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孝通筆下的美國經驗與中國思路

王飛

在近現代中國，旅美文人甚多。他們將行旅體驗訴諸筆端，創(chuàng)造了一幅幅精彩篇章。梁啟超曾在戊戌變法失敗后游歷美國，并在《新大陸游記》一書中對美國的政治、文化、風景等進行了描述。1942年至1944年，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也曾到訪美國，將其所見、所感、所悟收集整理在《初訪美國》一書之中。旅美之前，費孝通已有豐富的鄉(xiāng)村考察與研究經驗，養(yǎng)成了社會學家的開闊視野和辯證思維模式。與不少文人不同的是，他以一個成熟社會學家的視角觀察和書寫美國，因此，美國的社會、歷史、文化成了他的核心關注點。這位社會學家的游記中基本沒有對美國山川河海的描繪，取而代之的是對美國人“創(chuàng)造力”和“自由”的探討，對社會“民主”與“科學”發(fā)展的辨析，對文化差異及其突圍路徑的思考。難能可貴的是，作者用簡潔明了的語言書寫美國時，也傳達了對中國問題的思考，給我們帶來了一本既有異域風采又有本土關懷意識的別樣“游記”。通過這本書，我們可以深刻感受到費孝通對美國問題的理解以及對中國道路的期盼。

費孝通初次旅美之時，中國正深受戰(zhàn)爭影響，處于風雨飄搖的狀態(tài)。與此同時，他個人盡管一貫秉持“知足常樂”的處世哲學，但生活時常處于困頓之中。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戰(zhàn)時的美國經濟發(fā)展迅速，也因給中國抗戰(zhàn)提供了不少援助而在不少中國人的心目中樹立起了良好形象。有學者就指出，“1943年、1944年美國就是友邦，友邦就是美國已成為中國人的常識?！保▍⒁姉钣袷ブ吨袊说拿绹^》，復旦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P143）那么，美國為何能如此發(fā)達？美國真的有那么美好嗎？美國經驗是否值得中國借鑒？諸如此類的問題，讓費孝通困惑不已。他正是抱著疑惑與期待的心態(tài)開啟了赴美之旅。他渴望在這次行程中能恢復童年時的那種創(chuàng)造力，找到“人生的另一條道路”。然而，他真實感受到的美國，與之前的想象和不少的宣傳存在很大差距。這也促使他加入了反思美國、反思現代文明的行列。

民主與科學的關系是費孝通思考的一個重點?？茖W的發(fā)展一定會帶來幸福嗎？在費孝通看來，答案是否定的。民主和科學是美國發(fā)展過程中的兩股強勁勢頭，也是美國得以迅速發(fā)展的關鍵動因所在。但隨著科學的發(fā)展，民主似乎從“幸福單車”上脫節(jié)了。經濟自由主義讓自由的個體委身于工廠之中，每日只需重復簡單的、被分解好的、必須依賴集體活動的工作。之前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相信只要努力就能實現自己的“美國夢”，但現實中卻成了經濟人和統(tǒng)計學中的冰冷數據。美國經濟要發(fā)展，就必須要提高生產效率，這種集體生產的方式也無法避免。財富和機會也開始慢慢集聚在少數人手中，“經濟自由的結果是能享受這自由的人數愈來愈少”（參見費孝通著《初訪美國》，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P58。以下凡引自該書，只標明頁碼）。整體來看，民主的發(fā)展遠遠落后于科學。這就導致美國在很大程度上背離了“初心”。

費孝通也對工業(yè)化和都市化的困境形成了切膚體驗。他剛到美國，便被曼哈頓的高樓大廈所震驚。當中國人民還在戰(zhàn)火中備受煎熬時，美國已經快速開啟了都市化和工業(yè)化進程。農業(yè)時代結束之后，生產便不再是泥土和太陽的結合那么簡單。大機器和大工廠開始迅速發(fā)展，但在這蓬勃的發(fā)展過程中，出現了兩個明顯的問題：一是企業(yè)盲目追求眼前利益，并為此采取不正當手段；二是工業(yè)化進程中個人活動的社會意義難以得到充分彰顯。

