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暑臨

[北魏]孫遼浮圖銘 拓本
北魏《孫遼浮圖銘》,晚清時出土,王懿榮嘗跋梁啟超藏本云:“石出河南,今歸黃縣丁樹楨家。”①王壯弘《六朝墓志檢要》云:“曾歸山東章邱顏氏、黃縣丁氏。”②其后輾轉于1954年入藏山東博物館。
此銘全文四百七十一字,釋文如下:
大魏正光五年歲次甲辰七月己酉朔廿/五日癸酉,故蘭倉令孫府君浮圖之銘記。/君姓孫,名遼,定州人也。綿緒太原,分流樂/安,爵土有因,遂居巨鹿焉。君稟業沖明,惠/性天聰,少懷凈行,長而彌潔,悟三有之無/常,體四趣之沉溺,洞達苦空,超鑒十相。是/以童卝之年,信心三寶,厥齡十八,禁酒斷/肉,脩齋持戒,心無染縛,善能開化,方便導/物。聞其善者,欣若己身,見其惡者,引出火/宅。又不以支節之痛,示其無我之念,遂燒/兩指,盡身供養。至于經行業道之處,必舍/離親愛,敦崇在內,托心禪定,永樂道場。至/延昌年中,屬皇上宣帝褒簡舊臣,即拜/前縣,辭不獲免,俯仰從任。善于治方,敷揚/恩澤,化均魯恭,德侔西門,名振關左。限過/將代,百姓愛仰,率土戀慕,若失慈父。還京/數年,仍勤道業,將登顯位,以彰庸績。春/秋六十七,前件年日,寢疾三朝,卒于京師,/權殯此處。有子顯就、靈鳳、子沖,追述亡/考精誠之功,敬造浮圖一,置于墓所。/愿令事與須彌等壽,理與日月齊明,永流/懿跡,式傳不朽。乃作銘曰:/二儀無像,四天傳則。靈剎開神,梵堂啟或。/伊我君公,秉心淵默。深睹正真,妙達通塞。/淹回圣跡,寢息神光。裁辯權實,離柝舊章。/十塵外遣,五陰內忘。蒸斯沉溺,作彼舟航。/出宿一廛,遄臨百里。秋蝗遠飛,春翚近止。/清凈未儔,簡率誰擬。方覲彌陁,遽淪蒙汜。/咨余小子,末命將淪。構茲寶塔,綴此遺塵。/崇功去劫,樹善來因。舟壑雖改,永憣天人。
銘文中別字頗多,但無傷釋讀。唯第五行“無”、第十行“無”原作“元”,蓋因形近而誤刻,除此之外,全文見諸各類著述多有誤釋之處,亦不必備舉。以下只說明兩處。
其一,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所作釋文訛誤甚多,如末行“永憣天人”之“憣”字付之闕如③,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云:“諦視之,依稀似‘播’字……《中州冢墓遺文》作‘憣’,或然。憣,實當作‘播’。”④雖以“憣”為“或然”而仍釋為“播”。今察敝藏清末精拓,此字雖微泐,然確為“憣”無誤。《說文》無“憣”,《正字通》:“心變動也。”故此句如作“永播天人”誠然通順,但從字形論,錯“播”為“憣”,差距略遠,如依“永憣天人”原句而作“永動天人之心”解,不知可否。
其二,第十七行“以”字下方、“彰”字上方,第二十行“于”字下方、“墓”字上方各有一處石花,恰可占一字之所,初觀以為剝泐,尤其“彰”字上方隱約頗似有一字痕跡。但“以彰庸績”四字一句意思明確,且與前文四言句相連屬,而“置于墓所”四字一句意思完整,更無從多一字。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云:“《中州冢墓遺文》《墓志選編》均認為‘以’下闕一字,其實不然。”“‘于’字下《中州冢墓遺文》認為闕一字,實不闕。”⑤卻未申明原因。今審舊拓本,推知此二處原石有損,書刻避讓,本無有字。證以第十九行“追”字,左側有石花,卻未傷全格,故避讓而仍于格內書字,故此“追”字偏居右側,略顯窘仄。至于第廿七行“秋”字右半不全,察其原石,此處石面損傷痕跡淺薄平整,與另外幾處深圓之狀不類,蓋此處乃剝泐所致,不可與原石有損等而觀之。毛氏似未嘗見此銘佳拓本或原石,所注尚有贅余之處,如第九行“聞其善者”,毛氏注云:“‘其’,《墓志選編》作‘基’,誤。其,代詞,若作‘基’,則義不可通。”⑥察原拓,“其”字字形甚清晰,本無“基”之可言,又何足辯其義之通與不通。
