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高飛
上海慧谷律師事務所,上海 200070
自X 公司訴馮某梅公報案件發布以來,開啟了合同僵局討論的熱潮,學術界和實務界展開了廣泛的討論。從概念上而言,尚未形成統一的規范性定義,其基本內涵和定位都有待進一步明確。厘清合同僵局化解路徑,對于我國的理論和實踐都具有重要價值。定位“合同僵局”的內涵,一方面關系到當前的解決方案是否具有正當性,另一方面也影響著司法解除構成要件的探討。需要對《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第二款中規定的適用范圍、解除要件等內容進行明確。此外,《民法典》雖為合同僵局的化解提供了思路,但是關于司法解除當事人合同的正當性,仍存在爭議,同時,司法解除合同的具體條件仍有待明確。
合同僵局的表述借鑒了公司僵局的概念,從語義上看,合同僵局是指合同處于難以履行又難以解除的僵局境地。關于合同僵局的概念,理論和實務中均尚未形成一致的認識。學術界主要的觀點與王利明教授的觀點相一致,即認為合同僵局主要是指在長期合同中,一方當事人因為經濟變化等原因,難以繼續履行該合同而需要提前解約,另一方當事人拒絕解約的情形。這一定義把合同僵局限定在長期合同內,同時將情勢變更的情況排除在外。這一定義也與《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當中的規定相呼應。但是在司法實踐中,結合各個法院的裁判文書可以看出,司法界關于合同僵局有更廣泛的理解,除了在長期合同中進行運用,在買賣合同中也得以體現。總體而言,合同僵局是指合同無法繼續履行,又無法結束時,一方當事人堅持繼續履行,而另一方拒絕履行而造成的僵持局面。
關于合同僵局的處理方式,學界存在較大的分歧,總體而言,可以分為以下幾種觀點:1.違約方解除權說,是指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該學說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主張該違約方解除權,是形成權性質的單方解除權,即其通過通知的方式即可行使;而另一種觀點則主張,該解除權需要通過訴訟或仲裁等程序來實現,但需要與裁判的方式相區別。2.申請解除說,該學說主張由違約一方進行申請,再由法院或仲裁機構來決定。3.申請終止說,主張由違約方申請終止合同,而非解除合同。這些觀點從不同的角度進行論證,均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隨著《民法典》的實施,其第五百八十條第二款規定“有前款規定的除外情形之一,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的,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可以根據當事人的請求終止合同權利義務關系,但是不影響違約責任的承擔”,對合同僵局提供了指引,此后的爭議焦點主要在于違約方申請終止與申請解除兩種觀點上。
正如前文所述,針對非金錢債務的情形,《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并未提及化解方式,就“合同履行不能”這一情況而言,存在多種履行不能的原因,可能因為合同僵局,也可能因為情勢變更、不可抗力等因素而履行不能,誠然,關于情勢變更以及不可抗力的情形,法律已經有相關的規定,為解決提供指引,并不需要適用申請解除。但是,《民法典》中只是規定了司法解除的適用情形,關于司法解除的具體適用條件,有必要進一步探討,從而更好解決合同僵局的問題。
合同目的的成就與否,是用來判斷合同是否履行完畢的要件。在合同僵局中,合同目的不能實現,應作為首要的條件,關于目的不能實現,不需要雙方的合同目的均不能實現,只需一方的合同目的不能實現即可。[1]例如在房屋租賃合同中,甲承租了在公司附近的乙的房屋,現甲因工作變動,已調動到其他城市,要求與房東乙解除合同。對于甲來說,其租賃房屋的目的除了居住,還考慮到其方便通勤,而當甲工作變動之后,其目的已經不能實現。對于乙來說,其出租的目的在于租金收取,至于甲是否實際入住則不影響合同目的。若將“合同目的不能實現”限定在雙方當事人的目的均不能實現下,則會出現違約方不能申請解除的情形,不利于當事人權利的保障。關于合同目的不能實現,并不要求其目的完全不能實現,而是其“不能”達到一定的程度即可。
