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偉祥 遲安然
[摘 要] 遼朝后族享有的傳統政治特權主要包括固定與皇族通婚、世選為高官。隨著遼政權的發展,固定通婚特權呈現出通婚家族進一步被限定,并受到外部其他民族勢力的挑戰,世選為高官特權則出現世選群體細化、世選職官范圍增加且級別下移的趨勢,從而導致后族傳統政治特權整體表面上看似被強化,但實際卻被弱化。究其原因,是因為皇族政治實力不斷提升,導致后族與皇族之間的聯合執政局面被打破,后族享有的契丹民族傳統政治特權必然要受到沖擊。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將其視為遼朝由傳統邊疆游牧民族政權向中原帝制王朝轉變過程中的一種必然結果。
[關鍵詞] 遼朝后族;政治特權;固定通婚;世選高官;游牧民族政權
[中圖分類號] K246[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2096-2991(2023)03-0077-07
遼朝后族能夠于兩百余年間保持其崇高的政治與社會地位,在諸多領域發揮重要作用,得益于其享有的政治、經濟、軍事等一系列特權。其中,在政治特權中,最為重要的是世代與皇族固定通婚、世選為高官。目前學界關于遼朝后族享有的政治特權的研究已有一定的成果1,但多為針對某項特權的具體論述,還沒有關于此問題的整體性研究。筆者在前輩學者相關研究的基礎之上,試圖通過對后族享有的這兩種傳統特權對遼朝發展的演進過程及作用進行梳理,以求教于方家。
一、遼朝后族享有世代與皇族固定的通婚特權
遼朝后族是以皇后為代表的政治集團,皇后固定出身于該集團,這一集團擁有與皇族固定的通婚特權。這是保障后族長期存在與發展之基礎。契丹族與其他北方游牧漁獵民族類似,長期盛行族群內部不同家族間固定的通婚習俗。進入大賀、遙輦氏部落聯盟后,契丹內部階層分化雖已十分明顯,但仍處于向游牧政權的過渡時期,并未出現能夠借助某一家族勢力實現對聯盟絕對控制的局面。聯盟首領家族為維護自身統治,繼續遵循固定通婚的傳統,與內部實力強大的家族締結世代姻親關系,共同參與政治事務,并賦予這些家族特權。耶律阿保機在變家為國即建立遼朝的過程中,得到與其通婚家族的支持,進而將固定通婚傳統以特權的形式正式授予該家族,使其成為遼朝真正意義上的后族。[1]
遼朝后族享有的與皇族固定通婚的特權,得到進一步鞏固的重要標志之一即為蕭氏姓氏的確立。據史書記載,“契丹部族,本無姓氏,惟各以所居地名呼之,婚嫁不拘地里”[2]247。契丹族在遼朝建立之前已有“大賀”“遙輦”“世里”“審密”等類似中原姓氏之名號,然而其名號是根據所居地名或者首領名號所確定的,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姓氏。婚姻嫁娶則不局限于居住地域之遠近,仍是按照血緣有別原則進行婚配。遼朝立國后,為強化新出現的后族通婚特權,正式確立了兩姓制度,進一步鞏固了“同姓可結交,異性可結婚”[3]1318的婚配原則。對此,《契丹國志》明確記載:
至阿保機變家為國之后,始以王族號為“橫帳”,仍以所居之地名曰世里著姓。世里者,上京東二百里地名也。今有世里沒里,以漢語譯之,謂之耶律氏。復賜后族姓蕭氏……故北番惟耶律、蕭氏二姓也。[2]247
至此,遼朝契丹貴族正式進入擁有姓氏之時代,且一直僅有耶律、蕭氏兩姓。耶律氏是“以所居之地”即以居住之地為號制定的,建國之初便已確立。蕭氏之得名,據史書記載:
大同元年,太宗自汴將還,留外戚小漢為汴州節度使,賜姓名曰蕭翰,以從中國之俗,由是拔里、乙室已、述律三族皆為蕭姓。[4]1135
