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紀靜蓉
六十歲生日這一天,泥瓦匠陳旺盛要退休,這是他的人生目標。
城里人六十歲退休,陳旺盛也要六十歲退休。雖然他只是一個泥瓦匠,不是公家人,但他有兩兒兩女,全部受過教育。兒女就是陳旺盛夫妻的退休金,他有權利退休。
陳旺盛兩兒一女都大學畢業,大兒子大女兒在地級市安家,二兒子在縣一中教書。小女兒陳敏上了中專,中專雖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學歷,好歹也比村里那些初中畢業就去打工的女孩子強。比如陳敏就因此找到了縣城最大的超市收銀員的工作,有五險。也就是說,如果她在這里一直干下去,她也會像個公家人一樣有退休金。實在是份正兒八經的好工作,與街邊那些鞋店、燒烤店里打工的人,不可同日而語。
陳旺盛十八歲和老伴兒結婚,十九歲就生下了大兒子陳聰,二十一歲生下了大女兒陳麗。三十二歲時老伴兒上環避孕失敗,又懷孕了。周圍人都在超生,陳旺盛便也順水推舟違反了計劃生育,接著生了二兒子陳輝,交了五千塊錢罰款。鎮里的計生干部給老伴兒做了結扎手術,沒想到三十六歲時老伴兒又懷孕了,原來結扎手術沒做利落。氣得計生干部大罵“你是人還是豬,這么能生?”計生干部把老伴兒帶去醫院流產,一檢查,發現她貧血很嚴重,心臟也有點問題。醫生躊躇了,說什么也不敢動手。陳旺盛帶著老伴兒扭頭就走,計生干部急了,扯住陳旺盛。陳旺盛瞪著血紅的眼睛吼道:“上環失敗,本身就是你們公家的錯。誰要是敢給我老婆做流產,她有一點閃失,我殺他全家!”醫生在一旁和稀泥,說不然回去養養,等血色素上來了再說。這么著,今天拖明天,這月拖下月,陳敏呱呱墜地后,陳旺盛交了五千塊錢罰款,此事不了了之。時代變了,物價膨脹,這罰款還是老價格,也算良心。不過也有可能因為是女兒,可以便宜一點。
村里人笑話陳旺盛,為兒子掏錢還能理解,為女兒不劃算。他心里想你們懂個屁,一兒一女是個好,兩兒兩女,就是兩個好,好上加好。兒子是頂梁柱,女兒是小棉襖,他有兩根頂梁柱、兩件小棉襖,誰有他闊綽?
? 本來陳旺盛確實可以過得闊綽,他手藝好,趕上這幾十年來農村自建房熱,他的活兒多得干不過來。但奇怪的是,家家戶戶都蓋三層小洋樓的時候,陳旺盛在村頭的房還是臊眉耷眼的三間平房,非常礙眼。他的錢都哪兒去了呢?全拿去讓兒女念書了。
? 陳旺盛家,祖上并沒有讀書的傳統。他對教育的重視,大概源于十歲那年,村里來了一幫知青。知青們夜夜聚在油燈下看書,陳旺盛說不清出于什么心理,總是喜歡跑到知青屋里待著,好奇地瞪著這幫文雅秀氣的男男女女,待到睡眼惺忪也舍不得走。他們帶來了許多書,一本本摞在桌上。他膽怯地觸碰著那些書,他上小學二年級了,認得封皮上的字是《包法利夫人》《紅樓夢》。他給他們放哨,大隊書記——知青們管他叫阿狗——特別討厭知青看書,第一嫌費燈油,第二他們早晨起來上工沒精神。阿狗總是趴在窗戶外突然大喊一聲“又看書?給我關燈睡覺!”知青們就打發陳旺盛坐在門外,看阿狗從遠處走過來,就進來報信兒。
知青們在燈下寫信,字娟秀工整地一粒粒排布在信紙上,開頭寫“爸爸”。陳旺盛從來不這樣叫自己的父親,他叫他阿爸。他們有整盒的鳳尾魚罐頭和大塊黃桃罐頭吃,有的人家里捎來金黃的炒肉松,一開盒滿屋肉香。男的有白球鞋,女的有簇新的的確良。陳旺盛懵懂地得出一個結論:再窮的知青,也過得比農村人好。知青的意思就是知識青年,讀書,就能過上好日子。陳旺盛看到,這人間的確有那樣的好日子。那樣的日子里,孩子管父母叫爸爸、媽媽,父母不打孩子,孩子們只管坐在書桌前讀書,腿上沒泥,腳下有鞋,桌角會擺上各種好的吃食,供他們讀累了補充營養。
? 可是陳旺盛自己不是讀書的料,村里的學校后來停課鬧革命,上學一事不了了之。等到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時,陳旺盛已經和老伴兒訂婚了。高考這種事對于許多知青來說都遙不可及,對于泥瓦匠學徒陳旺盛來說,更像是夢中的桃花源了。
讀書就是靠近桃花源的擺渡船,幾個兒女像是捕捉到陳旺盛心中的執念般,書都讀得很好。陳旺盛便一心一意掙錢,供他們一個個上縣一中去讀書。村里的三四層小洋樓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時候,陳旺盛的房矮小寒磣,或者說不動聲色。村里人開始先是疑惑,為陳家三個孩子在縣一中讀書這個名聲所震懾,覺得陳旺盛在下一盤大棋,到時陳家不定怎么個富貴法。待到見他大兒子大女兒市里上班,二兒子省師大讀書,小女兒市里讀中專,陳家也沒有起高樓,只是把三間平房粉刷了一下,裝了個鋁合金門,村里人終于看透陳旺盛了。老傻子陳老根吼了一句,直指真相:“一家子讀書讀傻了!”
村里人大悟。這世間所有的事,歸根結底都得能掙錢不是?大學生又怎么樣?大學生也沒見他們給自己的爹買輛車開開,把樓蓋起來呀。蓋樓,蓋四層高、外墻貼瓷磚、棗紅色烤漆對開大鐵門的小洋樓,是陳家村的成人禮——不,是全中國隨便一個村的成人禮。任何一個人,哪怕他像陳旺盛活到這個年紀了,只要沒有蓋樓,他就沒有成人。連老傻子陳老根都在撿建筑垃圾,一心一意想壘出個三層樓來,他陳旺盛還配叫個人?在宅基地上蓋房,是你對生養你的這方熱土的終極認可,是要把子孫后代的命運與之捆綁的一錘定音。你不蓋房,要么就是無能,要么就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無情。不管是無能還是無情,總之不是人。
沒成人的陳旺盛也并不自卑,還是腰板挺直,提著那個裝著大鏟、刨錛、線墜、卷尺的大黑包進進出出、忙忙碌碌。一家子都是讀書人,讓他行為舉止也變得秀氣。不像一般的泥瓦匠那樣胡亂套件破衣爛衫,一身泥,蓬頭垢面,陳旺盛頭發理成短短的寸頭,干活的工裝上身是件灰白色夾克,下身是條寬大的牛仔褲,看著居然有點瀟灑勁兒。休息時,主家敬上一支煙,端上一杯茶,言過其實地夸他,或者說揶揄:“你是不是攢老多金條了,都埋地里了吧?”他徐徐吐出一口煙,笑道:“沒錯,等開春兒,它們就從地底下長出來,我就提著蛇皮袋去一條條摘下來,這就叫發財樹。”大家笑了起來,說不清是嘲笑還是敬佩。陳旺盛也笑著,眼神穿過煙霧,越過這一群鄉親,望向遠方,那神情說不出的淡漠。你可以看出他根本沒有和他們活在同一個當下,他的思緒早已不知飛到哪個闊大的地方了。大家笑容漸淡,訕訕離開,心中又狐疑地覺得,陳旺盛有可能真的在下一盤大棋。
陳旺盛一塊塊砌著磚,心里想,這些人,蓋五十萬的樓,要負債四十萬。磚頭是賒的,門窗是賒的,水泥沙子……除了工錢,幾乎全是賒賬。他們在干什么?在這種污水遍地、生活垃圾亂堆、小賣部充斥著“康帥傅”“六個核桃”“粵力奧”等山寨品的鄉村,他們一心一意做著天長地久的打算,用巨債把自己永遠埋葬在這里?太蠢了。
樓一天天長高,陽光下陳旺盛瞇著眼睛打量著它。別人以為他在欣賞自己的勞動成果,其實他是想:未來三十年內,這樣的樓全部要炸掉。因為沒有年輕人會回來住。
這是大兒子陳聰告訴他的。
陳旺盛嘴角泛起一絲笑容,他就是不想在這里住,才不蓋樓的。六十歲那一年,他會退休,去城里定居,像個城里人一樣。
六十歲生日過后,陳旺盛把發黑的鋁合金門一鎖,帶著老伴兒去了市里。一起帶去的,還有一張三十萬的存折。他這輩子的積蓄加上把父親留給他的二十畝果園賣了二十萬,居然有這么大一筆錢。陳旺盛揣著存折,像揣著顆定心丸那么踏實。此行他有件大事,就是在城里買房。
這三十萬他還要留十萬給二兒子當彩禮,所以陳旺盛是來與大兒子商量,看能不能給他二十萬,在本小區里置換個大房子,老夫妻和他們一起住。大兒子這兩年一直想換個大房,他兩口子都是領死工資的公務員,這筆錢對他們來說可謂雪中送炭。
在陳聰的那套兩居室里,飯后,陳旺盛和陳聰夫妻商量此事。他很坦蕩,把存折往桌上一擺。本地風俗,大兒子負責給父母養老。且陳旺盛并不是雙手空空,拿出父親的威嚴來壓制陳聰的,所以他覺得不算冒犯。誰得財產,誰養老,這公平合理。
陳聰夫妻面面相覷。陳聰從老婆的眼神中感受到一股冰冷,心里暗暗叫苦。多年前他的確和父親隨口這么一說,當時父親說要在縣城買個房養老,陳聰不以為然,說還不如來市里買呢。未來縣城這一類區域人口會慢慢萎縮,因為年輕人要么上省城,要么上市里,沒有年輕人的地方就沒有希望。他當年一腔熱血,滿心要孝敬父母,的確想過換套大房和他們同住。父母是這一代老人里無可挑剔的典范,通情達理,眼光長遠。在村里人早早打發兒女去打工掙錢的時候,他們堅定地支持兒女念書。想到操勞一輩子的老父母在公園散步、打太極拳,像城里的退休老人一樣,陳聰就喜悅到心里發顫,眼睛發熱。但為何今日這一幕即將成真時,他只感到沉重甚至輕微的厭惡呢?這幾年,到底發生了什么?
七歲的女兒蹦跳著出來,拿起桌上的存折好奇地看著,問這是什么。老伴兒摟著孫女,要去親孫女白嫩的臉。孫女往后微微仰著,躲過親吻。她從小是姥姥帶大的,和奶奶并不親近。老伴兒說這是錢,給寶貝的錢。孫女數著那上面數字后的零,驚奇地說:“五個零,這么多錢?”