此外,針對合同目的是否無法實現的判斷,訂立合同所期望的經濟利益從內涵上來看,與“不能實現合同目的”具有相同的內涵。[2]對于金錢債務而言,若出現無法給付的情況,則可認為符合合同目的無法實現的內涵。但是根據我國民商法的經驗來看,金錢債務中,是否會出現給付不能的情形,則有待探討。例如在上述案例中,或者在一般合同當中,若出現債務人經濟情況惡化的情形,則就可能會導致訂立合同所期望的經濟利益不可實現的情形,此時的合同目的就無法實現。在《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件若干疑難問題的解答》第二十四條明確指出,若在法院釋明之后,出租人仍然不選擇解除,那么在承租人不履行,而該義務又不適合強制履行的情況下,合同的目的已經無法實現,此時法院可以直接判決解除該租賃合同。由此可見,關于金錢債務,若存在不合理的情形,也可以排除金錢之債的強制履行。
我國民商事活動中,充分尊重當事人的意思自治,關于合同是否解除,雙方當事人可以自行進行協商,如果出現了根本違約的問題,作為非違約的一方,還享有單方解除權。但就是因為在非違約方不行使其解除權,雙方的合同又難以繼續履行,才使得合同履行陷入僵局。若任由事態發展,顯然不利于交易。在《民法典》的訂立過程當中,有提出過若有解除權的當事人不行使權利,則屬于解除權濫用的情形。縱觀民事相關法律,要構成權利濫用,通常都是通過作為來進行實現,若只是單純不行使權利,則不認為是權利的濫用。此外,若構成權利濫用,則涉及到侵權行為的成立以及侵權責任承擔的問題。在合同僵局的司法解除上,如果將違約方解除權濫用作為前提,那么還需要從主觀上要求非違約方存在過失。[3]此外,如何界定統一的標準,來對權利濫用進行明確,也是實踐中需要關注的難題。因此,筆者認為,相較于權利濫用,從不解除行為違背權利的目的來進行理解,會更加貼切。若合同無法繼續履行、合同目的不能實現,以及債務人不愿意繼續履行,這三者條件都共同滿足時,此時繼續維持合同存在已沒有意義,而債權人拒絕解除合同的行為,也與解除權的內在目的相違背。
公平原則是民事活動的基本原則,公平交易也是合同成立的基礎,合同的成立是基于當事人之間通過平等關系,以及相互信賴而建立的,因此,當其作為雙方的意思表示,就對當事人有約束力。誠然,合同履行過程中會遇到這樣或者那樣的困難,從而影響合同的公平基礎。如果公平原則在合同中已經難以貫徹,即當事人之間的相互信賴已喪失,那么從公正原則的角度出發,就應當解除合同對雙方的約束。當合同履行過程中,發生較大變化時,我國有情勢變更、不可抗力等制度予以解決,但是并非所有情況都可適用情勢變更制度,情勢變更主要解決合同的基礎發生了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無法預見的、不屬于商業風險的重大變化的問題。而對于合同當事人主觀方面發生的合同僵局問題,則需要司法解除制度來解決,以補充情勢變更制度,維護我國民事法律中公正平等的法律價值。
正如前文所述,在合同僵局的“申請解除說”中,有學者認為可以用誠實信用原則,來解決守約方拒絕解除合同的問題。但是,不論權利濫用,或者誠實信用的角度,都與顯失公平具有相似之處,即從根本上來說,不解除的行為都是對法秩序的破壞,非違約方不解除合同,會損害違約方的合法權益,浪費社會資源,甚至影響社會公共利益、國家利益。[4]對于當事人是否存在權利濫用或不夠誠實信用,我們是難以直接確定的。然而相對而言,用顯失公平來進行衡量,會更加客觀和明確。具體而言,可以結合當事人投入的成本,來對繼續履行是否顯失公平進行衡量。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與雙方履行所能獲得的利益相比,要消耗更多的人力、財力等,那么就可以允許違約方解除合同。因此,采用“顯失公平”的觀點更有利于判斷合同效力,統一裁判標準。
對于合同僵局的處理,除了從處理方式上進行完善,明確司法解除的適用條件,以更好維護合同僵局中當事人的合法權益,還需要輔以其他的內容,以維護交易關系中的合理信賴,推動市場的良性發展。
