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純
近年來,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影視作品層出不窮。不論是獲得奧斯卡的美國電影《聚焦》(2015),還是意外推動了韓國國家法律革新的韓國電影《熔爐》(2011),都讓影視行業看到了真實事件改編作品的巨大能量——在引起社會關注的同時,還能帶來不錯的商業收益。我國最早依據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是1921年任彭年執導的《閻瑞生》。這部作品根據北洋時期轟動社會的“閻瑞生案”改編而成,上映之后廣受歡迎??梢?,真實事件改編的影視作品在誕生之初就有著不可比擬的吸引力。然而,因為取材于現實,稍有不慎,改編作品就會引發一系列風險。2014年9月,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親愛的》全國熱映。事件原型人物卻表示影片虛構的內容令自己深受打擊,公開聲明欲起訴制片方侵犯其名譽權。2018年7月,《我不是藥神》熱映,當觀眾在影院為真實事件改編的劇情熱淚盈眶時,原型人物卻發布了維權聲明……國產“真實事件改編”的影視作品在屢獲佳績之余,同樣一直伴隨著一連串法律與輿論相關的問題。
依據真實事件改編的影視作品,其最大的特點就是紀實與虛構相結合,創作規律通常是在尊重事件的整體框架下,輔以適度的虛構情節來重點表現原事件中涵蓋的社會問題或某種特定價值,從而引起觀眾對于該事件與相關問題的反思。根據所涉法律與制片風險,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影視作品具體可以分為以下三種類型。
一是根據新聞事件改編的影視作品。近幾年被大眾熟知的電影《我不是藥神》《親愛的》《中國機長》等都是依據新聞事件改編的作品。經過新聞傳播發酵過的內容,在社會上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力,存在較高的熱度。通常新聞事件與我們普羅大眾的生活息息相關,更容易產生共鳴,無形間拉近作品與觀眾的距離。更重要的是,對于制片方來說,與其自己創作,不如直接尋找已存在的故事。這樣的故事擁有現成的觀眾群,有時會比原創題材的市場接受度更高。根據新聞事件改編的影視作品最天然的優勢是“單純事實消息”并不在著作權法的保護范圍之內,這為制片方和創作者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但并非所有的新聞都可以任意使用。經過記者精心編排,凝聚了作者大量的走訪、調查、分析,并且帶有記者個人觀點、獨創性表達的深度新聞報道就屬于著作權法保護的范圍。
二是根據特定歷史題材事件改編的影視作品。歷史題材一直以來也是國產影視創作者青睞的對象。歷史題材作品對于國內觀眾來說更容易接受。歷史長河中豐富的事件和人物都成為創作者源源不斷的素材。該類影視作品的創作在既定史實的脈絡和框架中,加入適當的情節填充內容也無不妥。但如果創作過于夸張、虛構的內容,沒有可靠依據,甚至背離歷史本源,就不可取。我國對于根據特定歷史題材事件改編的影視作品有著明確的規定,需要嚴格尊重歷史事實。在《電影促進法》和《電影劇本(梗概)備案、電影片管理規定》中都規定過不得任意歪曲歷史、貶損歷史人物形象。歷史題材的熱度推動著大量改編影視作品的涌現,但卻屢次發生了被訴“雷同作品”的著作權侵權案件。正因為改編自同一個歷史事件,影視作品總會在反映的客觀史實和所選素材上有所相似,比如事件發生前后的時間、背景、地點、特定的人物關系、公眾所熟知的情節等。歷史事件到底能否多次創作、如何避免被認為抄襲成為制片方的創作難題。
三是根據暫未進入公共視野的真實事件改編的影視作品。對于影視作品來說,“暫未進入公共視野”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潛在的市場較小,也是制片方較少采用的。但如果創作者在不經過相關利益方允許的情況下,將暫未進入公共視野的真實事件搬上大銀幕,讓“鮮為人知”變成“人盡皆知”,那么就要考慮是否會侵犯他人不愿公開的信息,從而避免在隱私權、名譽權、肖像權、姓名權等人格權方面陷入糾紛。
