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月濤 劉海蓮
朦朧詩最大的特點是 “朦朧美” ,而這種 “朦朧美” 源于詩歌的語言表達——朦朧派詩人普遍采用變異修辭的表達方式進行詩歌創作。 北島作為朦朧派主要代表詩人之一,他創作的朦朧詩區別于其他朦朧詩的地方是運用詞語搭配變異修辭的詩歌語言,塑造和組接了多重新穎的意象,表達了詩人對于社會、時代、個人命運的獨特情思。 詞語搭配變異修辭,是指 “詞語與詞語之間的搭配,符合語法規則,但又超出了詞語之間的語義內容和邏輯范疇的常規”[1]。 北島朦朧詩在特定的語境中,根據情感表達的需要,有時會打破詞語語義搭配的規范,對詞語進行新異的組合和排列,形成變異性詞語搭配的短語或句子。 北島的朦朧詩在變異修辭的語言表達中具有強烈的哲理思辨的政治意識。 “對作者創作中的政治意識,不妨可以理解為被時代所扭曲而變形了的對自由的渴求,是一代人‘特有的情緒和思想’的折射。”[2]北島在對社會歷史的反思中用常人所不及的深邃、透徹的眼光,用哲學的思維和悲壯、冷峻的變異性詩歌語言表達了他對 “人” 的生命、尊嚴、自由的呼喚與追求。 北島朦朧詩的變異修辭主要體現在外在形式的陌生美、塑造意象的朦朧美、表達情感的真實美的審美特征上。 本文以北島1978—1983 年間創作及發表的朦朧詩為語料,結合詩歌中變異修辭的具體特點,運用駱小所《語言美學論稿》中的 “變異修辭:表現為形式美、‘立象以盡意’、情感的激活”[3]60-137等相關理論內容,從語言形式、意象創造、情感表達三個方面來分析北島朦朧詩變異修辭的審美特征。
北島在朦朧詩的語言表達上普遍運用變異修辭,使其語言在形式上呈現出了陌生、朦朧的審美特征。 “變異修辭語言的形式美,是指其語言內部結構、表現手段及外部形態所構成的言語內容的具體存在方式。”[3]60北島朦朧詩的詩意首先來自于表達情感的語言形式,即變異修辭的語言形式,它是詩人獨特情感表現的審美直覺對象,是詩歌內容獨特的表現方式,主要體現在反常的語言結構和詩歌結構兩個方面。
一般語言的組合和運用應該遵循規范的語法規則,變異修辭不同, “它所遵循的是活法。 它在句法上與語法形成對立的關系,即具有對語法的偏離性”[3]80。 駱小所認為就變異修辭本身來講, “活法就是心法”[3]80。 變異修辭因情而生,它遵循的是情感邏輯,表現發話主體的深層意識。 北島朦朧詩變異修辭從詩人情感之活演變為句法之活,詩人經常打破語言的常法,用心之變法對語言進行變異性地藝術運用,具有反常規語言表達之美。 北島在朦朧詩的創作中經常用表示具體動作的動詞作動語,用表示時間的詞語如 “黎明” “夜晚” 作賓語,組合成變異性的動賓結構。 如: “從星星的彈孔中/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宣告——獻給遇羅克》)、 “這杯中盛滿了夜晚/沒有燈光,房子在其中沉浮” (《祝酒》)。以上詩句中 “流出血紅的黎明” “盛滿了夜晚” 都是詩人在被社會現實壓抑的情感狀態下,打破詞語搭配的正常語法規范,遵從內心的情感邏輯,通過變異修辭表達方式,用表示具體動作的動詞來支配不能受動詞所支配的時間名詞,建構起了變異性動賓短語。 變異性動賓結構短語中的 “黎明” 和 “夜晚” 在詩歌的具體語境中分別象征著 “未來、希望” 和 “黑暗現實” ,整個變異性修辭文本具有言此意彼、朦朧、陌生的審美特征。 讀者結合當時黑暗、冷漠的社會語境,可以深入挖掘表層變異修辭文本形式下所蘊含的深層內涵。