翰,契丹之大族,其號阿缽。翰之妹亦嫁德光,而阿缽本無姓氏,契丹呼翰為國舅。及將以為節度使,李崧為制姓名曰蕭翰,于是始姓蕭。[5]898
李崧決定以蕭為后族姓氏并非偶然,除契丹“后族”專有的審密名號之音與蕭翰之契丹名“小漢”之“小”音接近之外,更重要的是,其結合了“中國之俗”,即蘭陵蕭氏家族在中原士人心目中的政治影響力。[6]因此,后族姓氏應是在確立皇族姓氏為耶律的前提下,為進一步確立異姓為婚的婚配原則而確定的。契丹兩姓制度的確立,保障了傳統的不同家族固定通婚習俗的施行,具體到后族則是確保皇族能夠一直從其家族選取皇后和妃嬪,世代享有與皇族通婚之政治特權。同時,遼朝后族所擁有的通婚特權從開始便不僅僅是皇族男性成員迎娶后族女性成員之單向性,而是呈現互相通婚之雙向性,即后族男性成員亦迎娶皇族女性成員。
遼朝還通過制定法律與發布詔令形式來保證后族享有的與皇族通婚的特權。“番法,王族惟與后族通婚,更不限以尊卑;其王族、后族二部落之家,若不奉北主之命,皆不得與諸部族之人通婚”[2]247。番法屬契丹傳統法范疇。檢索文獻可知,遼朝番法的制定始于太祖神冊六年(921),“克定諸夷,上謂侍臣曰:‘凡國家庶務,巨細各殊,若憲度不明,則何以為治,群下亦何由知禁。乃詔大臣定治契丹及諸夷之法”[7]1039。婚娶法令作為關系民生之重要法令,應屬遼朝初期制定契丹法之考慮范圍。因此,遼初便已正式制定法律,規定只有后族才能與皇族通婚,且最終決定婚娶對象之權力掌握在最高統治者手中。同時,圣宗開泰八年(1019),“詔橫帳三父房不得與卑小族帳為婚;凡嫁娶,必奏而后行”[8]209。該條詔令重申了后族擁有與皇族通婚之特權,規定皇族中顯貴的橫帳通婚范圍只能為后族內部家族勢力強盛之族帳,從而進一步強化了后族的通婚特權。
經過上述強化措施,有遼一朝,與皇族固定通婚特權一直被蕭氏后族所享有,但隨著遼朝社會的進一步發展,該特權具體內容實際上亦相應有所變化,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與皇族通婚之后族內部家族進一步被限定。遼朝后族來源廣泛,既包括遼朝之前契丹“后族”,亦包括契丹化的回鶻后裔家族,似乎皇族通婚對象選擇面較大。按前文提及的遼朝法律規定,皇族與后族間互相迎娶時應得到皇帝準許,即控制權掌握在皇帝手中,在選擇通婚對象時主要考慮家族勢力強盛與否。但從遼朝中后期開始,皇族與后族通婚之選擇權轉入以皇后和皇太后為代表的后族手中。根據史書記載,圣宗仁德皇后之所以能被選立,是因為其是“平州節度使蕭思猥之女,耶律隆運甥也……事燕燕尤謹,燕燕亦以隆運故深愛之”[9]2559。一方面由于仁德皇后為圣宗之母睿智皇太后弟之女、權臣耶律隆運之外甥女,另一方面則由于仁德皇后對睿智皇太后言聽計從。這兩點實際都能說明當時仁德皇后是被睿智皇太后按自身政治需要親自選定之事實。不僅如此,撰寫于道宗壽昌二年(1096)的《耶律弘世妻秦越國妃墓志》更明確記載了當時皇族近親在選納妃嬪時的程序,“皇上以同氣之愛,求宜家之媛,詔外戚良家女數十人,促赴行在所。時宗天皇太后閱視,妃首預選納”[10]229,名義上由皇帝下詔選定人選,實際需要由皇太后審查。除此之外,皇族公主下嫁后族成員時,最終決定權亦類似。這種轉變之后果十分明顯,遼朝自景宗朝開始,后族最主要代表之皇后所出家族選擇范圍固定,先后長期從后族內部之蕭思溫家族和蕭孝穆家族選出,而嫡公主則對應嫁入這兩個家族。這種通婚范圍更加固定與細化的通婚特權使得后族成員可以更加便利地參與國家政務,對遼朝政局影響日益加深。隨著后族通婚特權的進一步強化與固定,后族內部家族之間為爭奪與皇族嫡系成員通婚之特權發生爭斗,從而進一步造成后族內部之間的政治分裂,遼朝中后期時先后多次出現的廢后事件及公主改嫁事件則說明了這一點。
