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最美三月三

從王家村的咖啡館往外看，遠山青黛，菜花金黃，村口田間的棧道上，兩個穿漢服的女子穿行在一片春意中。這場景，就像《浮生六記》中寫的，“風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這是江南的三月，草長鶯飛，最適宜郊游的季節。

記憶中的第一次集體春游，是我上初一的時候。老師帶我們去十幾里外的芝山，登上百來米高的山巔，探尋并不幽深的巖洞。我覺得這樣的春游很有意思，以為孔夫子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也差不多就是這樣。上了大學，才知道自己見識太少。古人是有法定春游日的——上巳節，民間叫作“三月三”。西周時期，上巳節就是非常重要的節日了。那一天，大家都停下勞作，穿上新衣，去都城近郊的河邊祓禊、禊飲、游樂。祓禊，是在春水里沐浴洗濯，洗去冬日積垢，祓除不祥之氣。禊飲，是在水邊聚會飲酒，驅走體內的寒濕之氣。游樂，是在水邊游樂，清除心里積存的種種不爽。《周禮·地官·媒氏》中：“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 不僅“奔者不禁”，國家還規定，未婚嫁的青年上巳節必須到河邊相親，不去相親的要接受懲罰，而相親成功則分給土地。把三月三過得跟情人節似的，還是法定的。難怪杜甫有“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這樣香艷的詩句。

古代的三月三，是隆重、熱烈、浪漫的上巳節。各式人等從四面八方趕往郊外的河邊狂歡，不過，他們的著重點并不一樣。

官員關注的重點，是陪天子祭奠人祖軒轅。自古有“二月二，龍抬頭；三月三，軒轅生”的說法。從周朝開始，上巳節這一天，天子率后妃親往水邊齋戒沐浴，祭祀人祖，都城的高級官員要跟著去。

文人墨客的興趣點在禊飲。特別是魏晉以后，崇尚自然、縱情山水的風氣漸濃。上巳節，達官貴人和文人雅士們的集會，有了“曲水流觴”的習俗：眾人坐于環曲的水邊，盛著酒的觴置于水中任其漂流而下，停在誰面前，便要將杯中酒一飲而下，并賦詩一首。作不出來詩的，罰酒三杯。歷史上最著名的一次禊飲，是東晉永和九年（353年），王羲之、謝安、孫綽等42位名士，在會稽山陰之蘭亭，留下了千年風雅。

普通百姓感受到的是狂歡。唐朝，在官府的推動下，皇帝帶頭，上巳節的娛樂活動包括踏青、蕩秋千、蹴鞠、拔河、放風箏、射箭、彩舟競渡等等。宋人吳自牧《夢粱錄·卷二》記載：“唐朝賜宴曲江，傾都禊飲踏青”。那就跟如今的旅游節一樣，是個全民狂歡節。

年輕人最關注的是尋覓意中人。三月三，對年輕人來說，就是情人節。穿著新制的春裝，在郊外的河畔、山野，看官方舉行的消災除邪儀式，與家人宴飲行樂，都不是重點，與心儀的異性一起采摘蘭草、芍藥，水邊嬉戲，花下漫步、私訂終身，這才是重點。“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蕳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于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詩經·鄭風·溱洧》描寫的大膽奔放的愛情，發生在兩千五百多年前的“三月三”，青年男女在這一天放飛最浪漫的愛。《詩經·鄭風·褰裳》又進了一步，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姑娘招呼小伙子，你說喜歡我，那就撩裳涉水過河來嘛，你不跟我好，難道沒有別人跟我好嗎？你看，那時候青年男女踏青幽會，女孩子是很豪放主動的。

當然，也有例外。“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大唐的崔護究竟是因為落第，失意之人缺少勇氣，還是離得稍遠了點，沒來得及去溝通？結果是，“去年今日”沒有表白，今年再來，徒生悵惘。

有“男女大防”的籬笆，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里也低眉順眼、含羞不語，那是宋代理學盛行之后了。從此，男女出游受到約束，上巳節逐漸式微。

