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虹
關鍵詞:生成式人工智能;數字貿易;委托開發;使用許可;權利瑕疵擔保;數字版權管理措施
隨著ChatGPT橫空出世,生成式人工智能引發全球強烈關注,相關版權問題引發很大的爭議。但是相關的討論大多局限于用假設的場景分析其中的版權法律關系,脫離快速發展的經濟活動和社會實踐,閉門造車,就法論法。更令人憂慮的是,不論相關從業者還是消費者,都鮮有考慮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具有國際數字貿易的性質,服務面對的是全球性的市場,消費者很可能接受的是來自境外的服務,其版權運營模式遠比單純的國內法律問題更加復雜。
一、數字貿易中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
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比較通用的定義是具有文本、圖片、音頻、視頻等內容生成能力的模型及相關技術。該定義強調技術生成內容的能力,但并未限定技術“智能”的水平。以此衡量,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在數字貿易中早已普遍應用,基本上等同于貿易活動中極為常用的自動信息系統。自動信息系統是按照事先設定的算法、程序指令、運行參數與條件,在無自然人確認或者干預的情況下,為交易雙方訂立或者履行合同進行信息互動的計算機系統。這些系統能夠識別締約對方所在的國家和地區、提交訂單的內容,結合適用的法律,自動生成含有具體交易內容和條件的合同文本。通過數字網絡訂立的國際貿易合同基本上都是通過自動信息系統完成的。雖然訂約的自動信息系統“智能”水平參差不齊,但“生成”的國際貿易合同文本確有構成受版權保護的作品的可能。只不過國際貿易合同文本屬于交易文件,其版權作品的屬性通常被交易方所忽視。
生成式人工智能(即自動信息系統)在數字商品貿易或知識產權貿易合同履行中發揮的作用,即系統“生成”文本、圖片、音頻、視頻等數字內容以完成合同標的物的交付和合同義務的履行,才是數字貿易中版權問題的焦點。在特定的貿易領域和交易模式中,此類自動生成內容早已屢見不鮮。2023年生成式人工智能系統突然火爆,主要是因為從特定領域的專業服務轉向直接面向全球普通消費者的通用服務。數字貿易使中小微企業、消費者等得以進入國際貿易市場,成為數字服務貿易和知識產權貿易的活躍主體。
在消費者貿易的眾聲喧嘩中,新進入場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企業顯然對其所處的數字貿易環境與模式還很懵懂,各國家和地區不斷增長的法律要求更使之承受合規壓力。相當部分的面向多國消費者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還(自稱)處于測試階段,其版權規則和版權約定很不完善。即便已經投入市場運營的服務,其版權約定也存在一定缺陷。這些缺乏經驗的初創科技企業尚未意識到其所面臨的國際版權風險和復雜法律問題。僅以貿易合同的法律適用為例,不同國家和地區對于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合法性要求就有很大的不同。例如,我國法規對相關服務遵守法律和行政法規、尊重社會公德和倫理道德規定了具體的要求和標準。歐盟的人工智能法則對人工智能服務按照危險等級進行監管。合法性要求直接影響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合同的有效性、版權安排和貿易模式。這些企業能否在激烈的競爭中勝出,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是否構建了合法、有效且適應其商業模式的版權系統。
雖然面向全球消費者的數字服務使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和系統煥發了生機,但這部分服務僅占數字貿易市場的很小份額。真正占據價值鏈上游的特定領域專用化和專業化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已經在數字服務貿易和版權貿易中形成了比較成熟的版權管理和運營體系,有了比較成功的市場化實踐,完全可以供新人局者參考和借鑒。
