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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人生路

2023-04-20 02:24:52呂剛要
躬耕 2023年4期

呂剛要

姚芹躲在衛生間,水龍頭細細地開著,卻沒心思洗手洗臉,隱約聽見栓子在換鞋,隨后門“砰”的一聲響。姚芹水也顧不得關,兩步奔出去。客廳門關得嚴嚴的,像一張板著的毫無表情的臉。那雙船一樣大,斑斑點點,被沙子、水泥和其他污物占領的鞋子不見了,只在空氣中殘留著一股腳臭和劣質香煙混合的淡淡的氣味。

姚芹對著狹小而又空蕩的客廳發呆。樓下隱約傳來機動三輪車聲嘶力竭其實又無力的叫囂。姚芹來到窗前,破舊的三輪車擠在一排锃光明亮的轎車中間,像一個骯臟扎眼的乞丐。栓子騎跨在上面,后邊車斗里堆著他的吃飯家伙——泥抹、瓦刀、水管、卷尺、插座、電鉆、切割機、水平儀、灰漿攪拌機、灰桶……當然還包括那身臟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工作服。這車、這人、這家什,倒也般配。許是樓高的緣故,栓子不但不再高大,反而特小,特虛弱,像只螞蟻。姚芹感覺腳不自覺在用勁。她想,自己一腳下去,會不會把他踩死?

當初買房時,栓子說,買二十一層吧,高,亮堂,空氣好,聽說夏天連蚊子都飛不上來。姚芹沒有反對。二十一層是最高層。姚芹說,還有一個天臺,可以種些花花草草。以為撿了多大便宜。他們不愿往深層想。倆人每天累得狗一樣,挨住枕頭就能睡死,哪有工夫侍弄那玩意?侍花弄草,包括遛貓逗狗,都是閑人的事,和他們壓根不沾邊。之所以買高層,倆人有一個心照不宣的想法——便宜。交個首付都吭哧憋犢的,兩個孩子都在上學,以后養房,貴了能養得起?就說選小區吧,別人都選位置好、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樓間距大,綠化亮眼,物業服務周到,住著舒服。這樣的小區他們瞅都不瞅一眼。不是不想看,心先怯了,根本不敢進去問。現在這小區踩著個城的邊沿,在一片破舊低矮的民房中間,像栽樹一般,挨挨擠擠地豎著幾棟樓。樓高,間距卻小得要死,仿佛一只腳進去,就能踩嚴的樣子。看到小區的第一眼,倆人眼睛同時一亮,進去一問,還真便宜。

栓子在小心翼翼地倒車,左右兩邊都惹不起。機動三輪像個害羞的小媳婦,扭扭捏捏地后退,又躲躲閃閃地向前,終于從車陣中脫出,英雄本色方顯,突突突冒著黑煙,向大門竄去,拐個彎,消失不見了。周圍似乎一下安靜下來,水流聲嘩嘩傳進耳朵。姚芹心揪了揪,多浪費!回到衛生間,擰緊了水龍頭。

姚芹想化個妝,把自己捯飭齊整一些。推開臥室門一看,一陣凄涼辛酸涌上心頭。臥室小不說,還不敞亮,黑漆漆的,門一關和夜里沒啥區別,當個照相館的暗房倒合適。一張大床幾乎霸占了大半個房間,再往里塞一張柜子,就顯得滿滿當當。梳妝臺模樣袖珍,也擠擠挨挨地搶占了一個位置,那是結婚時的陪嫁。那時多天真,指望這梳妝臺把自己呵護得漂漂亮亮的。往城里新房子搬時,心思早淡成一杯白開水了。之所以把它弄過來,是床頭少不得個隨手放置東西的地方。平時沒注意,今兒一看,真夠委屈它的,上邊能稱得上化妝品的,就是一瓶護膚霜。姚芹在川菜館給人擇菜、刷盤子,一到冬天手上就裂出大大小小的口子。姚芹每次只擠出那么一點兒往手上涂,儉省著能用幾個月。對了,還有一瓶花露水。說樓層高飛不上來蚊子,那是誑人哩。蚊子咬個包,灑灑花露水,消腫快。這瓶花露水用了二年了,天一冷把它忘了,蚊子嗡嗡叫時,又念叨起它來,挨個抽屜翻,不定在哪個角落又把躺著睡大覺的它尋摸出來了。梳妝臺幾個抽屜里,滿滿當當地塞著冬夏穿的襪子、褲頭。不是襪子、褲頭多,有的穿得稀薄透光,只剩幾根線連著,有的破著洞,也舍不得扔,摸出來了,還能穿,隔著鞋子、褲子,誰知道你里面穿的啥?臺面也閑不著,被抹布、剪刀、針頭線腦堂堂皇皇地占領著,甚至夜里脫下的臭襪子,也噌噌地往上飛。床上那條破被子像條死蛇般歪扭著,又像麻葉般皺巴著,隱隱有股汗酸味、臊臭味竄出來。大多時候回來,身子軟成了棉花包,哪還有力氣沖洗?不管身上沾著汗啊土啊,沙啊石啊,掀開就往里邊鉆。這條被子不曉得多久沒拆洗了,每日陀螺般被人抽打著生活,顧得了它?柜子上擱著兩床舊被套,放寒假兩個小的回來,罩上被罩就能蓋。被套上面是兩個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裝著一家四口的棉衣棉褲。再上面還有東西,是一張卷起來并用塑料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竹席。而竹席上面的那兜棉鞋,已經夠得著天花板了。房子沒有裝修,灰撲撲的墻壁,灰撲撲的地面,讓屋里更顯幽暗。當初往新房挪時,不是沒想簡裝一下,一是剛買過房,手里沒錢;二是想將來兒子結婚還少不了裝,現在裝,不但浪費,而且以后清理起來費事。房間里唯一的一塊空地,小得她和栓子兩個人進出都轉不過身,倒像臉貼臉在搞曖昧。

整個臥室可以用三個詞概括:擁擠、破舊、骯臟,像極了大街上堆滿破爛的大垃圾箱。

其實,房子里還有一間大臥室,那間房有一扇大窗戶,采光好,亮堂。但他們哪舍得用?那是留給兒子的,也是計劃中兒子未來的婚房。似乎那是他們心中一塊圣地,不光不能住,還不能弄得像狗窩一般亂。而閨女節假日回來,只能把柜子上那張竹席抽下來,臨時在客廳打地鋪了。

姚芹又來到衛生間,把洗手液擠手上,揉開后使勁在臉上搓,一大把洗手液愣沒搓出多少泡沫來。平時手臉都洗得簡單潦草,不知道積存了多少灰垢。洗完臉,她又把卡子和皮筋取下,對著鏡子認認真真梳頭。梳得順順滑滑了,才重新把卡子卡好,皮筋綁牢。再回到臥室,姚芹干脆摁亮了燈。這次她沒有可惜,擠出不少護膚霜,一點兒一點兒往臉上擦,使勁揉,可那悄沒聲拱出的皺紋,怎么也揉不平了。

拉開柜子,姚芹想找一身體面的衣服。才記起多少年沒買新衣了,身上的都是過去的舊衣,哪一件不是湊合著穿的?柜子里倒是放著幾件結婚時買的衣服,總舍不得穿,這么多年過去了,不曉得還穿不穿得出去。姚芹不怕費事,一件一件拿出來試,弄半天,里里外外總算換了個遍。不知咋回事,她竟然有點心急了。她自嘲,急啥,這事有啥急的?可能是養成的習慣吧,她還是推開門快步走了出去。

街上還和平常一樣喧囂、擁擠。開車的、騎電動車的、步行的,螞蟻行雨般,匆匆慌慌,不知道都有啥急事,一個個顯得那么忙碌。這一點兒像極了往日里的自己。姚芹要去的是藥店。這幾年,小城的藥店就像竹林春日的筍芽,呼呼啦啦冒出一大片,一派繁榮昌盛。都哪些人要吃藥,用得了這么多藥店?姚芹搞不明白。但藥店多了是好事,小區對門就有一家,幾步路到了,方便。

推開門進去,一股子藥味直撲鼻子。穿白大褂的小姑娘笑瞇瞇問她,姨,你要什么?她說,安眠藥。安眠藥?店里不賣的。這讓姚芹有點兒失望。她推門出去,轉過街口,又有一家。進去一問,也說沒有。連著跑了四五家,都說沒有安眠藥,倒有不少人向她推薦安神補腦藥的,說晚上睡眠質量不好,吃了就能有效改善。她有點兒氣惱,說,我只要安眠藥,你們開藥店的,怎么會沒有呢?最后弄明白了,安眠藥是處方藥,藥店不讓賣的,只有坐診醫生才有權利開。姚芹仿佛成了一個破個洞的輪胎,氣一下撒完了。活不下去,死也這么難嗎?這兩天不吃不喝不睡,啥都想了。最后想到的辦法只有一個,死。眼一閉,啥難事都沒有了,一了百了。她聽人說,最體面、最安詳的死法是吞安眠藥。弄一大把往嘴里一塞,人就睡過去了,沒有一丁點兒痛苦。對她來說,這樣離開,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吧?興奮一夜,提足了勁。對這事,她甚至有點兒向往。一大早她就在打扮自己。活了近五十歲,從來沒為自己打算過,要走了,怎么著也要清清爽爽的,別惡心了別人,也惡心了自己。讓她沒想到的是,藥店不讓賣安眠藥,這是在堵她的路啊。往回走時,就像被誰抽了筋,腿軟得往上抬的力氣都沒了。