看著陳聰閃爍的眼神,陳旺盛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來之前他不是沒有做過被拒絕的心理準備。現在年輕人不愿意和老人一起住,他知道。但他抱了點僥幸,還想試一試。陳聰是他最愛的長子,背負著他全部的希望,是他“讀書改變命運”的頭一個試驗品。在城里人都很少請補習老師的年代,陳旺盛花了很多錢,給當年讀高中的陳聰請了幾門主課的補習老師到家里來給他補課。他如此苦心栽培,大兒子才考上了全國重點大學的中文系,又讀了研究生,有了人人羨慕的鐵飯碗。雖然工資不高,但社會地位高,而且工作非常清閑,福利也好。是,好的父母不該跟兒女算賬。但這筆賬,好的兒女心中難道不該心里有數?
陳聰看著女兒,有點悟到自己為什么對于和父母同住沒那么熱心,因為他有自己的家庭了。他當年沒成家,遠未明白,對于一個成年人而言,人生重心不是父母,而是自己的家庭。他當年許下諾言,要給父母盡孝,膝前承歡,親嘗湯藥。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想法漸漸消失了。女兒在他心中,一天比一天重要起來。這不是他的錯,人類一代代都是這樣過來的。但為何他如此心虛?也許他錯了?陳聰求饒似的看著老婆,要她原諒自己當年浮夸的孝心,要她說句話,好把自己從這尷尬中解救出來。
陳聰老婆說:“今年房價漲得厲害,想置換恐怕沒那么容易。”
陳聰如釋重負,道:“對對,一平米漲了一千錢呢。”
陳旺盛不動聲色:“你是怕錢不夠?不行的話,我把家里那套房賣了。咱村陳志國一直想買塊宅基地,我估計賣個二十萬沒問題。”
陳聰躊躇道:“那也行。”
陳聰老婆道:“現在土地值錢,賣一塊少一塊。那是祖宅,賣了太可惜了。”
陳聰又立刻道:“說得也是。”
陳旺盛道:“有什么可惜的?你們四個都不可能回去住了,我也不想在村里住。”
陳聰老婆道:“為什么呢?我表姨就在村里起了四層樓,山清水秀的,房子又大。我都想老了回農村租個樓住呢。”
陳旺盛笑了兩聲,不知是敷衍的附和,還是冷笑的反駁。屋里一時沉寂。
這些年,陳聰回去時,總把家鄉說得一無是處。他嫌棄村里的垃圾處理太原始,垃圾點就是電線桿子,村民都把垃圾堆在這里,蠅蟲亂飛,像什么話?他鄙夷村里自建房可怕的審美:有的像座廟,屋頂聳著寶塔尖;有的模仿歐式建筑,門前兩根羅馬柱不倫不類;有的是座山寨皇宮,屋脊盤著龍,飛檐刷成浮夸的金色。大家一味朝錢看,人心非常浮躁。反映在審美上,就是這類膚淺、惡俗的趣味大行其道……
陳聰叉著雙腿,站在村后的山上,俯視著陳家村,痛心疾首,像是看到自己不堪的前世一般。他居然是這個亂糟糟的小村子走出來的?幸好走出來了。他指指點點,口若懸河,斷言中國樓市最大的房地產泡沫就是這些形狀各異的自建房。未來三十年內,這些樓全部要炸掉,因為沒有年輕人會回來住。
“沉沒成本……價值觀……凋敝……”陳聰正慷慨激昂,一扭頭,陳老根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他身邊,腿邊靠著一個裝得滿滿的蛇皮袋,不由得嚇了一大跳。陳老根半瘋癲半清醒,終年穿一件辨不清本色的厚夾克,無父母無手足,只有一個住在縣城的表妹。陳聰有記憶起,陳老根就這么老了,那年他三十五歲了,陳老根還那么老。仿佛因為沒有參與人世間的柴米油鹽婚喪嫁娶,新陳代謝的規則對他也就失去了作用,歲月啃不動他污硬如老樹皮一樣的面孔。
陳老根道:“四眼仔回來了?”
陳聰不想和他多說話,嗯了一聲。
陳旺盛問:“又去哪里撿這么多磚頭?”
陳老根炫寶似的打開袋子,里面是大小不一的各種紅磚頭、黃土磚、煤渣磚,甚至還有一些瓷磚碎片。他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撿這種垃圾,在自己那間破房的旁邊“蓋房”。所謂蓋,其實就是按他自己想象的,把廢磚用水泥砌在一起,圍成一個四邊形。陳旺盛給別人蓋房時,陳老根總是認真蹲在一旁學習,走的時候會順走別人一小塑料袋水泥,有時直接揣幾把在衣服口袋里。沒人和這老傻子較勁,較不起那個勁兒來。他砌的四邊形居然漸漸成形,遠遠看,就是個沒有屋頂的房。
有天,村委會派了個挖掘機把它推平了。陳老根撿垃圾回來時,看到原址一堆廢墟,兩眼發直地跑到村委會。村主任說你沒有申請宅基地蓋房,而且自己亂蓋,準會出事。陳老根跳到村委會的桌上,抄起手邊的東西一通亂砸,把屋里所有東西砸了個稀巴爛,村主任頭上挨了一煙灰缸。他是個家徒四壁的傻子,能怎么辦?以后村主任見了陳老根繞道走。他后來又把“房”蓋起來了,村主任說不管了,此事不了了之。陳老根的“房”以每年幾十厘米的速度,歪七扭八地漸漸增高,成為村里一景。
陳老根問陳聰:“回來蓋房?”
陳聰說:“不是。”
陳老根抓起蛇皮袋背到背上,冷笑了一聲:“讀書讀傻了。”
陳聰看著老傻子佝僂的背影,微微驚恐地搖了搖頭。不知是否定這個人,還是否定陳家村這不堪的一切。陳旺盛崇拜地看著兒子,自己當然不含在兒子否定的一切那里面。兒子將來要帶他走,遠離粗鄙,融進文明,所以才會把他引為同道,控訴著這不堪的一切。
大兒子剛考上研究生第一年放言:“爸,等我有錢了給你和我媽在市里買一套房養老。”
剛畢業時他的諾言更大了:“等我有錢了,買套別墅,咱們住一起。”
陳旺盛的夢想就這樣,被大兒子鼓動得越來越大,像只一直在充氣的氫氣球似的越來越大,輕飄飄的,就快飛上天了。幸好他六十歲了,有足夠的人生經驗去察言觀色,分辨真偽。
陳旺盛說:“不然你看這樣,如果我能湊四十萬,夠不夠在你們小區買個小房,一碗湯的距離?”
陳聰曾說過,現在有很多人,在同小區買房給父母住。這叫一碗湯的距離,既能照顧父母,又避免住在一起產生摩擦,當時這話就在陳旺盛的心中生根發芽了。他斷不能接受老夫妻倆獨自在村里養老,兒女行程漸稀感情漸淡,直到最后有一天只剩下電話。隨著年歲漸暮,陳旺盛明白了,與其說自己對城市有執念,不如說是對能和孩子在一起有執念。誰叫他搬磚架梯,把子女一個個送遠飛高呢?
買房的錢陳旺盛自己去籌措,只求能住離兒子近一點,有個照應。再說了,大女兒陳麗的房就在不遠處的另一個小區,平常她來探望他們也方便。其實陳旺盛一開始的想法就是這樣,村里與子女同住養老的老人日子過得有多雞飛狗跳,他不是不知道。只不過他還是想試一試,看看大兒子是否真的經不起試探。大兒子果然如此,他有點失落,但也很快調整了心情。
他見這話一出,陳聰夫妻倆松了口氣。他也松了口氣,眼角余光見到老伴兒瞪了他一眼。他明白老伴兒的意思,是責怪他為何多此一舉,讓大家不愉快。
陳聰老婆說:“要不先睡覺吧,明天再說。買房是大事,急不得。”
第二天,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老夫妻倆在小區溜達。這是個有年頭的小區了,樟樹、梧桐等綠化樹已長得十分高大,草坪的綠草長勢非常旺盛,冬青叢綠得發烏,結著珊瑚珠子一樣的紅果子。陳旺盛去看過縣城的房,那里的商品房市場發展年頭短,可選房源少。要么就是各單位的公房,破舊無電梯,要么就是剛起的樓盤,一水兒簇新生硬,還沒來得及孕育出市里這種小區的成熟柔和的氣韻。陳旺盛喜歡老小區,一個外來者可以借由它悠久的歷史,直接與此城無縫接駁。它的煙火氣將抹去新移民身上的拘謹,使他們迅速融入人群。
找了半天,在小區附近沒有找到房產中介的店面,也不可能挨家挨戶去問去。中午他們在小區門口的面條店吃面,店主說現在都是上網看房源,這樣最全。等陳聰下班回家,陳旺盛要他一起上網挑房。父子倆頭湊著頭搜索著本小區房源,沒有找到他們想象中四五十平米、總價四五十萬的理想房源,最小也要八十來平。
陳聰說:“不一定非要我們小區吧?別的小區也可以。”
陳旺盛失望道:“那還怎么一碗湯的距離?”
陳聰笑道:“那就是個比喻,還真以為我們會端著一碗湯去看你們嗎?”
陳聰說著,手無意識地轉著鼠標的滑輪,頁面下拉,一套房眏入眼簾。
陳旺盛說:“停,這一套為什么只要二十萬?”
陳聰的手停下來,點開那套房,那是個一居室,才二十平。
陳旺盛道:“這套就不錯。”
陳聰老婆湊近一看,道:“這個在一樓,臨著路,一看就是個車庫改的,又潮濕又吵,不好。”
老伴兒驚奇:“車庫還能改成住人的房?”