面對現代文明的困境，費孝通表示，如果讓他在工廠做工和教書二者之間選擇，即使前者工資是后者的好幾倍，他也會選擇后者，因為他可在教書這份工作中感受到個人活動的社會意義?，F代工業(yè)化的發(fā)展將人們的工作分割成了不同的單元，人們每日只需重復固定的工作。這種發(fā)展態(tài)勢只會滋生消極民主。但在他看來，“積極的民主是注重個人的社會性，個人幸福的兌現不但是生活所賴的物資的豐富，而且是要在精神上覺得個人活動的社會意義”（P73）。

由農業(yè)社會發(fā)展而來的中國，與工業(yè)化的美國在社會形態(tài)和文化方面均存在較大差異。對此，費孝通在訪美期間深有體會。在《初訪美國》一書中，他不僅對中美文化差異做出了宏觀思考，還就稱謂方式、家庭觀念、男女相處模式、宗教信仰等列舉示例，加以微觀探討。了解文化差異，是消除文化沖突的重要前提。就此而言，費孝通的書寫和思考也不無意義。

中國社會講尊卑，喜歡稱呼別人為先生或者夫人，以示尊敬，年齡越大越顯得德高望重。但費孝通注意到，美國人更傾向于直呼其名，而且不喜歡被人認為是老者，因為他們感覺“重視鄉(xiāng)土、膺服長老等觀念等于沒有志氣”，人的年齡越大，可以利用的時間也越短，“精力衰竭是落伍的預兆”（P102）。在他看來，美國人的這種觀念源自拓殖時代發(fā)展而來的強烈的個人主義。中國人重視大家庭，講究“養(yǎng)兒防老”。但美國人重視小家庭，大部分子女在成年后會自己出去居住，孤獨落寞的老人多會選擇進入養(yǎng)老機構或者獨居，這也是美國人害怕衰老的重要原因。

費孝通認為，中國人感情發(fā)展的基礎是親子關系，“在農村里，娶媳婦是雇一個不付工資的女工。夫婦相敬如賓，使他們之間永遠隔著一層親密的障礙”（P125）。因此，感情就蘊含著重要的社會責任，婚姻則是一件終身大事。但在美國文化里，男女之間則更為輕松自由，他們追求浪漫而不去考慮這段戀情或者婚姻是否圓滿。

費孝通特別注意到，中美對于未知事物的態(tài)度也存在巨大差異。西方人視未知為“將來更好地生活的資源”。他們的世界里沒有鬼，小孩往往在超人故事的熏陶下長大。中國人則對未知充滿敬畏，大多數人在小時候或多或少曾被大人講述的鬼故事嚇唬過。這種對未知和天命的敬畏使中國人安分守己，敬重傳統(tǒng)。與此同時，中國人講求實利，鬼神在我們心里是權力和財源，是一個實現愿望的輔助，所以我們有各種不同的神。美國人雖未形成鬼的觀念，但這不代表他們沒有信仰，他們信奉上帝，相信耶穌舍己為人的故事，他們的“基督精神”里包含著人類的同情和未來的保證。在費孝通看來，這也是一種理想，有助于穩(wěn)固幸福單車的“民主”和“科學”雙輪。

書寫他者，盡管表面以他者為書寫重點，但實際上也是在變相地表達自我，傳達對本土問題的關懷意識。費孝通觀察美國、書寫美國，蘊含著對中國問題的思考。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的中國積貧積弱，處于內憂外患之中。國內物資匱乏，市場混亂，經濟發(fā)展嚴重不平衡。在《初訪美國》一書中，費孝通盡管重在書寫他的美國體驗，但也在嘗試為中國問題提供解決思路。

