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高中畢業生及家長

戴建業

大家知道，中國很多人生格言常常自相矛盾，你不知道該信哪一句為好。譬如一邊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邊又說“話到嘴邊留三分，未可全拋一片心”；一邊鼓勵“鍥而不舍”，一邊又反對“一條道走到黑”。

這種相互打架的人生格言，雙方說的都有道理，但雙方都不能過于絕對，既要看用在什么地方，還要看是針對什么對象。

成語中這種情況更多，一下說做人應當“矢志不渝”，一下又說為人應當“隨機應變”，到底應該變還是不變呢？

“有志者事竟成”雖然很勵志，可實際情況恰好相反，你們環顧一下自己的身邊，立下大志的人很多，成就大業的人極少。一般來說，胸有大志當然是件好事，但特殊情況下它也可能成為壞事。大志有時是激勵人的動力，有時又是束縛人的繩索。

同學們肯定會說，你這樣繞來繞去把人繞糊涂了，到底應該樹立人生理想，還是應該隨遇而安呵？

我認為一個年輕人應該樹立自己的人生理想，至少應該有一個短期的奮斗目標，這樣你才會有努力的方向。沒有遠期和近期的人生規劃，你的精神可能陷入困惑迷茫，整個人可能完全松懈疲沓，甚至可能渾渾噩噩地混一生。司馬光《答陳充秘校書》的一則名言，一直是我人生的座右銘：“夫射者必志于的，志于的而不中者有矣，未有不志于的而中者也。”

這段話既形象又深刻，射箭的人志在射中靶子，可能有豎了靶子而沒中靶的，絕對沒有未豎靶子卻中了靶的。

要射箭肯定要樹個靶子，要奮斗肯定要樹立目標。

我以一個高考過來人的身份，和同學及家長們談幾點意見——

目標要切近實際，不能過于遠大

家長對孩子不能要求太高，同學們對自己也不能要求太高。目標過于遠大，如一定要考上名校，這是和自己過不去。希望考上名牌大學，也要有勇氣接受現實，這樣你就沒有半點壓力，你的高中三年就會很瀟灑，你高考時也會很輕松。

目標定得太高具有雙重危害：一方面徒然增加許多心理壓力，一方面又減少了許多人生樂趣。假如把高考的目標定在北大，那你考上了復旦也很沮喪；假如把目標定在考取一本，那你考取任何一所211高校都會高興異常，要是被復旦錄取更是樂翻了天。同學們不知有沒有這樣的經歷，冬天第一次穿毛外套時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了50元錢，那種感覺比吃涮羊肉還舒服，本來是自己分內的東西，卻給了自己意外的驚喜，原因是你根本沒想到口袋里還有50元。

有的父母一直為自己當年沒上名牌大學遺憾，發誓要不惜一切代價讓小孩進名牌大學。我想提醒一下家長朋友，每個人有自己的人生，我們不能代替孩子過一生。再說，你當年怎么不考上名牌大學呢？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卻強行要孩子做到，自己完不成的人生任務，卻強迫孩子來完成，這是讓孩子來成就你的人生，真是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家長朋友可能有所不知，你自己實現人生目標尚且不易，要別人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那就更難。自己奮斗還操之在己，要別人奮斗得求之于人。自己想發憤讀書，你可以暗暗刻苦努力，要想讓小孩發憤讀書，你可能要磨破無數張嘴皮。

很多父母要小孩考上名牌大學，表面上看來是在疼愛孩子，骨子里是在疼愛你自己，因為小孩考上名牌大學后，你自己在人前人后都揚眉吐氣。

對孩子過高的期望值，哪怕你不在嘴上說出來，它對孩子也是一種無形的壓力。現在很多孩子都是獨生子，家中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成天六對眼睛指望自己成龍成鳳，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會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從小培養小孩良好的學習習慣，養成他們濃厚的學習興趣，幫他們樹立積極的人生態度，這是家長給孩子最好的禮物，也是家長唯一可做的事情。

我們把“成功”定得過于狹隘，“有名有利”是“人生贏家”的標配。其實，名也好，利也罷，終極目的還是要使我們幸福，而真正的幸福是精神上的充實、從容和瀟灑。為了平復家長朋友緊張的心情，勸大家讀讀晚明陳繼儒的《清平樂·閑居書付兒輩》：