《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三條規定:“本法所稱的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等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現的智力成果?!庇纱丝芍?,受著作權保護的作品要具備三個特點:人類的智力成果、有一定表現形式、具有獨創性。真實事件只是客觀存在,事件本身不能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陀^事件包括歷史事件、新聞事件等,從事件發生時就已經進入了公有領域,不再是由某個單一主體獨有,避免了任何人的壟斷,所有人都可以自由使用?!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審理著作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五條規定:“由不同作者就同一題材創作的作品,作品的表達系獨立完成并且有獨創性的,應當認定作者各自享有獨立著作權?!?/p>
查閱我國法律判例,在書籍《大帥府》作者黃世明與電視劇《少帥》制作方長影公司等一案中,黃世明主張《少帥》劇本及電視劇大量抄襲,改編了自己所創作的小說《大帥府》。但經法院審理后,法院認為兩部作品都是基于歷史人物張作霖、張學良以及他們所經歷的歷史真實事件改編而成的。雖然書籍《大帥府》的出版在先,但其獨創性是表現在對涉及的相關歷史人物、事件的表述,以及藝術創作的具體表達方式上。書籍作者黃世明并不因為創作了《大帥府》一書,就對歷史上張作霖、張學良所經歷的事件本身享有了著作權。他人仍可就這段歷史、真實事件和真實人物關系進行相關的文學創作。
我國法律并不禁止不同的創作主體對相同題材、相同事件來進行各自創作。任何人都有權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再創作。如果允許任何人獨占使用某些題材,則勢必會限制創作者的自由及空間。這毫無疑問會與著作權法立法的本意背道而馳。
雖然真實事件不屬于著作權法保護的范圍,且不為任何人所獨享,但對于影視作品來說,若沒有與真實事件的原型人物事先溝通,就直接以當事人為宣傳賣點,那么無疑會埋下輿論隱患。2019年,天才拳擊手汪強將制片方熱窩影業告上了法庭。汪強是一位腦癱患者,但經過多年的不懈努力,最終成為拳擊手,其事跡激勵了很多人。在被新聞報道后,汪強及其父親與唐赫公司簽訂了具有排他性的《個人授權委托書》,于是唐赫公司享有依據汪強真實事件改編的劇本《特殊拳手》的著作權。但在電影籌備期間,突然傳來了另外的制片方熱窩影業以“根據患有腦癱的天才拳擊手汪強真人故事改編”為亮點的電影《繩角》的消息。汪強聲明從未授權熱窩影業對自己的事跡進行改編創作。雖然汪強并沒有對自己的事跡享有獨占的權利,但公開聲明后帶來的輿論影響對于熱窩影業的影片開發也造成了巨大沖擊。2020年10月,熱窩影業將《繩角》更名為《父子拳王》上映,對該片的導演也進行了更換,且為了避嫌,將故事中原本的腦癱拳手改為自閉癥,不再標注“根據患有腦癱的天才拳擊手汪強真人故事改編”等內容來宣傳影片。該片在上映期間十分低調,最終票房只有30.5萬元。擁有故事原型授權的唐赫公司因為受到影響,也沒有繼續開發同題材電影。原本具有票房潛力的故事只能遺憾停滯。
雖然事件親歷者對真實事件沒有著作權,但如果親歷者對客觀事件撰寫了具有獨創性的智力成果,該作品就會受到著作權法保護。比如漫畫家熊頓將自己的抗癌經歷畫成具有獨創性的美術作品,以自傳的形式將真實事件明確表達出來,形成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比如電影《滾蛋吧!腫瘤君》需要得到該美術作品的影視化改編授權,才能合理地在電影中使用熊頓抗癌過程中的情節要素。
影視作品在創作的過程中為了增加戲劇效果,會有一定程度高于生活的虛構與夸張。這是影視作品,尤其是劇情片、故事片常用的創作手段。制片方用巧思讓影視作品更加精彩。但是,有時對于真實事件的改編,可能會引起事件親歷者即故事原型的不滿。