其二,后族通婚特權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外部其他民族勢力的挑戰。隨著遼朝疆域的逐步擴大,遼朝境內所轄民族日益增多,除作為統治民族的契丹族外,亦包含漢族、渤海族、奚族等。在遼朝政權自身發展,尤其向中原王朝體制轉變過程中,出身于契丹族之外的其他民族的世家大族亦發揮了重要作用,其代表的各民族勢力亦開始崛起。為兼顧各族的政治利益,遼朝采取了一系列安撫措施,嘗試與其締結婚姻來淡化族際差別。據史書記載,“蕃人東有渤海,西有奚,南有燕,北據其國都。四姓雜居,舊不通婚。謀臣韓紹芳獻議,乃許婚焉”[11]179。韓紹芳為興宗年間名臣,此處史料記載似乎應是興宗時期才開始出現契丹族與外族通婚之現象。實際上,遼朝皇族在此之前即已擴展了婚姻對象范圍,此史料僅能說明該現象于興宗朝正式被官方承認。例如,遼朝第三位皇帝世宗首任皇后甄氏出身漢人,為“后唐宮人”[3]1321。興宗接受了漢臣的建議,取消了不同民族間不能通婚的限制。天祚帝的文妃“小字瑟瑟,國舅大父房之女” [3]1328,《契丹國志》記其為“本渤海大氏人”[12]166。兩者記載看似抵牾,但根據漢文《耶律宗教墓志》記載,“王諱宗教,字希古,實孝成皇帝之諸孫,孝貞皇太叔之胤子。母曰蕭氏,故渤海圣王孫女,遲女娘子也”[13]750-751。耶律宗教為圣宗次子耶律隆慶之子,地位十分尊貴,母親則為渤海圣王孫女遲女娘子。此處渤海圣王應為渤海末代王大諲譔,太祖滅其政權后,曾“賜諲譔名曰烏魯古,妻曰阿里只”[14]25。一般認為太祖僅賜諲譔契丹名,若結合上文兩條史料來看,應是遼朝君主對渤海末代君主賜名之后,遼朝中后期又將其家族歸入后族,擁有了蕭氏姓氏,并被允許與皇族成員通婚。在上述背景之下,后族獨有的與皇族通婚特權受到了外部民族勢力的挑戰與威脅。
二、遼朝后族享有世選擔任高官特權
在中國帝制時代,判定一個政治集團勢力強盛與否的重要標志之一為其多數成員擔任官職的高低。后族之所以能夠在遼朝政治事務中始終占據一席之地,除了能夠通過固定通婚特權與皇族產生血緣聯系之外,還可以通過世選的方式獲得就任高官的特權。
所謂世選,是指契丹族進入等級社會后通過授予功臣世代擔任某種高官資格的一種選官方式。世選制在大賀、遙輦時代即已出現,遼朝立國后仍延續這種選官制度。對此,清代學者趙翼曾論述,“遼初功臣無世襲,而有世選之例。蓋世襲則聽其子孫自為承襲,世選則于子孫內量才授之……功大者世選大官,功小者世選小官,褒功而兼量才也”[15]367-368。遼朝初年的世選制與中原官爵世襲制并不相同,相較后者,前者執行起來似乎更加靈活,主要根據有無才能來決定是否授予官職。
遼朝后族憑借輔佐阿保機立國的功勛,在遼初便被授予世選資格。《遼史》記載,遼太祖“四年秋七月戊子朔,以后兄蕭敵魯為北府宰相。后族為相自此始”[16]4。遼太祖四年(910),淳欽皇后述律平之同母異父兄蕭敵魯由于戰功卓著成為遼代后族歷史上第一位擔任北府宰相之成員。之后,太祖神冊三年(918)十二月,“北府宰相蕭敵魯薨……蕭阿古只為北府宰相”[16]13,而《遼史》卷67《外戚表》記載,后族“三族世預北宰相之選,自太祖神冊二年命阿骨只始也”[4]1135。兩條史料所記時間相差一年,學界一般認為第二條史料記載錯誤。[17]2686然而,據史書記載:
蕭護思,字延寧,世為北院吏,累遷御史中丞,總典群牧部籍。應歷初,遷左客省使。未幾,拜御史大夫。時諸王多坐事系獄,上以護思有才干,詔窮治,稱旨,改北院樞密使,仍命世預宰相選。[3]1396
