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子軒
權利行使應當遵循必要性原則,不能超出必要邊界,也不能違背法律規定權利的本來目的。我國《民法典》第132條規定的“民事主體不得濫用民事權利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或者他人合法權益”即為禁止權利濫用規則,亦即民事權利行使的限制性條款。知識產權是一種專有性的民事權利,具有合法壟斷性、市場獨占性等特點。然而,在知識產權訴訟中,濫用知識產權或濫用知識產權制度的問題屢見不鮮,擾亂正常的市場競爭秩序,損害他人合法權益甚至社會公共利益,嚴重影響“保護知識產權就是保護創新”的知識產權法律體系宗旨的實現。因此,在司法程序中,有必要對濫用權利行為加以規制,堅決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既嚴格保護知識產權,又確保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兼得”的重要指示精神,①參見《習近平在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五次集體學習時強調:全面加強知識產權保護工作,激發創新活力推動構建新發展格局》,載微信公眾號“新華社”,2020年12月1日。堅持禁止權利濫用的知識產權司法保護工作的導向。
2021年5月31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知識產權侵權訴訟中被告以原告濫用權利為由請求賠償合理開支問題的批復》,原本擬采用“惡意起訴”的表述,與“因惡意提起知識產權訴訟損害責任糾紛”案由表述一致,但考慮到與《民法典》等法律的表述不同,所以根據現有法律規定,采用“濫用權利”的表述。①參見林廣海、李劍、張玲玲:《〈關于知識產權侵權訴訟中被告以原告濫用權利為由請求賠償合理開支問題的批復〉的理解與適用》,載《人民司法·應用》2022年第16期。盡管只是表述上的不同,但從“惡意起訴”到“濫用權利”,二者適用的法律原則、法律關系、法律規制皆有不同。在知識產權訴訟中直接適用《民法典》總則編禁止權利濫用的規定,是《民法典》體系化適用的重要體現。
《民法典》總則編第五章列舉了各項民事權利,其中第123條規定了知識產權的權利客體,由此可見,知識產權與人身權、財產權、物權、債權等一樣,都屬于民事權利范疇。同屬于第五章的禁止權利濫用規則,當然適用于本章項下全部民事權利,包括知識產權。
《民法典》是知識產權法的“母法”。《民法典》與知識產權法具有“基本法”與“專門法”“上位法”與“下位法”“一般法”與“特別法”的邏輯關聯,《民法典》的“基本規定”“一般規定”的諸多條款是高度抽象、最一般的民事行為規范和價值判斷準則,當然適用于知識產權領域。②參見吳漢東:《知識產權法》,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51頁。
《民法典》總則編第7條規定了誠信原則,誠信原則在民法領域具有帝王條款之稱,亦是知識產權行使的基本規范。禁止權利濫用是誠實信用原則之下的次級規范,③參見王澤鑒:《民法總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65頁。是誠實信用基本原則的具體化。但《民法典》將禁止權利濫用規則編入總則編“民事權利”專章,而非與誠實信用原則一樣歸屬“基本規定”,由此看出,禁止權利濫用規則主要針對的是民事權利行使范疇,是對民事權利行使進行限制的一般條款,是一個獨立的法的概念。在方法論上,應先適用禁止權利濫用的次級規范,避免動輒直接訴諸有帝王條款之稱的誠實信用原則。④參見王澤鑒:《民法總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65頁。
