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超
王勃送別詩中的名篇《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歷來好評如潮。其詩曰: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岐路,兒女共沾巾。
王勃此詩,亦賞析無數。通過本詩的文本細讀,有些新見,著文以求教于方家。
王勃創作《杜少府之任蜀州》的具體環境是我們理解本詩的一個關鍵。
文學作品中的環境多指在作品生成過程中圍繞著人物活動的時間、地點、場合的小環境,以及其背后關涉的地域、時代、文化、歷史的大環境。本詩在以往的解讀中基本遵循文本內容多小環境來解讀,風格特點多大環境來解讀。
首聯“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暗示了送別地點。現行王勃的注本中多以為“城闕輔三秦”是點明了送別的地點:長安。城闕,多指城郭、宮闕。現在多認為此處“城闕”指代長安。輔,為護持、拱衛之意。三秦,指項羽在滅秦以后將關中一帶分封為雍、翟、塞三部分,設章邯為雍王、董翳為翟王、司馬欣為塞王來拱衛咸陽。而“風煙望五津”的“五津”,指四川岷江古白華津、萬里津、江首津、涉頭津、江南津等五個著名渡口,這里用五津代指蜀州。詩歌的寫作中,尤其是上下聯的寫作中講究對仗,不僅要求字音的平仄和字義的虛實,而且要求句式結構的前后一致。如果視“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在句式上形成一貫表達而予以解釋則以上解釋均不可取。采用“輔三秦”不能與“望五津”形成流水對,也不能形成意境上的一氣連貫。我們知道“城闕輔三秦”還有另一種文本流傳,即“城闕俯三秦”。俯,是俯瞰之意、“俯”與“輔”是版本的異同,然二字就其煉字而言,“俯”較“輔”在此聯中更為妥帖。如此一來,“城闕俯三秦,風煙望五津”在對仗上更為完善,在邏輯闡釋上也能形成自洽。
其一,“俯”字使用是俯視視野的習慣表達。采用“城闕俯三秦”,則城闕可簡單指代城樓,或說長安的城樓、宮闕等,而不必用模糊的長安來指代。“俯三秦”,一方面說明了詩人與杜少府送別之地為居高之處。居高才能俯視,居高才能遠眺。只有站于京城長安的城闕之上才能更好地放眼三秦,才能悵寥廓指點風煙外的五津之地。“風煙望五津”中的詩眼是“望”,五津是位于四川的五個渡口,只有登高才能實現遠望。這樣一來“俯”與“望”自然就銜接起來有一氣呵成之感。我們可以設想詩人與杜少府送別在長安的城闕之上,俯瞰遠方的風煙,訴說著遠赴目的的蜀州更在風煙之外,這樣理解于情于理才更為通暢。縱覽王勃的詩文,“俯”“望”二字是其行文中的高頻詞匯。如“俯環瀛而極望”“俯炎荒而獨秀”“俯丹欞而極睇”“俯瞰長安道,萋萋御溝草”“攀林俯云煙”“俯臨萬仞”“披繡闥,俯雕甍”“望長安于日下,目吳會于云間”。“俯”是自上而下,“望”是自近而遠,這是居于城闕之上視野的自然轉換。“俯”“望”二字的高頻使用一是詩人有登高賦詩習慣,二是詩人有居高臨下的俯視思維。
其二,“俯”字使用接引出人物,且讓人物成為環境的主人。“三秦大地拱衛著長安”側重強調長安地勢的重要與送別何干?“城闕俯三秦”則不然,寥廓的三秦大地全在詩人與朋友的俯視之下那是什么感覺?是一種君臨天下我為主宰的氣概和胸襟。這點我們可以從毛澤東的《沁園春·雪》中得到印證。“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其詞眼同樣在一“望”字,望長城內外,大河上下,只有居高俯視才能實現其闊大意境的生成,人只有登高望遠才能凸顯“山高人為峰”的主角光芒。白居易《長恨歌》中“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與王勃“風煙望五津”意境相似,均是在“下望”“俯”的視域下才能夠形成“不見長安見云霧”“不見五津見風煙”的視覺效果來。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生成的基點也是由于登高形成的闊大視野。可以說唐詩氣象,少年精神、唐詩風骨形成的一個重要基點就在于詩人是在俯視中觀照世界,在登高中闊大眼界,在這種闊大的視域下詩人的視野與胸襟得以最大的呈現。
綜上,“城闕俯三秦”較“城闕輔三秦”在上下文詩意貫穿與意境生成上更為妥帖。用“俯”字則本詩的創作環境即為城闕之上,城闕之上較長安更能突出其居高俯視、眺望的寥廓視野。即:《送杜少之任蜀州》具體的創作環境為長安的城闕(樓閣、宮闕、酒樓)之類制高點。
王勃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一詩中非常注重意象的使用。詩歌雖然僅40個字,然其所擇取的意象在其全部詩文創作中卻極具代表性。如“少府”“風煙”“歧路”“沾巾”“海內”“天涯”等,這些意象在詩中指向的是詩人的“離別意”。
