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玲(湖南省株洲市第二中學語文教師)
陸游詩云:“揮毫當得江山助,不到瀟湘豈有詩?”瀟水之畔、湘江之濱,景色秀麗、溫婉多情。瀟水與湘江的匯流之處,便是“瀟湘”——永州。
在柳宗元到來之前,與永州有關的詞可能是“荒僻偏遠”“人煙稀少”“蟲蛇出沒”,而“西巖”(即永州西山)也僅僅只是永州古城西邊的一座高不過百米的小山頭。
公元805 年,柳宗元來到永州,拖家帶口,滿面塵土,郁悒悲憤。從此,西巖逐漸成為一片繁榮的文化沃土,也見證了柳宗元一生的落寞與繁華。
柳宗元祖籍河東郡(今山西省運城市永濟、芮城一帶),家世顯赫:父親柳鎮,曾擔任侍御史;母親盧氏,出身范陽豪族。柳宗元從小便被寄予了厚望,韓愈在《柳子厚墓志銘》中寫道:“眾謂柳氏有子矣。”柳宗元21 歲時考中進士;26 歲時,又中博學宏詞科;32 歲時,擔任禮部員外郎,可謂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然而繁華易逝,王叔文集團改革失敗,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
離開長安,跋涉三千多里,等待柳宗元的只是一方破舊的寺院、滿院荒蕪的雜草。他在永州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失意與孤寂。“倚楹遂至旦,寂寞將何言。”往日的親朋好友音信全無,他常常在深夜獨自倚靠柱子,孤寂憂愁,徹夜難眠。
少年的意氣風發、青年的志得意滿,全都在永州的古樹深林、闊野田疇中幻滅了。
“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在長達十年的貶謫生涯中,柳宗元“悶即出游”,南楚大地上的自然風物與人文歷史在很大程度上紓解了他內心的苦悶。仕途坎坷,命運無常,但永州西巖的山水恬靜而從容,具有治愈的力量。
漁翁夜宿西巖,清晨汲水燃竹。從夜晚到清晨,漫長的時間一晃而過。清澈見底的湘江,漫山遍野的楚竹,將柳宗元內心的憂郁一掃而凈。旭日初升,炊煙散去;空谷傳響,漁人已去。船槳劃破碧波的“欸乃一聲”,如同一道光亮,刺破了朦朧的拂曉,周圍的一切山水剎那間變得清晰,青山綠水迎面而來。山水也一改之前的黯淡,萬象皆綠。
柳宗元出生在名門望族,年少得意。在長安時,他目之所及皆是滾滾紅塵,身之所處均為簇簇車馬。此刻在西巖,他蒙塵的雙眼被碧綠的山水一洗而凈,含垢的雙耳被槳聲重新喚醒,布滿傷痕的內心也在這一片如夢似幻的土地上涅槃重生。
漁翁
[唐]柳宗元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在中國山水畫中,“漁翁”經常出現。青山之麓,碧波之上,扁舟之中,“青箬笠,綠蓑衣”的漁翁手拿魚竿,垂釣舟中。早在屈原的《漁父》中,“漁翁”便已成為隱士的代名詞。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也有一位曾到過世外桃源的漁人。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是柳宗元初到永州不久寫下的詩句。如果說,《江雪》中的漁翁是遺世獨立、孤寂自傲的遷客,那么,《漁翁》中夜宿西巖、曉汲清江的漁翁則是一位閑適自在、超然物外的智者。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柳宗元化用陶淵明的詩句“云無心以出岫”,寫西巖之上云朵自由自在的狀態。這既是漁翁悠然自得的體現,也是柳宗元內心的獨白。
十年貶謫,柳宗元在西巖的山水中尋找到了平衡點。樹影婆娑、清風搖翠,柳宗元穿行其間,紅塵往事拋諸腦后。初來永州時的寒骨已被流光溢彩的西巖溫暖。白云蒼狗,坎坷半生,綿延數里的西巖、奔流不息的清江、蒼翠欲滴的楚竹,撫慰了柳宗元內心的孤憤,寄托了他高潔的情懷。
數百年后的西巖仍然淡逸清和,令人迷醉。“惆悵八愚詩在否?西山山色為君明”,這是對柳宗元多舛命途的告慰,亦是對智者羽化新生的稱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