因此,知識產權人在享有專有權利的同時,應當遵守《民法典》總則編規定的誠實信用基本原則和禁止權利濫用規定,不得超出合法的邊界范圍。⑤參見馮曉青:《知識產權行使的正當性考量:知識產權濫用及其規制研究》,載《知識產權》2022年第10期。知識產權各專門法律對于誠實信用原則和禁止權利濫用也有相應具體規定,如《商標法》規定了申請注冊和使用商標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①參見《商標法》第1條。2020年修正的《專利法》也作出了類似規定,申請專利和行使專利權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并進一步明確了不得濫用專利權損害公共利益或者他人合法權益。②參見《專利法》第20條第1款。但如前文所述,單行法的規定由于制定時間、背景有所區別,在概念、規則、術語等方面各不相同,難以突破單行法類推適用。《民法典》的體系化,將知識產權納入民事權利范疇,可以幫助補充知識產權各專門法律在規則設定上可能存在的隱藏漏洞,或避免各單行法之間的潛在沖突。例如,《專利法》規定了禁止權利濫用規則,《商標法》和《著作權法》并沒有類似規定,而《民法典》的體系化特征,則為著作權和商標權權利濫用的規制提供了更為清晰的法律依據。
禁止權利濫用是大陸法系民法學上一個基礎問題,從各國濫用權利制度演化過程及具體規范上看,由于立法者不可能對各種紛繁復雜的權利行使規則作出十分明確、具體的列舉,因此需要通過一個一般性規則對權利的正當行使作出概括規定,允許法官在具體個案中對權利限制的情形作出補充或者續造。③參見王利明:《論禁止濫用權利——兼評〈總則編解釋〉第3條》,載《中國法律評論》2022年第3期。禁止權利濫用指向的是權利邊界問題,即私權不是絕對的,權利行使不能違背權利的本來目的,不得超出權利的必要邊界,不得損害社會公共利益和他人合法權益。一般意義上的濫用權利,前提是享有合法權利,或者形式上獲得了授權。如果行為人根本不具有某項權利,但仍從事某個行為,故意損害他人權利,就完全談不上濫用權利,其行為可能屬于無權處分,甚至屬于犯罪行為。④參見劉權:《權利濫用、權利邊界與比例原則——從〈民法典〉第132條切入》,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1年第3期。
通常認為,權利行使包括訴訟行為。⑤參見王澤鑒:《民法總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66頁。民事訴訟程序的啟動,同樣應當遵循誠實信用、禁止權利濫用的原則,如果當事人行使權利的目的并非保護自身合法權益,而是通過打擊競爭對手來獲得競爭優勢,甚至是以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和他人合法權益為目的,則構成權利濫用,在一定情形下對權利正當使用人構成侵權,應當承擔相應責任。我國民法典時代之前,司法活動規制知識產權濫用權利行為更多是以惡意訴訟、虛假訴訟、濫訴為切入點。例如,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進一步推進案件繁簡分流優化司法資源配置的若干意見》提出“加大對虛假訴訟、惡意訴訟等非誠信訴訟行為的打擊力度”;2019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強化知識產權保護的意見》提出規制惡意訴訟行為。2011年修正的《民事案件案由規定》在“知識產權權屬、侵權糾紛”項下增列“因惡意提起知識產權訴訟損害責任糾紛”案由,此后這成為規制知識產權惡意訴訟最典型的一種方式。
進入民法典時代后,知識產權權利濫用行為被明確納入《民法典》規定的禁止權利濫用規則的規制范圍,《民法典》的體系化特征為規制知識產權權利濫用行為提供了更有利的條件。如果僅從惡意訴訟角度進行規制,一是會陷入如何判斷“主觀惡意”的困境,二是“因惡意提起知識產權訴訟損害責任糾紛”屬于侵權責任糾紛范疇,須在侵權行為造成損害時才能適用。故《民法典》一般條款的擴張性適用可以有效避開上述限制。《民法典》的禁止權利濫用規則,從各國判例和學說發展來看,在要件上正在逐漸摒棄加害目的及加害意思的主觀標準,①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總則編理解與適用》(下),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681頁。從民法體系上,對于知識產權制度的良性運行,可以更好地給予司法保護。
