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秋華
八大山人《木瓜圖》現藏加拿大國立美術館,曾有多位學者先后論及,但見解不一。筆者試圖通過不同視角與路徑,解決個中疑惑。并鑒于此作與其他作品之間的關系,進而涉及八大山人晚年傾向道家思想的細節呈現。
一
八大山人《木瓜圖》(圖1),從畫風、款識、鈐印而論,約畫于康熙二十八年己巳(1689)。款中并未提及此圖為何人所畫,但據左下方鈐印可知,是作在清末民初曾經章紫伯、沈翔云、奚萼銘等人鑒藏①。

圖1 [清]八大山人 木瓜圖紙本水墨 加拿大國立美術館藏
八大山人題跋(尤其是詩作)長期以來是研究者公認的難題之一,這在其生前友朋中就有所述及。譬如,龍科寶《八大山人畫記》中曰:“山人……題跋多奇慧,不甚可解。”②邵長蘅(1637-1704)則在《八大山人傳》中寫道:“予見山人題畫及他題跋皆古雅,間雜以幽澀語,不盡可解。”③時人為之興嘆如此,更遑論三百多年后的今天,語境一變再變,已是迥然有別。《木瓜圖》左上七言絕句(圖2),在過往各種著錄中亦往往有所不同,即是明證之一。

圖2 [清]八大山人《木瓜圖》題款
晚清陸心源(1834-1894)在著錄此作時,字形依原樣錄入④,可謂亦步亦趨,頗為謹慎。其時除八大山人二印外,尚只有“章紫伯所藏”一印⑤。
汪子豆《八大山人詩鈔》:“河陽座上口喃喃,何處游仙接不凡?三個木瓜巴五個,教人難畫木瓜嵒。”⑥
王方宇據汪氏所錄并校注:“河陽座上口喃喃,何處游仙接(方宇按:似是“樹”字)不凡?三個木瓜巴(方宇按:或是“已”字)五個,教人難畫木瓜嵓。”⑦
周士心在《八大山人的詩》一章中與汪子豆所錄完全一致⑧。
韓培元《加拿大所見八大山人之書畫》一文中記為:“河陽座上口喃喃,何處游仙接不凡。三分木瓜已五分,教人難畫木瓜巖。”⑨
朱良志《八大山人研究》所錄則又有所不同:“河陽座上口喃喃,何處游仙樹不凡。三個木瓜是五個,教人難畫木瓜巖。”⑩
可見,此詩在以上多種著錄、著作中各有不同。譬如,“接”與“樹”,“巴”與“已”或“是”,以及“個”與“分”等,孰是孰非,有待進一步考述。
其一,是“接”還是“樹”?
在八大傳世作品中,“接”字通常寫作如圖3等所示(分別見于故宮博物院藏《草書盧鴻詩冊》、南京博物院藏《山水花果冊》、故宮博物院藏《行草唐詩七絕軸》)。右邊“妾”則寫成圖4(參見無錫博物院藏《為鏡秋詩書冊》)模樣,由此可見,“接”字形態非常明確。又,“樹”字一般寫成圖5等所示(分別見于無錫博物院藏《為鏡秋詩書冊》、故宮博物院藏《行草〈桃花源記〉卷》、唐云舊藏《書畫冊》,乃康熙四十四年乙酉所作)。因此,本圖詩題為“樹”字無疑。就語意而言,此樹應指木瓜樹,其意可通,而“接”字則不知從何說起。

圖3 八大山人傳世作品中“接”字寫法

圖4 無錫博物院藏八大山人《為鏡秋詩書冊》中“妾”字寫法

圖5 八大山人傳世作品中“樹”字寫法
其二,是“巴”還是“已”,抑或“是”?
“已”字,八大山人一般寫作如圖6所示(分別見于上海博物館藏《行書題〈八大人覺經〉頁》、日本泉屋博古館藏《安晚冊》、西泠印社藏《書畫冊》、沈陽故宮博物院藏《行書手札冊》、中國國家博物館藏《行書題畫詩軸》)。“是”字則主要有圖7以上數種寫法(分別見于安徽博物院藏《詩畫冊》、上海博物館藏《書畫冊》、劉海粟美術館藏《孔雀竹石圖軸》、上海博物館藏《書畫冊》)。

圖6 八大山人傳世作品中“已”字寫法

圖7 八大山人傳世作品中“是”字寫法
在八大山人傳世作品中,“巴”字出現較少,他曾寫作如圖8所示(見于故宮博物院藏《行草唐詩七絕軸》);此外,作為偏旁又見于“芭”(圖9,分別見于故宮博物院藏《雜畫冊》《行草〈西園雅集〉卷》)、“把”(圖10,見于唐云舊藏《花鳥冊》)、“邑”(圖11,見于安徽博物院藏《山水冊》)諸字中。

