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長恨歌》結稿的日期在 1994 年底,下一年即 1995 年,分作三期發表于江蘇省文學期刊《鐘山》,同時出版單行本,簡體字交付北京中國作家出版社,繁體字則是臺北麥田。卻沒有預想的反應,比較起來,倒是臺灣的文學界熱情一些,《中國時報》給了文學獎,《聯合報》列入年度好書榜,也是拜王德威的序言所賜,文章的題目叫作“張愛玲后又一人”。海外已經張傳幾代,其時,張愛玲謝世興起新高潮,而大陸還是初見面。直至 2000 年,《長恨歌》再度登場,進入評論和閱讀的視野,這一回就時日持久了。私底下以為,一是張愛玲的緣故,大陸人口多,凡事不鳴則已, 一鳴驚人,趕得上外埠多少年的延續;二是中國作家協會“茅盾文學獎”, 茅盾文學獎的讀者介于市場和業界之間,按電影的歸類,可說是“文藝片”。就這樣,好運開頭了。
無論是之前還是之后,我的小說都少有甚至沒有影視改編問津,《長恨歌》卻破了例。先是舞臺劇簽約改編權,再是電影和電視,多年后,北京舞蹈學院又來談拉丁舞劇——這次改編出乎意料地成功,拉丁舞就是為愛情而生,如果僅僅用愛情詮釋《長恨歌》也許簡單了,可是舞劇的直觀性質,不能賦予太多的內容,可惜的是,最終無法達成商演,只作為學員們的畢業作品校內展示幾場。但總體來說, 這些跨界別的移植,究竟難以還原小說,排除創作者個體的差異,單就功能說,小說的敘事性是要強過其他。所以,每一項改編, 都需要準備接受誤解。無論如何,改編有改編的好,它推進了知名度,《長恨歌》是我所有小說中,銷售業績最好的一部,從成稿到此刻的二十八年,讀者似乎并無倦意,雖然不是暢銷,卻是長銷。時間自有一種推進事物的力量,二十八年里,不間斷地念念名字,也夠給人留下印象的。但語言的隔閡卻是堅固的壁壘,企圖翻越必須依靠譯介,譯者在這個無數語言交錯匯集的天地間,就像信使,將不知道的事情變成知道,不理解變成可理解的,遙不可及變成近在咫尺。
《長恨歌》第一個譯本是法文,兩位譯者是師生關系。我不懂法文,無法判斷譯文的高低,從后續的影響看,應該是相當出色的。首先,譯者獲得了翻譯獎;然后,有西班牙、意大利、塞爾維亞的出版社是看了法文版,相繼聯系版權;再則,有幾位讀者旅游中國,專門與我約見——這是最令人驚喜的。他們是一對父子和朋友,父親和朋友是教師職業,有一位是教拉丁語,兒子還是在讀學生,選修了中文。他們很喜歡《長恨歌》和《長恨歌》里的上海,幾乎是尋跡造訪。法文翻譯之后是美國,過程就有些曲折了。先是在商業出版社里物色機會,遭遇大多是望而生畏,這么一本大厚書,想不到有什么能吸引人看下去。有愿意冒險的,提出要將小說開頭進入敘事之前的情景描寫刪去, 而這正是法國讀者喜歡的,還有要求改寫書名,比如“上海小姐”,至少在題目上提醒人們故事的傳奇性質。兜兜轉轉,繞了一圈,還是來到大學出版社。英語畢竟是大語種,傳播面就廣了,但小說的龐大體量還是嚇退了不少譯者和出版人,還有些是停留在中途,無法進行到底。轉瞬之間,二十八年過去了,《長恨歌》的寫作已成過往,留下它自己,遺世獨立。現在,日本的飯冢容先生又將它翻譯成日語,即將和東瀛的讀者見面。我想起,舞臺劇完成不久,日本前進座來上海訪問,觀看了全劇,時長二百分鐘, 并無半點不耐,于是便激起信心,它會有好運的。
2022 年 9 月? 上海
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