有觀點將濫用權利分為幾種常見情形:惡意行使權利、欠缺正當利益的權利行使、以有害的方式行使權利、損害大于所獲得的利益、違背權利目的而行使權利。②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總則編理解與適用》(下),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681-682頁。也有學者將違反誠實信用原則的權利濫用,分為個別權利濫用和制度性的權利濫用。前者包括實體性濫用,如濫用專利權等,屬于支配權的濫用;后者包括訴訟程序濫用,如虛假訴訟、惡意訴訟、濫用惡意財產保全、惡意申請先予執行,也包括知識產權制度的濫用,如惡意通知、惡意投訴、惡意發送侵權警告、惡意申請注冊商標或專利等。③參見王澤鑒:《民法總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74頁。本文所指的知識產權民事訴訟中的權利濫用,既有反映在訴訟中的濫用個別知識產權實體權利,也有訴訟中的程序性濫用。因為程序性濫用與實體性濫用在實踐中往往是連在一起的,程序性濫用假借保護、行使、運營知識產權之名,在其中裹挾著知識產權的不當行使,違反了知識產權制度的設立宗旨。④參見寧立志:《〈綱要〉中的“規制知識產權濫用行為”論要》,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2期。而一般的知識產權制度濫用,不一定進入訴訟程序,故本文不作專門討論。
此外,雖然知識產權本質是壟斷權,但濫用知識產權排除、限制競爭的行為,若損害他人合法利益或社會公共利益,則可能構成壟斷。因《反壟斷法》具有公法性質,與民法的私法屬性分屬兩個不同領域,故本文也不討論反壟斷問題。
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第82號指導性案例(以下簡稱“歌力思案”)確認了濫用權利可以作為不侵權的抗辯理由。該案確立如下裁判規則:當事人違反誠實信用原則,損害他人合法權益,擾亂市場正當競爭秩序,惡意取得、行使商標權并主張他人侵權的,人民法院應當以構成權利濫用為由,判決不予支持其訴訟請求。①參見王碎永訴深圳歌力思服飾股份有限公司、杭州銀泰世紀百貨有限公司侵害商標權糾紛案,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2)浙杭知初字第362號民事判決書、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浙知終字第222號民事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2014)民提字第24號民事判決書。法院在該案中作出權利濫用的認定,關鍵在于對商標注冊人申請注冊案涉商標行為性質的否定性評價,體現了我國司法審判對于惡意取得商標并濫用權利之行為的鮮明態度。此后,法院在一批知識產權侵權案件中,參照歌力思案,加大對誠實信用原則的說理力度,對濫用權利型的不侵權抗辯事由予以采信。
2022年,最高人民法院對“一品石案”作出再審民事判決,認為鄭儉紅及湛江市一品石電器有限公司取得及使用涉案商標權的行為系在侵犯青島福庫電子有限公司合法在先著作權的基礎上進行,該行為違反了誠實信用原則,不具有正當性,其據此向福庫公司提起商標侵權之訴構成權利濫用,其訴訟請求缺乏合法的權利基礎,不應予以支持。②參見鄭儉紅、湛江市一品石電器有限公司訴青島福庫電子有限公司(再審申請人)侵害商標權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21)最高法民再30號民事判決書。
由于高校擴招政策并沒有如義務教育法那樣強制性地以法律的形式規定下來,因此其對城鄉居民的影響主要體現在教育機會的增加,同時高校擴招政策的實施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因此,本文采用模糊斷點回歸分析(Fuzzy RDD)。對于模糊斷點回歸,標準做法是用兩階段最小二乘法(2SLS)進行參數估計(劉生龍等,2016)。[12]具體來說,計量方程模型設定如下:
分為單獨提起侵權之訴和在訴訟中請求濫用權利一方承擔侵權責任兩種類型。
1.另案單獨提起侵權之訴