姚芹是在一次洗澡時感覺不對的。她兩手在乳房上搓,一個硬塊以前似乎沒發現過。她有點兒心驚肉跳。用手仔細摸,還真有個腫塊。或許是驚弓之鳥吧,她頭腦中一下就冒出個最壞的預感,澡也忘記洗了,一個人站在噴頭下,頭暈乎乎的,默默發怔。水流可不管她有啥心事,叫囂著,活潑潑地往她頭上身上淋灑。她慢慢蹲下身子,淚水順著眼眶暢快地往外奔涌,很快又被熱水裹挾著跑沒了影。她真想放聲痛哭一場。可是,她不敢,她怕嚇著了栓子。

她一直想找個機會把這事給栓子說說。可栓子總那么忙,每天突突突地回來了,又突突突地走了。其實,她每天和栓子生活在一起,卻難得碰面。她在川菜館,上午十點上班,下午三點結束前半天的活兒。中間兩個小時休息,下午五點繼續上班,一直忙到夜里十一點才能結束這一天的工作。她一天三頓飯在店里吃。下班回到家時,栓子總是睡得呼嚕呼嚕的,響亮的鼾聲像只小兔子在她耳邊跳來跳去。她知道栓子干的是重活,所以,每天回來她都躡手躡腳地,生怕驚動了他。是她多慮了,栓子抽筋扒皮的,一睡下,就是炸雷也把他驚不醒。而栓子早上起來,她又正在睡夢中。有時,她也被栓子窸窸窣窣的聲音弄醒,她想起來給他做頓飯,可兩眼像用膠粘住了,怎么也睜不開。只能嘴里含含糊糊說一句,自己做飯啊,干重活,要吃好。

栓子三頓飯都自己做。她勸他,午飯就別跑回家做了,在館子里吃,吃了飯能瞇一會兒眼。栓子不,他舍不得那每頓的十元錢。她清楚栓子不易,她能為他做的,就是犧牲每天下午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跑菜市場買回一天三頓的菜。其實,她家附近就有超市,但里面的菜貴。她不得不舍近求遠,跑差不多半小時的路到菜市場,買那里的便宜菜。她最愛買的是筐底兒的菜,估個堆,三塊錢就能買到一堆。隔幾天,她也會給栓子割次肉,讓他改善改善。他是這家的頂梁柱,他的身子可不能垮了。她每天從川菜館到家二十幾分鐘,從家到菜市場又近半小時,一來一回,加上中間買菜的時間,兩個小時基本耗完了。她老早就想買輛電動車,可錢總不湊手。后來覺得,跑著也蠻好,要啥電動車?這事兒就擱下了。

那天下午,姚芹專門借了同事小艷的電動車騎著,到工地去找栓子。那件事像把刀在心上扎著,動疼,不動也疼,早已鮮血淋漓了。那是個新建的小區,挺遠。很多人家都在裝修,不時傳出滋滋啦啦和哐叮哐叮的聲音。她給他打了電話,說想見個面,有些話要說。栓子愣怔了半天,才說,有啥話回家說不行?她說,不行。他說,電話里說吧,在電話里說一樣。她說,能一樣嗎?這話只能當你面說。栓子吭吭哧哧地,那你過來吧。她清楚他怕自己給他找麻煩。隔著電話,她似乎都能看到他一臉的不耐煩。

小區綠化沒完成,高高低低地走了一陣子,才找到那幢樓。坐了電梯上去,門虛掩著,看來是在等她。切割機在滋滋地鳴叫。姚芹推開門,栓子正在切割一塊瓷磚,煙塵從高速旋轉的刀片下撲出,把他一層一層裹挾在里面,氣味嗆人。姚芹忍不住咳嗽起來。他知道她來了,關掉電源。刺耳的滋滋聲沒有了,煙塵徐徐散開,栓子的樣子一點兒一點兒清晰起來。他衣服臟得已經沒法說了,畢竟是他的工作服嘛。就連手上、臉上、頭發上都落著厚厚一層灰土。汗水順著鬢角往下爬,犁出一道道彎彎曲曲的印跡。

栓子沒有放下手中的活兒,只側著頭看她。意思很明顯,有什么話快說,他忙得很,不要耽誤他干活。姚芹突然感覺鼻子發酸。她說,這么大煙塵,也不戴個口罩?栓子語氣沖起來,戴口罩戴口罩,我是醫生坐辦公室嗎?戴個口罩咋干活?她說,吸進肚里,受得了?他說,受不了也得受著,生就的命。幾句對白之后,栓子不耐煩了,你不是有話嗎?說吧。姚芹看看他,半天沒張嘴。說啊!他催。她還是沒說話。他手一摁,切割機又歡快地叫起來。把一塊磚切完,他說,你到底有事沒事?姚芹輕輕嘆口氣,故作輕松地說,沒事,就……過來看看你。他說,真沒事?她說,真沒事。他臉上的表情似乎輕松了不少,嘴里咕噥一句,神經病。搬過一塊磚,量好尺寸,又切割起來。站一會兒,她說,我走了。他嘴里“哦”一聲,并不停手。她轉身走出去,還沒進電梯,屋里的滋滋聲卻停了。

日子依舊磨磨蹭蹭往前走。姚芹每次在家里見到栓子,他都在呼嚕呼嚕睡覺。心上那把刀扎著,她整夜整夜睡不著,蟲子似的在床上翻。有時,他也會醒來。她想讓他問問她到底什么事,他卻像把那天下午他們見面的事忘了,翻翻身又睡過去。她爬起來,一個人站在陽臺或蹲在廁所,嗡嗡嚶嚶哭。

那晚姚芹回來,快十二點了,走進臥室,摸索著剛想上床,燈卻亮了。她吃一驚,看見栓子竟然坐在床頭,一支煙在手里燃著,屋子里煙霧繚繞。她問,怎么不睡?他說,等你。她沒說話。他問,你是不是有啥事?姚芹心想,你這是明知故問,嘴里卻淡淡地說,沒事。栓子說,說吧,知道你有事。她突然就哭起來,抽抽噎噎的,那么委屈。她本來不想哭的,可她管不住自己,她不知道那一刻誰在控制著她。他不會勸人。哭一陣,姚芹自己住聲了。她突然拉住他的手到胸前,你摸摸,我胸上好像有個硬塊。栓子像蝎子蜇了一般,拼命甩脫手,臉都白了,只坐在那里默默吸煙。時間嘀嘀嗒嗒在兩人中間走過來走過去。它在看他們的戲呢。姚芹嘆口氣,說,睡吧,明天還干活呢。栓子把煙屁股扔掉,搭腳一踩,說,我這家活兒剛干完。明天吧,明天我們去醫院瞧瞧。她把眼瞪成了鈴鐺,看啥呢,不看了吧。他說,看看吧,放心。她說,我還沒給老板請假呢……他說,那就后天吧。鞋子一蹬,似累得撐不住,骨碌倒在了床上。

不進醫院不知道,病人那么多,掛號的排成了長隊。掛完了號,還要坐在那里耐心地等著人叫。看著門診樓里人進進出出的,心里一陣胡思亂想,眼淚又出來了,順著臉頰滑到嘴角,咸咸的。姚芹手里捏著團軟紙,趁人不注意,她把紙悄悄按在了臉上。叫到號時,心怦怦開始狂跳。誰知道老天爺會給她怎樣一個判決。坐在醫生對面,她一臉緊張又隱隱含著些期待。仿佛醫生就是決定她命運的法官。醫生問她哪兒不舒服,她說,胸上有個硬塊。醫生讓她把衣服撩起一點兒,伸手進去一點兒一點兒摸,然后又讓她在診床躺下,仔仔細細摸了好大一陣,才讓她起來。她手心里攥出了汗,栓子更像個提線木偶,眼珠子被醫生的動作牽著,滾來滾去。她多想醫生說點兒讓她心里暢快、帶點兒希望的話。醫生卻說,是有個腫塊,邊沿不規則,不清晰,摸著不滑動,情況不是太好。

汗不知啥時已爬滿了栓子的臉。他有點兒口吃地說,醫……醫生,你說……清楚點兒。醫生話語冷冰冰的,我說得夠清楚了,我懷疑是癌。不過,不管是不是,都要盡快把它拿掉。栓子那么高大,平時扛袋水泥像玩兒的人,身子早軟成了蚯蚓,出溜一聲癱倒在了地上。姚芹耳朵似乎藏了無數只蜜蜂,嗡嗡地叫著鬧著,什么都聽不清了。她想從凳子上站起來,站了兩次都沒成功。在地上坐了一會兒,栓子爬起來了,看都沒看她一眼,腳步撲踏撲踏地,徑自走了。姚芹不曉得怎樣出了診室,也不是追栓子,就跟木頭一樣跟在他后頭。倆人仿佛陌生人,機械地邁著步子,似乎只是為了走路。栓子走得很努力,卻沒走出一點兒氣勢,一陣細風都能把他腳步纏住。

終于走進小區,姚芹莫名其妙地長出一口氣。栓子像個迷路的孩子,站在那里不住地撓頭。她站在身后看他。他像想清楚了,拐個彎,向他的機動三輪車走去。她想叫他,該回家了。卻沒叫出聲。他爬上車,擰了幾次鑰匙,才打著火。三輪車突然變成了瘋子,很突兀地往后一撞,又猛往前一竄,嗡嗡叫著從她身邊沖了過去。

回到家,坐在床沿,心好像不那么亂了,但一切都冰冷無情,令人難受,甚至連空氣都沉甸甸地向她擠壓過來。她感覺褲襠里濕漉漉的,用手一摸,不知啥時尿了一褲子。她也懶得脫,和衣倒在床上。關著門,滿當當一屋子黑暗,真分不清白天黑夜了。睜眼看著天花板,時間似乎在拖著疲憊的身子往前趕。不知啥時候,她竟然睡著了。栓子回來很晚,挾著一陣風,大概怕驚著她,關門聲很小。但她醒著,眼圓溜溜地瞪著。午飯、晚飯都沒吃。她不覺得餓,也沒力氣做。不清楚他吃了沒有。她沒問他,他也沒問她。他很小心地躺在床上,因為怕碰著她,中間刻意留著段距離。不過,很久都沒聽到他的呼嚕聲。

