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權禁令的非訟程序探析

胡宇昂

安徽工業(yè)大學，安徽 馬鞍山 243002

《民法典》規(guī)定：“民事主體有證據(jù)證明行為人正在實施或者即將實施侵害其人格權的違法行為，不及時制止將使其合法權益受到難以彌補的損害的，有權依法向人民法院申請采取責令行為人停止有關行為的措施。”這就從法律上規(guī)定了人格權禁令制度。

《民法典》創(chuàng)造了人格權預防性保護的權利，但是沒有法律對于后續(xù)的程序適用進行明確規(guī)定，這導致各地各級法院作出人格權禁令的程序不相統(tǒng)一，給司法的普適性帶來極大挑戰(zhàn)。最高法曾在《關于人身安全保護令案件相關程序問題的批復》中認為人格權人身安全保護令“可以比照特別程序進行審理”，那么與之相類似的人格權禁令，則也可以嘗試適用特別程序，按照非訟方式進行。

一、非訟程序適用之證成

（一）必然性

非訟程序是《民事訴訟法》中規(guī)定的特別制度，適用于非訟案件。對比訴訟程序，非訟程序具有其特殊性：除選民資格、重大、疑難的非訟案件由合議庭審理之外，一般由審判員一人獨任審理；適用非訟程序的案件一般審限較短，并且實行一審終審；非訟判決并無既判力，即無實質的確定力。

訴訟程序一般堅持當事人主義和嚴格的證明標準，通過完整的法律程序及完善的法律制度保障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保障當事人的法律訴求；而非訟程序則采用職權主義，由法官主導整個過程，秉持相對自由的證明標準，使得當事人在尋求法律幫助時更加靈活與方便，從這一方面講，非訟程序和人格權禁令的內在要求相統(tǒng)一。人格權禁令由權利人進行申請，同時應提交一定的證據(jù)，以證明自身的人格權益正在或即將受到侵害，且侵害結果難以彌補；在此過程中，權利人的申請需要得到法官的支持，即意味著提交的證據(jù)充分、合理且相關，足以獲得法官內心上的肯定。同時，基于《民法典》有關于人格權禁令制度的規(guī)定，不難發(fā)現(xiàn)：人格權禁令具有預防損害發(fā)生或擴大的功能，能夠幫助權利人及時止損，這就要求其采取注重實質正義、程序效率的價值取向。非訟程序支持簡易主義，以快速方便和經濟效益為主要價值目標，這意味著采取非訟程序作為人格權禁令的適用程序有其必然性。

（二）合理性

人格權禁令的對接程序有多種模式可選擇，如直接申請模式、訴訟模式以及非訟模式等，但前兩種都有其弊病，與我國的司法現(xiàn)狀不相匹配，唯有采用非訟模式，更加合理。

直接申請模式的法理基礎為絕對權利，即根據(jù)人格權具有對世性，推出該權利在行使過程中，任何人不得加以干擾。法院依權利人的申請，直接發(fā)出人格權禁令，無須經過實質性審查。直接申請模式使得權利人的人格權益能得到及時有效的救濟，但是會導致對行為人行為自由的極大限制；權利人惡意進行申請時，即使行為人并無違法的不當行為，仍會因權利人的惡意申請，導致行為自由受到極大限制。同時，目前我國并沒有完善的配套措施，且直接申請模式進程過快、無須實質性審核，一旦出現(xiàn)惡意申請，將會導致法院糾錯成本的增加。

訴訟模式即采用正常的訴訟程序，權利人向法院提起制止行為人侵害自身合法權益的訴訟請求，經雙方辯論后由法院確認案件事實并作出禁令。這一模式能夠有效地避免行為人的行為自由受到不合理的限制，能提供充分的程序保障，兼顧雙方利益。但是在訴訟模式中，法院將以嚴格程序標準進行審判，此時人格權禁令會因為訴訟過程的相對漫長，從而喪失其及時救濟的功能，不符合人格權禁令的時效要求。

非訟模式對比前文的兩種模式，有著本質的區(qū)別，更加適合人格權禁令制度。一方面，不同于直接申請模式的許可條件，非訟程序下取得人格權侵害禁令需滿足證據(jù)充分這一要求。法院不僅會審查權利人提交的材料，還會聽取行為人的陳述，使得行為人的權利也有所保障，同時，權利人列舉的證據(jù)不充分，法院將會駁回其申請，此時行為人的權利將不受影響。[1]另一方面，不同于訴訟模式，非訟程序下法院僅審查事實，確認是否存在正在實施或將要實施的侵權行為，以及是否會造成難以彌補的損害，而不會作出實體裁判。此情形下，法院未審理雙方的實體法律關系，所作出的人格權侵害禁令并無既判力。