在合同僵局中,需要對《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的適用范圍進一步限縮,明確可歸責于債權人風險負擔的情形,債權人不可通過第五百八十條第二款解除合同。在實踐中,就合同僵局里標的物毀損滅失的情形,通常是發生在所有權和使用權分離的場合。關于此種情況下違約方賠償的范圍,有觀點認為,解除合同之后當事人之間的狀態就回到了締約之前,因而,當事人若要獲得預期利益,就只能以繼續履行的方式來進行,那么就賠償損失的角度而言,其范圍也僅限于實際的損失。但是該觀點存在一種風險,會讓對待給付的問題轉移到債務人身上。這顯然是不合理的。根據《民法典》第七百一十四條和第七百二十九條中關于租賃物保管與滅失的規定,若因不可歸責于承租人的事由而導致租賃物毀損滅失,承租人可以減少租金或不支付租金,當合同目的無法實現時,可以解除合同。但是承租人作為違約一方,其因為違約而產生的責任,并不會因為合同的解除而消滅。[5]若不對第五百八十條的適用進行限制,結合合同解除以及終止履行的制度,則會出現只要出現合同僵局,承租人需要支付的范圍,僅限于已發生的租金。這顯然對另一方而言是不合理的,風險分配的失衡,有違民法的根本機能。而針對以服務為內容的合同,如委托合同、承攬合同等,當其出現合同僵局時,對待給付的風險也應由債權人承擔。
合同僵局的賠償范圍,需要結合到債權人的綜合利益進行考量,債權人作為利益弱勢方,可以要求履行利益以及相關支出的費用賠償。《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中的“不影響違約責任的承擔”,其中的違約責任應當理解為《民法典》第五百七十七條中損害賠償的違約責任。我國通常認為損害賠償的功能在于填補損害,解除合同中,損害賠償并不會讓守約方處于更加有利的地位,《民法典》第五百八十四條中的違約損害賠償,范圍限制在可預見性的履行利益內。民法中的損害賠償,是在差額說的觀點上進行構建,即損害是在特定侵害事故中,被害人的總財產狀況,在有損害事故的發生和無損害事故發生下所產生的差額,前者是具體的財產狀況,而后者則是假設。這種觀點中,可預見性和過錯程度之間,并沒有關聯性,僅從主觀價值上來進行判斷。在合同僵局中,債權人為獲得給付,還存在因合理信賴而支出的費用,若將其考慮在賠償范圍內,會導致合同解除后,債權人獲得的違約損害賠償范圍過窄。因此,在確定合同僵局的損害賠償時,應當注重對債權人利益的保障。
在《民法典》實施以前,存在部分法院依據公平原則與誠實信用原則等支持違約方解除合同的案例,這在違約方申請解除合同規則創造前不失為一種明智之舉。但是隨著《民法典》的實施,直接適用法律基本原則解決此類問題已不再合適,在我國法律位階上,法律規則處于第一位階,在有具體法律規則時不應直接適用法律原則。依《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第二款的規定,面臨合同僵局時違約方可申請解除合同,來直接解決合同僵局問題,就不需要適用民法原則。但是對于該條規則的適用范圍外的合同僵局,只依靠規則本身并無法應對,此時以法律原則作為兜底措施,可以更好化解僵局,但是需要避免因為適用原則帶來不確定性與隨意性。
《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的規定,能解決大部分合同僵局問題,為合同僵局的化解提供了法律指引。但是,針對金錢債務合同僵局等問題,當前的法律并未明確指出解決路徑。因此,需要進一步探討司法解除的適用條件,從合同目的不能實現、當事人無法自行解除合同、繼續履行顯失公平等方面來綜合考量。同時,除了對法條規定進一步明晰,還需要配套其他的措施,來推動合同僵局化解機制的完善。具體而言,需要排除可歸責于債權人的履行不能情形,注重對債權人權益的救濟,以維護合理信賴。此外,還可以適用公平原則、誠實信用原則等基本原則,來為合同僵局的化解兜底,以更好解決合同僵局問題。另外,為防止違約方肆意利用該條款解除合同,建議民商事主體在訂立合同中約定較為適合或者嚴重的違約責任,以此保護守約方的合法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