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離

廣東/黃思梅

天氣冷，晚飯后他們就回房間鉆被窩了。老婆子明天要搬到小兒子家里去，她叮囑老頭子：“你做事不要急，85 歲的人了，萬一摔了碰了磕到了，自己受罪事小，給孩子添亂事大。”老頭子說：“別光顧著說我，你只比我小3歲，你也當心點。我最不放心的是你的心臟病，發作過兩回了。醫生說，你這病，分分鐘索命。”老頭子說著，朝手里哈了口氣，雙手搓揉，巴掌貼在臉上試了試，感覺手掌暖和了，才把老婆子的腳抓過來，放在自己大腿上，開始慢慢按摩。這是他們的睡前功課。人老了，血液循環不好，他們每晚睡前都要為對方全身按摩一遍。

老婆子微閉著眼睛，很享受的樣子。老婆子說：“這會不會是你最后一次給我按摩呢？”

老頭子說：“不會！離100 歲還有十幾年，咱們的日子長著呢！”

老婆子說：“我不想活那么長。孩子們劃清誰養你誰養我，還不是怕我們哪天癱在床上?！崩掀抛诱f著濕了眼睛。他們有兩個兒子，兒子在不同的城里安家。早先，他們分別在不同城市帶孫子。孫子上學后，他們又住到一起，在兒子家輪流吃住。兒子們說，他們已是高齡，不適合來回奔波，決定一人贍養一個，不再輪流。

老頭子說：“我買了一箱你愛吃的紅棗牛奶，放在衣柜里，明天你帶過去，一天吃一盒?！?/p>

老婆子笑了。老婆子說：“你對我真好，我舍不得離開你?！?/p>

老頭子說：“咱們老了，得聽兒子的安排?！?/p>

老婆子說：“一想到離開你我就心口痛，這幾天我心里悶得慌。”

老頭子說：“咱們上醫院看看？”

老婆子說：“不去！搬過去的日子已改了又改，孩子們都說我嬌氣?！?/p>

老頭子說：“你放寬心，到了小兒子家，我天天跟你視頻?！?/p>

換老婆子給老頭子按摩。老婆子說：“我使不上勁?！?/p>

老頭子說：“要是累就不用給我按了?！?/p>

老婆子說：“今晚不按，以后想按也難了。我走后，你要記得吃藥。”老頭子高血壓，每次都要老婆子提醒他按時吃藥。

老婆子說：“咱雖沒有傳染病，但一定要記住，喝水時不要拿錯杯子！不要拿錯杯子！不要拿錯杯子！記住了沒有？”老婆子敲著老頭子的背脊。

老頭子說：“記住了。那次拿孫子的杯子喝水，弄得兒子兒媳大吵一場，差點離婚，從那以后我從未拿錯喝水杯?！?/p>

“噓！”老婆子做了個手勢，指了指客廳，示意老頭子不要大聲嚷嚷。

老婆子說：“要天天洗澡，天天換洗衣服，不要讓后生嫌棄我們有股老人味?！?/p>

老婆子說：“不要挑三揀四，遇上咬不動的菜你就少吃點，吃飯時不要把飯粒掉在桌子或者地板上。”

老婆子說：“晚上不要開電視，開電視影響孫子學習，孩子媽跟我說過好幾次了?！?/p>

老婆子還在絮絮叨叨，老頭子響起了呼嚕聲。

老婆子給他蓋好棉被，在側旁躺下。

半夜，老婆子輕手輕腳起身。睡夢中的老頭子一把拉住她：“去哪里？”

老婆子說：“拉尿?！?/p>

老頭子說：“我夢見你不知要去哪里，怎么拉也拉不住?！?/p>

老婆子安慰他：“是明天早上九點鐘的車到小兒子家里去，天還早著呢，睡吧！”

天蒙蒙亮，老頭子被清潔工掃地的聲音吵醒了。他想去拉尿，又怕吵醒老婆子。老婆子今天要坐很長時間的火車，他得讓她多睡一會兒。老頭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不讓自己去想拉尿的事情。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天漸漸亮了，窗外偶有嗒嗒的腳步聲或一兩聲咳嗽，往常這個時間點老婆子早就睡醒了。老頭子想與她再說說話，他伸手搖了搖老婆子，老婆子沒有反應。老頭子說：“天亮了，還睡呢！”老婆子還是沒有反應。老頭子覺得哪里不對勁，摸了摸老婆子的手，涼涼的。老頭子嚇了一跳，啪地打亮了燈。

老婆子已沒有氣息，像睡著了一樣。

兒子和兒媳尚未起床。老頭子起身拉了泡尿，返回房間坐在床沿上。哪里都靜悄悄的，他的腦子空空蕩蕩。他覺得有點冷，把雙腳伸進被窩，身子也鉆了進去。他想用身子再暖暖老婆子。他側身貼著她，把手放在她的腰上，像他們平日睡覺時一樣。

點評：

小說只寫了一個很小的場景——夫妻夜話，但卻包容了非常豐富的內容。我們從中看到了兩個老人相濡以沫，幾十年風風雨雨中相互關心、相互體貼、相互幫助的情形。小說最突出的特點是細節的樸實、生動，幾個簡單的動作描寫，卻顯示了二人非常深的情感，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