第二天,栓子早早就起床了,他沒有在臥室穿衣,而是用手抱著,連鞋都提著,賊樣兒,悄沒聲地摸了出去。他沒有做飯吃飯,穿衣時忙亂得踢倒了客廳的凳子。很快,門“砰”的一聲響。她明白他走了,他“逃”出了這個家,留給她一屋子讓她恐懼的安靜。她沒有起來,也沒有向老板續假,這么多年,她第一次無理由地賴在床上,她就想這么懶懶地躺著。他不怪栓子,她清楚他扛不起生活撂給他的比山還重的擔子,他的脊梁早被壓斷了。她恨的是掌控她命運的老天爺。她不曉得他長啥樣,但肯定是個超級大壞蛋,滿臉猥瑣的樣子。他制造了蕓蕓眾生,然后惡趣地看他們為生計奔忙,疲憊而又不敢稍事休息。他最大的開心應該是為他們降下災難,然后看他們在他施加的災難里痛苦而無助地掙扎。他大概盯上她了,給她一次致命打擊不夠,還要狠心地在她頭上敲第二錘子。

兩年前,他們夫唱婦隨,在縣城給人鋪地板磚,起早貪黑的,不但供著兩個學生,還首付了一套房。她那時壯得像頭小母牛,二三十斤重的瓷磚,她一次能掂兩塊,盤沙能盤幾千斤。搬進新房,感覺所有苦累全值了。一高興,晚上倆人就在床上折騰。結束后她拿紙擦拭時,紙上竟然紅鮮鮮的。倆人誰也沒在意。以后幾次同房,她都有出血現象。他說,咋回事?她說,不知道。他說,到醫院看看?她說,看啥,跳蚤彈一下,沒那么金貴。倆人還是到了醫院,心里想得簡單,以為拿點兒藥吃吃就沒事了。到醫院一檢查,竟然是宮頸癌,要做子宮切除手術。這簡直是晴天霹靂,好日子噼啪一聲被震到九霄云外了。

姚芹是知道癌的厲害并深深恐懼的。在村里時,鄰居順天爺患了肺癌,身上鼓起幾個包,看著就猙獰嚇人。后來發展到渾身疼,吃藥沒用,兒子就到縣醫院給他拿止疼針。可是,打針也不管用,疼得他沒明沒夜地嚎,蟲子似的在床上翻,瘦成骨頭架子的一個人,幾個人竟按不住。

現在這癌跑到了自己身上。姚芹害怕得渾身打顫!哭得眼睛紅腫。栓子說,看!砸鍋賣鐵也得給你看病!可是,剛買了房,手里一分錢沒有,怎么看?賣房。姚芹心里起過這念頭。呸,呸,不要臉!她馬上就罵起了自己。兩口子拼死拼活,不就為給兒子買間房嗎?兒子雖然讀了大學,可畢業了還是給人打工。兒子呢,內向,模樣也說不上好。老早他們就為他將來的婚事發愁,有間房在手里攥著,似乎才有點兒底氣。為了自己活命,就失急巴慌地賣房,還配當媽嗎?當即,像拔一棵荒草般,她把那念頭連根從心里拔了出來。栓子說,要不,把閨女拉回來吧,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啥用?話說得不硬氣。這想法姚芹也有,可她沒說。閨女說到底是人家的人,讀不讀大學都能找到個人家。況且,十七八歲的人了,一下學就能打工幫補家里,做父母的肩頭也輕點兒。想是想,姚芹卻說,閨女成績好,能考一本的。把她拉回來,就把她毀了。人活啥,不就活兒活女?再說,手心手背都是肉,能偏一個向一個?栓子也就說說,真把閨女拉回來,他不虧心一輩子?不也是沒轍了嗎?唉,所有的罪,兩個人受吧。

栓子掂著大腳板親戚鄰友挨家跑。從來不會求人的他,臉面早顧不得了,只要能借到錢,給人家磕頭也行。平時看不出來啥,苦難像面照妖鏡,照出了真情假意。有的人明知道有錢,好容易張了嘴,卻一分沒拿出來。有的日子過得挺艱難,卻三千兩千給了他。幾天跑下來,也借到小兩萬。那時,他把她還看得金貴,以為跟他吃了不少苦,無論如何不能虧待了她,要找最好的醫生給她瞧。他們去了省人民醫院。到醫院才明白,錢不過就是堆楊樹葉子,呼啦啦被一陣風刮跑了。一入院,啥沒干,光檢查費就三千多!然后是手術,一個手術下來,兩萬塊又沒了!關鍵是這病做了手術不算完,后期還要放療、化療,都是燒錢。但錢肯定借不來了。怎么辦?人不能扔在醫院里不管吧。已是騎虎難下。他想,房子能不能抵押貸款?要是能抵押出貸款,真就救他命了。可一問,他死心了,房子是按揭,房產證被銀行攥著呢。準確點兒說,這房現在還不是他的,他要一斷供,銀行立馬翻臉收房。想要貸款,銀行答應?

實在走投無路,他回了一趟村。范六有錢可借,可是得給他利息,要多少給多少。他不怕你還不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回村之前,他心撲騰亂跳,范六心狠手辣誰都曉得。明知道是火坑,也得往里跳。這步邁出,后邊會有啥情況在等著他?接住錢的一刻,他的手都是抖的。

以后大半年,他們梭子似的穿行在家和醫院之間。栓子把時間看得不知道多金貴。從醫院回來,只要還有一丁點兒時間,他就騎上三輪車,突突突地跑到工地上去。半年下來,到底沒干多少活兒。栓子著急上火。借親戚鄰友的錢先不還,范六的錢卻得趕緊還上。再說,兒子、閨女的學費要交,飯還得吃,不能拿根針把他們嘴縫上吧。栓子有次攬到個給一個公司裝修辦公室的活兒,以為一塊餡餅砸頭上了,沒明沒夜喜滋滋地干了近倆兒月,滿心盼著可以到手一大筆錢。腿跑斷了,竟沒拿到一分錢,才知道公司的錢不好掙。栓子坐在那里喝悶酒,喝著喝著,哇哇大哭起來。姚芹奪了他酒瓶說,別喝了,我去。不曉得咋回事,得了一次病后,姚芹膽壯了許多。姚芹揣著她的病歷,還有一把小刀。敲開公司領導辦公室門,平靜地走進去,坐在沙發上,她從口袋里掏出病歷,說,我患了宮頸癌,看病花了五六萬,我家還欠著一屁股債,到時還不上,人家要卸俺男人一條腿哩。她從口袋里摸出小刀摁在胳膊上,今兒我來,有錢把錢給我們;沒錢,我就死在這兒了。那人嚇得臉煞白,一個電話打出去,不到半天時間,錢就交到了她手里。

跑半天,一粒藥沒買到,氣泄得一絲不剩了。回到家,天還不太晌午。她在家,中午栓子是不會回來的。即使回來,她也不給他做飯。平時風風火火的,這會兒卻連邁一步都困難,啥事沒做,咋就沒一點兒力氣了?她想到床上躺著,可躺著算怎么回事?提足了勁要去死的,就這么不了了之了?但這事能不了了之嗎?老天爺要她死,誰能拗得過他?姚芹似乎已看到自己一只乳房正被病魔一點兒點兒吃掉,最后癌細胞擴至全身,一口一口歡歡快快地吞噬她,她干尸般躺在床上,渾身疼痛,凄厲大叫,面目猙獰可怖,幾個大漢像按魔鬼一樣用力按著她。

怎么就把天臺忘了呢?想到天臺,姚芹心情好了許多。搬進來二年了,一棵花草沒種,夏天陽光暴曬后的悶熱他們卻充分感受到了。兩口子沒錢買空調,只花25元買了一只塑料殼的吊扇懸在頭頂。那吊扇先天不足,連檔位都沒有,更像個玩具,一通上電,幾只細胳膊就開始慢悠悠地舞動,根本扇不出風,懸在那里,更像個擺設。一個夏天過去,倆人身上的痱子一層一層往上摞,癢得揪心扯肺。現在,這天臺終于要發揮作用了。出了屋,只用蹬上十來個臺階,一轉身,再蹬上十來個臺階,推開那扇常年閉著的門,就是天臺了。她有點兒自嘲,跑什么藥店?買啥安眠藥?不是舍近求遠嗎?而且自己一輩子似乎都在做著舍近求遠的蠢事。爬上天臺,最多再找個凳子接接腳,眼一閉,撲通一聲,所有問題都解決了。多方便!

