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微企業刑事合規的特殊性研究

摘" "要：自2020年開始，最高檢推行企業刑事合規試點改革，創新性地將小微企業作為合規對象，但是在實踐中卻存在爭議。域外國家將大型企業作為主要合規對象，小微企業合規案例匱乏并且缺少小微企業合規經驗。但我國小微企業所占比重較大，且現實中涉罪企業主體也多為小微企業。綜合理論和實踐價值，將小微企業納入刑事合規范圍之內是必要之舉。我國小微企業刑事合規在實踐過程中出現了一些疑難問題。最高檢結合小微企業的自身特點，積極探索適合小微企業的簡式合規模式。如何將以大型企業為主要對象的刑事合規運用于小微企業，建立適應我國國情的小微企業合規框架，仍有許多現實問題亟待解決。

關鍵詞：小微企業；簡式合規；成本分擔；刑事合規

中圖分類號：D922"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3-291X（2023）21-0150-03

企業合規，是企業為了有效預防、識別、應對可能發生的企業犯罪所建立的一整套公司內部治理體系[1]。我國近年來所著力建設的企業刑事合規制度實質上是一種促使企業進行自我合規建設的刑事激勵手段，這不僅是適應國際社會潮流的需要，也是進入高質量發展階段、大力護航民營經濟平穩發展的需要。我國企業刑事合規理論是建立在對域外理論的借鑒之上，以大型企業為假定適用對象而排斥小微企業。然而，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涉罪企業主體多為小微企業，它成為刑事合規制度的主要適用對象。

一、小微企業刑事合規的現狀考察

在是否對小微企業適用企業刑事合規制度的問題上，我國實務與國外理論存在顯著差異。

（一）否定說

全球視角下觀察各國刑事合規制度，大致分為以下類型：以美國為代表的刑事激勵模式、以意大利為代表的司法審查模式、以英國為代表的獨立成罪模式、以法國為代表的強制合規模式和德國的個人責任聯結模式[2]。盡管各國的刑事合規立法模式不同，但大多數國家的刑事合規制度的適用對象范圍卻是達到相對統一：具備一定規模的大型企業尤其是跨國公司并不包括小微企業。以美國為例，美國企業刑事合規制度長期存在適用范圍過窄的問題。在1991—1999年，有1 089起基于量刑指南被判刑的企業犯罪案件，其中僅有3份案件的企業被告被認定為合規有效從而取得量刑上的寬大處理，而絕大多數被定罪的企業即使行使有效的合規計劃卻得不到量刑寬大處理的主要原因與其規模有關。近年來，美國司法部公布的2019年、2020年DPA/NPA案件中涉案企業大多都是諸如世界五百強企業的子公司、全球第二大航空公司此類規模大、經濟實力強的大型企業[3]；而法國的刑事合規制度適用范圍僅限于員工數500名以上且營業額達1億歐元的企業。

（二）肯定說

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以來，小微企業是我國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的主要適用對象，如張家港市L公司、張某甲等人污染環境案，海南文昌市S公司、翁某某掩飾、隱瞞犯罪所得案，江蘇F公司、嚴某某、王某某提供虛假證明文件案。最高檢會同全國工商聯等8部門制定發布《關于建立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指導意見（試行）》更是明確涉案企業合規改革適用的企業范圍，不存在規模、所有制形式上的限制，小微企業也在刑事合規制度的適用范圍之內。

反觀域外國家，刑事合規制度基本上是為具備一定規模、經濟實力的企業定制的。合規建設需要成本，而這些企業具備完整合規的經濟實力和較為完善的企業制度框架來運行合規制度，而這也正是我國一些學者反對檢察機關將小微企業作為主要合規對象的理由。

二、小微企業刑事合規適用的必要性

以美國為代表的域外企業合規經驗使得企業合規適用于大型企業，而不考慮中小微企業這種做法貌似成了企業合規領域的風向標[4]。但從我國的國情出發，考慮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大環境，小微企業的刑事合規適用是必要之舉。

（一）充分發揮小微企業的社會功能

我國現有企業中，小微企業占絕大多數。據統計，我國的法人企業共有2 178.9萬個[5]，其中微型企業占比達85.3%。我國小微企業所提供的就業崗位占全國80%，申請共有70%左右的專利發明權，對我國的GDP增長、經濟發展具有極大的促進作用[6]。小微企業在提供就業、推動科技發展、刺激經濟穩步前進等方面的作用不可忽視。