首先，樹立文化自覺，加強文化對話。費孝通剛到美國時便被曼哈頓的摩天大樓、自由女神像和那一排排像梳子一樣的工廠所震驚。他所驚訝的是，這個和我國太平天國同期發(fā)展起來的國家竟然可以在短時間內發(fā)展如此迅速。在他看來，美國之所以如此發(fā)達，主要源于人民在拓殖時代便發(fā)展起來的驚人創(chuàng)造力。在美國，成功人士不會因為自己寒微的出身而羞恥，相反他們認為，靠自己努力取得的成就才值得驕傲。費孝通指出，“美國的歷史其實就是一部不靠祖宗余蔭，靠自己，不買賬，拼命、刻苦創(chuàng)造出來的記錄?！保≒23）他認為，美國傳統(tǒng)文化里的這種積極進取精神十分值得中國人學習；與此同時，中西方文化并非完全對立，中國文化應該在多元文化世界里確立自己的位置，樹立文化自覺，避免文化上的自我中心主義。

其次，理性發(fā)展工業(yè)，嚴防急功近利。工業(yè)發(fā)展造成了環(huán)境污染、資源浪費等一系列嚴重后果。到了20世紀中葉，各國紛紛開始采取措施加以糾正。在費孝通看來，美國羅斯福政府的田納西河治理就是一個很好的范例。羅斯福擔任總統(tǒng)之后，通過了關于設立田納西河流域管理處的法案，耗費巨資修建大壩，不僅有效解決了水患問題，而且利用水力提供了大量的電力，制造了肥田精粉恢復地力，并因地制宜種植經濟作物，增加了農民收入。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的中國剛剛結束戰(zhàn)爭，國人們皆希望可以早點恢復國力，發(fā)展經濟。這種急切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在費孝通看來，不能為了發(fā)展經濟而忽視社會的其他領域，更不能過于急功近利。

最后，發(fā)展平民政治，嚴防財閥壟斷。20世紀40年代，中國不少自由知識分子頗為推崇美國所宣揚的自由、平等理念，認為中國很有必要效法美國的民主制度。然而，費孝通基于親身體驗和深入思考，在《初訪美國》中指出了美國民主制度的三大不足。其一是矛盾性。美國《憲法》宣稱人人平等，但黑人和華僑若想實現成功，就得面對一道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其二是選舉權被少數財閥掌控，普通平民參政的熱情不高，很多人會在選舉時棄權。比如，“1942年選舉國會議員時只有2800萬人投票，2/3的選民棄了權?！保≒147）看似民主的選舉，實際上被大集團企業(yè)掌控。其三是新聞輿論未在選舉過程中發(fā)揮監(jiān)督的作用。報紙、廣播、電視等傳播媒介被利益集團控制，多數選民因此無法做出正確判斷。費孝通認為，金錢操縱選舉、利益控制民主是道德基礎崩潰的起點。為此，他主張發(fā)展平民政治：一是喚醒平民的政治意識；二是保證消費品的市場；三是增加人民的購買能力；四是保障政府權力；五是利用稅收興辦公益事業(yè)；六是用保險和津貼幫助失業(yè)人員。

費孝通作為著名社會學家，沒有因為時局的動亂而消減對自由、民主等普遍價值的追求。在《初訪美國》一書中，他不僅對美國社會的政治、文化、民主等方面進行了深入描寫，還分析了各種弊端。這顯示出了他思考的辯證性和深刻性。費孝通書寫美國，更在思考40年代中后期中國社會的文化、經濟和民主該如何發(fā)展這一迫切的現實性問題。身處危機動亂的社會文化語境之中，他的美國書寫集中體現了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和使命感。與此同時，他的相關思考也對我們如今該如何樹立正確的美國觀有啟示意義。如今，我們的國家日漸昌盛，已經擁有了大國地位，也贏得了世界尊重。面對美國，我們既需樹立文化自信，又需增強文化對話意識，既需學習美國文化精神中的優(yōu)長之處，又需努力發(fā)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將其進行現代性轉換，助力當下的社會文化建設。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