姚芹真的上了天臺。還沒到伏天,雖不是最熱時候,防雨層已有點燙腳了。姚芹走到墻邊,隔著高高的胸墻,踮起腳往下看,遠處馬路上來來往往的人流真的像螞蟻在行走。在老天爺眼里,他們比螞蟻還小得可憐吧。他一腳下去,是不是可以踩死一大片?姚芹需要一個高點兒的凳子墊腳,才能爬上胸墻。可她沒有馬上下去,不知咋回事,她一下子想到了她的兒子、閨女。臨走了,看不見他們,怎么著也得打個電話吧,她多想再聽聽他們的聲音。他們還小,什么事都不懂,無論如何要再交代他們幾句。

先給兒子打還是閨女打?她猶豫了片刻。先閨女吧,畢竟她小,更需要照顧和疼愛。

閨女沒手機,姚芹有她同學的號,打給她,她再把手機給閨女。她得交代閨女,天冷天熱要注意添衣去衣。閨女節儉,她清楚家里情況,但再節儉,也得把飯吃飽。大姑娘了,不要整天寒寒磣磣的,讓人小瞧,時尚衣服也得買上一件兩件。閨女功課好,本科畢業想讀研,家里情況又讓她猶豫,她得告訴她,想讀就讀,爹媽總有辦法供她。上次閨女回來,說班里一個男生在追她,那男孩兒吧,長相、性格都可以,她也不討厭他,可她覺得自己還小,才讀大一,不想這么早談戀愛,但他一直追著她不放,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這姚芹想多嘮叨幾句,不想過早談戀愛是對的,一個學生,得先把功課學好,那才是立身之本。另外,婚姻的事,是關系自己一輩子幸福的大事,一定要慎重,要有主心骨。看男人呢,不要光看外表,得知道他的內心,千萬別被花言巧語騙了,另外,女孩兒一定自重,出了事,吃虧的向來都是女的……

總之,想說的話太多,一個小時也說不完。唉,不去想了,先打電話吧。翻出電話簿,手機里沒存幾個號,很容易就找到了女同學的電話。手都摁上去了,她又放棄了。現在這點兒正上課,閨女怎么接?即便接了,自己絮絮叨叨說這么多,她會怎么想?女孩兒心細,會不會懷疑她打這個電話的目的?最主要的是,自己一會兒跳下去了,以后每想到這個電話,閨女會不會愧疚一輩子?發一會兒怔。她想,閨女這電話,還是算了。

那就給兒子打吧。相較閨女,她其實更擔心兒子。兒子內向,除了會讀書,其他啥都不行。這樣的性格在社會上吃不開,她怕他栽跟頭。兒子最大的缺點是不好說話,見人就臉紅。現在這社會是要競爭的,你學的東西再多,說不出來,誰知道?她又為他將來就業發愁。兒子性格懦弱,心眼兒還窄,從小到大,總像護犢子似的護著他,真害怕遇點兒事想不開,他會做傻事。最讓她操心的還是他的婚事。兒子個頭隨她,矮。長相呢,又隨栓子,丑。人家孩子,長相都集中了父母優點,他剛好相反,好像在故意遺傳他們的缺點。每每說到他的長相,她和栓子都沉默,仿佛都是他們的錯,他們要長好點兒,兒子能這么丑嗎?似乎就欠了他的債。雖然讀了大學,可他笨嘴拙舌的,不曉得有沒有女孩兒看上他。所以,她和栓子累折骨頭也要給他在縣城買套房,農村父母,能為兒子做的,也就這么多了。她要給兒子說,做人得剛強,不能太柔弱,遇事要拿得起放得下。在學校沒事練練口才,練練臉皮,別見人就臉紅,尤其女孩子,是靠哄的,嘴學甜點兒。

唉,她嘆口氣。這些都是生就的,哪能教得出來,為這事她嘴皮子都磨破了,要能教,早教會了。兒子的電話號碼她最熟,沒有刻意記,但它就那么頑強地藏在她的腦子里,時不時還跑出來溜個圈兒。電話簿上存有他的號,她不用一個數字一個數字按。看它們一個一個整整齊齊站屏幕上了,她又不著急了。默默對著它們看,這一串數字在她眼里都透著親近。一直到黑屏,她始終沒把手指摁下去。最終,她放棄了打電話的念頭。打啥電話?做事利索點兒,別磨磨蹭蹭的。她對自己說。

她下樓,搬了一把高腳凳上來,放到胸墻邊,試試牢不牢靠,然后蹬上凳子,手抓著胸墻上的避雷針往上爬,剛爬上去,身子就搖晃起來。一個可怕的念頭冒出來,從這二十多層樓掉下去,人還不摔得稀碎,渾身血糊淋拉的,胳膊一塊,腿一塊?那死相該有多難看!本來要死得體面一些的,死后還要受人展覽,污人眼睛,受人指指戳戳嗎?她不敢再想死后的慘相了。她緊拽著避雷針,出溜翻下胸墻,哪還管地下熱不熱,臟不臟,歪在那里,“哇哇”放聲大哭起來。哭足哭夠,一個想法在心里逐漸清晰起來,她其實不想死。有那么多人和事在心上掛著,她死得了嗎?首先她舍不得她的兒女,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能棄他們于不顧,放心離開嗎?她能讓他們因為她的死愧疚一輩子嗎?還有她的爹娘,要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嗎?他們生養了她,還沒盡一點兒孝呢,就這么急匆匆地走掉,對得起他們嗎?再者說,跳下去,她是啥事都不想了,安生了,可她挖了他們的心,他們往后的日子咋過啊?仔細想想,真就得死嗎?還沒發病呢,能算得上走投無路?老天爺是狠,可一嚇就嚇死了,說出去,還讓人笑呢。走著說著吧,這副擔子栓子挑不起,不還有自己嗎?有手有腳的,為啥非得靠別人?自己掙錢救自己的命,不行嗎?退一步說,真要病魔發作了,被它折磨死了,將來誰也不后悔。

她打定主意,明天就回川菜館上班。她重新拿出手機,她要向老板道歉,說這幾天忙于檢查,連假也沒來得及續,真不好意思。好在檢查以后,屁事沒有,她又可以回去上班了。她還要向老板保證,以后一定不會再隨便請假,干活也踏踏實實的。肚里一陣咕嚕。幾天沒吃東西了,咋會不餓呢?她把凳子搬下天臺,回到屋里,她要給自己下兩碗面條結結實實吃上一頓。

暑假,兒子、閨女都去外地打工了,兩個都懂事,讓她欣慰。過了暑假,一個大四,一個大二。臨開學,兒子說到學校有任務,直接去了學校。閨女回了一趟家,她想爸媽。姚芹沒給閨女說她生病的事。她和栓子依舊整天忙忙碌碌的,閨女基本看不出啥。在家這幾天,閨女每天早中晚給栓子做三頓飯,其余時間呢,就泡在川菜館,和姚芹膩一塊。她說,媽,你累了,我替替你。她解下姚芹的圍裙系自己腰里,搬把椅子讓姚芹坐,所有的活兒她都替姚芹干。姚芹坐那里笑,同事們都說她好福氣,生了個懂事閨女。閨女開學要走了,姚芹抓著她的手不放,感覺說不出的依戀,卻又不曉得要給閨女說點兒啥。末了只說,這回要拿多少錢,你爸給你了嗎?閨女說,生活費呢,就不勞你們費心了,我打工掙的錢足夠了;學費嘛,還得父母大人贊助。不過,我早晚會還你們的。她說,說什么呢,爸媽的情你還得清嗎?閨女說,知道你們辛苦,從小一把屎一把尿把我養大,你們的情是還不清,可多少總要還點兒嘛。她說,在學校一定要好好學習,別把時間耽誤了。閨女正長身體,她不愿閨女太節儉,她想拿出點兒錢給閨女,讓她在學校吃好點兒。也只是想想,她并沒有把錢給閨女。

領第三個月工資時,老板宋先生遞給姚芹一個信封,她一數,兩千七百元,怎么多出來五百元?是不是弄錯了?不管啥原因,不是她的錢,她不拿。姚芹又數出五張給老板,說,工資兩千二百元,您多給了五百元。宋老板笑著說,不是多給的,這幾個月你從沒缺過勤,又干得最踏實,這是給你的獎金。姚芹嘆口氣說,謝謝宋老板,可惜不能再給您幫忙了,我今兒是向您辭工的。宋老板一臉懵,干得好好的,為什么要辭工?姚芹平靜地說,對不起宋老板,不該瞞您的,也是怕您知道了辭退我。三個月前體檢,并不是啥病沒有。我查出了乳腺癌,因為沒錢看,所以,來您這兒掙治病錢來了。宋老板眼瞪得有銅鈴大,乳腺癌?這可是要人命的病!擱別人,嚇也嚇死了。你這人,咋說呢,心大!這么大的事都能藏得住,咋讓人一點兒看不出來呢?姚芹笑笑,不是藏,你不把它放心上了,它也就不那么嚇人了。老板拉開抽屜,又從里面數出一千元,遞到她手里說,這是飯店一點兒心意,不多,收下吧。姚芹把錢放桌子上,說,謝謝宋老板,錢已經攢夠了。對了,說是辭工,您這兒沒找到人之前,我還先干著,您找到人了,我再走。宋老板說,看病是天大的事,我哪敢耽誤你?找不找到人,你都不能來了。

走出川菜館,姚芹長出一口氣,感覺眼前亮堂了許多。錢到手,心上插著的那把刀,終于可以拔掉了!小艷在門口等她,拉著她手不放,淚禿嚕禿嚕往下掉。姚芹說,看你那樣兒,咋成個淚人了?小艷抹抹淚,人家不是擔心你嗎?姚芹說,有啥好擔心的?明天躺上手術臺,咔嚓一刀下去,好了。小艷拿手捶她,你這人,咋沒心沒肺的。我擔心你有意外。姚芹說,你害怕,病就好了?說句不好聽的,真要那樣了,誰也沒辦法。

在川菜館,姚芹和小艷關系最好,啥話她都對小艷說,說說,心里舒服。小艷聽得直掉淚。她以為說完就完了,她和小艷說了病情的第二天,小艷找到她,從兜里掏出厚厚一沓錢來。她說,干啥?小艷說,借給你的。她說,我沒說借錢啊。小艷說,我主動借你的還不行嗎?她說,那我也不要,我早晚會掙夠的。小艷流下淚來,這病能等你?錢掙夠了,不知道還有沒有你哩。她說,那你還敢借錢給我?小艷氣得直跺腳,我現在借給你錢,就是要你看好病,將來還我錢哩。我孩子上著學,老公又不正干,只能拿出這么多了。說是說,她還是接了錢,她特感激小艷。她盼的不就是有錢了趕緊去醫院嗎?她對小艷說,艷你放心,這錢我肯定還你。小艷說,我能不信你,不信你我會把錢借你?