疫情期間，小微企業的數量變動趨勢不容樂觀，小微企業發展樣態形勢嚴峻[6]。在形勢嚴峻的疫情期間，許多小微企業為謀求生存，在法律邊緣試探。企業涉罪被追訴后，所面臨的后果不僅是單位承擔罰金、相關責任人員被追究刑事責任，還會使企業形象遭受重創，從而喪失市場準入資格、商業信譽受損等。2002年“安信達案”是一起具有代表性的案件，安達信會計師事務所涉嫌在安然公司破產案中提供虛假材料、銷毀證據被美國司法部以妨害司法公正罪起訴。法院判定安信達公司成立妨害司法公正罪以及處以50萬美元的罰款，但卻產生了雪崩式的結果：擁有85 000名員工的安達信事務所在一年后只剩下不到2 000 人。當時一位檢察官曾說：我們起訴了一個企業，以50萬美元的罰金對其做出處罰，但卻導致全球第一大會計師事務所分崩離析，美國經濟遭受重創[7]。不夸張地說，起訴公司等于宣告它死亡。

其次，根據“水漾理論”，單位犯罪的刑事責任不是簡單地按照雙罰制進行，其負面影響更會擴張至員工、投資人、客戶等，使得大量人員失業，引起社會經濟劇烈動蕩[5]。如上述所言，對于安達信公司的起訴只獲得50萬美元的收益，但卻給美國社會帶來巨大動蕩。起訴企業所懲罰的并不是真正實施違反犯罪行為的直接責任人，而是大量無辜的第三方，導致國家和社會公共利益受損、經濟動蕩、稅收喪失。需要指出的是，安達信公司的規模宏大程度遠超出小微企業的規模程度。就我國企業整體構成比例來看，小微企業占據極高的比重。這一社會現實也在司法實踐中得到了反映——小微企業在各類型單位犯罪主體中的占比不斷升高。

（二）各類企業平等適用刑法的需要

企業是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最基本的主體，是我國經濟平穩運行的微觀基礎?！蛾P于營造更好發展環境支持民營企業改革發展的意見》中指出：在改革的過程中我們所要堅持的一個基本原則就是營造公平競爭的市場環境，對各類市場主體一視同仁，確保權利平等、機會平等、規則平等。企業內部管理制度的嚴密程度通常與企業規模呈正比。小微企業的內部管理架構與大型企業相差甚遠，要求其合規整改后建立同后者一樣完備的企業內部風險預防和治理體系，過于絕對且不具備實踐操作性。建立完備的內部風險預防機制可以給企業帶來收益，但也意味著更高的運行成本。我們承認作為理想和觀念中絕對的平等，并最大限度地提升相對平等的水平；同時也必須認可相對平等，引導人們從現實的立場去追求和看待平等[8]。

（三）域外也存在刑事合規應當適用于小微企業的主張

美國立法并無限制小微企業合規之意，相反的是立法者、司法者認識到刑事合規制度沒有給予小微企業一定程度上的刑事激勵意義并且希望在實踐中能夠將其納入適用范圍。美國量刑委員會制定的《聯邦量刑指南》第8章，定義了小微企業應考慮采用的有效合規與道德計劃的最低要求。除此之外，在制定第8章“組織量刑指南”過程中美國量刑委員會、國會和咨詢小組一直希望《聯邦量刑指南》能夠適用小微企業。1995年參議員特德·肯尼迪也提出應保障小微企業在刑事合規浪潮中的參與機會：我們必須確保小企業有空間進行有效的合規工作，建立風險防控機制以使得他們也能夠預防犯罪并最大程度地減少其刑事責任。

三、針對小微企業的簡式合規適用

如前文所述，域外國家刑事合規制度假定對象為大中型企業，小微企業的刑事合規案例相當匱乏。而我國進行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的首要對象便是小微企業，經過為期兩年多的摸索，我國總結出針對涉案小微企業的簡式合規適用辦法并取得明顯成效。

（一）采取簡約的合規標準

結合域外國家和國際組織的相關經驗，有效合規的基本標準包括三個方面：預防機制、識別機制、應對機制[9]。但傳統理論中的合規標準以大型企業為假定對象，對于小微企業來說，上述標準是難以達到的。因此，在小微企業刑事合規的發展路徑上，必須從我國特有國情和目前改革形勢出發并參考上述合規標準，在相稱性原則的指導下，對小微企業設定相對獨立的簡式合規標準。