陳聰老婆道:“能,這兩年房子漲價,有的人把車庫改成個一居室,租的人居然還不少。因為旁邊挨著醫院嘛。但那都是短租,畢竟不是正經房子。”
陳旺盛果斷道:“去看看。”
中介帶四人看房。這房位于小區把角,旁邊的確挨著馬路,不過隔著一排冬青叢,還有圍墻,倒不是太吵。房只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廳,廚房和廁所都有。中介熱情介紹,這個廳可以用屏風做隔斷,外面就是小客廳,里面放張雙人床。你老兩口住,再經濟實惠不過了,還能跟兒子一碗湯的距離哈哈哈。
陳旺盛發現,這個“一碗湯的距離”挺流行。看來老家伙們都有共識,這才是與子女最佳的距離。他在腦海里勾勒著這個房的裝修,屋角可以擺下一張床,緊貼著墻打一組柜子,他和老伴兒一年四季的衣服、被子、雜物都能放下……他在屋里踱著步,心情很復雜。城里連輛車都比村里人金貴,給車住的地方都要二十萬,村里蓋個兩層樓,一家子都住上了,也無非這個價。
陳旺盛正琢磨,中介拉他到廚房,獻寶似的推開廚房左側的門,原來那里有一扇小門。推開后,他驚喜地發現那居然是個四五平米見方的迷你院子。墻根種了棵綠油油的南瓜,長勢非常好,蒲扇大小的南瓜葉幾乎把地面全覆蓋了,兩顆拳頭大小的嫩南瓜躺在葉片間。前任房主進城了,順便把他心中的鄉村也帶來了。可是在城里種菜,這一行為也變得不再土氣,而是田園風情。這樣其實更合陳旺盛的意,要和農村如此決絕地告別,他也舍不得。
中介道:“一樓的確比其他樓層要潮。但是出入方便,而且你白得了個小院子。種點花種點菜,這兒支個太陽傘、支張桌子,天氣好時出來喝茶,相當于又白得了個客廳。”
陳旺盛走了幾步,默默算著這院子的大小。中介又遙遙一指,說,那個墻角有個小門,走出去左邊就是市中心公園,右邊是醫院,養老再合適不過了。這句話直擊陳旺盛的心,他最喜歡的就是城市的公園和醫院了。有次他和老婆站在公園外的鐵柵欄,看著里面的老人們在大榕樹底下的廣場上跳舞,腳底下的紅色方磚塊塊潔凈如洗,羨慕得眼睛都直了。當然醫院更重要,人老了,必須住得挨醫院近。公園撫慰心靈,醫院呵護肉體。靈肉都妥當了,晚年才能安逸。
陳聰老婆站在身后,靜靜聽著他們說,這時插嘴道:“爸,你的醫療保險是新農合吧?新農合只能在縣醫院看病,到市里可報不了銷。”
陳旺盛一愣,道:“你三叔得癌癥,前年到市里化療,不是也報銷了?”
陳聰老婆解釋:“縣里治不了,開了轉診單之后,在市醫院的費用才能報。而且在市里看病,報銷比例比在縣里低。”
中介說:“這倒是,你可以去試試看把醫保遷過來,我記得有投靠子女這么一個規定。”
陳聰老婆道:“投靠子女僅限于獨生子,他家有兄弟姐妹四個。”
陳旺盛不說話了,這個問題他倒沒想過。他身體一向很好,老伴兒身體弱了些,但也沒大毛病。再說了,他有四個兒女,難道這些事情都需要他樣樣親自操心嗎?都操心遍了,他還要兒女做什么?他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陳聰見陳旺盛眼巴巴地看著他,連忙東張西望,走到兩顆南瓜面前,說:“居然還結了兩只瓜,真有意思嘿嘿嘿。”
陳聰老婆說:“買房,落戶,都是大事。我覺得這個事也別光讓我們做主了,聽聽陳麗的意見吧。”
所有人都說陳麗是個清楚利落之人。她打小就非常懂事,做事有條不紊,連表情都管理得很好。她吃過飯的桌面,一滴湯也不會灑,碗里一粒米飯也不會剩。她用過的課本,每一本都平整如新,用過的田格本板板正正,不像別的小孩子那樣邊角打卷兒。她靠助學貸款和獎學金上完大學,打三份工,剛好夠她每頓飯添一罐牛奶,一周吃一次小炒改善生活。她這種生活習慣,四年來從不間斷。
上班領到薪水的第一個月,陳麗開始給父母打錢。她在網上查到本縣人均年收入,除以四,算出自己該給父母的那一份錢,一分不差地寄給他們。一開始每個月寄兩百,隨著物價上漲五十五十地加,最后定格在五百這個數。另外,每一年她會給父母各買一件衣服和一雙鞋子,單品的價格不超過三百;每兩年給他們添一件家用電器,價格不超過一千元。如果超過,她會問其他的手足要,說大家平攤,這一點讓他們非常討厭。畢竟大家盡孝各有節奏,她為啥總來帶節奏?
陳聰私底下跟老婆說,他懷疑這個妹妹可能得了某種極其罕見的阿斯伯格綜合征,刻板得像被混進了機器人基因的人類。有一年,陳麗給他打電話,要求他平攤九百八十五塊錢,給父母換臺壁掛超薄電視,他怒吼了一聲,不就幾千塊錢嗎?我出了。陳麗也沒生氣,掛了電話。當然最后陳聰由于工作太忙,也沒顧得上這件事。害得陳旺盛和老伴兒在半年的時間里一直看嚴重偏色的《新聞聯播》和《星光大道》,最后不得不自己掏錢買了臺電視。
陳麗是個大孝女,村里無人不知。這么多年來陳旺盛收到的匯款單(后來是網銀轉賬的手機短信),身上穿的夾克,腳下蹬的鞋,用的洗衣機、電飯鍋,每一天都在用力吶喊著陳麗的孝順,同時控訴著其他子女對老父母的漠視。這其中,大哥陳聰和弟弟陳輝最有意見,覺得她心機非常深。一個月五百,月月寄,為什么不一次性寄六千?還不是想讓這種小恩小惠細水長流,給自己打廣告?衣物鞋子什么的尤其可憎,一點小甜頭哄得老兩口眉開眼笑。她自己一件毛衣就上千塊,舍得用同樣的標準,狠狠買一件萬把塊錢的皮大衣給老媽穿,那才叫有心,不是嗎?
陳旺盛夫妻對陳麗一開始是滿意的。但他們慢慢發現,如果他們突然有超過陳麗規劃的需求,在陳麗那里是要不到錢的。比如有次陳旺盛的摩托車壞了,要換一臺。他跟陳麗要三千塊錢,陳麗說今年我已經給你買了個八百塊錢的電飯鍋,所以我只能給你兩百塊錢。陳麗在一家外資企業當財務,工資不菲。老公家里做建材生意,年入多少不知道,總之她是四個子女里過得最好的一個,這個錢論理對她來說是毛毛雨。當然,陳旺盛論理來說也不應該再跟大女兒伸手。但從大女兒這里要不到錢,從其他子女手里更要不到了。陳旺盛只好取出自己的錢,買了輛摩托車。他有點悵然。陳麗看上去是件標準的小棉襖,如果能夠有求必應、甚至不求也應就好了。女兒和父母計較的每一個細節,都會在父母心中刻下深深的傷痕,不是嗎?
陳麗看了那個車庫一居,問父親是不是要買?陳旺盛說是,陳麗便也不再說話。大家看向陳聰,陳聰急了,把陳麗拉開,低聲說:“讓咱爸住車庫,在一個小區進進出出的,你讓別人怎么看?”
陳麗道:“那你就給他買個大房。”
陳聰冷笑道:“說得容易,錢呢?”
陳麗道:“我能出兩萬五。”她的意思是四個人,一共十萬,可以換個稍微大一點的。
陳聰嘆氣:“你覺得陳輝那個摳門貨,和陳敏那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光蛋,能拿出兩萬五嗎?”
陳麗道:“這是他們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
陳旺盛在一旁見他們嘀嘀咕咕的,心里不快,高聲道:“這房我買了,不用再說了。”
陳麗對陳聰道:“你還有什么問題?”
陳聰抓耳撓腮,抬頭看去,中介殷勤期盼,母親幽怨,父親生氣,每一種表情都讓他倍感壓力。可惜老婆去上班了,她說不能這樣一天一天地耗下去,你們自己先商量,回來告訴我結果,我再說同意不同意。老婆不在,他和這么大的難題短兵相接,簡直要了命了。
陳麗說你先想想,我帶他們去吃飯。她帶著父母走向停在小區外的一輛嶄新的藍色寶馬,車身在夕陽下發著耀眼的光芒,晃得陳旺盛瞇縫了下眼睛。上了車,他發現這車內空間很大,真皮座椅緊實有彈性,液晶顯示屏锃亮,一切都透著豪橫的氣息。他不勝艷羨,問換車了呀?這車多少錢?陳麗說八十萬。她說這個數字時,既不炫耀,也不躲閃,口氣非常平靜。陳旺盛手指撫著真皮的紋理,他們現在相當于坐在一套移動的八十平房子里呀。
三人在一家港式茶餐廳吃飯,陳麗點了母親最愛的燒乳鴿,父親最愛的蒜焗生腸。看著他們低頭大口大口吃得香,陳麗的表情閃過一瞬間的柔和。陳旺盛點了瓶啤酒,就著焗得焦黃的大蒜,一口酒,一粒蒜,喝得慢慢臉泛紅。
他說:“麗,爸媽在你小區附近買個房可好?一碗湯的距離。”
陳麗說:“我們要搬到省城去了,我老公生意重心轉到那里了,再一個也是為了小偉上學,畢竟省里的教學質量更好。”小偉是她十一歲的兒子。
老夫妻愣了,互視了一下。
陳旺盛老伴兒說:“什么時候走?”
陳麗道:“最晚不超過明年。”
陳旺盛問:“那你工作怎么辦?”
陳麗道:“再找唄,實在不行和我老公一起做生意也行。”
陳旺盛笑了一聲:“你們為了孩子,倒真是舍得。”
陳麗道:“誰家不這樣?”
陳旺盛道:“是啊,父母心中永遠有孩子。不過孩子心中有沒有父母,就說不好了。”
陳麗沒搭茬。三人吃完,陳麗問父母要不要去商場買衣服。陳旺盛說不用了,今年你已經給買過了。陳麗說給我媽買過,給你的還沒買呢。陳旺盛硬邦邦說不用。
回到陳聰家,他們已經吃過飯了。大家坐在沙發上,一時無話。陳旺盛看著分坐一頭的陳聰陳麗,越看越覺得納悶。這對兄妹家離得不遠,但平時基本不來往。一般大姑看到花朵般的小侄女,不是都會摟一摟、親一親,給抓兩把瓜子、剝只橘子嗎?可陳麗和陳聰的女兒之間幾乎沒有什么肢體互動,就像陌生人一般。他痛心地回溯著自己對子女們小時候的教育,自忖沒出什么差錯呀,也教導他們血濃于水,養育之恩,為什么他們之間如此的疏離?陳旺盛寧可他們罵出不堪入耳的臟話甚至打一架,也不要這種客客氣氣的冷漠。他自己和幾個兄弟姐妹之間的關系就非常密切,愛恨情仇都帶著濃烈的力道。他們都在一個村,經常不打招呼就去對方家,趕上飯點兒也就吃了,晚上沒事也會去串門。哪怕撕破臉地上打滾,第二天再摟在一起哭成一團——那才是親人啊。
陳聰老婆問房到底看得怎么樣了,陳聰說,不理想,太小了,不然再找吧,不然上陳麗小區附近看看吧。陳麗一言不發,自顧自喝著茶。陳聰老婆笑著說陳麗那個樓盤是本市的富人區,房子最小也要一百五十平,誰買得起呀?陳旺盛說買得起也不買,人家馬上就要搬到省城去了。陳聰夫妻都不知道這個事兒,聽完后都很驚訝。
陳旺盛突然想起一件事,陳麗夫妻搬到省城,她老公可是獨子,那公婆怎么辦?陳麗說,什么怎么辦?他們才六十來歲,身體健康,不見得現在就要養老。何況市里有房,老兩口都有退休金,正常過日子唄。
“再過些年他們老得需要人照顧了怎么辦?為什么不一起帶走?”陳旺盛問。
陳麗道:“你要我在孩子升學和家庭事業沖刺最關鍵的時候,把一對老人時刻帶在身邊?”