回到家,爬上床,姚芹踮起腳,把柜子最上面的那兜棉鞋抱下來,又把那張捆卷著的竹席拿下來,再把裝著一家四口棉衣棉褲的兩個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搬下來,統統堆到床上。這樣,柜子上就只剩那兩床捆束著的舊被套了。姚芹把被套解開,手伸進去,像變魔術似的,掏出一大堆錢來。不用數她也知道,總共一萬五千一百元。其中七千一百元是這三個月的工資,五千是從小艷那兒借來的。還有三千,真像白撿的一樣。想想這事她就想笑。那天臨出門,栓子對她說,你不是攢錢看病嗎?我在新建的那個小區——就你去過的那個——不是給人家鋪了地板磚嗎?工錢說好的八千,他只給了五千,還有三千哩。你去要過來吧,要過來了你就拿著看病。栓子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姚芹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他走半天了,她還沒回過神來。這人是吃錯藥了吧,主動跑過來給她錢?不管怎么說,那小區她得去一趟,真要有,不就節省一個多月的時間了嗎?

利用下午兩小時空檔,姚芹去了趟栓子鋪過地板磚的小區。正好房主在,六十多歲的樣子,問她什么事。她說,前段不有個貼地板磚師傅給你貼了地板磚嗎?我是他媳婦。他說當時說好的工錢八千,你只給了五千,還有三千沒給,他讓我過來拿錢哩。房主冷笑起來,他是這么說的?這人真是顛倒黑白,打聽打聽,我是賴賬的主兒嗎?我缺他那三千元錢?他指著客廳中間那圈兒茶色磚說,這圈兒磚我讓他鋪成方形,他竟鋪成了菱形。他用壞了我的東西,我不但沒讓賠,還給了他五千元錢工錢。他真不識好歹,還讓你來要那三千元錢?他自己咋不來,讓一個娘兒們往前沖,算什么本事!

姚芹明白了,栓子不是好心,這錢他是要不過來了,又不甘心,才把難題給她的。姚芹說,真對不起,我不清楚事情是這樣,不然我就不來了。做錯了事,我們臉皮再厚,也不能再要這錢。道過歉,她轉身往外走,低頭再仔仔細細看腳下的茶色磚,說,錯是錯了,不過,我看這樣鋪還蠻好看的。房主說,也是,后來好多人來看我家的裝修,都說這圖案設計得好看。姚芹說,是嗎?只要您覺得行,我們就不用那么愧疚了。這事呢,也怨我,那天我在醫院查出了乳腺癌,來找他要錢,他心情不好,可不就把您家的磚鋪壞了嗎?房主問,你?乳腺癌?看了嗎?姚芹搖搖頭。房主說,這么長時間了,咋會沒看?能說說嗎?姚芹說,您要愿聽,我就說說,我一肚子話,老想對人說哩,就怕人家聽了煩。當下就把自己兩次得病的情況原原本本說一遍,把房主說哭了,自己倒像沒事人似的。不曉得啥原因,自那次自殺未遂之后,姚芹不會流淚了,有時想哭都哭不出來。房主說,你咋不早說呢,早說早把錢給你了。姚芹說,是我們的錯就是我們的錯,錢我不會要的。房主說,哪兒錯了,這樣鋪反而更好看,也是歪打正著吧。把你手機拿出來,加個微信,我把余款打給你。真是的,一個人咋會遇到這么多災難!

栓子下工回來時,姚芹說,我準備做手術了,這病在身上,總讓人不舒服。栓子盯了她半天,才說,你……有錢了?她說,有了。他搞不清楚,做手術需要一大筆錢的,說有就有了?他說,我……得干活呢。她說,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做完手術,你每天只用給我買三頓飯,其他時間你都可以干活的。他說,那……好吧。她說,飯做好了,吃飯吧。

吃完飯,外邊早黑得一塌糊涂,她把碗筷放在水池里洗。透過窗子一看,五顏六色的燈光璀璨著整個縣城。這燈光后面是不是有和她一樣的人?她想。

沒讓栓子陪,姚芹一個人去門診,重新做了診斷。醫生問她,你啥時候發現腫塊的?她說,三個月前。醫生說,三個月前發現了腫塊,今天才來看?你也太不把自己當回事了!你知道晚幾個月會有什么后果嗎?姚芹沒說話。她當然知道有啥后果,可她有什么辦法?

上次治療是在省人民醫院,栓子像小跟班似的,緊張得不行。這次只能在縣醫院做了。回家收拾了東西,在交款處交了錢,辦好住院手續,住院部醫生喊家屬簽字時,她才打了栓子電話,讓他到醫院來。

住院第一天是血壓、CT、抽血化驗等各種檢查。第二天醫生找她談話,告訴了她和栓子許多醫療風險,并讓栓子在責任書上簽字。對于他們來說,這都是老生常談了,倆人誰也沒表現得多吃驚。完了以后她就讓栓子回工地了。中午她打算回家做飯,讓栓子也回來吃。還沒走,電話響起來,是哥打來的,說要來看她。她問他怎么知道她住院了,他沒說。姚芹估計是栓子說的。哥提來一箱火腿腸,還掏出一千元錢。這有點兒出乎意料。哥小氣是出了名的,會主動拿錢?是不是栓子說啥了?哥說,知道她家困難,本來該多帶些錢過來的。可自家也是一堆一堆的事,就這一千還是借別人的。錢少,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好歹是個心意,姚芹不要。哥猶猶豫豫的,還是說,親姊妹的,你不要,我心里難受。姚芹接了錢,說,算我借你的吧,看好了病,我還你。哥沒再說別的。姚芹問,這事爹娘知道嗎?哥說,哪能給他們說?瞞著呢。姚芹說,千萬別讓他們知道。哥還沒走,栓子弟媳和妹子也來了。沒帶禮,各自摸出一千元錢來。栓子和弟弟一家關系不好。弟弟雙胞胎倆兒子,姚芹他們房子買縣城后,弟弟幾次提出想讓栓子把家里那處老宅子讓給他。這事姚芹沒同意,讓給他,老了他們住哪?這人啊,咋就只想著自己呢?為此,兩家鬧得生生分分的,好幾年不搭腔。上次回家借錢,栓子就沒向弟弟張嘴。沒想到這次弟媳也來了。估計是栓子妹妹做的工作。他妹妹人還行,上次借她的錢沒還呢,這次又拿出錢來。姚芹同樣不收。妹子拉著她的手說,你都這樣了,還逞強?說著淚出來了。弟媳也在說著場面話,勉強擠出幾滴淚。倒是姚芹自始至終一臉平靜。她說,你們強往這兒放,我就收著。說實話,我也不曉得到底要花多少,這錢只當應急了。過后,我會一分不少還你們。

下午,醫生把她叫到手術室,讓她躺在手術床上,幾個人在那里小聲說話,又拿出尺子量,并用筆打出記號。姚芹明白,他們是為明天的手術做準備哩。傍晚時候,病房來了一位女醫生,說是明天手術的麻醉師。問她血壓正不正常,以前有沒有害過什么大病,做過什么手術,用藥上有沒有什么禁忌等等。又問她身邊怎么沒個陪護?有些注意事項得交代他呢。姚芹說,有陪護的,這不沒事嘛,才叫他去干活了。女醫生說,這病不是鬧著玩的,一定要重視,陪護呢,也得時刻守在身邊。姚芹笑笑。晚飯后,護士過來交代,一過十二點,就不能再吃任何東西,連水也不能喝。這晚,栓子沒有回家,倆人擠在一張窄窄的床上。姚芹沒嫌床窄,她睡得很踏實。

一大早,栓子妹子過來了,幫她哥一起照顧姚芹。姚芹盼娘家來個人,可娘家沒一個人來。早飯吃過很久了,還沒接到手術通知。姚芹不急不躁,拉了把小椅子坐在床前等。一直到十點多,護士才通知讓進手術室。栓子要扶著她,被她甩脫了,好好的人,扶什么?眼看著手術室像張開的大嘴把她往里吞,她的心才開始撲騰撲騰亂跳起來,想伸手抓住什么,可惜關鍵時刻什么也抓不住。一些可怕的念頭從腦子里跳出,張牙舞爪向她撲來。這次躺上手術臺,不會就真的下不來了吧?她神經緊繃著,眼前一會兒是兒子,一會兒又是閨女,爹娘也顫悠悠過來了,一聲一聲在她耳邊喊,芹,芹,可不要撇下我們啊。眼角濕漉漉的,她不會又要流眼淚吧?