“少府”,是唐人對縣尉的稱呼,“明府”是對縣令的稱呼。本詩為王勃送其友人杜氏赴蜀州為縣尉一職而作,故稱之為杜少府。王勃的詩文中有眾多具有“少府”“明府”身份友人的記載。如白少府、王少府、何少府、韋少府、吳少府、李明府、宇文明府等。其送別的作品中也以送少府居多,如《白下驛餞唐少府》《感興奉送王少府序》《越州永興李明府宅送蕭三還齊州序》《春夜桑泉別王少府序》《冬日羈游汾陰送韋少府入洛序》《江寧吳少府宅餞宴序》。這說明王勃的朋友圈以少府、明府等唐代官僚體系的最下層官員為主。王勃與諸少府均為“志高位小之人”,其宦游人的相似身份決定了王勃在情感的抒發中自然生發出同命相連之情。如“去去如何道,長安在日邊”“高樹易來風,幽松難見日”“荊山看刖足之夫,湘水聞離騷之客”“不涉河梁者,豈識別離之恨”“他鄉握手,自傷關塞之春;異縣分襟,意切凄惶之路”“寒原冠蓋,既同斟桂之歡;歧路風塵,即斷驚蓬之思”“玉露下而蒼山空,他鄉悲而故人別”。這些送別少府類的詩文在情感的表達上均有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藝術效果。
風煙,亦是一常見意象。“風煙望五津”中之風煙,有“風煙迷茫”說,有“景象、風光”說。我們可檢索風煙,可見“帝鄉迢遞關河里,神皋欲暮風煙起”“地隔風煙,人離歲月”“臨階竹樹,繞棟風煙”“江上風煙積,山幽云霧多”等。《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應該指自然天氣下形成的“煙霧”,與《與朱元思書》中“風煙俱凈”中“風煙”的使用同意。“風煙望五津”是眺望風煙之外的五津之地,是杜少府赴任之地,風煙是眺望者與目的地之間的自然隔斷。《白下驛餞唐少府》“浦樓低晚照,鄉路隔風煙”,風煙是“鄉路”之目的與送別地“浦樓”之隔斷,同理:風煙也是“城闕”與“五津”的隔斷。
歧路,指代岔路。典出《淮南子》“楊子見歧路而哭,為其可以南,可以北。”楊子(楊朱)見歧路而哭是因方向迷失而無處問津導致。“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的注釋中,多將“歧路”解釋為“離別的路口”。其譯文為“不要在這離別的路口哭哭啼啼,像小兒女一樣淚濕衫袖”。如此理解此聯強調的是“沾巾”,是對離別之情的強化。如此一來此聯在強化離別時已經弱化了此聯的思想性表達。王勃與杜少府在此處的沾巾之哭只是理解為離別之痛顯然是對他們高情抱負的忽略,對“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樂觀認知的背離。王勃詩文中與“歧路”意象相關的還有“窮途”“問津”等意象。窮途,典出《晉書·阮籍傳》“時(阮籍)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王勃在《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中直接化用此典為“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阮籍的窮途之哭,是一種發泄,發泄無路可行的悲傷,是生于困境中的絕望和凄涼。王勃有《重別薛華》一詩,“明月沉珠浦,秋風濯錦川。樓臺臨絕岸,洲渚亙長天。旅泊成千里,棲遑共百年。窮途唯有淚,還望獨潸然。”在別薛華時王勃以“窮途唯有淚,還望獨潸然”作結,這與《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中以“兒女共沾巾”的歧路之別何其相似。是窮途,是歧路,是沾巾,是潸然。其他如“窮途千里”“雄略頓于窮途”“蹇步窮途”“泣窮途于白首”均是對自我作為坎壈君子個體境遇的訴說。
問津,典出《論語·微子》: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歟?”曰:“是也。”曰:“是知津矣。”
問津即是問人生之路。問津在《別薛華》表現得更為直白。其詩曰:
送送多窮路,遑遑獨問津。悲涼千里道,凄斷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
王勃與薛華累世交情,二人多有往來之作。在這首《別薛華》中其傷感異常,讀之令人肝腸寸斷。“多窮路”“獨問津”書寫的是前途的艱難,“悲涼”“凄斷”是直接把自己的坎坷遭遇與薛華的未來命運相結合表達出無限的傷感,“生涯共苦辛”和“俱是夢中人”則是送別中二人同命運共相思的共情融合。
楊子哭歧路,阮籍哭窮途,孔子獨問津,此三個典故全部指向對人生路在何方的追問。可見“歧路”不能單純地理解為“分別的路口”,它一語雙關指向人生歧路。杜少府自長安奔赴千里之外蜀州僅為一少府值與不值,王勃反躬自身未來又在何方還在未卜之中,而這都是“歧路”徘徊與淚沾巾的原因。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和《別薛華》是送別詩中的代表作。明人胡應麟《詩藪·內編》說:
唐初五言律,惟王勃“送送多窮路”“城闕輔三秦”等作,經篇不著景物,而興象婉然,氣骨蒼然,實首啟盛、中妙境。
明施光重《唐詩近體》指出《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前四句言宦游中作別,后四句翻出達見,語意迥不猶人,灑脫超詣,初唐風格”。倪木興選注《初唐四杰詩選》指出《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表現了初唐樂觀爽朗、積極奮進的時代精神”。以上三者中胡應麟強調該詩在興象和氣骨上的特點,施光重直接定位“初唐風格”,倪木興則突出了初唐的時代精神。王勃此詩是否能體現“初唐樂觀爽朗、積極奮進的時代精神”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況且“初唐樂觀爽朗、積極奮進的時代精神”的論述本身是否妥當也值得思考。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內涵多重。“兒女共沾巾”是送杜少府時的事實表達,即賓主雙方“共”沾巾的事實語。“無為在歧路”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是王勃對杜少府的單向安慰,同樣也不能理解為杜少府對王勃的單向安慰,而應該是賓主雙方在歧路共哭沾巾后的彼此安慰語。傳統的理解習慣假設主角是王勃,居于主導權的也是王勃,只有把“無為在歧路”理解為王勃話語才能更好地體現王勃樂觀爽朗的性格和積極奮進的人生態度,如此詩中的升華之筆也就出來了“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然是否可以作如此推斷?由“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推出“尚有一種昂揚的抱負和氣概,使詩的格調變得壯大起來”“感情壯闊,有一種好男兒志在四方的英雄氣概”的結論來是不符合邏輯推斷的。如果我們對王勃所有的送別詩、文進行統計就會發現“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式的表達不是其送別詩的主調,只是個別現象的體現。王勃的送別詩有16首之多,占其總量的六分之一。舉例如下。《送盧主簿》“窮途非所恨,虛室自相依”;《餞韋兵曹》“鷹風凋晚葉,蟬露泣秋枝”;《秋日別王長史》“終知難再奉,懷德自潸然”;《羈游餞別》“寧竟山川遠,悠悠旅思難”;《江亭夜月送別二首》“津亭秋月夜,誰見泣離群”;《別人四首》其一“自然堪下淚,誰忍望征塵”等。在對其送別詩文的關鍵詞考查中,我們會發現“淚”“泣”“悲”“恨”在送別詩中屬于高頻詞匯。可見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外的送別詩中表現的均是“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的傷感,可見以《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一詩來說明王勃的送別詩有一種“昂揚的抱負和氣概”是典型的以偏概全之論。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為何為給人造成這樣的一種誤解?究其原因在于王勃在詩文創作中有一種興盡悲來的思維模式。準確地說是興悲轉化的思維在里面起作用,即興盡悲來,悲濃興來。如《春夜桑泉別王少府序》“去留歡盡,動息悲來”,如《江寧吳少府宅餞宴序》“情窮興恰,樂極悲來”。這種思維在《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和《杜少府之任蜀州》中表現得最為明顯。“興盡悲來”的傷感與“窮且益堅”的昂揚同在,“兒女共沾巾”的悲傷與“天涯若比鄰”壯懷共存。
王勃送別抒寫過程中這種興盡悲來與悲盡興來兩種模式的訴說是渾然一體。其行文中的這種兩極表達正體現了王勃性格中的兩個極致:一深情到極致,一是獨傲到極致。《送杜少之任蜀州》的“離別意”是歧路沾巾中不失風云之氣,是天涯送別中富有纏綿之意。而這才是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韻味無窮,常讀常新的原因所在。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博士后,湖南工業大學文學與傳播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