綜上，非訟程序能夠有效彌補另外幾種模式的不足之處，在現(xiàn)有司法資源配置不平衡、不充分的情況下更符合人格權禁令制度，更加具有合理性。

（三）重要性

人格權禁令適用非訟程序能夠在預防人格權受到侵害和及時救濟人格權侵害上發(fā)揮重要作用。

《民法典》中的人格權利一般具有不可逆性，即受到損害后難以恢復原狀。例如身體權和生命權，在遭受到損害后，會產生永久性的影響，且這種影響無法用任何方式彌補；又如網(wǎng)絡侵權行為所帶來的影響具有持久性與破壞性，會對權利人造成嚴重不利后果。因此做好人格權的預防性保護十分重要。人格權禁令適用非訟程序意味著申請并不以損害結果已發(fā)生為前提，能夠在損害發(fā)生前制止侵害行為，避免權利人受到人格權侵害。

人格權禁令的作用在于對權利人進行及時有效的救助，若在權利人受到人格權侵害后采用訴訟程序，那么在等待結果的漫長過程中，損害結果會被無限擴大，這就違背了人格權禁令的內在要求。若采用非訟程序進行人格權禁令的申請，就可以排除傳統(tǒng)的法庭辯論過程，能夠提高申請的效率，及時對權利人進行救濟。

二、非訟程序適用之阻礙

人格權禁令適用非訟程序具有可行性，但礙于目前沒有確定的規(guī)則及配套的法律措施，人格權禁令制度在司法實踐的適用仍困難重重，受到諸多阻礙。一方面，人格權侵害案件種類迥異，舉證難度較大，同時各地各級法院審查標準也并不統(tǒng)一，進一步增加了權利人的申請難度；另一方面，囿于無統(tǒng)一的程序規(guī)定和適配規(guī)則，各地各級法院在人格權禁令的適用過程中，多參照其他程序進行，如行為保全程序和人身安全保護令程序，而對于人格權禁令非訟程序的界定和這幾種程序的區(qū)分并不清楚。

（一）實體層面

《民法典》中規(guī)定了種類豐富的人格權利，在網(wǎng)絡技術的發(fā)展以及民事主體需求增加的推動下，人格權侵害案件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趨勢。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最新公布的《民法典頒布后人格權司法保護典型民事案例》，可以發(fā)現(xiàn)人格權侵害案件呈現(xiàn)多樣化、隱蔽性強、網(wǎng)絡虛擬化等特點：即不光有“知名藝人甲某肖像權、姓名權糾紛案”“物業(yè)公司訴業(yè)主名譽侵權案”等傳統(tǒng)形式的人格權侵害案件，也有“‘AI 陪伴’軟件侵害人格權案”“人臉識別裝置侵害鄰居隱私案”的新型案件。這使得權利人在申請人格權禁令時舉證難度增加，同時會導致新型人格權侵害案件的維權成本增加。

同時，各地各級法院對于人格權禁令申請的審查標準也不統(tǒng)一，有的法院堅持以“勝訴的較大可能性”為原則進行審查，而有的法院卻認為以“高度蓋然性”為原則來審查更為合理。這會導致同類案件采取不同審判標準的情況出現(xiàn)，將影響司法的公平與公正。

（二）程序層面

在人格權禁令的適用程序上，由于法院受理人格權禁令案件的案由不同，因此在程序適用上也各不相同，有的比照行為保全程序進行，有的比照人身安全保護令進行。人格權禁令適用的非訟程序與這兩種程序各不相同，應學會正確區(qū)分和適用。

行為保全程序規(guī)定于《民事訴訟法》的一般程序之中，本質上為程序性措施，而人格權禁令的基礎來自人格權請求權，屬于實體法的內容；行為保全程序的目的在于保障裁判結果能得到有效的執(zhí)行，而人格權禁令的非訟程序則以保護人格權為目的；行為保全程序依靠訴訟維持效力，若未在法定期間內起訴或申請仲裁，保全行為將失效，而人格權禁令的非訟程序獨立性更強，是不依賴于訴訟程序的存在。

人身安全保護令程序適用于權利人正在遭受家庭暴力或存在家庭暴力現(xiàn)實危險的情形，而人格權禁令的非訟程序則適用于申請人正在遭受或即將遭受侵害，該侵害不及時制止將會造成難以彌補損害的情形；[2]人身安全保護令程序的目的在于保護人身權利，立足于保障權利人的生命健康權，而人格權禁令的非訟程序保護的權利更為豐富和全面。綜上所述，可以認為人身安全保護令是人格權侵害禁令在反家庭暴力領域中的特殊運用，故人格權侵害禁令規(guī)范與人身安全保護令規(guī)范是一般法與特殊法的關系。[3]