雖然蕭護思是否出身后族目前不得而知,其獲得的“世預宰相”資格亦不能確定為北府宰相還是南府宰相,但可明確的是,當時他本官為北院樞密使,之前未擔任過北府宰相或南府宰相。世選實際是作為一種政治特權,獲得擔任某種官員的資格,并不一定是擔任某官之后才能獲得世預其選之權。因此,蕭阿古只于神冊三年接替去世的蕭敵魯擔任北府宰相,但不排除其在此之前已取得世選北府宰相資格。同時,結合太祖神冊二年(917)的史實來看,遼朝曾發動對中原后唐政權的戰爭,“以后弟阿骨只為統軍,實魯為先鋒,東出關略燕、趙,不遇敵而還”[16]12。本次戰爭雖沒有取得大規模斬首后唐軍隊的輝煌戰績,但也起到了襲擾邊境地區的戰略目的,作為統帥的阿古只在戰后封賞時獲得世選北府宰相資格,似乎亦合乎情理。結合以上分析,《遼史》對后族開始獲得世選資格之記載并非錯誤,應當始于神冊二年。自此,有遼一朝,后族內部杰出代表所在家族正式獲得世選北府宰相資格。北府宰相作為遼朝北面官系統中最重要的官職之一,其職責是按照“因俗而治”理念協助皇帝處理部族事務,“掌佐理軍國之大政”[19]778,通過世選特權擔任北府宰相可視為后族家族政治崛起的一個重要標志。此外,后族獲得世選特權后,亦能享受優先量才授予高官之外的一系列政治優待。其中,遼初即已制定的“舊法”明文規定,“宰相、節度使世選之家子孫犯罪,徒杖如齊民,惟免黥面”[20]1041。免于黥面之刑,是世選之家擁有的政治豁免權。
隨著遼朝社會的進一步發展,授予后族的世選特權內容發生變化,主要體現在以下兩點:
其一,世選特權群體更加細化。遼朝沿襲世選制之初,并不十分重視出身,而是主要依據功勞大小與才能高低授予官職。然而,隨著世選特權的進一步發展和社會的日趨穩定,世選特權資格之授予日益嚴格并且細化。根據史書記載,“帝(圣宗)留心翰墨,始畫譜牒以別嫡庶”[21]1411,并于太平八年(1028)十二月,“詔庶孽雖已為良,不得預世選……詔兩國舅及南、北王府乃國之貴族,賤庶不得任本部官”[22]229。“庶孽”與“賤庶”指皇族與后族內部非嫡妻所生之后代。依據前文論述,遼朝中期特別是圣宗朝,契丹貴族雖然仍堅持舊有的耶律與蕭氏兩姓通婚之習俗,但契丹族與他族之間締結婚姻現象已層出不窮,皇族與后族家族內部非耶律與蕭氏兩姓之庶妻所生子女增多。依據該兩條詔令,庶出子弟失去世選為高官的資格,從而進一步將世選特權固定于嚴格擁有兩姓血緣貴族子弟之范圍。這種強化措施表面上看來是對舊有傳統之沿襲,從政治角度分析是對皇族與后族聯合執政局面的堅持,實際上最終目的仍是為了保持自身既得的政治利益。重熙十六年(1047),興宗“詔世選之官,從各部耆舊擇材能者用之”[23]271。這表明興宗朝仍堅持在擁有世選資格前提下量才授官原則,然而已將決定權轉交給各家族年長貴族即嫡系成員,可將其視為對圣宗區分嫡庶詔令之延續。道宗大安七年(1091)《蕭烏盧本娘子墓志》記載,“官爵有國史,婚媾有家諜”[10]205。后族各家族于道宗之前即已出現類似中原能夠區分成員嫡庶身份的家譜,可以視為當時包括后族在內的契丹貴族對保持純正血統之堅持,實際上是對享有的世選特權背后所代表的政治利益的把持,更加重視世選授官時血統之純正性,進而導致后族內部世選特權范圍并未因子孫繁衍而不斷擴大,相反出現縮小趨勢。
其二,世選官職范圍增加,開始向地方官系統分散。遼朝初期,在世選官職授予方面主要為北、南府宰相等建國前即已出現的中央部族官。隨著遼朝政權建設的不斷發展和官制的進一步完備,尤其是南北面官制逐漸成熟,按照世選原則授予后族成員高級官職的人數逐漸增多,呈現向地方官分散的趨勢。遼朝實行五京制,諸京城最高行政長官為留守,作為名義上行政中心的主官,擁有較大權力和崇高地位。在其選任上,“非勛戚不能鎮撫”[24]1511。從具體史實來看,蕭氏后族作為“勛戚”之重要一支,多位成員曾于遼朝中后期長期擔任東京留守。而招討使作為遼朝控制地方軍政事務的重要行政長官,其選任亦與留守類似,主要由契丹皇族與后族貴族成員世代擔任。例如,遼朝后族之阿古只一系即淳欽皇后家族成員曾數代擔任西北路招討使,實際已具備世選為該官之資格。[25]同時,伴隨遼朝后族世選官職范圍的擴大,從遼朝初年起后族便通過世選特權基本壟斷的北府宰相一職開始出現由皇族成員、漢人、渤海人等其他政治集團人員擔任的現象,[26]這種現象實際能夠說明后族世選特權自遼中后期開始脫離中央高官系統,進而受到限制的現實。