“你的意思是丟下不管?”
陳麗道:“需要我管什么?花錢請個保姆照顧他們不就行了?”
錢,錢,錢!陳旺盛突然爆發了:“錢能解決問題嗎?你有錢了不起嗎?”
陳麗的瞳孔收縮了一下,這代表她怒了。但她的表情連一絲變化也沒有,站起身道:“我回去了。”
她的背影看著如此可惡,陳旺盛吼道:“早知道就不該讓你們讀書!”
陳麗聽到這一句,回過頭,似笑非笑:“所以你們當初培養我們讀書,到底是為什么?”
門砰的一聲關上,陳麗走了,屋里陷入難堪的沉寂中。陳麗和父母暗戳戳對峙時,陳聰感到安全。雖然他知道,父親的每一句話也是說給他聽的,但陳麗就是擋在父母控訴前的屏障。陳麗一走,陳聰立刻覺得自己暴露在危險面前,上膛的槍又朝他近了一步。正在這時,陳聰老婆拉起女兒,要她一起去洗澡。客廳只剩他一人了,陳聰慌張得像被槍抵著額頭,簡直不知道如何排布臉上的表情了。這一刻他恨老婆不仗義。天底下再不恩愛的夫妻,也知道在這個時候唱雙簧。讓一個享受了家庭最多資源的長子向父母養老的請求說出“不”,這是要天打雷劈的。但兒媳婦卻有權拒絕,雷劈下來時,多少會躊躇一番。這樣他就可以把冷血的不孝,解釋為掙扎在老婆與父母之間左右為難的無奈。這樣的無奈,天底下的人都能理解,不是嗎?幾千年來,人們都是這樣唱雙簧的。讓他唱獨角戲,他唱不來呀!
打來城里就一直沒怎么說話的陳旺盛老伴兒終于開口了:“房不買了。回家吧。”
父子倆一怔。陳旺盛道:“回家,回哪個家?兒女在哪里,哪里就是父母的家。”
老伴兒臉色凄惶又憤怒,為陳旺盛一再碰軟釘子而不自知,為他自不量力去試探某些東西。她堅定地重復:“我想回家。你要在這里買房,你自己住。”
陳旺盛也堅定道:“那我就自己住。錢不夠,我賣老宅,你有地方去你就去。總之我說什么都要在城里買房。”
陳旺盛滿心郁憤躺在書房的床上,雙手枕頭。兒子的房位于十五樓,從他的視線望出去,每個窗口都亮著燈,璀璨如滿天星光。小區外的路上,小汽車川流不息。再遠一點,是城市中心廣場。音樂噴泉隨著音樂節奏噴出時高時低的水柱,水花倒映著五彩斑斕的夜燈,畫出一道道曼妙的曲線。這和站在陳家村的山上望過去的風景能一樣?這么好的地方,沒他的份兒?
這些年,市下屬八個縣的有錢人都跑到這里買房。城市就像抽水機一樣,把人精都抽到這里。再等而次之的,就被縣城這臺功率小一點的抽水機抽走,單把一些鰥寡孤獨、老弱病殘和一些活計在村里留下。比如種大棚蔬菜的陳志國一家子,比如泥瓦匠的他,比如陳老根——陳旺盛悚然。他怎么能和他一樣?
陳麗問當初為什么培養他們讀書。他就想讓子女擺渡他和老伴兒到城市這座桃花源,這個動機很見不得人嗎?這不是天經地義嗎?居然問得出口!陳旺盛在床上捶了一下。陳志國親大哥,生了五個兒子,都沒正經上學。大兒子做水果生意掙了錢,十年前就在市里買房,把父母接走了。陳老根表妹也和開理發店的女兒一起在縣城買了房,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中山廣場跳舞。怎么陳麗陳聰這幫讀書人反而不如沒讀過書的人明理呢?難道他培養他們讀書,竟是錯的?
在縣一中的教師宿舍里,陳輝瞪著父母,從牙縫擠出兩個字:“自私。”
陳旺盛道:“怎么自私了?”
陳輝咬牙道:“我就沒聽說過兒子還沒結婚,當爹的先給自己買套房的。”他像是被父親的自私驚呆了一樣,氣得臉色發白,手神經質地攥成拳,又張開。
陳旺盛說:“十萬塊錢彩禮,我準備好了。林梓寒家不就要十萬塊錢彩禮嗎?”
說到陳輝談的這個對象林梓寒,陳旺盛也是一肚子意見。陳聰的老婆是他大學同學,當年結婚早,兩人都是大學生,也不興彩禮這個玩意兒。陳輝結婚到買房,陳旺盛只掏了三萬塊錢,房是陳輝和老婆自己買的。沒想到輪到這個二十八歲的二兒子結婚,物價一路上漲,民風一路下滑,女方居然索要十萬塊錢彩禮。
彩禮這個東西,不是農村人才要嗎?林梓寒家是縣城的,本科畢業,在縣文化旅游局上班,父母都是老師。書香門第怎么還能要彩禮呢?書都讀到屁眼兒里去了吧?陳旺盛突然又大悟,大兒子肯定是使了借刀殺人、調虎離山之計,見自己執意要在城里買房,嚇壞了,趕緊給二兒子打了電話,通風報信,所以陳輝才十萬火急地叫他回來商量結婚的事。
陳旺盛沒猜錯。陳旺盛在客廳對著陳聰大吼“兒女在哪里,哪里就是父母的家”時,陳聰老婆正在洗澡間給女兒洗澡。水聲嘩嘩,但每個字都被她豎起來的耳朵收了起來。她看出丈夫也不想和父母一碗湯的距離,公婆沒有退休金,又沒有城鎮醫保,雖說有四個子女,但誰離得近,誰承擔主要養老責任,這是常識。可是丈夫想讓她背鍋,她才不上這個當呢。兒子永遠不會錯,錯的都是兒媳婦,這個道理她早就知道了。因此她及時懸崖勒馬,冷眼旁觀。
晚上睡覺時,陳聰唉聲嘆氣。老婆一直沒說話,側臥著,把脊背給他。他想起他瀟灑的生活——周一到周五下了班吃過飯就可以看美劇或者打球,周六周日帶孩子逛公園看電影吃遍各家館子,長假全國玩——可能都要泡湯了,不由得長嘆一聲。父母在跟前,就像心里有塊石頭一樣,既擔了責任,也拒絕不了他們把手伸進他的生活里。
陳聰摟住老婆:“怎么說服我爸呢?他真要買那個車庫,那也是他的自由啊。”
她沉默得像睡著了。
陳聰道:“我寧可一個月給他一千塊錢生活費,也不要他住在我身邊。”
她一下被這句話驚醒了。
陳聰試探:“不然咱們跟他說,讓他回去,一個月給他一千塊錢,踏踏實實在村里養老。”
她恨他太笨,翻過來身,到底還是支了招:“兒女在哪里,哪里就是父母的家——你爸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嗎?”
他琢磨著這個話。她索性坐起身來:“你給你弟弟打個電話,就說你爸帶著三十萬來市里買房,和他打個招呼。其他的話一個字也別說。”
他大悟,不由得眉開眼笑:“老婆,還是你厲害。”
她冷哼一聲:“我什么都沒說,你要怎么理解是你的事。”
此刻,陳旺盛看著陳輝,知道自己猜對了。其實最早,他的打算就是在縣城買房。不過后來被陳聰慫恿得膨脹了,居然敢做去市里買房的夢。現在夢的規模接了地氣,他不得不就著它畫圖。
四個子女里,陳旺盛最怵的就是這個二兒子。陳聰嘴甜;陳麗刻板但好歹定期給錢打電話;小女兒陳敏沒有什么存在感,不付出,可也不索取。只有這個二兒子,永遠管他要錢,一邊要錢一邊陰陽怪氣。讀大學的時候,他怨生活費太少,連談戀愛都沒有資格。又不去勤工儉學,說耽誤學業。大三,學校有到美國交換的名額,陳輝狂熱奔走著。但陳旺盛根本拿不出他去美國的費用,此事最終不了了之。這事讓陳輝著實怨恨了父親一陣子。畢業后,他自己報考了本縣一中的老師招考。這是好事,但他幽幽說是因為在省城買不起房才不得不回鄉的,他們這種起點的人哪有什么詩意和遠方?工作后開始談對象,他嘆氣,窮人哪配談愛情?畢竟好看的皮囊、有趣的靈魂統統要天價彩禮。這種話陳旺盛再不懂,也聽得出他是在嫌棄父母窮,不能在工作和婚姻方面幫上他忙。自己養的孩子不能說什么,他只好怪老伴兒把二兒子給寵壞了。
每次陳輝回家,都管他要錢。一會兒說交了女朋友,工資不夠花;一會兒說打算買輛車,現在沒輛車連女朋友都交不到,所有的借口全部與戀愛成家有關。兒子沒成家,是父母的心病,仿佛對不起他似的。所以這個借口就像尚方寶劍一樣,一抽出來,陳旺盛就腿軟,只能一筆筆或多或少地給他錢。等到陳輝終于談定林梓寒時,他說要十萬塊錢彩禮。這個錢是陳旺盛全部的積蓄,當時還沒有賣那二十畝橘園,他不由得后脖頸一涼,懷疑老伴兒是間諜。
此刻陳輝道:“聽說你能湊出四十萬?正好,我打算買房。沒房怎么結婚?”
陳旺盛想,間諜太多了,二兒子這是打他全部身家的主意呢。
陳旺盛道:“你不是說打算等教師新村的經濟適用房嗎?”當年陳輝說過,縣一中正在蓋經濟適用房,一平米才一千五百塊錢。聽完后陳旺盛當時就松了一口氣。給兒子準備婚房是天底下父母的噩夢,像上刑場那樣可怕。謝天謝地,二兒子給他判了個緩刑。
陳輝說,經濟適用房一期名單上周發布了,他以兩分之差,被安排到了二期。一大堆三四十歲的老教師都殺紅了眼,誰叫他年輕呢?二期的房要五年以后才能建成,因為現在地皮的手續都還沒走完。五年?林梓寒早就嫁作他人婦,說不定孩子都生出來了。這年頭哪個女人愿意和男人裸婚?
陳輝道:“這樣,老宅賣二十萬,加上你現有的三十萬,一共五十萬。給梓寒家十萬彩禮,剩四十萬,正好買套一百平的三居。我手里有十萬,拿來裝修。梓寒家陪嫁十萬,正好買家具家電。齊活。”他的手指頭在宿舍里那張三合板的書桌上一條條畫著道道,把父親的全部身家一筆筆安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陳旺盛和老伴兒互視了一眼。老伴兒囁嚅著:“賣了老宅,我們住哪兒?”