“因惡意提起知識產權訴訟損害責任糾紛”即為典型案由。2011年修正的《民事案件案由規定》在“知識產權權屬、侵權糾紛”項下增列“因惡意提起知識產權訴訟損害責任糾紛”案由。此后至2022年,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查詢到的該案由民事裁判文書有241篇,特別是在2017年至2021年期間,案件數量呈上升趨勢,2021年后則有所下降。從案由反映的民事法律關系及其性質上看,“因惡意提起知識產權訴訟損害責任糾紛”反映的法律關系應為侵權之債,③參見景漢朝主編:《民事案件案由新釋新解與適用指南》(第二版),中國法制出版社2018年版,第531頁。司法實踐中也普遍認為惡意提起知識產權訴訟本質屬于侵權行為,受侵權責任法規制。④參見劉迎霜:《惡意訴訟規制研究——以侵權責任法為中心》,載《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例如,在江蘇中訊數碼電子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訊公司”)訴山東比特智能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比特公司”)惡意提起知識產權訴訟損害責任糾紛案中,法院認定比特公司在明知“TELEMATRIX”系搶注他人在先使用并有一定影響商標的情況下,以損害中訊公司合法權益和獲取非法利益為目的,提起商標侵權訴訟,比特公司的訴訟行為應認定為惡意提起知識產權訴訟,由此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當承擔損害賠償責任。①參見江蘇中訊數碼電子有限公司訴山東比特智能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再審申請人)知識產權合同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申366號民事裁定書。又如,在深圳市騰訊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騰訊公司”)訴譚發文案中,譚發文在另案承諾撤回案涉音響外觀設計專利的申請,但并未履行承諾,后譚發文以騰訊公司侵犯其外觀設計專利權為由提起侵權訴訟。訴訟過程中,譚發文的專利被宣告無效,后法院裁定駁回譚發文的起訴。騰訊公司起訴主張譚發文惡意訴訟,法院認定譚發文的行為構成惡意提起知識產權訴訟,判令其賠償騰訊公司經濟損失及維權合理開支。②參見深圳市騰訊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訴譚發文因惡意提起知識產權訴訟損害責任糾紛案,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粵民初632號民事判決書,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粵民終407號民事判決書。
2.在訴訟中請求濫用權利的一方承擔侵權責任
包括原告在確權等訴訟請求之外主張被告濫用權利構成侵權,以及被告以原告濫用權利作為抗辯并反訴請求原告承擔侵權責任。前者如在確權之訴中,當事人以損害結果與知識產權人惡意取得、使用權利存在著因果關系為由,主張其承擔損害賠償責任,法院為節約訴訟資源、減少訴累,可以在確權案件中一并處理該訴訟請求。例如,在艾默生電器(珠海)有限公司(原告)與深圳市艾阿爾電氣有限公司(被告)、王某(第三人)專利權權屬糾紛案中,法院先對訴爭專利的權屬作出認定,認為被告獲取原告技術并以自己名義申請實用新型專利,違反了誠實信用原則,獲得專利授權后又向原告提起行政投訴及侵權之訴,其主觀惡意明顯,構成侵權。③參見艾默生電氣(珠海)有限公司訴深圳市艾阿爾電氣有限公司等專利權權屬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20)最高法知民終296號民事判決書。對于后一種情形,又如,在顏值控股有限公司(原告,反訴被告)與武漢昊超電子商務有限公司(被告1)、廣西南方黑芝麻食品股份有限公司(被告2,反訴原告)侵害商標權糾紛案中,被告2在一審時主張原告起訴屬于濫用知識產權,明確提出原告賠償其合理開支的反訴請求,法院經審理后認定原告的起訴行為構成濫用權利,支持了被告2的反訴請求。④參見顏值控股有限公司訴廣西南方黑芝麻食品股份有限公司、武漢昊超電子商務有限公司侵害商標權糾紛案,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鄂01民初4684號民事判決書。