每一個傳統節日，都是一個民族或國家的歷史文化長期積淀凝聚的過程。那些傳承至今的世俗民風里，清晰地記錄著中華民族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文化內容。宋朝以后，雖然官民同樂、踏青賞春的三月三盛況不復存在，但有些習俗仍流傳在民間。當然，不同的地域，三月三的民間習俗各有不同。王家村所在的溧陽南山區域，是開發得比較晚的，大多數村落的歷史，只能追溯到北宋末年。即便如此，這里和江南的絕大多數地區一樣，人口經歷過多次大換血——永嘉南渡，中原的世家大族和大量百姓南遷到江南、江東；侯景之亂，三吳之地幾乎毀滅；楊溥稱帝，大量中原人口投奔南唐；建炎南渡，中原從貴族到工匠、農民，紛紛渡江投奔南宋；太平天國，清軍與太平軍纏斗數年，太湖西岸很多州縣的人口“十不存二”。所以，行走在青峰山下的這些山村，你會發現，村民使用的方言，不僅有溧陽話、安徽話，還有河南話、湖北話、蘇北話、溫州話……形形色色。這些移民將故鄉習俗與吳地文化相融合，在溧陽的南山區域形成了一些極具特色的三月三節俗。

“三月三，薺菜賽靈丹”。一開春，薺菜就開始瘋長。到了三月三，“白雪漫山薺菜花”。薺菜是很美味的野菜，開花后是一味中藥。剪一把薺菜花帶回家煮雞蛋，有明目清火、利肝健胃、清熱利尿的功效。這個食俗，據說源于三國神醫華佗。溧陽還有一句民謠：“三月三，薺菜花賽牡丹。”婦女在那一天，斜插一朵薺菜花在鬢角或發髻上，據說可以解除春困，避免頭痛。農村的老奶奶，會縫制一個香草包，塞入曬干的薺菜花，戴在小孫女身上，辟邪。

“三月三，螞蟻不許上高山”。這天一早，農婦在土灶的腳墻上貼一小塊紅紙，認為這樣就能阻止螞蟻爬上灶臺。

“三月三，大蒜炒馬蘭，吃了上南山”“三月三，懷抱蠶種登南山”。以前，這一天是有廟會的。十里八鄉的善男信女，一大早登青峰山，去古剎云岫寺燒香拜佛。蠶農們懷抱蠶種登南山，祈禱養蠶豐收。

“三月三，田雞報”。田雞是農民對青蛙的叫法。這天，農民會很關注青蛙何時鳴叫，稱為“田雞報”。有“田雞叫在午時前，大水在高田；田雞叫在午時后，低田弗要愁”的說法，意思是午前青蛙叫，預示這一年雨水較多；午后青蛙叫，則預示今年不會有澇災。

“三月三，品新茶”。這時節的明前茶，據說喝了眼睛更明亮。這個說法未見得科學。但茶樹熬過一個冬天，慢慢冒出的第一茬芽頭，吸天地日月之精華，采摘茶樹嫩芽加工而成的明前茶，是老茶客首選的口糧茶，這倒是事實。明前茶不耐泡，但夠味。在松嶺村，除了松嶺頭茶場這種有規模、有品牌的茶園，每戶農家在田邊地角或多或少也有自己的“私家茶園”，以滿足家人喝茶之需。在春日和煦的陽光下，燒一壺山泉水，泡上一杯明前茶，品世事沉浮、花開花落如杯中新茶，消減心中的煩悶，感受山村生活的安逸，豈不美哉！

“三月三，風箏飛滿天”。在青峰仙居的草坪上，奔跑、拉線、仰望、凝視……牽著夢幻，回到童年。家人一起放風箏，放飛的還有心情。過日子和放風箏一樣，要想飛得更高，走得更遠，就得張弛有度。

“三月三，一襲華服逐春光”。春暖花開，楊柳婆娑，帥哥靚女相約踏青，互表愛慕之情，這就回歸了古代上巳節的本義之一——郊游、浪漫情人節。在溧陽的南山，天目湖、南山竹海、美岕山野，還有許許多多的美麗鄉村、旅游農莊、民宿茶舍……可以去踏青游玩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挖掘傳統文化習俗，開發文旅融合項目和春游團建活動，三月三又重新成為熱鬧浪漫的節日。出門“野”一回，放飛心情，方不負陽春三月的美意。當然，如果你不想“軋鬧忙”，可以選擇王家村這樣的小眾打卡地。

三月三，上巳節，古老而詩意的節日。此刻，天空湛藍，微風輕拂，草木青青。我行走在青峰山下的王家村，在明媚的陽光下，呼吸著春的氣息。經歷了三年疫情，很想在這個節日里來一場“祓禊”“禊飲”“游樂”，祛除一切災病，與所有的人一起回歸美好生活。

湯全明：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多部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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