第一，設立與企業規模相適應的合規管理小組?！渡姘钙髽I合規建設、評估和審查辦法（試行）》規定，涉案企業根據自身規模、經營范圍設置相應合規組織機構或管理人員。該條規定是相稱性原則在合規機構設置上的具體表現。對于小微企業來說，筆者認為無需專設一個合規管理機構，根據其規模設置一個管理小組更為適當，并且可以采用合并模式由小組成員兼任合規專員。對于僅有數十名、近百名員工的小微企業來說，建立合規部門不符合實際情況。以張家港市L公司張某甲等人污染環境案為例，該企業有員工近百名，在人民檢察院的同意下，設立該種簡式合規管理機構，由董事長、總經理、辦公室主任組成三人合規管理小組并由其中辦公室主任兼任合規專員，最終建立了合規內控的管理體系，強化了企業家和員工的責任感，并且第二年季度營業收入漲幅驚人，事實證明該種簡化合規管理小組更符合小微企業的實際情況。

第二，針對性制定專項合規計劃。專項意為從小微企業的風險點出發，以防范一類或幾類犯罪發生為目標制定合規計劃、推進合規建設。大型企業因其規模宏大會自帶一些合規風險點如行業壟斷、企業腐敗等，因此需要制訂一個較為全面的合規計劃。而對于小微企業來說，針對其行業類型和涉罪種類制定針對性的專項合規計劃更為妥當、貼合實際，如涉案企業牽扯稅收類犯罪的建立稅收合規計劃、互聯網科創企業則建立網絡數據安全管理計劃以及數據合規使用計劃等[10]。

（二）適用委托獨立人協助監管模式

檢察院在企業合規試點改革中，針對小微企業的合規監管制度不斷推陳出新，根據各地實際運行情況進行適用。以有無獨立監管人為標準，合規監管制度可以分為三類模式： 檢察機關自我監管模式、委托行政機關監管模式與委托獨立監管人協助模式。

行政機關監管模式，即由檢察機關委托行政機關進行監管；檢察機關監管模式是由檢察機關自身直接對涉案企業的合規計劃和整改報告進行審查[11]。獨立監管人模式，即由檢察機關委托或者在檢察機關的許可之下，企業聘請律師事務所等專業機構作為企業合規建設過程的監督者。在制定完合規計劃并由第三方組織同意后，為減免小微企業的合規成本，由第三方組織代為聘請專業人員對合規建設進行指導和監督。外部專業人員指導涉案企業架構內部管理體系、建立風險防范機制，合規計劃的科學性、有效性有所保證并且分擔檢察機關的監察壓力。這種專業人員能夠同一時間為多個小微企業提供服務，而其費用可由多個企業進行分擔。第三方組織委托的人員獨立于小微企業管理層，從而能使最終的合規成果更為有效。盡管各地方的改革試點狀況均存在差異，但筆者認為針對于小微企業適用獨立監管人模式是最優選。

（三）涉案企業合規費用的分擔

對于上述合規成本的費用分擔，主要分為三部分進行。第一，當小微企業有意愿進行合規建設而缺乏資金時，可以向檢察機關提出援助。檢察機關審查涉案企業合規承諾書之后，派遣合規專員對涉案企業的合規建設進行指導、監督。根據市場合規建設服務費用的標準，小微企業與檢察機關按照比例分擔合規專員的聘請費用。第二，執行合規計劃的投入，如企業員工培訓、構建犯罪預防體系等，則由企業自身承擔。根據小微企業犯罪呈現出的類型化、地域化特點，涉及同一罪名或相似罪名的小微企業可以群體性組織員工培訓。根據涉案企業的經營類型，由企業協會、工商聯等行業自律組織統一組織員工培訓，相應費用則由涉案企業共同分擔。第三，第三方監管主體的費用來源在實踐應用中存在四種模式：獨立的財政經費支持、企業自費、企業與財政共同承擔以及檢察機關支付[12]。由地方財政一力包攬監管費用會使刑事合規喪失本身的經濟制裁性。對第三方組織專業人員的服務費用，由企業和財政共同支付，分擔小微企業的經濟壓力。如果分擔后企業承擔相關費用仍有困難，但企業發展潛力巨大，可向第三方組織提交申請并提供抵押，由第三方組織向金融機構進行溝通，以低息貸款支付合規費用，使得企業起死回生、重回正軌。

四、結束語

小微企業在我國企業中占比巨大，涉企案件中所占比重突出，這決定了我國刑事合規制度必須將其納入規制范圍。小微企業與大型企業的主要差異在于企業本身的運行制度、監管體系不夠完備，企業家個人的意愿能決定企業的運行管理。同時小微企業自身體量受限，合規能力上確有欠缺，難以達到較高標準的合規要求。因此，小微企業刑事合規應盡量采用低成本的方式進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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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楊帆.企業刑事合規的程序應對[J].法學雜志，2022，43（1）：11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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