知識產權因對權利的專有性,其本身是“合法壟斷”,屬于競爭法的除外領域,但知識產權的行使如果構成濫用,就會受到反不正當競爭法的規則,反不正當競爭是經營者遭受利益損害時得以請求救濟的權利。⑤參見吳漢東:《知識產權法》,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71頁。司法實踐中,已有對惡意申請商標行為以《反不正當競爭法》第2條進行規制的實例。其一,惡意注冊商標行為。在“古北水鎮”不正當競爭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北京小壕科技有限公司系在知曉其申請注冊涉案“古北水鎮”商標的行為具有不正當性的情況下取得該商標的注冊,在發送侵權警告函、提起工商投訴時亦明確知曉其獲準注冊的涉案商標權利基礎存在重大瑕疵,但其仍以攫取不正當商業利益、損害他人合法權益為主要目的行使該商標權,其行為嚴重違反誠實信用原則,構成濫用商標權的不正當競爭行為,其依法應承擔相應民事責任。①參見北京古北水鎮旅游有限公司訴北京小壕科技有限公司不正當競爭糾紛案,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21)京73民終4553號民事判決書。其二,濫用商標行政程序行為。在“碧然德”侵害商標權糾紛案中,上海康點實業有限公司(被告)持續在相關類別商品上申請注冊與碧然德有限公司、碧然德凈水系統(上海)有限公司(原告)注冊商標相同或近似的商標標識,并對原告注冊商標請求宣告無效,以及對原告申請注冊中的6枚商標提出異議,最終經國家商標行政管理機構審查,對原告的上述商標作出準予注冊或維持準予注冊決定。法院認為,通過惡意搶注、濫用異議處理程序等行為損害原告在先權利,在相關類別上惡意搶注與原告注冊商標相同、近似的商標,并以此為基礎利用商標異議、無效宣告等程序,干擾、阻礙原告正常行使商標權利,其惡意搶注、濫用異議程序等行為具有不正當性,綜合全部案件事實,認定被告侵害兩原告商標權并構成不正當競爭,依法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②參見碧然德有限公司、碧然德凈水系統(上海)有限公司訴上海康點實業有限公司侵害商標權糾紛案,上海市閔行區人民法院(2017)滬0112民初26614號民事判決書。
梳理目前已有的實務案例,惡意申請注冊商標后并不正當行使權利的行為被認定構成不正當競爭,其一般具有如下特點:一是商標權人的在先權利具有較高知名度,搶注人明顯屬于惡意搶注;二是除惡意申請外,搶注人通常存在其他侵權或不正當競爭行為或者存在持續大量惡意搶注的行為,對真正權利人造成了實際損害;三是權利人針對惡意申請商標的行為另案提起商標授權確權程序。③參見姚敏:《惡意申請商標的民事賠償責任》,載微信公眾號“知產寶”,2023年4月17日。
狹義的權利濫用中,一般指積極行使權利,但在特殊情況下,消極行使權利也會構成權利濫用。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知識產權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5條之規定,被警告人在符合一定條件下,可以提起確認不侵權之訴,減少因知識產權權利人濫用警告權利同時排斥采取訴訟等糾紛解決方式,使被警告人長期處于不安狀態,給被警告的合法經營者增加負擔。如北京花卷兒科技有限公司(原告)訴鏡湖區知橋銷售部(被告)確認不侵害商標權糾紛案,被告以其持有注冊商標為由向蘋果商城投訴,要求下架原告的APP,原告陸續發出侵權投訴反通知,后又催告被告行使訴權,但被告既未積極行使權利,也無向蘋果商城撤回侵權警告的意思表示,半年之后,原告提起確認不侵權之訴。①參見北京花卷兒科技有限公司訴鏡湖區知橋電子產品銷售部確認不侵害商標權糾紛案,安徽蕪湖經濟技術開發區人民法院(2020)皖0291民初498號民事判決書。確認不侵權之訴的目的在于促使權利人誠信、正當地行使權利。提起確認不侵權之訴也是制約知識產權人濫用權利、保護利害關系人免受不確定狀態干擾的救濟性訴訟,能夠平衡專利侵權糾紛中雙方的法律地位,避免權利濫用,盡快厘清侵權事實,明確雙方法律關系,避免不安狀態給當事人造成的損失,在司法實踐中具有重要的意義。