三、關于遼朝后族傳統政治特權變化的認識
后族于遼朝初年便憑借享有世代與皇族通婚、世選為高官的傳統政治特權成為在地位上僅次于皇族的政治集團,形成了皇族與后族聯合執政的局面,然而后族享有的政治特權隨著遼朝歷史發展亦有所改變,總體呈現出一方面適度強化,一方面又整體受到限制的趨勢。遼朝政權體制在由游牧王朝向中原王權體制轉變的過程中,后族勢力發生了三個階段的轉變,每個階段的轉變都與皇權有關。
第一階段,遼太祖至遼穆宗時期,為遼朝后族勢力凸顯期。這一時期由于遼朝新創,各項制度并不完善,以皇帝為代表的皇族需要后族的有力支持來維護統治,因此通過授予后族一系列政治特權的方式來穩固兩者間關系。遼朝初期政局并不穩固,特別是代表皇權傳承的皇位繼承制度并不完備,后族積極發揮拱衛皇族之功能,自身實力亦得以提升。其中,太祖皇后述律平代表的后族在太祖、太宗去世后的皇帝繼位問題上曾產生過決定性作用,一度“皇后稱制,權決軍國事”[13]25。因為她支持太祖次子耶律德光,嚴厲打擊反對自己政治主張的大臣,才使得太祖嫡長子人皇王耶律倍失去獲得皇位的機會,逃至后唐。也正因如此,耶律德光繼位后,遼朝實權在很大程度上處于述律皇后及其家族掌握之下。述律皇后之兄弟蕭敵魯、蕭室魯、蕭阿古只,以及太宗靖安皇后之嗣兄弟蕭翰在這一階段都受到皇帝信任,權傾一時。對此,太宗甚至曾經一度感慨:“太后族大如古松柏,不可移也。”[27]189表達了其對后族權勢凸顯現實的無奈,反映了當時皇族與后族間矛盾已開始顯現。但是,由于述律后在支持少子李胡爭奪帝位斗爭中的失敗,導致遼朝后族勢力在短時期內受到抑制。世宗為進一步制約后族勢力,一方面,他在繼位之初即納漢族女甄氏為妃,并冊立其為皇后,通過沖擊后族享有的固定通婚特權來限制后族勢力;另一方面,對后族群體進行調整,大同元年(947)八月,“尊母蕭氏為皇太后,以太后族剌只撒古魯為國舅帳,立詳穩以總焉” [28]72,通過新設國舅帳來提升自己母親一族的勢力,從而達到抑制舊有后族勢力的目的。世宗的系列舉措似乎取得一定效果,穆宗朝后族權勢一度不再那么凸顯,然而在某種程度上反而推動了后族勢力的壯大,提升了其整體實力,二者矛盾并未完全解除。
第二階段,遼景宗到遼圣宗時期,為遼朝后族勢力持續上升時期。這一時期正處于遼朝開始積極向中原帝制體制王權社會過渡的關鍵時期,以睿智皇后為首的后族在其中起到重要作用。他們積極輔佐景宗與圣宗,努力提高漢族官員地位,爭取得到漢族士人的支持,并強化內部統治,進行政治、經濟、文化、社會風俗等方面的全面改革,推動了王朝體制轉變,強化了皇權,對外促成了遼朝與北宋的澶淵之盟,促使中國歷史上第二個南北朝局面的出現,提高了遼朝的政治地位。[29]同時,為了維護自身統治,遼朝積極對契丹部族進行重新整合,“分置十有六,增置十有八,并舊為五十四部;內有拔里、乙室已國舅族,外有附庸十部”[30]427,削弱了后族為代表的舊有契丹貴族勢力,強化了皇權。在此基礎上,“圣宗合拔里、乙室已二國舅為一,與別部為二”[4]1135,對后族進行整合,并將最初國舅兩部合二為一,與國舅別部、遙輦九帳、橫帳三父房共同構成遼內四部族,從而使得后族范圍最終確定,出現了“唯茲蕭氏,世稱茂族。或為后,或為妃,或為夫人,皆出此一宗”[10]30的局面 。總之,面對后族勢力的不斷上升,以皇族為代表的遼朝統治者開始意識到威脅,出于維護皇權與適應政權不斷向中原王權社會轉型的需要,利用這一時期漢族等其他民族出身的政治勢力地位不斷提升,以及新型“契漢共治”模式出現的機遇,[31]240-250對后族享有的通婚、世選傳統特權開始進行限制。
