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愿得陶一般的情人/愿有瓷一般的友人。這一句詩出自木心的《論陶瓷》,正如先生所言,陶瓷是一個詞兩回事。陶,自然質樸,田間一捧黃土,既可燒制成陶,正如無需遮掩修飾的情愛,情到深處自然天成;瓷,光鮮高雅,精挑細選瓷土,高溫熔融成瓷,正如歷經錘煉的友情,志趣相投、同甘共苦方成知音。

陶瓷一詞在字面上就講得很明白,先有陶,后有瓷。陶器的出現大約在新石器時代,沒有工具的年代,只能通過純手工制作器物,技法乏,泥質糙,就是小時候在書本上,在博物館里看到的樣子,這些簡樸的造型,粗糙的質地,建立了我們對陶的原始記憶。直至商代中期,瓷器開始登上歷史舞臺,隨著制瓷工藝逐漸成熟,高白度,高硬度,不滲水,光鮮亮麗等成了瓷器的標簽,統治階級更是倍加推崇,甚至燒制皇家專用,生產瓷器的窯口也聲名鵲起,明清時期瓷器大量出口,風靡歐洲,直至今日,我們家中的陶瓷器物大多都是瓷器,后來居上,對于前輩陶器,有些疏遠,有些陌生了。

陶器的材質大多粗糙,雜質多,大多制陶者也不施釉,保持泥土原本的樣子,沒有釉水的保護,質地相對于瓷較軟,容易受到使用環境的影響,比如手指的觸碰,茶水的沁潤,器物的摩擦等等,都會對器物的質感帶來改變。久而久之,器物上記錄下主人的生活印跡,承載著時光的故事,這是陶器最迷人的地方。制陶者依據自己的審美與技藝,創造了器物,但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是由陶器主人通過使用來完成的,完美的器物是四維的,三維是可以設計創作,時間帶來的第四維度,是通過主人的使用,一分一秒,留存在器物之上,這是人與時間的合作,是溫暖質樸的自然之美。正是因為這自然之美,讓我辭去工作,選擇傳承手捏陶制作技藝。

上海戲劇學院畢業后,在熟悉的領域做著熟悉的工作,安穩卻乏味,總覺得缺了些什么?;蛟S是自幼學習美術的緣故,讓我對器物有著天生的敏感。偶然間經過一家器物店,瞥見櫥窗中展示的一把陶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瞬間挪不動了,我覺得,這就是我想要的。為了這驚鴻一瞥,果斷辭職,拜師,從此與陶結緣。
黑色的,無釉的,沒有多余的裝飾,只是簡潔的線條表達,是我多年與泥相處形成的風格。通過手指的揉捏,將自己的設計理念自然融入到陶土之中,呈現簡潔素樸,內斂溫暖的質感。傳統的非遺手捏制陶技藝只是陶器的表達語言,技法是容易學習的,困難的是如何運用技法塑造出感動人心的作品,引起觀者的共鳴。手捏陶制作技藝該如何傳承,我思考良久,沒事的時候,就把自己泡在圖書館里,查閱大量陶瓷書籍,研究國內外的陶器文化理念,終于有了自己的一點拙見。手捏的技法是通過手指一點一點地捏制成器,有輕有重,有進有出,無論如何做不到方圓規矩,傾斜、變形、扭曲。凹凸,是手捏避免不了的,這些就像我們的生活,不總是順順利利,而總是磕磕絆絆,月有陰晴圓缺,日有早升晚落,這是自然的表達。生活在自然之中,應循自然之道,用自然之法,塑自然之器,簡言之就是“法自然”。

人做的器物難免有造作,要實現自然之美,仍需要自然的介入,這一步需要窯火完成。燒窯就是“玩”火,火焰的走勢、強弱、長短、顏色等,會營造不同的燒成氣氛,形成不同的情緒,這些都會在器物上呈現出來。為了讓火焰自在地與器物融合,我不斷嘗試新的燒法,給窯火創造無拘無束的氛圍,火也有脾氣,它舒服了,器物才會舒服。
《巖言》系列可以稱之為我的代表作,就是用器物講故事。巖石誕生在幾十億年前,它見證了天地風雨的變換,見證了地球生命的誕生,見證了人類文明的更迭,它有著無數的故事可以訴說。每塊巖石都有自己的樣子,都有自己的故事,是自然的見證者,也是自然的參與者?!稁r言》系列就是這樣,用手捏的技法,巖石的質感,去塑造器物,通過窯火描繪歲月的痕跡,賦予器物時間的維度?!稁r言》系列就如一塊巖石,靜靜地,和諧自然,當你走近它,慢慢的,你會感受到制作者的情緒,感受到自然的氣息,感受到輕松的氛圍,舒服柔和的相處,如情人一般?!稁r言》看起來有巖石般的厚重,拿在手中,卻是倍感輕薄,這種視覺與現實的反差,就像劇情的反轉,賦予器物戲劇性,正如巖石的歷經世事。

而《丑梨》系列的茶壺,其靈感來自于梨子多變的外形。梨子在自然環境中,受到風吹雨打,其生長的形態各有不同,有的像唐代的侍女,有的像慵懶的先生,有的像靈動的舞者,姿態各異,我將它們捏制成器,沒有刻意的追求仿生,沒要技法的炫耀,只是通過簡潔的形態,表現其意,其他讓觀者自由想象吧。如此這般,原本規規矩矩的茶壺,有了丑,也有了美;有了動,也有了靜;有了身形,也有了靈魂,趣味油然而生。大自然只有規律,沒有規則,做器亦是如此,放下經驗,學習自然,以平常之心,做平常之物,這樣,自然就“自然”了。
與陶相處十多年,年屆不惑的歲數,不為追求市場的喜好,也不為誰而定制,只是安安靜靜,慢條斯理,挖土、練泥、揉捏、燒窯,一日一日,磨練自己,安定下來,去感受自然世界的美,去享受尋常之物的美,時間久了,這些都悄悄地隨著指尖留在了器物之上,一切都是那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