昨天傍晚那個女醫生站在病床前,和她說著話,往血管里推送了一些藥水。眼皮逐漸沉重起來,腦子迷迷糊糊的,醫生拿手在她眼前試,她只朦朦朧朧感覺有個東西向她罩過來,女醫生的聲音突然就遠了,她努力想聽清楚她在說什么,卻什么也聽不到了。

姚芹感覺從未有過的疲憊。她似乎掉在了一個幽遠神秘的深淵里,無邊無際的黑暗包圍著她。她想張嘴喊叫,可發不出聲。她想伸出手抓住些什么,又根本動彈不了。她不知道自己在這里睡了多久,幾天或幾個世紀?她咋就這么困呢?頭腦昏昏沉沉的,意識又向更深更黑的地方滑去。為了掙錢,為了撐起一個家,她幾乎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是不是幾十年缺失的睡眠都被集中到這里來了?她需要繼續酣睡,她不想這么快就醒來。遠遠地,有一個人在喊她的名字。那么遙遠,像來自天邊。她不想答應,可那聲音一聲接一聲的,像在喊魂。她用力聽,是爹?不像。是娘?不像。是兒子?不像。是閨女?也不像。那聲音一聲比一聲焦急,她聽出來了,是她的親人一齊在那里呼喊。她著急起來。她得趕緊回去,她不想他們因找不到她而傷心難過。她悠悠飄在空茫中的靈魂該回歸了。她用盡所有力氣一掙,終于從那一層一層黑暗的包圍中掙脫出來。眼前出現了一縷光明。她看到一張模糊的臉。她還想閉上眼睡,那個聲音就像一根繩牽著她:睜開眼,別睡。她答應著,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但她努力堅持著,再不滑向那無邊的黑暗。

因為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姚芹很快接受了乳房切除這一事實。較之生命,一個乳房實在微不足道。前兩天,栓子一直陪在醫院,給她買飯喂飯,伺候她大小便。第三天,她便堅持下床活動,試著自己排便。她對栓子說,你忙你的吧,我這里用不著人了。栓子猶猶疑疑地說,你……行?姚芹說,你要不怕人催債,就多伺候幾天。栓子臉一白,慌慌地走了。其實,看不見栓子,她反而更踏實。一天三餐,姚芹都坐電梯下到一樓大廳里去買,她是那排得長長的隊伍里唯一一個穿病號服的人。

術后10天,姚芹出院了。自己收拾了東西,手里提著,走一陣,歇一陣。秋風颯颯,枝頭葉子嘩啦嘩啦開始往下掉了。推開屋門,虛脫了一般,東西往下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姚芹有些氣惱,不過幾步路,就累成這樣!做個手術,身體咋就垮了?

第二天,姚芹專門去了一趟川菜館。新農合報銷后還剩幾千塊錢,別人的錢先不還,小艷的錢得還。和人非親非故的,已經幫了大忙。再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人家的錢來得也不易。做人要懂得感恩。

小艷正在傳菜,看見她,忙把她拉到一間小屋里。其他人也過來簡單打了個招呼。住院時,店里的同事都去看她了,姚芹承他們的情。小艷眼窩淺,屋里剩她一個人時,眼淚又撲嗒撲嗒往下滴。姚芹把錢拿出來給她。小艷惱了,說姚芹沒把她當姐們兒,以后再不理她了。姚芹笑著說,我現在看見你,比看見栓子都親。小艷說,真的?姚芹說,當然是真的。小艷說,那你跟栓子離了,搬過來跟我過。小艷臉上掛著淚,卻已經笑出聲來。姚芹問店里又進人了沒有。小艷說,前幾天來了一個,頂你的缺。姚芹嘆口氣。小艷說,你要還想回來,我們一起去找宋老板。姚芹說,先不說了吧,傷口沒長好,啥活兒也干不成。但她確實急需一份工作,她給自己預備了第一次化療的錢。而以后每次化療的費用,就得她干活來掙了。

后來,小艷給她來了個電話,說她給老板說了姚芹想回來繼續干,老板說,人夠了,等以后有機會了再說吧。意思很清楚。小艷罵老板無情。姚芹說,算了。明知道有這病,他還敢用我?

到醫院,先抽血化驗,然后化療。躺上床,扎好針,姚芹眼看著透明液體一滴一滴往血管里鉆。直到輸液結束,一切安安靜靜。別人都說化療難受,看來也沒傳說的可怕。護士送來幾瓶藥,囑咐她怎么吃。胃就在這時不舒服起來,起初似有一群小蟲子在蠕動抓咬。姚芹手捧肚子坐在床上,忍受著從大腦反饋回來的種種不適。疼痛逐漸劇烈起來,似有一個人跳進胃里,使勁拖拽蹬踹,又手握棍子用力戳插翻攪。姚芹疼得直叫,汗珠順腦門子往下爬。早上吃進胃的食物一個勁往喉嚨眼里竄,來不及跑衛生間,而且全身都像被什么箍住了,根本動不了,兩腿軟塌塌地沒一點兒力氣。臉盆是早準備好的。嘴一張,湯湯水水嘩一聲噴出來,連氣管也嗆進了東西。眼淚鼻涕都流出來了,拉得老長。嘔吐是一陣一陣的,胃里早已沒有東西往外吐了,還在一個勁翻涌。最后吐酸水。姚芹感覺連胃都要被她吐出來了。這一番折騰,真像死了一次。終于稍稍平靜下來,姚芹軟軟地癱在床上,臉色煞白,除了鼻子里有股熱氣外,她和死人沒啥區別了。

不曉得過了多久,胃里還不時翻騰一下,但早沒東西可吐了。姚芹在積蓄力量,她努力按著床,試了兩次,終于坐起來。只半天工夫,眼窩深了許多。而且感覺極累,虛脫了一般,光想閉上眼睡覺。她強迫自己精神起來。喘息一會兒,挪到床邊,趿拉上拖鞋,倒了半碗開水。她堅持不坐到床上去。待水稍溫一些,端起碗來,喝進嘴里一小口,試著往肚里咽。胃里又要翻,她緊閉著嘴,一點兒一點兒往下順。似有一股熱流進入胃里,胃暖暖地舒服了許多。她又一小口一小口咽下些開水。所有力氣似乎全用盡了,她還是沒躺到床上。臉盆里的嘔吐物往外竄著刺鼻的酸溲味,她得趕緊把它們清理掉。

收拾好,感覺午飯時間要過了。胃里吐干凈了,卻沒有一點兒食欲。但她不想錯過這頓飯,她知道自己急需補充營養,只有吃進東西,身體才不會這么虛弱。她一步一步挪出去,坐上電梯,下到一樓大廳,果然已沒有幾個人買飯。買了一只雞腿,用塑料袋兜著。回到病房,她給碗里續了些熱水,打開塑料袋,一聞到雞腿的味道,她又想吐。她緊閉著嘴,揭下一點兒皮,放到嘴里慢慢嚼慢慢咽,到底沒把一只雞腿吃完。她害怕吃多了,再把吃進去的東西一股腦吐出來,就得不償失了。緩一陣兒,她把護士交給她的幾個瓶子拿出來,倒出藥丸,隨著熱水吃進肚里。有了大半只雞腿墊底,脆弱得過頭的胃大概能順利接納它們吧。

第三天,姚芹出院了。第二次化療的錢像塊石頭在心上壓著,她哪里躺得住。在醫院,她已經把所有熟人幾乎都濾了一遍,她想不到還能從誰那兒弄到錢。能依靠的只有栓子了。誰讓他們是夫妻呢?有難了就得互相扶持。她當然清楚栓子的壓力,可她得活命啊!若非是這樣的事,她絕不會再給他增加負擔了。把住院用的一套東西放在家里。到廚房看看,只有半截切開的冬瓜可憐巴巴地躺在地上。她真心心疼栓子,每天累得像牛,吃得像豬。姚芹去了趟菜市場。轉一圈兒,買到幾樣便宜菜,又咬咬牙割了半斤肉。她要給栓子改善生活,一個家這個時候還得靠他撐著。

栓子到家時,小區路燈已經亮了,推開門,飯菜香直撲鼻子。多久沒聞到這么好聞的味了!他皺皺鼻子,深吸一口氣。姚芹從廚房出來,手里端著飯菜,笑吟吟地說,回來了,快洗洗吃飯。栓子一陣恍惚,仿佛日子又回到了幾年前。好久沒看到姚芹這么鮮艷了,衣服穿得整整齊齊,頭發梳得滑滑溜溜。除了有些蒼白消瘦,姚芹和以前幾乎沒什么區別。姚芹把飯菜放在小桌上,又催他,快去洗臉啊,愣著干啥?飯菜要涼了!那樣子有點兒媚,又有點兒嬌羞。就像結婚前他們見面時的表情。栓子搖搖頭,懷疑自己看花眼了,要不就是姚芹病糊涂了。日子焦心成這樣,咋還能有這表情?

吃完飯,栓子想抽支煙。摸摸口袋,沒摸到打火機,剛想起身去找,吧嗒一聲,姚芹把火已伸到嘴邊了。栓子在窗邊抽著煙,姚芹在廚房嘩啦嘩啦洗碗。煙抽完,她又從衛生間出來,柔著聲說,熱水調好了,快去洗洗澡吧。一天活兒下來,栓子累得要抽筋了,他只想快點兒躺到床上去。說實話,他已經不適應這種稍微講究些的生活了。但看看姚芹一臉期待,他還是順從地走進了衛生間。

栓子簡單潦草地洗了出來,姚芹已光溜溜地躺在了床上,一股熱氣自小腹潮起。他想不起和姚芹多久沒弄那事了,有四個月了吧?還不到五十歲的人,那事咋說忘就忘了?他感覺姚芹是故意在挑逗他,把他男人的野性又喚回來了。他咽口唾沫,仿佛眼前一塊香噴噴的紅燒肉,忍不住多看幾眼。可姚芹沒給他機會,他剛挨到床,燈就滅了。姚芹是側著身睡的,只給了他一個白白的脊背。但滅燈的一刻,他還是看到了她胸前那癟下去的丑陋的疤痕。一絲警惕自他心中升起。

躺到床上,倆人都沒動。姚芹明顯感覺出了中間那段生分的距離。她本以為他會急慌慌、熱烘烘、不顧一切地壓上來,可等了半天,他卻像個死人一樣動都不動。她嘆口氣,自己主動吧。她慢慢往后挪動身子,挨到了他。她想把背貼到他身上,可他卻像被蛇咬了一般,慌慌地逃開了。她不放棄,又挪動身子向他追趕過去。他一點兒點兒后退,她一點兒點兒前進。已經把他擠到床邊,再擠就要掉下床去了。他逃無可逃。她終于貼到了他的身子,那身子冷冰冰的很僵硬。他竟然也給了她一個背。