陳輝爽快道:“媽,你怎么這么傻?當然是和我們住在一起了。五年后,我們買了單位的經濟適用房再搬出去。你們還住這房,和我們一碗湯的距離,多好。”
老伴兒露出欣慰的笑容,陳旺盛只好跟著苦笑。
他們和陳輝林梓寒一起去看房,既然想著一碗湯的距離,就緊著一中經濟適用房的地點買。在一個新樓盤里,林梓寒看中了一套位于十樓的一百二十平三居室。陳旺盛踱到窗邊,眺望著遠方,見高樓林立,有一些樓頂還懸著塔吊,正蓋得如火如荼。
陳旺盛問售樓員:“這小區會有噴泉嗎?”
售樓員含糊道:“都有都有,廣場、綠地,還有超市。”
既然要在縣城置業,陳旺望便調整心態,努力說服自己喜歡上這里。想想,未來縣城也不會太差嘛。據說馬上要通高鐵了,電影院也建起來了,還有幾個公園,修得像那么回事。晨起打打太極拳,和市里的大公園有什么區別嗎?沒有!就是這房總價比原來預想的多了近十萬,上哪里去籌措點才好……陳旺盛正琢磨,見林梓寒在各個房間里比畫著,輕聲細語構想著家具的位置。這姑娘小巧玲瓏,面相柔和,比強勢的大兒媳看著好相處。也許未來的五年在一個鍋里攪,日子不會太難過。
陳旺盛把心神收回來,這才聽得林梓寒自言自語說,這是書房,這是未來的嬰兒房,放張嬰兒床,這里鋪上地毯。這是臥室,床靠窗還是靠墻呢……他愣住了,一抬頭見陳輝臉色很尷尬。他走近小聲問,你沒跟她說我們一起住嗎?陳輝苦著臉,可能我沒說清楚。
林梓寒走到客廳時,陳輝小心翼翼把同住的事情提出來。林梓寒的臉色暗了,沉默了半晌,她說:“住在一起的確不太方便。”
陳旺盛老伴兒說:“我們老兩口雖然是農村人,但沒有什么不好的生活習慣,也不會干涉你們。”她的口氣竟有點可憐巴巴。
林梓寒道:“不是說你們,我這個人獨慣了,連和我爸媽同住都不舒服呢。”
陳旺盛臉耷拉下來:“那我們把老宅賣了,不住一起,你讓我們住哪里?”
林梓寒的神情一下子變了,變得冷漠。陳旺盛感覺像是咣啷一扇鐵門落了下來,阻斷了溝通,原來她的柔和不過是他的錯覺。她對陳輝道:“看來你和你爸媽還沒商量好,等你們有定論了再說吧。”
她一轉身走出門,瘦小的身板竟然顯得如此強硬。陳輝呆立在窗邊,夕陽照著他灰敗的臉色,身體佝僂成一個垂頭喪氣的問號。他寒窗苦讀16年,舍下省城那五光十色的生活和美妙的初戀,錯過大洋彼岸夢幻的可能,回到這十八線小縣城,闖過1:80的比例,考了教師編制,使盡了渾身解數,卻連一份最普通的命運也不配得嗎?
陳旺盛瞪著他,怒道:“難不成她要的是一套房外加十萬的彩禮?你看看你的父母,從上到下,加上這把老骨頭,還榨得出來油嗎?”
陳輝有氣無力:“你有四十萬,為什么當初我要去美國交換時不拿出來?”
陳旺盛啐了他一口:“當時供你讀大學,已經要了我老命了。這錢是你畢業后我才攢下的,而且還加上了把你爺爺留下的果園賣了,才有這個錢。你掰著手指頭仔細算一算。”
陳輝突然暴跳起來:“那當時你為什么不賣果園?否則我他媽的至于回到這種破地方和那種女人談婚論嫁還要像買菜一樣討價還價?你當父母的怎么還能對兒子留一手呢?自私!”
陳旺盛啞然。是啊,當時他為什么不賣果園?也許是他眼光太短淺?他贊成子女讀書,可想象力僅止于國境線以內。美國是太過遙遠的桃花源,七塊人民幣才抵得上一塊美金。去往這桃花源的船票太昂貴了,不是他所能消受的。
又或者,他潛意識里給自己留了私心?這些年,陳旺盛的想法已經悄悄變了。陳聰讀大三時,最小的女兒陳敏正在上中專。他已經心力交瘁,而未來的回報還遙遙無期。聽多了流傳在各個村莊間子女不孝的故事之后,他多少悟到一個道理:世道變了,晚年好比寒風呼嘯的冬天里他和老伴兒躲在行將坍塌的窩棚里的情景,兩件小棉襖不見得能保暖,兩根頂梁柱也無心去撐起這小窩棚。過冬要靠自己,所以得給身體攢點膘。
回到家,陳旺盛把存折擺在桌上,像陳輝一樣,一筆一筆地算著。可是怎么算,這筆三十萬都只夠滿足陳輝娶媳婦,而不能同時滿足他對晚年的想象。這是一床太小的被子,夠給陳輝御寒,便不能助老兩口取暖。
好父母不能有私心,該為子女鞠躬盡瘁,春蠶到死絲方盡,不是嗎?父母對子女有私心,這是最嚴重的背叛。也許自己真的錯了?
陳旺盛躊躇,望向門外。村里正在修路,不時有人騎著摩托車經過,車輪在陽光下卷起陣陣灰塵。如果他操勞一生,還是要待在這個亂糟糟的村子里養老,那他將是全村的笑柄。因為他的房最破,他的子女全不在身邊。他將坐實了村里人對他一生的評價,那就是,他是個失敗的人,僅次于傻子陳老根。
老伴兒眼睛哭腫了,一邊翻著家里的影集,如翻著存折,那上面是四個孩子從小到大的照片。太可怕了,他才六十歲,他的家族普遍長壽,如果他像父親一樣活到八十五歲,那么余下的二十五年他怎么辦?就生活在這塵土飛揚的農村,一遍遍翻看著子女的影集,等待著不知何時響起的電話?
老伴兒用手指頭細細撫著影集上子女的照片,像撫著他們曾經粉嫩的小臉蛋一樣。陳旺盛看著小女兒陳敏那張八歲時候站在大樹下燦爛笑著的照片,突然眼前一亮,心里豁然開朗。別人管他要彩禮,他也有彩禮可要啊!怎么忘了這個茬呢?
陳敏這孩子,別的毛病沒有,就一樣,好吃,像世界末日快來臨那樣貪饞,像墜入餓鬼道那樣狂猛。還在父母家的時候,家境不好,沒什么零嘴可以解饞,負責做飯的陳敏用小煤爐蒸米飯,特地放很少的水。她蹲在爐前,耐心等著飯被烘熟,米粒一點點收縮變干。大家都吃過飯了,她一邊刷碗,一邊把留在鍋底的金黃色鍋巴全鏟出來,蘸著白糖,嘎嘣嘎嘣全嚼了咽進肚子里。
別的女孩上了班之后,好歹知道給自己攢點嫁妝錢。而陳敏上班六年,每月三四千塊錢的工資,一分不剩,除了租房三百塊錢外,全花在了縣城大大小小的排檔、小吃店、飯店,超市里各種零食、熟食攤上。有次老兩口去她租住的小屋,打開那臺二手小冰箱,一包鹵鴨脖掉下來。定睛一看,冰箱里面塞得滿滿的全是吃的,光酸奶就有三四個品種,但都是臨期食品。陳敏在超市上班,有這個便利,每晚下班時可以用低廉的價格掃羅這些臨期食品。她說,現在食品安全標準很嚴格,其實就是過期了一兩天,品質也沒有大問題,頂多沒有那么新鮮而已。當時陳旺盛就訓女兒,一個女人貪嘴,終歸不是體面的事情。何況家里沒有什么錢了,未來的嫁妝他也給不了多少,她自己難道不操心嗎?陳敏不以為然,首先她未必要嫁人;其次為什么女人貪嘴就不體面,而男人卻不會呢?說到底你還是重男輕女。陳旺盛被懟得啞口無言,只好閉嘴。
陳敏心氣兒特別高,但眼高手低,最終只上了個中專,回到了縣城,當了個普通的收銀員。可她心中還留有對都市的向往,照著網上看來的少女獨居小屋的照片,把租來的三百塊錢的小平房布置得很小資,墻上貼了淡紫墻紙,床邊掛著蘆葦草簾,簾上掛著一副副水晶相框和各種小飾品。她本來就是易胖體質,自從做了自己的主之后,越發吃得臉如滿月,手如藕節,身材滾圓,與小資的少女情調不太相宜。幸好她是在發胖前認識吳志青的,吳志青是超市的理貨組長。兩人談三年戀愛了,正準備今年結婚。
在陳敏的出租屋,陳旺盛和他們談到了婚事,話題兜兜繞繞,聊到了彩禮。陳旺盛覺得奇怪,為什么娶兒媳婦時,對方提彩禮提得那樣自然,就像在說“人必須呼吸不然會死”。而他嫁女兒,提到彩禮時,卻一陣心虛。尤其是吳志青悠地一抬頭,那銳利的眼神如飛刀一樣呼嘯而來時。
“你說什么?”吳志青捋了一把支棱得雜亂無章的頭發,口氣不勝煩躁。
“彩禮……不是……都有的嗎?”陳旺盛磕磕絆絆。
陳敏靠在床上,胖胖的腮幫子一動一動,靜默地咀嚼著魷魚絲,一小截露在嘴角的魷魚絲蠕動著。
吳志青猛嘬了幾口煙,深深出了一長口氣,不堪其負般:“你要多少?”
陳旺盛有點膽怯,繼而感到生氣。學學林梓寒父母吧,他們是怎么做的?當初在茶樓兩家見面,林梓寒父親平視著自己,音調不高也不低,穩穩的氣流把每個字從喉嚨和唇齒間送了出去:“房你們準備,另外彩禮十萬就可以了。我們負責家電家具,保證都是好品牌,和彩禮比只多不少。”
他剛想學,立刻想到他沒有一分錢可以陪嫁,一時那氣流有點卡殼。但他又想到,他并不要求吳志青在縣城買房。吳志青家在本縣另一個鄉,父母早年就把四層小樓蓋好了。所以算起來,吳志青娶老婆,可以省下縣城一套至少一百平的房,那可是三四十萬呢。氣流又順了。
“十五萬。”
十五萬,也許可以夠自己在縣城買個小小的二手房。破公房他也得買,他認了。無論如何他不回村住,絕不能讓村里人看笑話。
吳志青沒說話。陳敏解開一個塑料袋,拿出里面的散裝餅干,咔嚓咔嚓嚼著。餅屑落到了她的黑衣服上,像頭皮屑。陳旺盛發現女兒又胖了,黑上衣裹著的腹部隆起,懷孕一般。
吳志青撓撓下巴,道:“你賣女兒呢?”
