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潔林

約公元前400年,魯國鄉村的一間普通民屋中,墨子正在做光學實驗。屋子里很暗,一壁開了一個小孔,屋外站立著一位年輕人,他的影像隨著室外的光線從小孔中穿透過來,在黑屋子里形成了一個倒影。墨子在室內一邊觀察,一邊記錄這個小孔成像現象:“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墨子·經下》)
差不多同時,古希臘科學家亞里士多德也在觀察小孔成像,他看見太陽光從形狀各異的小孔穿過總是在另一方形成一個圓光斑,但沒有得出小孔成倒影的結論。直到1400年之后,波斯科學家Alhazen才描述小孔成像原理(“Book of Optics”,1021 AD)。1826年,法國人Joseph Niépce基于這個原理發明了第一部照相機。
“軸心時代”的古中國和古希臘有不少相似之處,接下來歷史作出了很不同的選擇。墨家這樣的科技門派為什么不能在中國生存并發揚光大呢?這是一個歷史學家們眾說紛紜的問題,讓我拋磚引玉提出一些討論點:
1.無論是“法”還是“儒”,都是關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社會秩序的學問。糟糕的是,意識形態的“一元化”讓其他學說被排擠甚至迫害,社會逐漸僵化和窒息。事實上, 天主教一統歐洲數百年所導致的意識形態“一元化”,也是歐洲中世紀思想領域萎靡不振的主要根源。
2.儒家確立的社會等級“學而優則仕,仕農工學商”,讓科技工作者沒有地位。古代科學愛好者的上等出路是在體制內謀求比較低階的官職,如成為欽天監(太史局)官員觀察天象、推算節氣、制定歷法。這些人天文記錄和歷法都做得很好,但理論上被局限了,成就有限。另外一類是江湖術士,但他們往往與神秘走得太近,在他們的活動中科學探索成分很少。
3.中國人自古喜歡詩歌,形成了“賦、比、興”思維方式。自從隋朝開始科舉制度之后,詩詞歌賦經常是科舉考試的一部分,這進一步引導才子們把才華和精力投入到詩詞創作之中,忽略對數學和自然的探索,也缺乏西方那種邏輯推理和追求精準的文化。
4.中國傳統輕商,購買科技品的市場不發達,也就少了一個正反饋機制推動可持續科學研究。“修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是知識分子的上乘選擇。在春秋戰國時期,知識分子們可以將自己的學問競相出售給眾多諸侯小王,這種買主多元化的局面,是當時學術活躍的重要動力。統一之后的中國,權利結構、文化思想越來越貧乏固化,大量經濟和科技活動都得圍繞中央政府的需求展開,對科技人才的需求非常單一。
5.“現實”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特征,對不能很快見到實在用處的東西不感興趣。“現實”不能說是壞事,但“太現實”就成為阻礙科學發展的枷鎖。墨子的小孔成像是一項偉大的科學發現,但當時是“無用的”,其“現實意義”兩千年后才體現。今天,如果你要申請自然科學基金,也必須回答“研究的現實意義”,相信墨子再世也不能給出讓基金委滿意的答案。
6.中國歷史上占主導地位的兩個思想流派:儒家和道家都有明顯復古主義傾向。儒家崇尚周朝早期,而道家則認為新石器時代更美好。在復古思想者的視野中,新思維、新科技都是“奇技淫巧”,不值得贊賞。中國古代形成的“陰陽五行”等學說,一直流行,從來沒有突破。
凡此種種使得中國歷史上對人類科學發展的貢獻很小。《墨經》成為回旋在中國歷史長河之上的一曲悠長且寂寞的科學之歌。
(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