早晨,姚芹早早起來,給栓子做飯,他還沒洗好臉,飯菜已端到了桌上。他飯量大,一個饃沒吃完,另一個已遞到了手上。他沒接,卻自己從饃筐里拿了一個。他吃了飯下樓,她竟然也跟著。他說,你干啥?她說,去給你打下手。他說,你那身子能干啥?她說,在家閑著也是閑著。他不再說話。她明顯看到了他的不耐煩。到了機動三輪車前,他坐上去,她也厚著臉皮擠在他旁邊。三輪車突突突在街上跑一陣,一頭扎進一個小區,還沒停穩,她就跳下來,把泥抹、瓦刀、水管、卷尺、切割機、水平儀一股腦提在手里,像小跟班一樣跟在他屁股后,等待上樓。栓子搶似的從她手里抓過幾樣東西,理也沒理她,向一個樓盤走去。

栓子把兩袋水泥拖到沙堆邊,用鐵鍬戳破,倒在沙堆上,開始一锨一锨摻勻。姚芹把水管接好,擺放過來,又搬起遠處的磚往這邊挪,兩塊搬不動了,只能搬一塊。一用勁,胸前就隱隱作痛。她咬牙忍著。栓子摻好灰,姚芹過去,擰開水管,把硬的那頭插進去,往里飲水,看看飲得差不多了,再換一個地方。栓子拿尺子量瓷磚,把切割機通上電,在量好的部位切割,可手很不順,一連切壞了兩塊。他顯得有點兒氣惱,切割機一扔,掏出煙來,坐在那里悶著頭吸。姚芹想說他幾句,張張嘴,又閉上了。

飲好水,姚芹不喊他,自己拿起鐵锨和灰。胸口的疼痛比搬磚又劇烈一些,不過還能忍受。栓子把煙頭一踩,站起來,有些粗魯地從她手里奪過鐵锨,像跟誰慪氣一般,狠著勁鏟起來。姚芹待一陣,拿過毛巾,想幫他擦擦汗。他突然發作了,一把把她推多遠,你咋像個蒼蠅一樣煩人?滾,有多遠滾多遠!姚芹沒有滾,她眼有點兒發酸,以為自己會哭,卻沒一滴淚流下來。她在稍遠的地方坐下來,看他干活。

栓子手機叫起來。他掏出來看,臉上多了些恐慌,不想接,還是接了。里邊傳出的是范六的聲音,這幾個月又沒還錢了,利息我可算著呢。攢多還不了,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姚芹清楚栓子之所以沒還錢,是這幾個月掙的錢,都給兒子、閨女交學費了。

栓子仿佛變成了一截木頭,手機貼耳朵半天,沒說話,也沒動。那邊電話一掛,手機卻出溜一聲從手里滑出來,摔到了地上。他突然蹲下身子,捧著頭,哇哇大哭起來。看著他那熊樣,姚芹竟然笑起來。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笑。指望從他這擠出點兒化療的錢呢,看來是不可能了。她什么也沒說,推開門,走了出去。

姚芹回了一趟村,找到村主任明喜,說了自己情況,希望能得到幫助。這是目前她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了。明喜很同情她的遭遇,說鎮里有臨時救助項目,你可以申請的。真的?姚芹眼一亮。明喜說,當然是真的。姚芹仿佛撈到了救命稻草。明喜說群眾有了困難,他當主任的,怎么著也得伸手拉一把,并表示,愿意同姚芹去一趟鎮政府。

到了鎮政府,明喜輕車熟路,先帶她找到副鎮長。按明喜的安排,姚芹見了副鎮長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可姚芹哭不出來。明喜多次給她使眼色,她就是不哭,只是把兩次病歷拿出來,像說別人的事一樣說自己兩次看病花了多少錢,還要供兩個孩子上大學,外面欠著錢,第二次化療一分錢沒有,實在走投無路了等等。明喜似乎比她還激昂,口吐白沫,添油加醋地幫她說了許多好話。最后,副鎮長給她批了一千元錢。姚芹感激得要跪下來磕頭,被人家攔住了。出了門,明喜高興地說,這是我見過批得最多的。又帶她去找民政所長。民政所長說,錢還得到財政所統一去報,才能給她。姚芹臉上露出為難,離家幾十里,回一次村不容易。明喜說,得,送佛送到西,錢我先替你墊上吧。從口袋里掏出錢,數出一千給了她。

有這一千塊錢在兜里揣著,姚芹踏實了許多。上次住院,報銷了幾百。加在一起,只缺幾百塊錢了。有什么辦法弄到這幾百塊錢呢?別人指望不了,只能靠自己了。想了兩天,她終于想出一個辦法——撿破爛。可這事被熟人撞見了,實在難堪。她就找了一個大口罩捂臉上,背一個魚皮袋出門。她還想跑遠點兒,免得被人看到。走著走著,生起自己氣來。命都沒有了,還要啥臉面?再說,靠雙手撿破爛掙錢,不偷不搶的,有啥丟人?她一把扯下口罩丟到垃圾桶里,也不跑遠,就在小區附近轉悠,遇到空瓶子撿起來,遇到隨手亂扔的包裝紙也撿起來。

撿破爛最好的方式是翻垃圾桶,趴在上面,探進半個身子,用手去翻,只是味不好聞,酸腐臊臭的,蒼蠅嗡嗡亂飛,但收獲也大,有時,在一個垃圾桶里就能翻出十幾個礦泉水瓶子。撿夠一袋,姚芹回一趟家,倒在客廳里,再出來。到天晚時,進行分類整理,再分裝在不同的袋里,找一根棍子挑到廢品站。運氣好時,一天能賣三四十塊錢。就是臟,一天下來,渾身臭烘烘的,每天都得沖一次澡,水嘩嘩地流著,實在有些心疼。有一天洗澡時,手一揪頭發,揪下一大把。她明白自己脫發了。上次手術后沒有脫發,這次怎么脫了?唯一的解釋是,上次用的藥好,這次用的是最便宜的藥,毒副作用大吧。

姚芹給外甥女小麗打了個電話,讓她幫忙在網上購買假發。小麗發了圖片讓她看。她說,只要便宜就行。假發快遞回來,戴在頭上試試,還行,就是顏色有點黃。黃就黃吧,也趕次時髦。最主要的是便宜,才三十五塊錢,多合適!到理發店,她讓人理了個光瓢,戴上假發一照鏡子,自己不認識自己了。

第二次化療,受了和上次一樣的罪。化療后還得在醫院監測、檢查。身體稍微好受些時,她拿出手機翻朋友圈兒,突然看到“老貓”一則消息:錦繡梅莊物業進駐,急招一批保潔人員,有意者請聯系。錦繡梅莊是哪個小區她不清楚。再看“老貓”這人也有些陌生,她微信朋友本來不多,但這“老貓”啥時候加的,卻沒一點兒印象。翻到對話框,找“老貓”,兩人沒有對話,對方只給她轉過一筆錢,她一下想起來了,“老貓”不就是栓子把茶色磚給鋪錯的房主嗎?他那小區姚芹去過兩次。姚芹反復看了好幾遍消息,心里怦怦亂跳。她現在多需要一份工作,真是雪中送炭啊!問題是她身體能不能吃消。最后她想,不試試咋知道?怎么著也不能錯過這次機會,他們真用她,她就先干兩天,干成了干,干不成放棄了也不后悔。她按后邊的電話打過去,對方說,你明天過來吧,先面試,面試合格就可以上崗了。

第二天姚芹剛好出院,她刻意打扮一番,麻麻利利出了門。路有點兒遠,好在秋意已濃,挺適合走路。路邊一些空瓶子在誘惑著她,她沒有低頭去拾,她想,回來時這些瓶子還在,那就歸她了。到錦繡梅莊,看看時間,整整用了四十分鐘。走得有點兒喘,鬢角也掛了汗。她不急,坐下來喘勻,才向物業辦公室走去。辦公室坐著兩個穿制服的女人。面試很簡單,搭眼看看她年齡、模樣,又問她愿不愿意干保潔,就算通過了。然后拿出一張表讓她填。填完表,年輕些的女人說,你跟我去轉一圈兒,熟悉一下環境,我告訴你衛生區范圍。路上,年輕女人告訴她她要負責的是6-10棟樓的衛生,每棟樓樓前空地要打掃,電梯要打掃,每層步梯要用墩布拖,扶手也要拿毛巾擦拭等等。算簡單的崗前培訓吧。

正式上班時,領到一身橘色工作服,一輛小推車,擺放著笤帚、水桶、墩布、橡膠手套、毛巾等。姚芹穿上工作服,一棟樓一棟樓開始打掃。拿笤帚清掃時,每掃一下,都要牽動胸前肌肉,免不了隱隱作痛,那痛是絲絲縷縷的。到拖地、擦扶手時,也會疼,但不劇烈。忙半天,才打掃完三棟樓,還有兩棟,只能下午打掃了。姚芹感覺雖然累,但勞動強度不是太大,身體能夠承受得住,她決定,這份工作她干了。下午兩棟樓,不那么緊張,干完還有一段休息時間。年輕女人前前后后檢查一遍,對她的工作表示了滿意。姚芹清楚這份工作對她多重要,能不好好干嗎?