陳旺盛大吃一驚,這個價格很高嗎?
“你說多少?”陳旺盛問。
吳志青道:“零。愛嫁不嫁,我無所謂。”
吳志青起身,推門離開。陳敏無動于衷,撕開一瓶酸奶,哧哧吸著。
陳旺盛愕然:“他就這態度,你怎么一句話也沒有?”
陳敏道:“我不要彩禮。他說得對呀,要彩禮,不成了你賣女兒了?我賣不賣自己,自己難道不能說了算?”
陳旺盛勃然大怒:“你可以零彩禮,我也可以不認你。”
陳敏道:“你要十五萬,給我貼多少嫁妝?”
這話直擊陳旺盛痛點,他起身要走,陳敏說:“我懷孕了,三個半月了。”
陳旺盛一回頭,陳敏的笑容平靜中帶著凄涼,再凄涼也不妨礙兩口吸完酸奶,接著打開冰箱,拿出一袋麻辣豬蹄,大口咬著,一邊辣得嘶嘶直吸氣。
陳旺盛一步沖到她面前,一巴掌扇掉她手上的袋子,咆哮道:“虧你還是個讀書人,居然做出這么不要臉的事情。”
陳敏呆了半晌,彎腰撿起袋子,走回床上,繼續吃著,不以為然:“中專算什么讀書人?爸,你當年要是舍得給我交贊助費,我進了一中,考個大學,那才勉強算讀書人呢。現在連新來的收銀員都是大專學歷,我是個啥?是個啥?”
她逼問著陳旺盛,牙齒上沾著紅紅的辣椒皮,看上去有點猙獰。
陳旺盛道:“打掉孩子。”
陳敏冷笑道:“不,我就要生下來,我要讓吳志青后悔一輩子。”
陳旺盛感到匪夷所思:“他怎么個后悔一輩子法?”
陳敏狠狠撕咬著豬蹄,過分用力地啃著肉,像在嚼著吳志青的肉:“這個王八蛋自從知道我懷孕之后,突然對我愛搭不理。我明白他的小算盤,覺得我懷了他的孩子,就是他的人,怎么作踐我我都不敢吭聲。少他媽的做夢了!我要自己把孩子生下來,天天在他面前晃,但這孩子就不管他叫爸,我讓他心里堵一輩子。”
陳旺盛絕望道:“我再說一次,打掉孩子,不然你休想進我的家門。”
陳敏吞下一塊蹄筋,蹄筋太硬,她只是囫圇咬了咬,便整塊吞下,噎得她直翻白眼。她喘了口氣,繼續大咬大嚼。陳旺盛看著燈下披頭散發的女兒,無計可施,轉身離開。
接下來的日子里,陳旺盛使盡渾身解數,老伴兒來縣城勸陳敏幾次,陳麗也專程回來勸她。陳敏不為所動,說沒聽說過單身生育嗎?我不需要男人,自己養孩子,就是借吳志青一顆精子而已。
見勸不動她,陳旺盛老兩口提上煙酒,上吳志青家去斡旋。吳志青父母說彩禮是不可能給的,她如果愿意,現在就可以到我家來安胎,孩子我們認。生下男孩來,立刻風風光光辦酒、領證。生女孩么,就再說。
陳旺盛質問他們,現在是什么時代了,為什么還重男輕女?吳志青父親打著哈哈,現在什么年代了,你還管我們要彩禮?陳旺盛老伴兒放開尖嗓門,高聲咒罵吳志青是流氓,讓女人未婚先孕。吳志青母親聲音比她還要高兩個調兒,嘲笑陳敏是個蕩婦,沒過門就懷孕,誰知道那孩子到底是誰的。
鄰居們過來看熱鬧,挨挨擠擠站了一門口,相熟的便進到屋里,抽著煙,在煙霧里笑嘻嘻地交頭接耳。陳旺盛記得有一年村里來了個赤身裸體的瘋女人,站在田頭蹦跶,大家也像這樣聚焦在一起,像老年間看大戲一樣。他抓起自己買的那瓶水井坊,狠狠摔到地上,嘭的一聲,酒液伴著碎瓷碴四下飛散,逸出一片酒香。幾個被濺到的人彈跳起來,怒罵著。
現在農村娶媳婦非常困難,陳敏再因為懷孕而掉價,吳家也不至于這么對待她呀?陳旺盛找到吳志青,低聲下氣請他吃飯,問到底為什么不要陳敏。吳志青終于說實話了,陳敏前段時間和一個理貨員關系有點不清不楚,他懷疑這孩子根本不是自己的。再說了,“你那女兒一百六十斤,又丑又胖,吃起東西來不要命,我怕掙的不夠她吃的。你還是勸她打胎吧。”
陳旺盛把這話跟陳敏說了,陳敏說放他娘的狗屁,就是因為吳志青天天嫌棄她,她才故意跟那個理貨員親近的。她和那個理貨員吃了一次麻辣鍋、兩次烤魚,但沒和他睡,這孩子是吳志青的。
陳旺盛看著女兒越來越顯懷的肚子,五臟六腑都像在滾燙的油鍋里沸騰一樣痛苦。他問陳敏到底能不能打胎,再不打就來不及了。
“不打。”陳敏堅決。
陳旺盛雙腿一軟,給陳敏跪下:“我求你。”
陳敏眼淚流了下來:“從小我就爹不疼娘不愛。我得給自己生個親人。這孩子就是我最親的親人。”
陳旺盛腦子里轟然一聲:“我和你媽對不住你?”
“你給大哥請補習老師,給二哥攢老婆本。他們讀大學從來沒有為學費和生活費發過愁。但我大姐讀大學時學費和生活費全靠貸款和打工,我讀一中只差兩分,交兩萬就可以,你就是不給我交。你知道我們姐妹倆有多恨你嗎?”
陳旺盛囁嚅:“我交不起,交不起……”他無力地止住了話。給兩個女兒投資,便投資不了兩個兒子,他何嘗沒有精打細算過這本賬?最早,陳旺盛是這么盤算的,兒子是香火,得了實惠,便該負起養老的主要責任。女兒是小棉襖,噓寒問暖就夠了。陳旺盛認為這很合理,他不是那么貪婪的父親,既不給女兒投資,又要女兒給出真金白銀的回報。可是,后來生活的走向漸漸不受他控制了。女兒要求和兒子同等分量的真金白銀,而先得了實惠的兒子,也不見得愿意給他養老。
人心未免太貪婪,如果他像村里的人一樣,早早打發女兒們去打工,她們反而會牢牢記住父母的生養之恩,源源不斷地回報呢。再想想兩個兒子,他這樣全力投資,他們也并不感激他,推諉的推諉,埋怨的埋怨。難道是讀書讀太多,懂的道理太雜,反而把做人的本分給忘了?知識是把鋒利的刀,他本以為兒女們可以用這把刀,鑿掉他身上村夫的粗鄙,雕刻出接近城里人的精妙形象,沒想到它反而只是削去他作為父親的威嚴?就像陳敏這樣頂嘴,他本不該心虛,而應該一耳光扇上去。是啊,這一輩子,就是對讀書的敬畏使他陳旺盛變成了個四不像。他沒有讀書人的榮光,同時失去了潑辣辣的生命力。
陳旺盛臉色一整,一字一頓:“好,既然你對你的親生父母有這么大的意見,那咱們從今往后就各走各的道,兩不相欠。”
陳旺盛給陳輝打電話,要把三十萬都給他買房,但要登記在老兩口名下。他們可以先不住,讓小兩口住。等五年后教師經濟適用房下來后,再把房還回來就是。
陳輝道:“不用麻煩了,爸。我剛才和梓寒家談妥了,我入贅。她爸在同一個小區買了套一百四十平的房,一碗湯的距離。我只需要負責家電家具就可以了,她爸還會買輛新車給我。不過將來孩子得姓林。”
陳輝的聲音居然很輕松。
陳旺盛在陳志國家談蓋房的事。陳志國有兩個兒子,都跟著他種大棚蔬菜。大兒子已經成家,二兒子馬上也要結婚,他向本村人買了塊宅基地,打算給二兒子蓋房娶媳婦。
陳志國的房裝修有點洋派,門口兩根羅馬柱,托起全村最漂亮的四層小樓。一樓客廳的墻做成相片墻,滿墻掛著水晶相框,是全家四口人并孫輩們各個時期的照片,當中最顯眼的,是一幅十八寸的全家福。這樓裝修得很漂亮,完全容得下兩個兒子成家,為何還要再蓋樓呢?陳志國說,大兒子生了兩個兒子,可想見未來這房是不夠住的,且沒過門的二兒媳也不愿意和大兒子一家住,不如分開利索。這年頭,同意在村里蓋房住,而不是去縣城買房的兒媳婦不多了,他很知足。倒不是買不起,是往縣城一住,那股種菜的勁頭就漸漸淡了,偌大的蔬菜基地怎么辦?這兩年村里年輕人越來越不愛種地,陳志國又承包了十畝地,他的蔬菜生意越做越紅火。
兩人說著話,小孫子在陳志國懷里鬧騰,一會兒要吃橘子;一會兒打贏了手機里的游戲,獻寶似的給他看;一會兒想起句什么,在他耳畔悄悄說著。陳志國開懷大笑,叭叭親著孫子的嫩臉蛋。陳旺盛有四個子女,但從來沒有過這樣與孫輩親密無間的時候。他必須說點什么,來掩蓋此刻翻騰在心中的酸楚。
“你還操心兩個孫子的將來?也想得太長遠了吧?”
陳志國道:“做人家父母的,這是本分哪。”
陳旺盛端起茶來喝,避免進一步討論關于父母本分這個危險的話題。
陳志國問道:“你的地不賣了?不是說要進城住嗎?”
陳旺盛含糊:“地么,賣一塊少一塊……哪能賣地?”