通過生成式人工智能系統生成數字內容提供國際服務貿易,或者生成數字商品進行國際版權貿易,都離不開貿易合同關于“生成內容”的版權安排。當然,版權約定的前提條件是生成的數字內容具有原創性和可版權性,符合合同所適用法律關于版權保護的要求。在此前提下,關于系統生成的數字內容的版權運營模式可分為委托開發與使用許可兩大類。在實際的商業運營中.這兩類均可以進一步細分,或者兩者綜合運用。
二、生成內容的委托開發模式
不同于轟動一時的面向消費者的通用生成式系統,企業從國際市場購買專業化和專用性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用于自身計算機軟件、廣告設計等數字內容的開發,已經是數字服務貿易和版權貿易的常見形式。其中,以軟件外包服務最為典型。軟件外包服務合同實質上是一方委托另一方開發軟件、系統等計算機代碼的委托合同。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應用取代了受托方企業程序員(員工)的位置,按照委托方的指令進行技術開發、代碼編寫,并生成最終成果,委托企業按約定獲得成果的完整版權。在此數字內容的創造過程中,委托企業并不介意完成成果開發的是受托企業的自然人程序員還是生成式人工智能,其關注的焦點是受托企業交付的成果本身是否達到約定的要求和標準,是否質價相當、物有所值。
部分投入商業運營的通用生成式系統已在學習和采用數字貿易領域的成熟經驗。例如,人工智能圖片生成系統Midjourney公布的服務條款明示了如下的版權規則,即年營業額100萬美元企業的員工為其雇主使用本系統,必須購買“專業版”會員服務才能擁有系統生成內容;非付費會員并不擁有所生成的內容,僅獲得Midjourney授予的國際性非商業性使用的許可。作為初創人工智能企業,Midjourney的版權貿易模式雖然還很粗糙,但明確區分了向付費企業用戶提供的專業版服務和向非付費用戶提供的其他服務,在版權歸屬上明顯不同。專業版服務的用戶“擁有”生成的內容,實質上是指企業用戶付費后享有系統生成的數字圖片的版權。這與典型的國際技術開發貿易服務的版權安排的原則是一致的。
很多人主張,人工智能生成的數字內容必須進行標記,且標記義務應當普遍化。此種觀點既脫離數字貿易的實踐,又不符合我國法律的相關規定。我國《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暫行辦法》雖然規定,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應采取有效措施,提升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的透明度,但同時強調這些措施應基于服務類型的特點;而且,該辦法并未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標記規定為一項普遍適用的義務,僅規定提供者應當對圖片、視頻等生成內容采取技術措施添加不影響用戶使用的標識,可能導致公眾混淆或誤認的,則應在合理位置、區域進行顯著標識。因此,在利用人工智能委托開發數字內容(特別是計算機軟件)的數字貿易中,受托人獲得開發成果的版權,版權的行使不應受任何影響,并無標記計算機代碼等作品系人工智能生成的法定義務。
委托開發模式中,受托企業雖然利用生成式人工智能代替自然人程序員完成成果開發,但仍應對成果的質量和效力承擔保證義務。人工智能之所以能生成數字內容關鍵在于經歷了數量龐大的訓練材料的洗禮,模擬人腦思考進行機器學習,并非對訓練材料的簡單復制。因此,生成內容與訓練內容相同或實質性近似的可能性很小。但小概率的情形也可能發生,通用性內容的生成尤其如此。故此,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企業應向委托方保證系統生成內容的合法性和版權的有效性,如同技術轉讓合同的讓與人應當保證自己是所提供的技術的合法擁有者。
《民法典》規定的買賣合同的賣方對買方承擔的權利瑕疵擔保義務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出賣人就交付的標的物,應向買方保證第三方對該標的物不享有任何權利,但是買方訂立合同時知道或者應當知道第三方對標的物享有權利的除外。但與買賣合同不同的是,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合同訂立時,約定的內容尚未生成,用戶(買方)無法得知第三方是否對該內容享有權利。而且,除非合同有特殊約定,用戶也無從得知服務提供方訓練人工智能的材料來源和構成,難以預先判斷生成的內容是否可能存在第三方權利主張的風險。總之,提供人工智能國際服務的企業在委托開發模式下為客戶生成數字內容,應當盡到合理版權保證義務,保證內容不侵犯第三方版權,而且基本上無法以用戶訂約時知情為由而主張免除該保證義務。