關于石花,又有王壯弘《六朝墓志檢要》云:“有重刻本,十七行‘彰’字上石花高處作‘人’字形,原石無此;原石二十行‘于’字首損,重刻完好。”⑦是將此二處作為考據鑒別要點。其后諸多碑帖著作皆照抄其說,不知可曾考證舊拓本與原石。“彰”字上石花高處之“人”字形,其實有之。以敝藏舊拓本觀之,仿佛可見,察原石痕跡,亦隱約有之。方若《校碑隨筆》以“入”字形為重刻之據⑧,不確,實為人字形。
存世另有《孫遼墓志》一種。其文曰:“魏故蘭倉令孫府君墓志銘。君諱遼,字宗文,定州人也,后隨游宦居巨鹿。祖弘永興中官渤海太守,統領鐵騎,鎮邊清寇,刑清政簡,民賴以生。父晟,肆州刺史,節用愛民,口碑載道。觀公家累世積善,特生公以兆余慶焉。公生時,蓮香滿室,經旬不散。自幼聰慧異常,以童卝之年,信心三寶,厥齡十八,禁酒斷肉,脩齋持戒,心無染縛,善能開化,方便導物。聞人之善,勉升天堂;見人之惡,提出地獄,愿登斯世于極樂,不以本身支節之痛為重,遂燒兩指,以昭舍身皈依之誠。經行之處,必離親愛,散家財,永樂道場。至延昌年中,皇上宣帝追念勛臣后裔,慕公之德,即拜蘭倉縣令,辭不獲免,俯仰從任。善于治方,敷揚恩澤,化均魯恭,德侔西門,名振闕庭。限滿奉詔歸京,將登顯位,正望明良乘時,經綸可展,忽值佛國接引,寢疾三朝而卒,春秋六十有七,時正光五年甲辰歲七月己酉朔廿五癸酉日也。一時被澤者出涕,中外卿宦無不惜嗟。其子顯就、靈鳳、子沖,卜葬于畿甸平樂鄉,實以表生前心在王室忠魂依戀之忱,故式述功德而作銘曰:惟公之德,繩其祖武。通經布政,道參以佛。燒指銘心,鐵石同符。明物察倫,何至寂枯。因果化人,不戒亦孚。治葉黃老,世之良輔。須彌插天,靈海星渚。緬彼德音,遺愛風古。”
據王懿榮題梁啟超藏本跋文云:“此為最初拓本,帖賈即準此文別撰一墓志,不知孫遼此文述其生性佞佛,又曾仕為蘭倉令,歿后其子即造一浮屠置之,以從其志,不復有墓版一文也。”⑨讀《墓志》之文,確可知其本《浮圖銘》篡改而成,凡關涉佛理之辭,皆轉化淺顯,而增近世俗接受之意。如原銘所謂“聞其善者,欣若己身,見其惡者,引出火宅”改為“聞人之善,勉升天堂;見人之惡,提出地獄”,讀之令人啞然失笑,原文述孫遼見人之善,欣喜感同身受;見人不善,引導出離凡塵,其心地足有可敬者,至若天堂地獄之說,以遐思與恐嚇示人,真乃市井之語。又如原文“必舍離親愛,敦崇在內,托心禪定,永樂道場”改為“必離親愛,散家財,永樂道場”,又如增加“公生時,蓮香滿室,經旬不散”“實以表生前心在王室忠魂依戀之忱”等句,真可謂化雅為俗。至于“治葉黃老,世之良輔”云云,更離題萬里。再觀其書,與其文俱俗,正如梁啟超所云:“故有《孫遼浮圖銘》,書體工絕,碑估射利,遂依傍作贗鼎以欺世,然筆力靡弱惡俗,明眼人一見自能辨也。”⑩