徐敬亞在《崛起的詩群》中提到朦朧詩最先引起人們注意的特點是內在節奏波動大,結構奇兀閃跳,語言可以擦亮讀者的眼睛[4]242。 北島在詩歌創作時按照詩人的主觀情緒和瞬間感受來選擇詞語,用變異的方式組合語言,并結合意識流和蒙太奇的表現手法,塑造了變形、奇特的 “形象”[5]225。 不同類型的形象通過變異修辭語言組接在一起,引起了詩歌節奏的巨大波動,構成了具有斷裂性、跳躍性、非邏輯性的詩歌結構。 詩人有時甚至將現實與虛幻融合在一起,結合詩歌外在形象的散點透視和跨越性的表現手法,呈現出詩人瞬間感受的異常心理和立體感的時空畫面,突破了常規詩歌單一線型的平面詩歌結構,給讀者留下了反常性、陌生化詩歌結構的審美感受。 例如,在《十年之間》中,詩人根據自己的思維意識流動和瞬間感受分別寫了 “歲月、路、喘息、項鏈、熒光表盤、時間、花朵、燈” 。 在詩歌的開始詩人用比擬和通感的變異修辭寫道: “歲月,和馬軛上的鈴鐺糾纏/徹夜作響” “路在搖晃” “重負下的喘息改編成歌曲” ,向讀者展現了詩人所經歷過的動亂歲月,以及在嘈雜歲月的動蕩道路上行走的人們的壓抑情緒。 然而接下來詩人卻突然寫到與上文語義不相關的女人的項鏈和熒光表盤: “女人的項鏈在咒語聲中/應驗似地升入夜空” 和 “熒光表盤淫蕩地隨意敲響” ,之后又用 “超比喻”[6]的變異修辭寫道: “時間誠實得像一道生鐵柵欄” ,最后又用暗喻變異修辭寫道: “僅僅在書上開放過的花朵/永遠被幽禁,成了真理的情婦。” 整篇詩歌用變異修辭語言塑造了奇異的藝術形象,并把它們組接在一起,為讀者呈現出了具有跳躍性的時空畫面結構,讓讀者在陌生、新穎的形象和復雜的結構畫面中感受詩人內心復雜的情緒。
駱小所在《語言美學論稿》中認為審美主體為了描寫意中之象,就必須尋找主客體相適應的物質手段和媒介,即變異修辭,把它固定下來[3]94。 北島在藝術創作上有意打破規范的句法結構,造成語義上的模糊,進而塑造非理性化、多層次性的象征意象,表達朦朧詩意。 北島朦朧詩變異修辭意象的朦朧美,還體現在意象的非理性化象征和多層次擴張性。
北島在詩歌的語言表達上運用變異修辭手法塑造了各種具有象征性的意象,這些象征性意象并不是具有普遍性特征的情感對應物,是經過詩人變形化、藝術化,并賦予了詩人復雜情感的審美意象。 “審美意象的形象特征是荒誕性”[5]250,北島朦朧詩通過變異修辭塑造的意象在形象上是荒誕且非理性的,詩人以非理性象征性的意象為依托表達詩中隱蔽的情思。 例如《古寺》: “逝去的鐘聲/結成蛛網,在柱子的裂縫里/擴散成一圈圈年輪/沒有記憶,石頭” ,在此詩句中詩人打破了正常的思維和 “鐘聲” 的語義規范,運用變異修辭手法塑造了一個非理性化的、能夠 “結成蛛網” 的 “鐘聲” 的意象,使 “鐘聲” 具有了視覺色彩的外在形象。 古老的 “鐘聲” 已消逝了很久很久,詩人記憶中的 “鐘聲” 在時間的長河里已結成了蜘蛛網并擴散成了年輪。 詩人在詩中用結成網且擴散成年輪的非理性化的 “鐘聲” 意象來象征不能向前發展的特定時空, “石頭” 象征著一種永恒,它是歷史的見證人,閱盡人間滄桑。 詩人通過變異修辭塑造非理性象征性的 “鐘聲” 的意象,來暗示那個停滯了前進步伐的社會的艱難歲月。
駱小所在《語言美學論稿》中認為變異修辭的意象往往具有擴張性, “它給人以想象的廣闊余地,它的反映形式往往是輻射式的”[3]93。 北島說過: “我試圖把電影蒙太奇手法引入自己的詩中,造成意象的撞擊和迅速轉換,激發人們的想象力來填補大幅度跳躍留下的空白。”[7]在北島的朦朧詩中,詩人會圍繞著詩歌的表現主題塑造多種看似不相關的意象,建構一個具有多層次擴張性的意象網絡群。 例如:北島在《惡夢》中一開始就用變異修辭寫到了惡夢中的 “風” 這一意象, “在方向不定的風上/我畫了一只眼睛” ,詩人運用變異性狀結構表達了詩人想擁有能看清社會現實的眼睛;接著又用變異修辭描寫了 “惡夢” 在 “陽光下” 的動態意象: “惡夢依舊在陽光下泛濫/漫過河床,在鵝卵石上爬行” ,從這句變異性修辭文本中可以感受到詩人心中的恐懼心理;之后用變異修辭描寫了鳥兒驚恐的目光: “在枝頭,在房檐上/鳥兒驚恐的目光凝成了冰” ,從鳥兒驚恐得凝成了冰的 “目光” 這一意象中更加深化了詩人心中的恐懼。 詩人通過變異修辭把 “風、眼睛、陽光、鵝卵石、目光、冰” 這些看似不相關的意象組成一個具有跳躍性、多重象征性的意象系統,使詩歌獲得了朦朧性、多意性的審美張力,拓寬了詩歌的審美空間,使讀者能從整個意象網絡系統中去把握詩歌整體意蘊。