有兒事足，一把茅遮屋。若使薄田耕不熟，添個新生黃犢。

閑來也教兒孫，讀書不為功名。種竹澆花釀酒，世家閉戶先生。

我對陳繼儒一向不太感冒，他在《小窗幽記》中談“醒”說“情”，處處顯示了他的人情練達，可總覺得其人其文都有點附庸風雅。早年我也不喜歡這首詞，它不那么“積極進取”也就罷了，還有那么點兒裝超然裝恬淡，陳繼儒一生都有那么點“裝”。隨著臉上的皺紋不斷加深，我對人也越來越寬容。對于今天這個浮躁得快要飄起來的社會，對于把名利視為唯一目的的家長，“讀書不為功名”算得上一副清涼劑。

你們隨便去大街上看看，很多癟三混混娶到了漂亮太太，很多庸俗丑妻挽著帥氣先生，人們常把這叫做“福氣”或“運氣”，實際上它就是人生的偶然性。有野心也有能力的人，不一定就能成就大業，既無大志也無大才的人，也可能歪打正著一鳴驚人。

后者最好的例子是田中耕一，他在日本東北大學學電氣工程，在大學里學習成績一直不好，很長時間害怕自己不能順利畢業，找工作時連吃了幾次閉門羹。他學的專業是電氣工程，與化學絕緣，但榮獲的卻是諾貝爾化學獎。起因是一次誤將甘油倒進了鈷粉里，他竟然誤闖誤撞獲得了重大的科技突破，解決了困擾化學家多年的學術難題。有道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獲獎時全日本都找不到他的學術信息，他自己開始也以為是惡作劇。

柳宗元和劉禹錫則屬于前者，他們是那種典型的倒霉鬼。柳、劉二人是唐代著名的文學家和政治家，貞元九年（793）他們同榜中進士，柳才二十一歲，劉也只有二十二歲。他們既有出群的文學才華，也有出色的政治才干。在同輩眼中他們都是“宰輔之器”，可他們非但沒有成為宰輔，還差點被朝廷給宰了。他們是王叔文集團永貞革新的主將，革新失敗后又同為“八司馬”之一。柳貶永州司馬，劉貶朗州司馬。十年之后，柳再貶為柳州刺史，劉改貶為連州刺史。五年后柳死于貶所，劉五年后因母喪離開連州。劉丁憂期滿又接著外放夔州、和州刺史，回到洛陽時前后被貶了二十三個年頭。他返洛陽前與好友白居易相逢于揚州，為我們留下了兩首酬唱的杰作：

白居易

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

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

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劉禹錫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柳、劉創作上都才華過人，科場上都捷足先登，可他們一身的才氣和早年的風光，換來的卻是長期的貶謫流放。“二十三年折太多”！劉禹錫因“才名”折了二十三年，柳宗元更因“才名”折了命。家長要引導自己的孩子學習劉禹錫，以一種豁達的態度對待挫折，這樣才會像劉禹錫那樣笑到最后。劉貶到朗州仍然“詩情到碧霄”，到六七十歲照樣“為霞尚滿天”，最終在政壇上熬過了對手，二十多年后不無自豪地說，“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有志向才能激發我們的斗志，我們當然應該“矢志”，確立人生的長遠目標，定立自己的短期規劃，同時要明白“志向”只是主觀期許，我們的生存境遇隨時變化，有時還可能把我們拋入逆境。俗話說“人算不如天算”，同學們要是不知道“轉彎”，“逆境”就會將我們逼到“絕境”。

假如讓我再活一次，我的人生態度大概是：“矢志”當然必須，“不渝”就大可不必。

西方人也說，我們改變不了風的方向，但我們可以調整風帆的朝向。

“條條道路通羅馬”，可以不放棄最終的人生目標，只隨時調整實現目標的手段。

“人生無處不青山”，哪里的井水都活人，干嗎一定要跑到羅馬呢？也可以調整原來的人生目標，當不成詩人就去做商人，無法做科研就想法從政，企業虧本就轉做其他經營……

同學們不要忘了“一切皆有可能”，千萬別把早年的志向，變成了自己終生的桎梏。

只知道一條道走到黑，就只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同學們，高考前夕要學會給自己減壓，高考不是你人生最后的機會，只要永遠保持青春的活力，你們前面還有無數的“天賜良機”。

不管你們備考有多忙，北方的同學們，切莫冷落了“白日地中出，黃河天外來”，南方的同學們，也不要錯過了“江流婉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每天清晨，都要快樂地迎接東升的旭日；每天傍晚，都要輕松地送走西邊的晚霞。

把每天都過得很充實，讓每天都活得很從容，用不著“我拿青春賭明天”，更用不著“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你們不只是“瀟灑走一回”，我祝愿大家將來瀟灑走一生。

（葛玄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我的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