謝天謝地,陳志國沒有追問下去,開始說起村里的這個修路工程。知道為什么要修這條省道嗎?因為要和縣城打通,未來開車到縣城只需要二十分鐘。而且,山后頭那個小荒村,就是一片破牌樓那個,現在被圍起來了,說是什么古村落,市文物局和旅游局雙雙投了錢,準備修繕之后,開發旅游項目,未來這一片前景可觀呢。
陳旺盛聽著,覺得很新鮮。為什么陳志國知道這么多,而他卻聞所未聞呢?正聊著,有個人從門口跑過,接著更多的人跑過。兩人到門口探頭一看,一群人往村尾跑去。陳志國問發生什么事了,有人喘著氣道:“陳老根從樓上摔下來啦。”
陳老根這個“樓”,已經成了村里一景。陳旺盛一門心思往城里跑,很長一段時間沒關注,此時再見,不由得一震。它第一層還勉強有個房屋的模樣,到了第二層,陳老根就不知道怎么蓋了。他把天知道哪里弄來的木頭鋼筋,像鳥兒銜來樹枝一樣,橫在砌起來的“一樓”,把塑料袋和碎磚用泥土和水泥攪拌在一起,亂糟糟地堆在木頭鋼筋上,堆出他想象的“二樓”,接著又堆出“三樓”。每一層都比下一層要小一點,最終成了個寶塔似的泥樓,頂上是陳老根不知從哪里撿來的一個破地球儀。它歪歪扭扭,面目猙獰,肆意生長,卻自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居然這么多年,風吹不倒,雨淋不垮,屹立在村尾。陳老根是砌第四層時,從上面摔了下來的。
村主任蹲在地上,晃著人事不省的陳老根。半晌,陳老根悠悠睜開眼。村主任捏捏陳老根的腿,他號了一聲。
村主任道:“他媽的,腿斷了。你這個老不死的,怎么不摔死呢?盡給我找麻煩。”
陳志國大兒子把家里那輛拉蔬菜的江淮貨車開過來,幾人把陳老根抬上車廂。村主任罵罵咧咧上了副駕駛,要他直接開到縣醫院。大家紛紛拿著手機拍著這一幕,陳老根看到這么多人圍著自己,很激動,這輩子他從未有過成為人群矚目焦點的時刻。他平躺著,臉上泛著光榮的紅暈,咧嘴笑向每一個鏡頭。
人群漸漸散去。陳志國說這樓看樣子保不住了,村主任這回有把它推平的理由了。推平了,陳老根保準沒有再來一次的精力了。他催陳旺盛走,回他家,把沒說的正事說完。
“我算過了,下星期六,農歷二十六,宜建房動土。我打算那一天開始蓋。”
陳旺盛像是沒聽清他說的話,疑惑地看著他,突然像剛想起什么似的:“我接不了你的活了,我自己要蓋房。”
陳志國愣了。
這話一出口,陳旺盛心中霎時敞亮了起來,他堅定地點點頭:“我兒子和女兒給我錢,讓我蓋房,他們回來時好住。”
陳旺盛的三層樓,創造了十里八鄉的紀錄,他只用了八個月。沒有人會懷疑這樓的質量,泥瓦匠陳旺盛蓋的房,那指定是百年基業。而且陳旺盛不賒賬,所有原材料和工錢都是現結。大家紛紛羨慕他,有四個讀過書的子女在后面給錢,當然可以如此從容,一口氣把三層樓蓋起來,安上豪華的棗紅色烤漆對開大鐵門。所以雖然后面他沒錢裝修,只是把一樓鋪了瓷磚,四白落地,二樓三樓的房間都還裸著水泥原色,但大家已經刮目相看了。在村里人的心目中,陳旺盛終于成人了。
在這期間,老兩口去縣城找過陳敏,但她手機關機,出租屋已經退租。超市的人說她已經辭職了,吳志青說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老兩口猶如晴天霹靂,去派出所報了警。剛出派出所,陳麗來電話,說妹妹在她家,是她把妹妹接到市里去的。放心吧,她會照顧好她的。老兩口心放回肚子里去,老伴兒坐在他摩托車后迎風流淚,一路號,罵他狠心,當時把話說太絕,讓小女兒挺著大肚子四處流浪。
臘月二十八,清晨,陳旺盛起床,背著手在院子里,巡視著新竣工的浩大工程。這三層樓靜靜聳立在村中央,混跡在諸多自建樓中,不十分豪華,可也不過分寒磣。它裸露著水泥墻體,可人人都知道未來的某一天它會完工,大家都這樣。村里固然有修得如皇宮般耀眼的小樓,那是子女在外面做大生意、有大出息的人家才做得到。像他這樣的中等人家,就該過著中等的生活。中等生活最安全。從前他一心想去城里生活,那是他忘了本分。如今他終于做回本分,才發現這有多么幸福。
這院子足有八十平,墻角東邊是菜園,老伴兒撒下的小白菜已長出來,水靈靈的一大片;西邊種的是陳旺盛跟陳志國要來的兩棵西柚,已經成活,葉片油綠綠。樓后挨著山,鳥兒清脆的鳴叫聲聲入耳。空氣中仍有淡淡的石灰味道,簇新,有點嗆鼻。但陳旺盛非常滿意,他想起市里差點買了的那個二十米的車庫,那四五平米可憐的小院子,不由得一陣后怕。幸好他沒有去住在那狹窄、潮濕的小房里,也沒有去和二兒媳一個鍋里攪。幸好他沒有跟兒子們一碗湯的距離,否則,恐怕一輩子都會失去他們。
陳旺盛踱著步,如國王在自己的領地上巡視。他想起幾十年前子女尚小的時候,他們在這個院子里追逐歡鬧的往事,在這透明的晨光中,心頭驀然一軟,升起對兒女強烈的愛意,一種博大的憐憫。也許是睡眠抹去了他的怨恨,每次入睡都像是死亡,醒來就是重生。他決定把這段時間的不快全抹凈。他是他們的父親,有資格、有能力原諒他們。父親不就該是這樣?在老家蓋起小樓,為在外闖蕩的兒女守候著最后的陣地,以待他們倦了、累了,有一方凈土可以休憩。土地就是根,他是怎么想的,竟然要放棄這根基,去到那喂不飽養不熟的城里去?他要讓孩子們都回來,熱熱鬧鬧地填滿空蕩蕩的客廳。他要拍下各式照片,像陳志國那樣掛滿一墻。其中全家福是最大的那張,被照片們簇擁在中間,就像他被子孫后代簇擁著一樣。
陳旺盛熱血沸騰,給大兒子打電話,問什么時候回來過年?陳聰說,去年過年就是回的咱家,今年得去我丈人家了。我老婆說了,一家一年,這樣才公平。難不成只有你家有父母,我是打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陳旺盛還要說,大兒媳搶過電話說,我們都是現代人,請你講點現代人的規矩,不要跟我講那么多傳統。
陳旺盛給二兒子陳輝打電話,陳輝說按傳統,我相當于嫁出去的女兒,年三十當然在林梓寒家過,得初二才能回娘家。
陳旺盛給大女兒陳麗打電話,陳麗說我是人家兒媳,當然年三十要在夫家過。年年如此,為什么突然今年給我打電話?陳旺盛沒好氣問,你們不是讀書人嗎?讀書人當然行的是現代禮。難不成只有你老公有父母,你是打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陳麗說,如果我行的不是現代禮,就不會月月給你們寄贍養費。按傳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輪得著我贍養父母嗎?可是如果你行的是現代禮,為什么你兩個兒子結婚你都給錢,我和陳敏卻沒有?
陳旺盛被噎得直翻白眼兒,只好問陳敏的近況。陳敏生了個女兒,老伴兒前些日子去陳麗家照顧她,但出了月子后老伴兒回來了,這又半個多月沒見了。陳麗說陳敏回縣里了,我讓她回家,她不回。陳旺盛的心冷了下去。陳麗接著說,她組了個四兄弟姐妹的微信群,在里面討論了父母的贍養問題。物價上漲了,所以每個月她給父母的贍養費漲到五百五十塊。同樣,其他的人也要給,此標準從下個月開始執行。陳敏現在沒有錢,未來有錢也必須給。“我會盯著每個人執行到位,誰不給,你們可以起訴。”
“滾蛋!你以后不要來電話了,錢也不用。”陳旺盛說。
老伴兒撥了陳敏的手機,那頭依然是“對不起,你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三十晚上,陳旺盛和老伴兒兩人沒滋沒味吃著年夜飯,無心無緒看著春晚。一群主持人聒噪得慌,聲音回蕩在空蕩蕩的客廳,越發顯出寂寞來。陳旺盛耳膜發痛,腦袋里嗡嗡的。老伴兒吃著吃著,眼淚就掉了下來。陳旺盛心煩,說想出去走走,便披了件衣服走出門。
這正是各家各戶吃團圓飯的時候,家家戶戶都亮著燈,掛著紅燈籠。屋里的說話嬉鬧聲和春晚的歌聲飄出來,熱鬧和紅火都有,但并不準備和別人分享,因為門全都緊閉著。這種時刻無法分享,沒有的人只能干瞪眼。路上沒什么人,鞭炮聲零星響起,聽著備感凄涼。陳旺盛不知不覺踱到陳老根的家門口。他的土樓已經被推平,只剩那間低矮的小平房,孤零零趴著。門敞著,屋里的燈在門口的黑暗中挖出一塊光明。陳老根坐在門檻上,啃著一只雞腿。陳旺盛問他怎么沒過年,陳老根舉起雞腿,油膩膩的黑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說這不是?村主任老婆送給我一只蒸雞,你要不要吃?
陳旺盛探頭一看,陳老根的屋并不破舊。他是扶貧對象,屋子村里幫著修繕過,白瓷磚地板是幾年前鋪的,被陳老根搞得很臟,地上東一塊西一塊不知道是什么油污。墻角滿滿堆著他撿來的碎磚、紙殼、塑料袋、破衣服,氣味敗壞。
陳老根拉起褲腿,炫耀似的讓他看,腿治好了。陳旺盛看著這老瘋子,不由得心生憐憫,道:“上我家去看聯歡晚會吧,我家有電視。”
老伴兒見他把陳老根領來,也不以為意。論輩分陳旺盛該叫陳老根表哥的。陳老根見桌上的豐盛年夜飯還沒收,也不客氣,大大咧咧坐下,抄起筷子來就吃。陳旺盛也陪著他吃了起來,還給他倒了杯酒。屋里多了個人,一下子沒有那么孤寂了。
陳老根邊吃邊問:“他們怎么都沒回來?”
陳旺盛不想跟他撒謊:“都各有各的事。”
陳老根嘆道:“讀書讀傻了。”
這話陳旺盛聽了一輩子,一直不以為然,此時卻覺得它分外的有道理。
零點的鐘聲即將敲響,陳旺盛早早買了好幾箱鞭炮,各式各樣的,準備四個子女回家過年時放,此時卻興味索然。陳老根吃飽喝足,在屋里四處亂看,看到墻角那幾箱鞭炮,眼睛放光。他翻出一小捆煙花棒,問道:“我們來放這個好不好?”