《民法典》的體系性制度為知識產權保護提供基礎性制度支撐。②參見孔祥俊:《〈民法典〉與知識產權法的適用關系》,載《知識產權》2021年第1期。因此針對知識產權訴訟中的權利濫用行為,可以適用《民法典》的相關規定。
《總則編解釋》第3條第3款可以理解為權利濫用行為與侵權行為構成競合時的法律適用問題,當發生競合時應直接適用侵權責任的規定。理論上,濫用民事權利和侵權行為不能等同。權利濫用的前提是有正當權利存在,至少形式上有正當的權利,侵權行為一般事先沒有正當權利存在為前提。也有學者認為,由于權利濫用是以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為要件,因而討論權利濫用,不可能回避侵權責任,二者雖有密切聯系,但卻并不意味著二者是等同的法律概念,或直接將權利濫用行為歸入侵權責任中一并調整。④參見王利明:《論禁止濫用權利——兼評〈總則編解釋〉第3條》,載《中國法律評論》2022年第3期。
如前文所述,“因惡意提起知識產權訴訟損害責任糾紛”為侵權之訴,也是最為典型的知識產權訴訟中權利濫用的行為之一。司法實踐對于“因惡意提起知識產權訴訟損害責任糾紛”的認定,已經形成較為成熟的認定標準和判斷體系,即適用侵權責任認定“四要件”,從侵害行為、損害結果、侵害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以及行為人的主觀過錯等方面進行審查,且重點在于考量主觀惡意因素。例如,在中訊公司訴比特公司案中,法院從侵害行為、損害結果、侵害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以及行為人的主觀過錯等方面進行審查,認為比特公司提起知識產權訴訟的行為具有主觀惡意;比特公司對中訊公司提起侵權訴訟,存在侵害行為、產生了損害結果,且侵害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①參見江蘇中訊數碼電子有限公司訴山東比特智能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再審申請人)知識產權合同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申366號民事裁定書。該案重點考量了當事人在知識產權侵權訴訟中的權利基礎及對該種權利基礎的認識能力,以及當事人提起知識產權侵權訴訟的目的。②參見佟姝:《惡意提起知識產權訴訟的判斷標準》,載《人民司法·應用》2022年第11期。
以損害他人合法權益為主要目的,主要指當事人利用訴訟等法律程序,以達到訴訟請求之外的不正當目的。這里要分清是否屬于“主要目的”,如果當事人提起知識產權訴訟沒有超出訴訟本身的目的,或者在訴訟中沒有存在明顯不當、有違誠信的訴訟行為,則不應認定為其以損害他人合法權益為主要目的;如果行為人提起訴訟的目的超出上述范疇,甚至是利用民事訴訟制度來達到打擊競爭對手、提升自身優勢等作用,那么訴訟行為只是其侵害他人合法權益或不正當競爭的工具,這時就可以認定其以損害他人合法權益為主要目的。
利益平衡原則是知識產權立法設計和司法實踐的一項根本的指導原則。③參見馮曉青:《知識產權法利益平衡理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2頁。禁止權利濫用制度的功能旨在劃定權利人與相對人或公共的利益范圍,防止權利行使產生利益沖突。同時,禁止權利濫用制度的這一功能決定了該制度的適用應當是建立在對權利人與相對人或公共利益進行平衡的基礎之上。④參見王利明:《論禁止濫用權利——兼評〈總則編解釋〉第3條》,載《中國法律評論》2022年第3期。《總則編解釋》第3條并未采取造成他人損害后果作為認定權利濫用的客觀要件,而是規定通過“造成當事人之間利益失衡的程度”來作出判斷,可見實現利益平衡不僅是禁止權利濫用制度的正當性基礎,也是認定是否構成權利濫用的重要標準。⑤參見劉迎霜:《惡意訴訟規制研究——以侵權責任法為中心》,載《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