由于國際上尚無關于數字服務貿易和知識產權貿易的通用規則,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的《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關于出口方知識產權保證義務的規定,可以作為人工智能服務相關義務的參照。公約關于出口方的知識產權保證義務的范圍與《民法典》關于買賣合同賣方的權利瑕疵擔保基本相當,如進口方在訂立合同時已知道或不可能不知道第三方關于標的物享有權利或權利主張,出口方可以免除保證義務。值得注意的是,公約還規定了免除出口方知識產權保證義務的特殊情形,即出口方由于遵照進口方所提供的技術圖樣、圖案、程式或其他規格導致第三方權利或權利主張發生的,出口方不承擔保證義務。與貨物貿易相比,此條規定對于委托開發模式下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更為重要。依據此項規定,人工智能服務提供方對委托方承擔的版權保證義務,僅限于其締約時已知道或不可能不知道的范圍內,如果是因委托方自行輸入的技術圖樣、圖案、程式或其他要求,導致生成的數字內容侵犯第三方的版權的,人工智能服務提供方不承擔版權保證義務。
除了版權保證義務,人工智能服務提供方還應視合同約定,向委托方保證所生成的數字內容的質量,包括生成內容的原創性及合理避免與其他客戶生成內容相同或實質性近似。
三、生成內容的使用許可模式
在使用許可模式下,人工智能服務提供方許可用戶在約定范圍內使用系統生成的數字內容。通用式人工智能服務通常采用此模式,并采用數字版權管理措施保障生成的數字內容在授權范圍內使用。
使用許可的范圍可分為三個不同層次:
(1)許可用戶為個人目的學習、研究、欣賞;
(2)許可用戶按照約定方式面向公眾使用;
(3)許可用戶再許可第三方使用。
第一層次常常被忽視。在數字貿易環境下,即便用戶并不“發表”系統生成的內容,僅限個人使用,數字內容被用戶復制(包括暫時復制)也是難以避免的。因此,提供測試性服務的系統,也應與用戶訂立個人使用的許可協議。
第二層次是最為常見的關于生成內容的使用許可。例如,ChatGPT及GPT-3服務協議約定,用戶必須遵守分享與發表系統生成內容的規則,在社交媒體、網絡直播和公開展示中使用生成的內容,或者與人工智能共同創造有關內容,都必須明確披露內容由人工智能生成或參與生成,避免公眾產生誤解。在此情況下,數字內容的人工智能合規性標記同時服務于數字版權管理的目的。
第三層次常常被第二層次所遮蔽,并由此造成版權爭議。實質上,版權使用許可的范圍都是特定的,未經版權人特別授權,被許可人不享有再許可第三方的權利。因此,人工智能服務協議許可用戶在社交媒體發表系統生成的數字內容,并不等于用戶有權再許可出版社或影視制片人使用該內容。
在使用許可模式下,不論用戶是否付出金錢費用,人工智能服務提供方均應對數字內容承擔合法性保證義務,保證所生成內容不違反強制性法律規定。某些測試性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系統,用戶使用無需付費,但這不等于人工智能服務提供方就因此被免除了版權保證義務。而且,提供這些“免費”服務都以收集用戶大量個人數據為條件。根據歐盟關于提供數字內容和數字服務合同若干方面的指令,消費者有權提供個人數據作為支付數字內容和數字服務合同的對價。可見,用戶是以其個人數據“支付”了生成內容的使用許可費的,人工智能服務提供方更應相應地承擔版權保證義務。
四、結論
與數字貿易中成熟的版權運營模式相比,新近出現的面向消費者的通用性內容生成系統的版權管理和運營還處于起步階段。ChatGPT、Midjourney等的版權規則與服務條款都較為粗糙,缺乏對國際數字貿易的深入理解。國內一些平臺推出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產品的服務協議回避了生成內容的版權歸屬這一關鍵問題,尚缺乏運用版權從事數字貿易的自覺。本文深入有關的商業模式與經營業態,并綜合考慮貿易、法律與合規等各方面的因素,研究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在委托開發和使用許可的不同版權運營模式下出現的問題,并試圖找到相應的解決方案和法律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