圖8 故宮博物院藏八大山人《行草唐詩七絕軸》中“巴”字寫法

圖9 八大山人傳世作品中“芭”字寫法

圖10 八大山人《花鳥冊》中“把”字寫法

圖11 安徽博物院藏八大山人《山水冊》中“邑”字寫法
因此,就字形而論,本圖詩題為“巴”字無疑,而非“已”或“是”字。若從格律辨析,更非“已”“是”等仄聲字,而應是“巴”這一類平聲字。按“巴”作為動詞,有緊貼、挨著之意。考其詩中之意,或頗為貼切。
其三,是“個”還是“分”?
“個”字在八大署款中較為常見,如較早期的“個山”(圖12,分別見于故宮博物院藏《花卉圖卷》、八大山人紀念館藏《個山小像軸》)、中期的“個個”(圖13,見于哈佛大學福格美術館藏《瓜月圖》),以及后期的“個相如吃”(圖14,分別見于日本泉屋博古館藏《安晚冊》、浙江省博物館藏《雙雀圖軸》)之類。大約在八大山人藝術生涯的中期,如康熙己巳(1689)“八月十五夜”的詩題中“個”字結體已顯示出其個性,“八月廿有四日”則出現了“個”字的特殊形態(圖15,《題丁云鵬〈十六應真〉圖冊》,康熙二十八年己巳,藏地不詳),寫法與本圖詩題相一致。

圖12 八大山人傳世作品中“個山”寫法

圖13 哈佛大學福格美術館藏八大山人《瓜月圖》中“個個”寫法

圖14 八大山人傳世作品中“個相如吃”寫法

圖15 《題丁云鵬〈十六應真圖〉冊》中“個”字寫法
至于“分”字,在八大山人傳世墨跡中亦頗為多見,如圖16所示(分別見于故宮博物館藏《雜畫冊》、貴州博物館藏《雙鸚詩畫冊》。);又如“紛”(圖17,分別見于故宮博物院藏《草書盧鴻詩冊》《行草〈桃花源記〉卷》)。

圖16 八大山人傳世作品中“分”字寫法

圖17 八大山人傳世作品中“紛”字寫法
首先,以上“分”字各種形態均與本圖詩題中的兩個“個”字迥然有別;其次,“分”在諸如“瓜分”“平分”“三分”“十分”等語境中皆為平聲字。從格律論之,此處當是仄聲字,平聲之“分”自難相合。若作“分(份)”時,雖是仄聲,然其語境或更為不當;再次,就詩中本意,“分”字似亦無從談起。因此,就音、形、義而言,本圖詩中為“個”字無疑。
綜上所述,《木瓜圖》詩題應是:“河陽座上口喃喃,何處游仙樹不凡。三個木瓜巴五個,教人難畫木瓜嵒。”
此詩格律亦符合七言絕句,前后四句依次為: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 平平仄仄平平。
此外,“何處游仙”“教人難畫”二語亦偶見于他人詩中。前者如元人馮子振《夢梅》:“何處游仙睡覺遲”,以及明蕭顯《題鄭時暉繡衣畫梅和張東海武選韻》:“美人何處游仙去”等;后者則如潘耒《靈峰寺》:“看山看到靈峰寺,如覺天公是幻師。幻出千峰如蜃市,教人難畫復難詩。”這似乎顯示了八大山人詩品在晦澀難解之外的另一個重要方面——自然天成,又別出心裁,詼諧而雅致,令人耳目一新。
二
八大山人晚年在另一首題畫詩中也曾提及“木瓜嵒”,他寫道:“西南畫史丹還轉,二子廬山一片心。畢竟阿瓜稱法護,黃冠莫定老元琳。”并有詩注曰:“木瓜嵒道人攜王荊璧先生所畫《木瓜》見遺老夫。”(圖18)