變異修辭是經過審美主體情感化的符號,這種符號既具有外在的形式美,又具有內在的情感美的雙重審美特征。 北島朦朧詩變異修辭之所以美,源于客觀信息與發話主體特有的情感信息發生了特異的組合,借此承載著意蘊濃厚的情感信息,是詩人情感形象化的符號形式。 “變異修辭的核心,實質上是審美情感的真實性,是主體自己親身體驗過的真誠的情感。”[3]76北島通過詩歌變異修辭語言 “追求表現自己內心的真實,表現自己這一代人產生于那個特殊年代的真切的感受和思考”[8]。 北島朦朧詩中的情感世界是真誠的世界,詩人在個人真實感受表達的驅迫下,通過變異修辭表達的情感也具有了真實美的審美特征。 北島內心的獨特情感驅使心理變異,在非正常、非理性的情感狀態下用變異的視角去審視外在的客觀世界,并把自己真實的情感投射到客觀事物上,產生藝術化、變形化的情感對象,即把內在真實的情感外化為具體的審美對象,使詩人真實的情感具有了具象化的審美特征。
北島在詩歌創作時往往通過通感的變異修辭手法,使真實的感情發生感覺上的轉移,具有了視覺、聽覺上的感覺特征,使真實情感更加形象化。北島朦朧詩在用變異修辭語言表達真實情感時,會把內在的情感外化為視覺上可以看得見的具體形象,通過視覺形象表現真實的情感,使詩人的情感呈現出了視覺形象美的修辭效果。 例如《在我透明的憂傷中》: “在我透明的憂傷中/充滿著你,仿佛綠色的夜霧/纏繞著一棵孤零零的小樹” ,在詩中 “我” 的憂傷是透明的,詩人把抽象的 “憂傷” 的情感外化為了在視覺上可以看得見的透明的事物,使憂傷的情感具有視覺上透明的特征,突出了 “我” 的憂傷是可以看得見的,并在可以看透的憂傷中充滿著你,像綠色的夜霧。 除此之外,北島朦朧詩在用變異修辭語言表達真實情感時,還會把內在的情感外化為聽覺上可以聽得見的具體形象,通過聽覺形象表現真實的情感,使詩人的情感在聽覺上呈現出具象化的審美特征。 例如:在《十年之間》一詩中詩人把 “在被遺忘的土地上” 經歷的 “歲月” 和 “馬軛上的鈴鐺” 放在一起描寫,把原本悄無聲息、平靜的歲月,因為和 “馬軛上的鈴鐺” “糾纏” 在一起 “徹夜作響” ,使其變成了嘈雜、不安的歲月,讓讀者可以通過鈴鐺的徹夜作響聲感受到當時社會環境的雜亂和詩人不安的心緒。 接著又把重負下無聲的 “喘息” 改編成了聽覺上可以聽得到的 “歌曲” ,詩人把對生活無耐的深情嘆息變為了優美動聽的歌聲,使讀者在鈴鐺聲和歌曲中可以聽到詩人深情的嘆息和不安的心聲。
北島在苦悶中匯聚了思辨的力量,用變異性語言創作出了具有朦朧美的詩歌。 詩歌變異修辭的審美特征在形式上體現在變異修辭形式的陌生化,在內容上體現在所塑造意象的朦朧性、表達的情感的真實性。 詩人在創作中打破語言的常法,遵循心中的活法,對規范語法規則進行反常運用,并按照自己的主觀情緒和瞬間感受,結合意識流和蒙太奇的表現手法,用變異語言組合各種藝術形象,使詩歌結構呈現出跳躍性、反正常邏輯性的畫面美感。北島朦朧詩通過非理性象征性、多層擴張性意象以表現詩人復雜的心理和真實的情感,突破了傳統修辭學上的象征手法,用現代化藝術語言使詩歌產生了強大的藝術張力,這是北島朦朧詩在語言美學上創新意識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