因此,《孫遼浮圖銘》與《孫遼墓志》實屬二物,不可混淆。然而稱《孫遼浮圖銘》為“墓志”亦未為不可。葉昌熾《語石》云:“釋氏之葬,起塔而系以銘,猶世法之有墓志也。然不盡埋于土中……其納諸壙者,或用橫石,脩一之,廣倍之,或方徑不逾尺。其通稱為‘功德塔’。大歷以后,《智悟》《如愿》之類,亦多從我法稱‘墓志’。”又云:“浮圖,華言塔也。然石刻中自有‘石浮圖’一種,與諸塔銘不同,與后來諸建塔碑亦不同。所見拓本皆橫方形,其縱視廣有半……濫觴于魏,孳乳于隋……諸刻中惟魏正光五年《孫遼浮圖銘》、唐開元六年《幽棲寺尼正覺浮圖銘》皆埋幽之石,與墓志、塔銘同。”葉氏所言,為朱劍心節錄于所著《金石學》書中,幾乎與原文不二。乃知此《孫遼浮屠銘》本為埋幽之塔銘,實為特殊之墓志。敝藏舊拓本有前人題簽,直言“墓志”,豈其未見銘文中“浮圖之銘記”幾字耶。近讀王家葵先生贈所著《一卷田歌是道書》,中有《〈民國書論精選〉勘誤》一文,引梁啟超書論所謂“各墓志中如……《孫遼》都可以學,都很好”云云,并糾正其表述之錯誤,認為“孫遼指《孫遼浮圖銘》,不應該歸為墓志。”其實,梁啟超曾多次題跋《孫遼浮圖銘》,對其甚為熟悉,歸類似不會差錯,蓋亦以之屬于塔銘墓志一類,遂統而稱之。但若無《孫遼墓志》偽本,稱《孫遼浮圖銘》為“墓志”姑且可從,但既有偽本,稱謂混淆則易生誤解,不可不慎。
梁啟超對《孫遼浮圖銘》書法甚為推崇,除贊其“書體工絕”外,又有跋云:“此銘字體在《刁遵》《崔敬邕》之間,魏志中精品也。拓本流布極希。此為新出土最初拓,有王文敏證明,絕可寶貴。”《刁遵》《崔敬邕》二志皆刻于北魏熙平二年(517),較此銘正光五年(524)略早,風格相近,固有宜然。但《刁》《崔》二志書風更加靈活雄肆,刻法略露,且《刁遵》字形更為寬博,而此銘書法整飭清俊,淵靜安雅,貴在內斂,書刻俱佳。對于《崔敬邕墓志》,何焯曾評曰:“入目初似丑拙,然不衫不履,意象開闊,唐人終莫能及,未可概以北體少之也。六朝長處在落落自得,不為法度拘局。歐、虞既出,始有一定之繩尺,而古韻微矣。”所謂“不衫不履,意象開闊”,正道出其書風妙處,而此銘佳味實不在此,反而近于北體端莊之繩尺,而猶有古韻。關于《刁遵墓志》,康有為曾評曰:“如西湖之水,以秀美名寰中。”但若與此銘相較,則應讓出秀美之譽。其實,北碑書風與此銘近似者尚多,梁啟超以《刁遵》《崔敬邕》二志類比,蓋因此二品當時享有盛名。況年代、風格相近之書,品評定位,常因參照物之不同而有所不同。又,正因此銘書風含蓄內斂,動靜相參,故雖整體呈典型碑書面目,又頗多與“二王”書風相近之處。“此”“流”“所”“或”幾字簡直與“二王”墨跡無二致。從中可見碑書結字、用筆向簡札書之讓步與過渡。
注釋:
①冀亞平等編《梁啟超題跋墨跡書法集》,榮寶齋出版社,1995年,第219頁。
②王壯弘《六朝墓志檢要》,馬成名編纂,上海書畫出版社,1985年,第133頁。
③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47頁。
④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五),線裝書局,2008年,第278頁。
⑤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五),第278頁。⑥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五),第277頁。
⑦王壯弘《六朝墓志檢要》,馬成名編纂,第133頁。
⑧方若原《增補校碑隨筆》,王壯弘增補,上海書畫出版社,1981年,第321頁。
⑨冀亞平等編《梁啟超題跋墨跡書法集》,第219頁。⑩冀亞平等編《梁啟超題跋墨跡書法集》,第2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