圖18 上海博物館藏八大山人《書畫合璧冊》
石氏“生于南陽,隱于嵩高,足跡遍淮揚、燕市、黔楚,而終老于匡廬之木瓜崖”。他于康熙十三年甲寅(1674)自廣陵居廬山,潛心修道,使得久已荒廢的唐真人劉混成種瓜得道處遂還舊觀。“數十年間,南北之碩彥巨公咸以品推重”,這從郭都賢《寄石嵩隱詩》、湯來賀《寄石嵩隱詩》、葉光洛《步嵩隱原韻詩》中均可略窺之。時人朝公則有“南陽隱者潯陽逸,五老峰邊一老人”句相贈,或謂之定評。
康熙四十八年己丑(1709)石嵩隱寫下:“風起白云收,行年八十九。仰天見明月,七星是北斗。”遂“泰然而去”。1674至1709年之間,石嵩隱在木瓜巖度過整整35年,是為康熙中期。可見朱良志所謂“在康熙初年,木瓜洞中住著一位道士”之說,亦并不確切。
石嵩隱羽化五年后,曾與之相遇的劉蔭樞應其徒尹溥(誠齋)請序,在所作《題木瓜洞石道人嵩隱行跡》中述及:“生平注有《黃庭》《虛靜》《陰符》諸經,《指元篇》《三洞》《元章》《心經解》諸語錄,讀其書者知之,馀不具論。至道人之生平行跡,諸達人長者贊論如林,載之詳矣。”而陳夢雷《題木瓜崖石嵩隱傳贊碑銘序》一文中寫道:“世人見其與名公卿論知止、艮背、幾希之旨,則謂其儒;見其黃冠野服,注《黃庭》《陰符》諸書,則謂其道;見其怡然坐化,群鶴繞空,怒蛟漂石,遺塋無恙,則又疑其神仙。”由此可知,石嵩隱著述頗多,身后見稱于士林,名望甚高。龔嶸《木瓜洞石嵩隱序》、葉謙《題石嵩隱序》諸文中對此也有所敘及。冀霖《題廬山石道人墓志》為之銘曰:“儒耶道耶,其心則一。遐邇行行,德音秩秩。木瓜之崖,幽人之室。始終在茲,既安且吉。逃名而名,南陽隱逸。”而李鳳翥《木瓜洞詩》似更具形象:“一卷黃庭一粒丹,閑云舒卷地天寬。木瓜洞里春長在,群鶴翩翩繞舊壇。”為后來者留下些許遐想。
盡管過往研究者或認為八大所稱“木瓜嵒道人”即石和陽本人,然而筆者以為不確,原因有三:其一,八大題識中并未直接標明為石道人,詩中則稱“二子廬山一片心”,顯然“二子”當非一人之謂;其二,八大款題自稱老夫,而高道石和陽更年長其五歲,似不甚合;其三,當時石和陽已是耄耋之年,是否方便較長途外出亦未為可知。因此,筆者以為此處“木瓜嵒道人”似為石氏門徒尹誠齋諸輩。而這件《木瓜圖》同樣也未標明具體受畫人,一時不便遽下斷語。但從以上兩處詩題論之,八大山人與廬山木瓜洞道士之間存在多年的交誼卻清晰可見,無疑也是晚年的他日漸傾向道家精神世界的生動印跡。
注釋:
①章綬銜(1804-1875),字紫伯,號辛復,浙江歸安人,晚清書法家、鑒藏家。沈翔云,一說浙江湖州人,中國近代民主革命家。奚萼銘(1880-1919),齋名鄂廬,室名文彝軒等,江蘇江陰人。上海顏料巨商,收藏家。
②[清]龍科寶《八大山人畫記》,參見白潢等修、查慎行等纂《西江志》卷一百七十二,第18頁;《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783號,1989年,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第31 59頁。
③[清]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旅稿”卷五,《八大山人傳》,清康熙間刻本,第27、28頁。
④《穰梨館過眼錄》卷三十,清光緒十七至十八年間刻本,第4頁。
⑤光緒十八年(1892),陸心源《穰梨館過眼錄》自敘在同治甲戌(1874)受召赴京城后,因受同鄉章紫伯等影響而漸知書畫鑒賞之道,二十年間“就所過目,擇尤記錄”云云。
⑥汪子豆《八大山人詩鈔》,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1年,第28頁。因涉及考析,本文引文姑且保留原有“個、巖、嵒、嵓”等字體。
⑦王方宇校《汪子豆輯〈八大山人詩抄〉》,《八大山人論集》(上冊),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編印,1984年,第294頁。亦見于《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九卷下,詩文作品評注第35頁。又,汪子豆原錄為“嵒”,此處則為“嵓”。
⑧周士心《八大山人的詩》,《八大山人及其藝術》,臺灣藝術圖書公司,1974年,第162頁。
⑨韓氏又注曰:“這首詩隱晦難解,有如山人其他的詩。河陽可能是晉朝潘岳曾經遍種桃花的河陽邑,即河南孟縣。此畫軸僅署‘八大山人并題’,唯從筆法看,尤其‘并’字筆順,與上述己巳年《竹荷魚詩畫冊》內的字相似。加諸己巳年十一月之《三友圖》謂山人浮白洛陽、漢陽,故此圖當為十一月前所作。又題詩第三句一般讀為‘三個木瓜巴五個’是否可讀為‘三分木瓜已五分’?請正。”可參見《八大山人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02、103頁。此文又收錄《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十二卷,江西美術出版社,2015年,第164-167頁。以上兩書均為簡化字版。
⑩朱良志《八大山人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600頁。他將此作誤標為“普林斯頓大學藝術博物館藏”。按是書也為簡化字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