第三天起床時,胳膊有些疼,姚芹一看,胳膊窩連帶著上臂都有些腫。她嚇了一跳,會不會掃出問題了?一個人默默坐著出了會兒神,心一橫,是死活不成,但工作不能丟。她跑藥店買了幾天消炎藥,吃了幾天,竟然消腫了。真是一場虛驚。

這是個相對高檔的小區,每天打掃,都有各種紙箱、瓶子被裝到垃圾車上運走,姚芹感覺實在浪費。熟了以后,她對年輕女人說,我能不能把垃圾桶里有用的垃圾撿出來?年輕女人說,可以,但有兩點,一是不能影響工作,二是不能把地面弄臟。聽了這話,姚芹甭提多高興,恨不得抱住年輕女人親一口。姚芹自然不會影響工作,每天下午干完活兒,她才開始翻垃圾桶,不但不把地面弄臟,她還把小區垃圾車推過來,就手把那些需要丟棄的垃圾倒進去,這樣一弄,把別人的工作也捎帶著干了。

月初發工資,因為沒干夠一個月,姚芹只領到一千二百塊錢,但撿垃圾還掙了九百三,加上上次報銷的錢,她手里有近三千塊錢了。化療需要兩千,還余八九百。她決定給兒子、閨女各發二百元紅包。

馬上第三次化療了。姚芹請劉嫂吃了頓飯,要了兩碗燴面,一盤青椒肉絲,總共不到五十元錢。劉嫂負責1-5棟樓的衛生。姚芹說自己娘病了,得去伺候娘幾天,想請劉嫂幫三天忙。回來后,她讓劉嫂歇四天。劉嫂啥話沒說。姚芹知道了她是個貪小便宜的人,以后要少打交道的。

一天正掃地,姚芹感覺一個人在看她,一抬頭,還真有個人,歪著頭,死死地盯著她看。姚芹一眼認出來,這人是給她提供了信息的“老貓”,可惜他不知道。“老貓”說,你咋看著這么眼熟呢?姚芹說,你好眼力,我們確實見過面。我是給你鋪地板磚那師傅的老婆,同你要過錢的。我叫姚芹。“老貓”拍拍頭,說,想起來了,可你咋變樣了?姚芹說,我買的假發,化療后頭發掉光了,只能戴假發。“老貓”說,這幾天老見你在那兒擺弄垃圾桶,心想,這人誰啊?打掃著衛生,還連帶著撿垃圾,得多稀罕錢呢。沒想到是你。你做手術沒幾天吧,就跑出來干活了?姚芹說,我家情況你清楚,不怕你笑,我是為自己掙化療錢來了。“老貓”說,兩次癌癥都打不倒的人,我敢笑你?對了,后來又發生了啥事,你能不能給我再講講?我閑著沒事,老想聽個故事。姚芹說,我得先工作,忙完了,我給你講。

“老貓”真有耐心,一直在不遠處等她。姚芹過去,看到他腳邊整整齊齊捆著一摞拆分好的紙箱,還有幾十個空瓶子,這些空瓶子大都臟乎乎的。看見姚芹,“老貓”說,這些是給你的。姚芹問,哪兒來的?“老貓”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腦勺說,紙箱是自家的,這些瓶子,大多是揀的。聽故事不得耽誤你時間嗎?算補償你的吧。姚芹像上次一樣,平平靜靜地講,聽著聽著,“老貓”又哭起來,抽抽搭搭的,像個孩子。哭過了他問,你咋不哭呢?姚芹說,我不會哭了,我也想哭,可怎么使勁,就是哭不出來。“老貓”說,你這人真堅強。

隔幾天,“老貓”又找到姚芹,說,你的事真讓人發愁,我想了幾天,想到一個辦法。我在菜市場有兩間門面,租給別人批發蔬菜,再過幾個月就到期了,到時租給你,肯定比在這里當保潔掙得多。姚芹說,我可沒錢給你交租金,再說,我也不會批發蔬菜啊。“老貓”說,這些我都為你想好了,租金呢,先不收,你什么時候掙到錢了,再給我。再說批發蔬菜,我教你啊,我以前就是批發商,有經驗有門路,孩子們成家立業后才收手的。本想著勞碌了大半輩子,得好好歇歇了,誰知道閑下來更無聊,老想找點兒事干。你要接手,我免費幫你牽線搭橋。姚芹認真想了想,說,謝謝您的好意。栓子貼磚能掙到還范六、房貸和孩子上學的錢;我呢,打掃衛生,再撿些垃圾,化療的錢夠了,還有盈余,所以,不操那份心了。“老貓”替她著急,你再想想?干蔬菜批發,不比這辛苦多少。姚芹笑著說,我還有幾次化療得做,批發蔬菜,現在真做不了,等以后吧,想做了,少不得麻煩您。非親非故的,她其實是不想承人家這么大人情。

寒假倆小的都回來了,一家人熱熱鬧鬧過年。閨女問她川菜館干得好好的,咋就跑去干保潔了?她說,在川菜館,每天早不早,晚不晚的,不如保潔輕松,所以就換了。

干保潔一年到頭沒有一天休息時間,年三十,甚至大年初一,姚芹都在忙工作。既然拿了人家的錢,就得保證人家干干凈凈的。好在兒子、閨女大了,每天下班回來,飯菜都熱騰騰地在碗里盛著,只等她吃了。初二回娘家,一大早兒子、閨女都去幫她打掃衛生,九點多一點兒,五棟樓保潔全部做完。過年公交車不停運,到娘家,還不到十一點,捋起袖子幫爹娘包餃子,做燴菜,開開心心吃了一頓飯。又坐下同他們嘮了一下午嗑,太陽掛在樹梢時才往回返。

本來到了化療時間,可決心要瞞著孩子,姚芹就有意推遲幾天,孩子們開學走了,她才忙不迭地往醫院趕。

化療做到第八次,桃花已經開敗了。醫生說她恢復情況良好,身體也比一般人強壯,抗病力自然就比別人更強一些。另囑咐她,幾個月后再到醫院做復查,如果檢不出癌細胞,基本就視為痊愈了。半年多時間,姚芹不但掙到了化療的錢,還還了做手術時欠娘家哥、栓子妹子和弟媳的錢。她又到二手市場買了輛自行車。騎車上下班,不到二十分鐘,快捷了許多。更讓她高興的是,她給兒子、閨女各轉了一千元錢,兒子、閨女在手機里一個勁地說,謝謝老媽。

姚芹真正體會到無債一身輕的滋味了。太陽落山,小區門口音樂叮叮哐哐響起來,好像在催人下樓。丟下碗,忙了一天的女人們都出來了,和著音樂,扭扭擺擺。姚芹也學會了下樓轉轉,開始只看,小龍奶奶招呼她,過來跳吧,沒人笑話的。姚芹就過去了,比貓畫虎跳了幾次后,竟也像模像樣起來。有一天小龍奶奶甚至對她說,城區舉行廣場舞比賽,她們小區也要組個隊參賽,問她愿不愿參加。她說,我胡亂跳哩,不曉得中不中。小龍奶奶說,中。她說,只要中,我就參加。

一天,突然接到栓子電話。從查出有病那天起,栓子從沒給她打過電話,怎么想起給她打電話了?按開接聽鍵,里面是栓子慌亂而痛苦的聲音,我……大拇指……被切割機……割掉了。愣了片刻,姚芹冷靜下來,她說,趕緊用毛巾包扎一下傷口,把斷指也包起來往樓下走,我這就打120。打了120后,姚芹立刻又撥通了栓子妹子的電話,說她哥的手讓切割機切了,讓她馬上趕到縣醫院。姚芹邊打電話邊往外走。路邊正好有輛出租車,手一招,靠了過來。

到醫院,等了一會兒,救護車才把栓子拉過來。急診科正對栓子傷口進行處理,栓子妹子也到了。姚芹說,這里交給你了。我得出去一趟。栓子妹子說,你干什么去?姚芹說,我弄錢去,錢弄不來,你哥手指接得上?

上了出租車,姚芹說自己是去拿錢救命,讓司機有多快開多快。姚芹要回村去找范六。不知咋回事,她一直有預感,栓子遲早得出事。

推開范六家門。范六疑疑惑惑的,你找我……還錢?姚芹說,借錢。范六說,上次借的沒還完,又借,咋回事?姚芹說,栓子大拇指讓切割機切了,得馬上手術。范六不說話,從口袋掏出煙來抽。姚芹說,快點兒,人在急診室呢。范六還是不說話。姚芹明白了,人家這是不愿借。姚芹說,怕我還不起?范六尷尬地笑笑。姚芹說,我不有胳膊有腿嗎?大不了你把它卸下來。范六說,我那不唬人嗎?誰敢真把人胳膊、腿卸下來!姚芹說,我的事你也知道,癌癥都沒能把我怎么樣,我還能還不了你錢?這么說吧,只要不死,欠你的錢我一定還。范六說,你一個女的能說這話,我服氣,但每擔生意都得做實。這樣吧,把你城里房子押上,我就借錢。不定期限,啥時候掙到錢啥時候還,保證不催你。姚芹說,房子我押。不知咋回事,她膽子越來越大。

姚芹和栓子妹子輪流在醫院伺候栓子,姚芹夜班,妹子白班。白天呢,姚芹照樣去做保潔。有一天碰到“老貓”,姚芹說,門面同人續租了嗎?“老貓”說,沒呢,還有一個月到期。你不是不租嗎?咋問起這事了?姚芹說,栓子的大拇指讓切割機切了,我得掙錢啊。“老貓”問,做蔬菜批發,你有本錢嗎?這一問,姚芹愣了,她咋沒想到這點兒呢?“老貓”說,這樣吧,本錢我出,生意你做,掙到錢呢,咱二一添作五。姚芹說,你是可憐我吧?“老貓”說,可憐你?我有資格嗎?這么說吧,我看準了你能掙錢,我是讓你幫我掙錢哩。你要覺得你能幫我掙到錢,這事你就答應下來。姚芹說,中,你相信我,我就幫你掙錢!

栓子出院后,姚芹才知道小龍奶奶在小區門口堵她幾天了。小龍奶奶說,你這人咋回事,這么多天不露面,參賽隊組好了,就差你一個人。你到底參不參加?姚芹說,參加,咋會不參加呢?小龍奶奶說,那好,吃了晚飯你到小區門口,我們排練,爭取拿個大獎。姚芹說,好,我一定到。

責任編輯 楊艷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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