有一名交警隊臨時工被安排在此執勤,這事情是真的,至于章師傅烙油餅并派兒子把它送給正在駕駛的楊師傅(以及楊師傅邊開車邊埋頭吃著燙手的油餅)、紅霞抱著狗從瑞昌大酒店出來并在穿過馬路后把它拋向地面(以及它被訓練得對乒乓球特別敏感)、徐公對作為公家人的我懷有刻骨的仇恨因而向門外的郵筒擲去一枚壞水果、黃姐在郵筒筒頂細心地放上一只乒乓球并去附近的鞋店買鞋、這名交警隊臨時工在上一次招錄的最后關頭被刷下來,等等這些,則全屬編造。章師傅、黃姐、紅霞、狗是完全不存在的。徐公存在,駕駛員、死者、臨時工也存在,駕駛員受審的經歷也存在。不過駕駛員不姓楊,死者不姓蔡,臨時工也不姓謝。他們姓什么,鬼才知道。我在一本撿來的會議手冊上隨便找了幾個名字——楊立新、蔡軍、謝忱——給他們安上。至此,我們發現,一個看起來渾然一體的紅色整體(圖①),其實是由虛構的紅色和非虛構的黑色兩部分組成(圖②),減去紅色部分,就是真實的部分(圖③)。

“真實……的?”我仿佛聽見一位過去的同事對我這樣說,和氣中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嚴厲,如果是沒見過什么世面的人,恐怕要為這種嚴厲哭鼻子,“還跟我玩什么分期支付啊?還不一次性說完,留著它們過年哪?”于是我只好向他,向你們,也是向我自己交代,車禍也是假的。丁字路口那兒根本沒有發生車禍。至少在我反復經過的那三年內,沒有發生。跟隨車禍一起消失的是死者蔡軍以及作為中學生的他對和灑水車并駕齊驅的熱衷,還有灑水車駕駛員將要受到的審判,還有這里被安排過來一名交警隊臨時工。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只有灑水車是存在的,它每天都在這個時候咿咿呀呀地通過丁字路口。至此,我們發現,一個看起來渾然一體的黑色整體(圖④),其實是由虛構的黑色和非虛構的綠色這兩部分組成(圖⑤),除去黑色部分,就是真實的部分(圖⑥)。

“我感覺你——”那個審問我的人,忽然變身《孤星血淚》里饑餓難忍的逃犯,把我當作可憐的小匹普頭朝下腿朝上倒抓起來不停抖動。看我身上還有什么藏著沒交出來。果不其然,在抖摟中,又有幾顆謊言的果實滾落在地。灑水車是存在的。但是它作息的時間卻飄忽不定。也就是說,它不是每天早上七點四十準時從二小開到丁字路口此處,它也不是從不經過圣門路。它去哪里,走哪條路線,以及什么時候走,玄妙莫測。有時直到午夜它才出來(其簡單的旋律對人們“半睡半醒的狀態產生著一種奇異的麻醉效果”),有時出來才幾分鐘就掉頭返回老巢。另外,就像我前邊提及的,賣水果的徐公只是看起來對我露出驚恐的眼神。每有路人經過,他都會本能地看一下,但這種看并不走心。這種看和盲人的看一樣沒有效果,不過它還是有一定的歷史淵源。我傾向于這樣認為,在遠古時代,我們人得緊張地望來望去,否則就會遭受滅頂之災,進入有司法保障的時代,這種謹慎變得沒有多少價值,因為即使我們非常粗心、麻痹,也不會付出生命的代價。但是有些事并不因為不再被需要——應該說是強烈需要——就消失,它不消失,只是被磨損。徐公去看,又不認真看,意味著看作為一種警惕性的行動在時間的長河里受到了磨損。另外,他太瘦了,瘦得兩頰凹陷,故而一對眼球也就顯得越發鼓突,這就使得人們總以為他在驚恐什么。他可能不認識我,也可能認識,不過就是認識,也一定叫不出我的名字(即使知道我叫小艾,也不清楚我叫艾什么)。還有,水果店門口那個高腳郵筒也不存在(更別說人們把它當作插煙頭的地方)。郵筒前也無粉色桶子。至此,我們發現,一個看起來渾然一體的綠色整體(圖⑦),其實是由虛構的綠色和非虛構的藍色這兩部分組成(圖⑧),減去綠色部分,就是真實的部分(圖⑨)。

至此,我們發現真實的內容僅相當于敘事整體的八分之一。這比用零點零一四克的唾液酸沖泡出一百克燕窩制品光彩不了多少。一度我以為,我是在用編造(說得好聽點是改造)這種手段來緩解真實世界的乏味。怎么形容這種乏味呢?就是無論做什么事我們都會覺得它難以為繼,因為它既不能讓我們有什么盼頭,也缺乏嚼頭,也可以說我們做什么都只有三分鐘的熱度。馬塞爾·普魯斯特說,文學世界才是唯一真實的世界。言下之意是真實的世界倒極盡乏味。不過后來我推翻了這一其實對我有利的說法。我知道,真實原因是我想制造轟動,是想讓人們的目光齊刷刷投向我。而自有文學以來,最不絕如縷、最滔滔不斷的就是作者這種嘩眾取寵的決心。我們在最為虔誠的文字里——它在告解或懺悔——也能看見這種決心。在一個母親對兒子最沉痛的哀悼里,也能洞察到她在有意表演,以獵取別人的肯定。一個較為典型的例子是B——他是我最想擺脫又最不能擺脫的作家他的作品就像毒品它映襯出讀者為獲得強力的短期刺激而奮不顧身的軟弱它們被持續和反復地生產以至于最后形成他的風格也映襯出他無法舍棄這塊收成的軟弱——我始終無法在他身上感受到那種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司湯達才有的巍峨和泰然的東西。他總是在跟我們混,總是對我們心存幻想,總在盼望著我們對他做點什么。每次讀完他的作品,我都感受到,他高懸起彈完最后一個音符的手,微微側起腦袋,等待即將降臨的大雨傾盆似的掌聲。因為和我們存在這種交易,他無法獲得最充分的尊敬,無法具有最徹底的尊嚴。

(阿乙,作家,現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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