三、非訟程序適用之規(guī)則

上述人格權禁令適用非訟程序時產生的阻礙，應在審查重點、審判程序以及執(zhí)行程序上進行規(guī)制，可以參照《民事訴訟法》特別程序中的既有規(guī)定，制定符合人格權禁令適用非訟程序的一系列規(guī)則。

（一）審查重點

1．權利人人格權正在受到侵害或即將被侵害

在司法實踐中，證明權利人人格權正在被侵害相對直接，即行為人有無侵害權利人人格權的不當行為以及該行為帶來的損害結果如何等；而要證明侵害人格權的行為存在發(fā)生的可能性稍微復雜。侵害行為即將發(fā)生應采用一般人的觀念認知，即申請人第一次向法院申請人格權禁令時應有充分的證據(jù)證明侵害事實的存在，若行為人未來繼續(xù)實施侵害人格權的行為，法院可以第一次禁令作為判斷侵權行為存在的依據(jù)。[4]同時，權利人應對受到侵害或即將會受到侵害提供證據(jù)證明，此時并不要求申請人提供的證據(jù)能夠充分證明侵害人格權事實存在，而是存在可能性較大，即權利人能夠初步提供證據(jù)證明侵害人格權事實存在即可。

2．侵害具有現(xiàn)實緊迫性且結果難以彌補

根據(jù)人格權禁令的相關規(guī)定，權利人應處于正在被侵害或有侵害可能的情境之中，這代表著權利人的人格權益正受到現(xiàn)實緊迫性的侵害。對于此項的審查標準，法院應進行綜合評價，例如，侵犯生命健康權和身體權，就當然符合該要件；而對精神性人格權的侵犯，則只要具有造成精神損害的可能，就可以認定符合該要件；如果是未經權利人同意對姓名和肖像等進行商業(yè)化利用，此種侵權行為就大多不會導致難以彌補的損害，一般不認為符合該要件，除非同時導致人格權主體的名譽權等其他人格權受損。[5]此時權利人受到的損害可以通過金錢方式得到救濟，從而能夠通過后續(xù)的訴訟方式維護自身權利，因此法院可以不作出禁令。

3．權利人人格權益與行為人行為自由得到權衡

法院在作出人格權禁令前應權衡多方主體的利益，即權利人的人格權益和行為人的行為自由，并根據(jù)比例原則進行判斷，實現(xiàn)效益的最大化。若法院在綜合考量后發(fā)現(xiàn)作出人格權禁令給行為人造成的損害小于給權利人造成的損害，則法院應做出禁令；反之，則可以不作出禁令，除此以外，也應重視人格權禁令的作出對社會公共秩序帶來的影響。

（二）審判程序

人格權禁令的申請必須由權利人提出，法院不能依職權啟動；在權利人受到嚴重侵害，不能夠親自提出申請時，可允許其近親屬或相關單位代為提出申請；人格權禁令的申請原則上以書面形式進行；申請應有明確的申請人和被申請人，同時包括相關的個人信息，權利人應有具體請求和所依據(jù)的事實和理由；同時也需要提供初步的證明材料。

既然人格權禁令適用非訟程序，那么應參照《民事訴訟法》中的特別程序，由審判員一人獨任審理，在必要時可以由審判員組成合議庭審理。相較于訴訟程序，非訟程序更為便捷和快速，但是在審理過程中，仍要注重對行為人最低限度的程序保障。一方面，保障行為人的陳述權，法院一般應當詢問行為人，了解其基本情況和意見，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可以組織聽證；另一方面，保障行為人的知情權，法院在整個非訟程序中，應保持對于行為人的消息告知，并應在作出裁定后及時將結果送達行為人。

（三）執(zhí)行程序

法院作出禁令以后，可能會產生兩種效果：終局性效果和臨時性效果。前者指在法院發(fā)布禁令后，行為人如果不再繼續(xù)實施侵害行為，也沒有提起訴訟，則禁令將具有終局性的效力；禁令一旦頒布，在到達行為人時即發(fā)生效力，行為人應當按照禁令的要求立即停止相關侵權行為。后者包括兩種情形：一是即使法院發(fā)布了禁令，但是行為人對禁令不服，到法院提起了訴訟；二是權利人不單單希望通過禁令制止行為人的侵害結果，而且還要行為人承擔其他的民事責任，此時，權利人也會向法院提起訴訟，此情形下，在終審判決生效后，禁令也會失效。[6]

如果人格權禁令存在執(zhí)行內容，則作出禁令的裁定具有執(zhí)行力，行為人應當按照禁令要求主動執(zhí)行，拒絕執(zhí)行的，權利人可以申請人民法院強制執(zhí)行。被申請人違反該義務產生的后果需要消除，但行為人拒不配合的，對于可以替代完成或者協(xié)助完成的，人民法院可以委托有關組織或者個人代為履行或者要求有關組織、個人協(xié)助完成，相關費用由行為人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