在民事訴訟中,知識產權法中的利益平衡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對專有權利的保護應及時有效,權利人行使權利應符合激勵創新、促進社會進步的目的;另一方面,權利人也不能以維權為由濫用權利,損害他人合法權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犯專利權糾紛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的起草指導思想即體現了平衡原則,提出要“厘清專利權與其他民事權利的法律邊界,既保護權利人的正當權益,鼓勵發明創造,又避免專利權不適當地擴張,防止壓縮再創新空間和損害公共利益、他人合法權益”①劉婧:《統一細化專利侵權裁判標準,營造有利于創新的法治環境——最高人民法院民三庭負責人就專利法司法解釋(二)答記者問》,載《人民法院報》2016年3月23日,第2版。。當禁止權利濫用規則更多地在知識產權民事訴訟中被適用,平衡原則將會得到更進一步闡釋,司法對知識產權的保護,也將在促進知識創新和權利保護的平衡中更好地發揮作用。
禁止權利濫用應理解為對私權絕對性的內在制約原理。禁止濫用權利,本質上是法律對私權行使的一種限制,體現了法律追求“矯正正義”和“分配正義”的目標。②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總則編理解與適用》(下),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681頁。在知識產權侵權訴訟案件中,要對正當維護權利和濫用權利,作出嚴格區分,對權利濫用應持較高認定標準。謙抑原則原本是刑法概念,體現的是克制、慎重的司法理念。知識產權立法宗旨包含有對公共利益的衡量,可以參照謙抑原則,對權利濫用行為作出理性認定。
在知識產權民事訴訟中,有正當合理行使權利的行為,也存在主觀惡意而濫用權利的行為,敗訴并不必然導致起訴行為構成權利濫用。比如,在某個案件中,涉案實用新型專利的專利權人曾提起前案訴訟,主張被訴侵權人制造、許諾銷售了涉案專利權的產品。經一、二審法院審理后,以被訴侵權產品未落入涉案專利權保護范圍為由,駁回專利權人的訴訟請求。專利權人曾在前案中提交確認書,其在專利申請日前銷售的產品中使用了涉案專利技術,但主張爭議的三個技術特征屬于內部結構,并未公開。被訴侵權人提起訴訟,以專利權人據以提起侵權訴訟的涉案專利屬于申請日前已公開銷售的產品的現有技術為由,主張專利權人構成惡意訴訟。
對于這個案件,雖然前案專利權人因被訴侵權產品未落入案涉專利保護范圍而敗訴,但被訴侵權人提起本案的訴請理由是使用涉案專利的商品已于申請日前公開銷售,與前案專利權人敗訴理由有很大不同,在無證據證明涉案專利技術在申請日前已經處于被不特定的人能夠獲知的狀態,且涉案專利在訴訟中仍合法有效的情況下,僅因專利權人在前案敗訴,不足以證明其提起專利侵權訴訟系主觀惡意或以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為主要目的,因此對于這個案件,不宜認定專利權人提起侵權訴訟的行為構成權利濫用。
例如,在西四包子鋪案中,二審法院認為權利人受讓涉案權利商標系出于真實使用意圖,并在受讓前后對涉案權利商標進行了真實的商業使用,不存在違反誠實信用原則的事實。法院進一步認為,權利濫用是對權利人的行為進行的法律評價,被訴侵害商標專用權的行為是否具有正當性不能成為判斷權利人違反誠實信用原則的理由。此外,權利濫用是對權利人行使自己享有權利之行為進行的法律評價,至于其在行使自己享有的權利時是否存在其他侵權行為,不應作為認定構成權利濫用的要件。①參見張曉霞、萬超:《到底是商標侵權還是濫用權利?——權利濫用也不能被“濫用”》,載微信公眾號“知識產權那點事”,2022年12月28日。