在馮景華與電視劇《趙尚志》制片方黑龍江電影電視劇制作中心一案中,馮景華認為電視劇中的角色之一馮界德是依據自己祖父改編的,不僅同名同姓,而且所處年代、當時的職業都是相同的。但電視劇中的馮界德是反面人物——賣國賊,馮景華認為這侵犯了祖父的名譽權。被告黑龍江電影電視劇制作中心表示用同名同姓只是巧合,并無主觀故意。但經法院審理,法院認為從影視中心的行為來說,虛構的“馮界德”與現實的“馮界德”有著相同的姓名、年代背景、職業,確實讓觀眾能感覺到該角色與真實人物的聯系。“雖不能認定影視中心具有侵害馮界德名譽權的主觀故意,但其為作品情節需要而塑造的該人物,使用同一時代、同一歷史背景的馮界德真實姓名不妥,放任了該行為可能造成的對他人社會評價降低的后果,存在主觀注意不夠的過錯?!弊罱K法院判定,影視中心虛構事實確實貶損了馮界德形象,其行為具有違法性。
對于制片方來說,雖然根據真實事件改編作品在題材選擇上沒有太多限制,但開發過程中對事件原型人物或所涉及人物也要謹慎,注意是否有侵權的風險。電影《親愛的》是根據央視早年的一則“打拐”新聞改編而成的電影。雖然這個案件沒有進行訴訟,但上映前后的維權風波也讓電影受到了不小的影響。創作者在創作時參考了包括高永俠在內的幾位原型人物。但電影上映后,高永俠向媒體表示電影里“下跪”等虛構情節給她造成了很多困擾,她還表示自己多次拒絕過《親愛的》劇組的邀請,并不想作為故事原型。但在《親愛的》片尾中,制片方打上了“李紅琴故事原型:高永俠”的字幕,且播放了高永俠的視頻片段,難免會引起觀眾對高永俠本人的聯想。毫無疑問,高永俠的真實故事已經在很久之前就被新聞媒體廣泛報道,該事件已經進入公有領域,高永俠本人沒有權利禁止任何人對其事件進行改編創作。但我們可以思考的是,如果高永俠已經明確表示不希望參與到《親愛的》電影中,制片方還一味地加上當事人的真實姓名及肖像,該做法是否有失妥當?
影視作品的藝術本質不可否認,但創作者應該在充分尊重客觀事實的基礎上進行藝術創作和改編。尤其是與原型人物有關的部分,制片方更應注意改編的限度。
要想以“依據真實事件改編”作為影視作品的商業賣點,尤其是希望從真實事件親歷者的角度進行故事闡述的,制片方應該盡可能地與原型人物取得聯系溝通,獲得原型人物的授權與支持。其中,授權書的內容可以包括:改編作品可能的攝制及公開方式;原型人物肖像權、姓名權的授權同意;改編作品著作權的歸屬;原型人物的配合義務(甚至可以考慮邀請原型人物在影視作品中擔任顧問等職務);給予原型人物部分的審稿權利;該授權的轉讓權許可;該授權的排他性等。
另外,如果遇到故事原型已故的情況,向其親屬獲取授權也是可行的。但我國法律規定的近親屬包括多種身份,這無形中就涵蓋了很多需要授權的人。為了避免出現已獲授權但又遭遇其他近親屬反對維權的情況發生,制片方可以要求所有近親屬一起推舉單個代表來授權。
雖然這并不是一項法定權利的授權,但卻是制片方和原型人物雙方約定的一種權益內容。在好萊塢制片廠會利用一種相似的授權協議,名為“a life-rights agreement”,核心是“同意”與“放棄”。當事人同意提供更多的真實事件信息供制片方創作參考,并同意制片方行使給予協議下約定好的改編權利,以及當事人放棄起訴制片方的權利。這樣的授權協議阻止了制作前后潛在的訴訟,從影視制片的層面來說非常劃算。畢竟影視作品相較其他產品制作成本與投資風險都非常高。如果制作完成后因為原型提出異議,在公眾視野內引發維權風波,即使最終在法庭上是制片方勝訴,也會令影視作品的傳播遭受損失。
需要注意的是,并非擁有了一紙授權就可以萬無一失,與原型人物的溝通對于影視作品的開發制作是必不可少的。電影《我不是藥神》在早期創作時,編劇韓家女獲得了原型人物陸勇先生的改編授權。公映時,制片方也非常有法律風險規避意識,在電影中并沒有體現陸勇先生的真實姓名,也沒有展示其真實的個人肖像,法理上并沒有侵犯其姓名權和肖像權的行為。看似制片方都注意到了可能發生的法律問題,但還是在輿論上引起了一陣風波。電影預告片發布后,原型人物陸勇在微博上寫了一篇聲明,表示他只授權過編劇韓家女做小說創作的改編,并沒有任何人告訴他要拍成電影。他也對預告片中主人公好吃懶做、愛財如命的形象表示不滿。好在制片方反應迅速,立即與陸勇取得聯系。最終,雙方達成和解。一方面,制片方為抗癌公益事業捐款;另一方面,陸勇也自告奮勇站上了電影首映禮的現場,以親身經歷為電影宣傳推廣。