第三階段,遼興宗至天祚帝時期,為遼朝后族勢力全盛與迅速衰落時期。這一時期典型特點是后族內部家族政治利益進一步分化,皇權與后族集團政治沖突加劇。當時遼朝皇后主要代表人物是遼興宗之母欽哀皇太后、興宗仁懿皇后、道宗宣懿皇后。其中,興宗即位初期,軍國政務實際掌握在以欽哀皇太后為代表的后族手中。為鞏固自身家族在后族群體內部的勢力,欽哀皇太后家族首先通過大興冤案打擊后族其他家族勢力,“令馮家奴等誣仁德皇后與蕭浞卜、蕭匹敵等謀亂,徙上京,害之。自立為皇太后,攝政,以生辰為應圣節”[3]1324。同時大力提拔家族成員,“后初攝政,追封曾祖為蘭陵郡王,父為齊國王,諸弟皆王之,雖漢五侯無以過”[3]1325,遼朝重要部門及政事皆牢牢掌握在欽哀后族成員手中,“南北面蕃漢公事率其兄弟掌握之。凡所呈奏,弟兄聚議,各各弄權,朝臣朋黨,每事必知”[12]164。與其家族有關聯人員“咸無勞績,皆授防、團、節度使;至于出入宮掖,詆慢朝臣,賣官鬻爵,殘毒番漢。自是幽、燕無行之徒愿沒身為奴者眾矣”[12]164。后族整體實力達到頂峰,已經嚴重制約了皇權。隨著雙方矛盾的進一步激化,興宗重熙三年(1034)出現欽哀皇太后借助后族勢力試圖公然廢黜興宗的政治事件,興宗代表的皇族勢力對后族進行武力壓制,最終“驅后登黃布車,幽于慶州。諸舅以次分兵捕獲,或死或徙,余黨并誅”[12]164-165,后族整體實力開始下降,失去了與皇族聯合執政的實力。之后的仁懿皇后、宣懿皇后雖然試圖在政治上積極有所作為,但她們代表的后族享有的特權被進一步限制,以致在道宗朝發生權臣耶律乙辛謀害宣懿皇后的政治事件。皇權真正擺脫了后族的掣肘,后族整體實力持續衰微。直到遼朝滅亡,這種局面并未發生實質性改變。
總而言之,后族在遼朝初期與中期,憑借享有的傳統貴族政治特權實現了維護帝國穩定的目的,推動了遼朝政權的進一步發展。但隨著后族整體實力的不斷提升,一方面后族內部出現了因政治利益分配不均而導致的分化局面,另一方面遼政權從邊疆游牧民族政權向中原帝制王朝過渡時,過于強大的后族已然成為遼朝統治者強化皇權的障礙,導致后族勢力與皇權之間的矛盾沖突不斷。正是在這種局面之下,后族享有的政治特權受到統治者限制,整體呈現不斷衰落趨勢。皇族與后族聯合執政體制,在遼朝由傳統游牧政權向中原王朝王權體制轉變過程中,開始呈現出后族不斷被壓制,以適應新的政治格局變化需求的現象。這種現象的出現實際上并非偶然,可以視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歷史進程中游牧民族政權尋求轉型必然要面對的抉擇與采取的應對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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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龍? ?晟】
An Analysis of the Traditional Political Privileges of the Empress Family in the Liao Dynasty
SUN Weixiang1,CHI Anran2
(1. History Department,Liaoning University,Shenyang,Liaoning 110136,China;2.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Exchange,Jilin Jianzhu University,Changchun,Jilin130018,China)
[Abstract] The traditional political privileges enjoyed by the empress family in the Liao Dynasty mainly included fixed intermarriage with the royal family and hereditary election as high-ranking officials.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Liao regime, the fixed intermarriage privilege showed a trend of further limiting intermarriage families and being challenged by external ethnic forces. The privilege of being elected as a high-ranking official showed a trend of refining the group of elected officials, increasing the scope of elected officials, and moving down their ranks, resulting in the overall appearance of strengthening the traditional political privileges of the empress family, but in reality, they were weakened. The reason for this is that with the continuous improvement of the political strength of their own group, the joint governance situation between the empress family and the royal clan has been broken, and the traditional political privileges enjoyed by the empress family of the Khitan ethnic group will inevitably be impacted. To some extent, this can be regarded as an inevitable result of the Liao Dynastys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traditional frontier nomad regime to the imperial dynasty in the Central Plains.
[Key words] the empress family in the Liao Dynasty; political privileges; fixed intermarriage; elected high-ranking officials; Nomad reg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