那原本是給外孫子和孫女準備的,城里禁放,本想著讓他們回來放個夠的。陳老根苦笑道:“好,都給你放。”
陳老根非常興奮,提著那捆煙花跑到門口去放。此時突然鞭炮聲大作,零點到了。鞭炮聲噼里啪啦,轟隆隆,震耳欲聾,硝煙四起。各式煙花在天空綻放,有的帶著尖利的呼嘯聲躥上天,劃出一道細細的煙道后,猛地炸開數朵姹紫嫣紅的火花;有的一出發就是一束耀眼的銀線,待飛到半空時銀線從天上傾瀉而下,成了一片流金碎玉的瀑布。陳老根手中的煙花比較老實,只是每隔兩三秒鐘吐出一顆小流星,到了空中綻成一朵朵小金菊。怕孩子不安全,陳旺盛買的是最本分的那種。但陳老根已經很滿足了,他放了一根又一根,玩得不亦樂乎,直到把全部煙花放完,才戀戀不舍地回家。
鞭炮聲漸漸小了下去,宏大的喧囂散去,顯出了蒼白的空虛。原來那火樹銀花不過是幻覺,寂寥的黑暗才是底色。眼前的煙霧漸漸消散,陳旺盛見不遠處站著一個人,推著一輛電動車,身后奇怪地隆起一大包。仔細一看,那是陳敏,身后背著女兒,站在一片煙霧中,像個夢一樣不真實。
陳旺盛以為自己眼花了,他揉揉眼睛,見陳敏向他走來。
陳敏走到他面前,喊了聲“爸”。
陳旺盛沒來得及回答,突然不知道誰放了個“二踢腳”,聲音如驚雷般炸在耳畔。陳敏背上的嬰兒渾身抖了一下,像是一腳踩空那樣驚慌失措,哇哇哭了起來。陳旺盛趕緊過去,握住她幼嫩的小手。剛碰到那手,陳旺盛的眼圈就紅了。他這輩子從來沒有碰到過這么美好的東西。分明是他握住那小手,卻像是有種強大的力量狠狠地攫住他的心臟般。
老伴兒是怎么從紛繁的喧囂中辨認出嬰兒的哭聲的?也許這哭聲從百萬年前起就刻到了女性的基因里,令她們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敏銳捕捉到嬰兒的氣息。她從屋里跑出來,一邊跑一邊大喊“小敏”。跑到跟前,她一把摟住女兒和外孫女,四個人哭成一團。
進了屋,陳敏四處打量著這新房,顯得很拘謹。陳旺盛招呼她坐下,一起吃年夜飯。老伴兒把殘羹收拾了,把冰箱里的熟雞鴨重切了幾盤。知道她愛吃頭、爪、翅、肫等部件,特地挑揀出一盤。又把灶上鍋里的燉菜熱了熱,置出一桌新的菜。過年就是這樣,大鍋的燉菜、湯、涼盤管夠。
陳旺盛一直抱著小嬰兒,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粉嫩的小臉、黑亮亮的眼睛。手一會兒捏捏她胖乎乎的小腳丫,一會兒把小手在自己手心團成小拳頭,不勝憐愛地虛握著它。小嬰兒眼珠子動也不動,凝固住似的,看著陳旺盛,仿佛在思考著什么。他逗著她,她最終鑒定出來這個人沒有威脅,不但沒有,簡直可以成為依靠,于是嫣然一笑。陳旺盛鼻子一酸,眼睛一熱,差點又流淚了。
陳敏埋頭吃著這一大桌的肉,直吃到胃里連一滴湯都再也容不下了,才長出了一口氣,直起身來,表情有種呆滯的滿足。嬰兒餓了,在陳旺盛懷里鬧騰,向母親伸出手去。陳敏抱過來,給她喂奶。她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吮著奶,一會兒吃飽,在母親懷里香甜地睡著了。哺乳期的女人一般都會發胖,陳敏卻比原來瘦了很多。這一程的流離失所,讓她恍若再世為人。
陳敏囁嚅著,顯然有許多話想說,卻不知道從何說起。老伴兒瞪了陳旺盛一眼,說:“回家住吧,房都收拾好了。”
陳敏吸溜著鼻子,眼淚滴到了熟睡的嬰兒臉上。從前,一開始,懷孕給了她勇氣。她懷著孩子,像是懷了打擊負心男的秘密武器,只待瓜熟蒂落,利刃出鞘,負心男雙膝一軟,跪倒投降。她抱著強烈的仇恨,腦海里全是堅強的單身母親如何帶大孩子、打下一片天地、負心男全家追悔莫及的網絡爽文,激動得手心都出汗了。可是慢慢的,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它成了負累。七個月時,陳敏舉步維艱,呼吸沉重,實在干不了一天要站十二個小時的收銀員工作。老板打發她回家休息,只發底薪八百塊。臨產前的幾天,陳敏連走到街對面的沙縣小吃去吃個八塊錢的拌面,都累得呼哧呼哧的。原來追悔莫及的是她,無助得快對全世界下跪的是她。原來孩子不是武器,是天大的陷阱,而且這陷阱還是自己一鍬一鍬挖出來的。她吃著沙縣拌面,連加個煎雞蛋都舍不得,只能加一勺免費的辣椒油解饞。要不是姐姐來了個電話,救陳敏于水火,她沒準兒就要以“未婚孕婦在出租房產子”的悲慘形象上新聞了。
陳敏出了月子之后,無處可去,超市的工作她自己辭了,連生計都沒有著落。姐姐也不能一直收留她,最好的辦法還是回娘家。可是從前跟父母把話說得太滿,如今上哪里找個臺階下呢?其實這個晚上她早就回到村里了,騎著車轉了一圈又一圈,愣沒好意思進門。可是母親早早把梯子架過來,這一刻她想起自己說過的“爹不疼娘不愛”,萬般委屈噴薄而出,大哭了起來。
父母也不安慰她,只是讓她盡情發泄。哭了一陣,陳敏的情緒漸漸平復。
陳旺盛問:“孩子取名字了嗎?”
陳敏道:“取了,叫陳光榮。”
陳旺盛含淚,連連點頭:“這個名字太好了,太好了。”
? 初二,其他三個子女全回來了,陳旺盛把那掛兩千響的鞭炮掛到樹上,暢快淋漓地放了,又請鎮上照相館來照了全家福。初三,吳志青母親登門,見到陳光榮的小臉兒,一拍大腿,說這粗眉毛和招風耳活脫脫就是兒子的翻版。下一次吳志青和父母提著厚禮來了,現在農村娶妻難,放走了陳敏,三十歲的吳志青要再攢夠娶媳婦的彩禮錢,不知道何年何月了。女兒雖然不及兒子,也算是個人。到了陳家門口,陳旺盛把他們擋住,門都沒讓進,說出生證上寫無父,戶口落到了他家,孩子姓陳,和你們吳家沒有半點關系,快滾。
臨走時吳志青不死心:“長大了她還是得叫我爸爸。”
陳旺盛說:“我們會告訴她爸爸已經死了。”
吳志青傲然:“反正我老了她也得養我,打斷骨頭連著筋,斷都斷不掉。”
陳旺盛說:“出國就能斷掉。”
吳志青綻放一絲獰笑:“吹牛逼呢,出國。”
陳旺盛:“她去了北京上海,大海撈針,你找也找不著。而且你怎么就這么相信這孩子一定是你的?”
吳志青母親說:“我們去做親子鑒定。”
陳旺盛:“親子鑒定要孩子媽同意才能做,你覺得陳敏能同意嗎?退一萬步來說,真鑒定出這孩子是你的,你頭一件事就是要給我們打撫養費。你不付錢,我第二天立刻去告你,你這輩子還想再成家嗎?”
三人臉色變了,怏怏地騎上摩托車,噴出一溜黑煙,走了。陳敏抱著女兒站在二樓陽臺,靜靜地看著他們越來越遠。
全家福拍了兩張,一張是全家的,一張是老伴兒抱著陳光榮,和他并肩坐著,陳敏站在他們倆后面。第二張全家福比第一張的尺寸還要大,掛在客廳的墻上,所有照片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它。
陳旺盛現在勁頭特別足,他的生活有了新目標,那就是給陳光榮掙錢,且退不了休呢。再說他才六十一歲,身體棒得跟小伙兒似的,退什么休?陳敏在后山的牌樓村景區開了個店,賣冷飲。另外,村口的省道修好了,柏油馬路寬敞整潔,村里的環衛也有專門的人管了,環境越來越好。陳敏貸了點款,把自家三層樓裝修成小資風,做民宿。周末時生意很好,陳聰和老婆回來小住時,都搶不上三樓的房間。因為那三間房挨著山,推窗就能看見樹。他們只能住在一樓的儲物間。
陳聰失落道:“沒想到這破村子居然涅槃了。”
老婆白了他一眼:“什么破村子?我早說過,土地值錢。賣一塊少一塊。”
五保戶陳老根去住養老院了,國家出錢,老人們都很羨慕他。他的地被村集體收回,屋子推平,修了個小廣場。大家在這里跳廣場舞,傳八卦。陳光榮會說話了,會跑會跳了,拿根樹棍,把誰家養的小土狗攆得到處躥。誰都說這孩子特別彪悍,像個小子。
陳敏日夜操勞,越來越瘦。她還是吃得很多,但身形漸漸窈窕,眉眼漸漸清秀。前來提親的人很多,彩禮給得很高,并不嫌棄她未婚生女。這年頭,農村的女人實在太少了。但陳敏一律拒絕,并放話這輩子不會結婚。掙錢都忙不過來,哪有心思嫁到別人家去生兒育女?招贅也沒必要,一個陌生的男人進入她的家庭,容易給陳光榮帶來潛在的危害。現在這樣她做自己的主,有自己的營生,和父母、女兒四個人和和美美過日子,不幸福嗎?
陳旺盛給人蓋房,陳光榮和奶奶去湊熱鬧。休息時,陳光榮蹲在陳旺盛身邊,給他倒茶喝。小手舉著送到他嘴邊,陳旺盛就著她的手喝一口,半天的勞累都消失了。
主家逗陳光榮:“你爺爺蓋三層樓,都是給你住的呀?”
陳光榮說:“是,我是我們家的門面。”
大家被這小孩子的大人口氣逗得哈哈大笑。
主家又說:“女孩子才當不了門面呢,男孩才能當門面。”
陳光榮伶牙俐齒:“那是你們家女孩不行。”這一套話母親天天跟她說,她都背下來了。
陳旺盛笑得口中的茶都噴了出來。
晚上,勞作了一天之后,陳旺盛回到家,老伴兒已經和女兒做完飯。飯桌擺到了小院子里,挨著已經長大了的兩棵西柚。陳光榮撲上來,要爺爺抱。本地風俗,女兒招贅,生的孩子管娘家父母叫爺爺奶奶。陳敏沒招贅,可孩子養在娘家,跟母姓,便也從了這個風俗。陳旺盛抱著陳光榮,她使勁摟著他的脖子,在他懷里蹭來蹭去,陳旺盛心滿意足。陳光榮指著西柚說我要吃我要吃,分明還沒熟,陳旺盛老伴兒也依著她,把青果子摘下來,剝了皮。陳光榮迫不及待把瓤塞進嘴里一咬,酸得小臉擠成一團。陳旺盛樂得哈哈大笑,說她:“你跟你媽媽一樣是個小饞貓,就是根鐵釘,也要含進嘴里嘗嘗是什么滋味兒。”
一輪明月從山那頭升了起來,月華如水,帶來絲絲涼爽。三人正在嬉鬧,忽然聞到一股肉湯的香氣裊裊飄來。陳旺盛聽得陳敏招呼道:“喝湯啦。”他抬頭一看,陳敏端著一大瓷碗湯,笑盈盈向他們走來。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