書面的授權是制片方在降低法律風險時的有效對策,但重要的是,影視作品需要注意的并不僅僅是法律,還有藝術和道德的考量。如果制片方從一開始就與事件原型人物保持良好的溝通,雙方相互理解和配合,那么最終創作出的影視作品就能向觀眾展示對社會問題更深刻的思考。
制片方可以嘗試與新聞記者合作。經過記者精心編排,凝聚作者大量心血、有獨創性表達的深度報道就屬于著作權法保護的范圍。雖然這意味著要經過和作者的協商以及授權,可能會涉及不低的費用成本,但這些報道通常已經有了很強的故事性,而且新聞記者既擁有大量的調查資料,也有因采訪調查與原型人物早已建立好的良好溝通關系。在嚴格的制片流程和精密的預算管理下,制片方與其自己花時間進行田野調查,不如直接與新聞記者合作。好萊塢有不少影片改編自《紐約客》等雜志上的長篇新聞文章,深度新聞報道的豐富性對于從零開始的制片方是非常有利的。
《湄公河行動》是一部依據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是首部與公安部門合作的電影。該片不僅實現了主旋律的表達,還在商業票房成績上獲得了巨大成功。由于“中國船員金三角遇害事件”的特殊性,單單依據公有領域的素材很難對其進行深度的調查和研究,對于想要基于此改編的創作者會非常困難,而且憑空改編也極易產生法律與輿論等制片風險。但如果能取得相關辦案機構的協助,偵查筆錄、庭審記錄、事件檔案等第一手的豐富材料就會給創作帶來直接的幫助?!朵毓有袆印芬驗橛泄膊康拇罅f助,甚至還拿到了“境外持槍”許可,影片的呈現有了更多的真實感。這樣全方位的支持,對于創作者和制片方都十分難得。
近年來,還出現了一些特別的影視機構。比如中國警方唯一的專職影視文化機構——中國公安部金盾影視文化中心,其專門出品和協助制作法制、公安、軍隊的作品。2017年,該中心參與出品了反腐題材電視劇《人民的名義》,得到了社會各界的廣泛認同。如果制作方計劃依據真實犯罪事件來進行改編,那么取得這種特殊機構或相關部門的協助,會對影片創作大有裨益。
對于創作者的自查,在于尊重客觀事實,適當虛構演繹,選擇適宜的表達方式。就影視作品的創作而言,特別是有特定來源的創作,要想再現事件的轟動之處,就要先了解該真實事件如何發生、真實人物如何反應與行動,然后才可以根據藝術創作的規律進行相應的虛構與演繹。尤其是歷史中的人和事,都應力求真實還原。創作者在創作前要進行必要的學習。在掌握足夠相關背景知識的情況下,再根據確定的主題、渴望表達的中心思想,來設計吸引人且有必要的戲劇沖突,并選擇適宜的表達方式。需要注意的是,相關創作不能為了奪人眼球,編排出毫無根據、過度虛構、嚴重脫離事實的橋段。
對于制片方的自查,則是盡量在前期做好授權工作。在影視作品制作的過程中,針對與真實事件有出入的地方,應進行足夠的提示義務,避免觀眾難以區分真實與虛構的情節,引起對真實事件和原型人物的不當聯想。即使未獲得原型人物的授權,在法律層面上也無不能繼續創作的限制,但不應擅自使用原型人物的肖像及姓名,而且在創作時要盡可能地更改故事原型的身份、職業、形象等,盡量不要讓該角色與現實人物有能被觀眾明顯察覺的聯想情況。
對于依據真實事件改編的影視作品,從著作權的角度來看,并不存在太多的障礙。那些激發創作者“靈感來源”的真實事件可歸納至公有領域,任何人都無權主張獨有。著作權法保護表達而非思想的這一原則,實際上也是對合理創作的一種鼓勵。但當真實事件中涉及“人”元素,即原型人物時,應當重視對其人格權的保護。同時,也應時刻警惕,有些情況下,雖然藝術表達的成功能讓影視作品票房、收視率成績很好,但對于因此受侵害的原型人物卻是不可彌補的傷痛。當然,如何平衡藝術加工與真實再現之間的關系,如何平衡商業收益與社會道德之間的關系,是創作者與制片方乃至影視行業立法者都需要去認真思考的問題。
當前,法治建設的完善與跟進還需要時間,可以適當給予影視行業一些規范和引導來填補法律的未及之處。更重要的是,影視行業從業者需要自律。只有創作者與制片方真正做到主動尊重事件親歷者的真實感受,才能避免藝術創作的越界。只有解決好這些矛盾,依據真實事件改編的影視作品才能越走越遠,影視行業才能朝著越來越健康的方向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