例如,在冠生園案中,上海冠生園食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冠生園公司”)以上海冠中食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上海冠中公司”)生產銷售的話梅糖包裝使用與其案涉注冊商標近似的商標、侵害其商標權為由,向法院提起侵權訴訟,該案經一、二審及再審,最終認定上海冠中公司不構成商標侵權。②參見上海冠生園食品有限公司訴上海冠中食品有限公司(再審申請人)、杭州華聯商超貿易永康曹園連鎖店侵害商標權糾紛案,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6)浙民再113號民事判決書。后上海冠中公司起訴主張冠生園公司提起前案知識產權侵權訴訟的行為系構成惡意訴訟。生效判決最終認定冠生園公司提起侵權訴訟的行為不構成惡意訴訟,主要理由為:冠生園公司提起在先的商標侵權訴訟具有正當的權利基礎,而案涉商標侵權的認定具有相當的復雜性,不同法院對案涉商標近似的判定尚可能存在不同認識,不能苛求權利人對行為人是否構成侵權有準確的預判,更不能因其未能勝訴而推定權利人提起訴訟的行為具有惡意,法院認為冠生園公司的起訴行為系在合理限度內正當行使其訴訟權利,不具有侵害上海冠中公司合法權益的不正當訴訟目的。③參見上海冠中食品有限公司、金華冠中食品有限公司訴上海冠生園食品有限公司惡意提起知識產權訴訟損害責任糾紛案,上海知識產權法院(2020)滬73民終511號民事判決書。
可以把冠生園案與前文的一品石案對比,進一步分析權利濫用認定的謙抑原則。兩個案例都是在權利認定的過程中發生反轉,冠生園案是被告即上海冠中公司勝訴,后其主張因冠生園公司惡意訴訟而受到損害,故另行起訴請求冠生園公司承擔侵權責任,但未獲法院支持;一品石案則是在侵權訴訟中福庫公司以鄭儉紅、一品石公司濫用權利作為抗辯理由,最終原告的訴訟請求未獲法院支持。
兩案的區別在于:第一,當事人提起侵權訴訟時享有的權利基礎不同。冠生園案中原告冠生園公司在起訴時享有合法權利,因未侵犯他人的在先權利,故其權利基礎不存在不正當性,也可以認為,從侵權訴訟的生效判決中,僅能夠認定冠生園公司享有的注冊商標權不能排除其他人正當使用相關的通用名稱,而不能夠否定冠生園公司享有的權利基礎;而一品石案侵害商標權訴訟原告鄭儉紅、一品石公司起訴時享有的涉案商標權本身就侵犯福庫公司合法在先的著作權,其權利基礎不具有正當性,即便其商標形式上獲準注冊,亦不具有實質上的合法性,故法院認定其提起商標侵權之訴,構成權利濫用。
第二,對主觀狀態認定的不同。冠生園案和一品石案作出了相反認定。冠生園案生效判決認為,冠生園公司在提起相關知識產權訴訟時,其享有權利基礎,并自認為具備了事實基礎及法律依據,希望通過訴訟維護其合法權益,且法院在生效判決中明確不支持其訴訟主張的情況下,未繼續糾纏訴訟,其行為難謂惡意。而在一品石案中,法院認為,鄭儉紅、一品石公司注冊案涉商標權的行為系在侵犯福庫公司合法在先著作權的基礎上進行,該行為違反了誠實信用原則,不具有正當性,但其仍據此向福庫公司提起商標侵權之訴,其訴訟行為構成權利濫用,其訴訟請求缺乏合理的權利基礎。
冠生園案和一品石案比較分析的意義在于,對于正當維護權利行為和權利濫用行為,應嚴格把握司法標準。任何人都有權在自己的實體權利受到侵害時,訴諸法院請求進行公正審判,①參見劉敏:《原理與制度:民事訴訟法修訂研究》,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3頁。這是一項基本民事權利,不能隨意剝奪。但是,當原告的起訴不具備法律保護的訴的利益時,這項權利也就失去了正當行使的基礎。
法治是最好的營商環境,依法規范和引導知識產權人行使權利,是對服務創新驅動發展最有力的護航。司法裁判應堅持保護知識產權和防止權利濫用并重的價值導向。以公平公正為原則,既嚴格保護知識產權,又堅決防止權利濫用,平衡保護個人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確保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兼得。②林廣海:《加強新時代知識產權審判工作,為知識產權強國建設提供有力司法服務和保障》,載《中國審判》2022年第8期。在《民法典》視角下,禁止權利濫用規則的直接適用,為進一步完善知識產權的司法審判體系,提供了更為系統化的司法指引。準確理解和適用權利濫用規則,充分發揮禁止權利濫用制度和侵權責任制度雙重規制作用,保障和維護權利正當行使,抑制違反誠實信用原則的行為,對于健全公正高效、管轄科學、權界清晰、系統完備的知識產權司法保護體制,促進保護創新在法治軌道上有序前行,有著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