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奇幻獎、星云獎得主,美國科幻/奇幻作家杰弗里·福特是我們的老朋友了。他自1981年開始創作,迄今已四十年有余,可謂筆耕不輟。他的寫作偏重于凸顯氛圍,比如《暗影之年》《冰淇淋王國》《百里香惡魔》《明媚的清晨》等等,每一篇讀下來都讓人回味再三,不忍釋卷。
首先要做的事情有兩件。第一,知道怎么跳華爾茲。我說的“知道”,不是指你跳舞必須轉出完美的圓形,或者每一個細微動作都得像宇宙的規律一樣精準。你也不必打扮得像《偉大的安巴遜》1的舞廳那一幕戲中的角色一樣。比如我的鄰居甘特,他就戴了頂托萊多大學火箭隊的帽子,穿著灰色的舊運動衫,一條運動短褲和軍綠色的洞洞鞋。他老婆梅蘭妮穿的則是粉色吊帶褲和哥斯拉T恤,不過至少穿了襪子和運動鞋。
甘特告訴我說,你要是當真跳不來華爾茲,他們不會放你去參加“舞會”。外面的巨大帳篷里設有一座木制的舞池,一個女人站在老舊的維克多牌唱機前,用擴音器放著黑膠盤灌錄的華爾茲音樂。你和舞伴需要轉上個幾圈,若是跳得很好,三名侍應生之一就會走過來,在你手背上蓋一個銀色的飛鳥印記。據梅爾說,那墨水要好幾星期才洗得掉。
第二,找個舞伴。只要你認識對方,哪怕不算多熟,只要認識超過五年,你們就算建立了聯系——家庭、愛情、業務、心靈的指引(無論是否來自正規宗教)、老鄰居、年輕的郵遞員……除了你那位沒人喜歡的阿姨,都行。只需要知道你們之間有某種聯系就好。目前為止,這個名為“喧囂華爾茲”的旅游景點吸引了許多夫婦、情侶和普通觀影群眾。它既老派又神秘,能讓人躲開手機和電腦。感受肢體觸碰,感受一致的動作,感受舞伴心跳的親密舞會。反正傳單上是這么寫的。
提到舞伴,甘特說他見過兩個老家伙走去練習舞池:兩人佝僂著腰、拄著拐杖,步履蹣跚的,可一擺好舞姿,音樂就接管了他們,讓兩人仿佛在飄浮,如池塘里被風吹動的荷葉一般不停旋轉。人群里有認識這倆的說,他們過去二十年里,每周六晚上都要下棋。“倒是有點講得通?!备侍卣f。
等蓋了章,將手機交給侍應生之后,就能從一條窄到難容兩人并肩的小走道去往設施。這條門道通向一間漆黑的、長得讓人心里發毛的大廳。梅蘭妮說:“這條路好像越來越往下歪了,我感覺我們像是在朝地下走?!蔽覇柛侍厥欠裢?,他回答道:“我那會兒忙著注意別被絆倒去了。就在我們走進門道之前,有人在身后沖我們喊‘你們可得走穩當了’?!?/p>
你最后會來到一條巨大的圓形隧道,里邊提供照明的是老式火把,當真就是那種斜插在墻上的燃燒木棍。在那兒,會有一位向導帶你和舞伴去木制隔間,而隔間就一個個地排在抬升的舞池那巨大的邊框圈里。為了讀者放心起見,這些都是我從甘特和梅蘭妮那里搞來的第一手消息。據他們說,向導讓他們分開站,然后盯著那扇最終會抬起來放他們進入舞會的大門。開了門之后,他們便要再湊回一對兒,擺出任何兩人覺得舒服的華爾茲姿態,然后開始慢慢轉圈。他們需要牢記的是,舞池里擠滿了人,兩兩成對的舞者全在舞池里有節奏地旋轉著?!八?,”向導說道,“你們得非常緩慢地開始旋轉,然后尋找缺口,將旋轉的身子插入進去,就仿佛交通高峰期時開車并入高速公路一樣。”
甘特說:“等待入場的時候我就覺得,那場面像極了牛仔競技。知道吧,就是他們把騎手和騎著的野馬從圍欄里放出來的時候?!币魳窛u漸響起?!澳悴略趺粗?,”他說,“《藍色多瑙河》,我們練得最多的就是這首。怎么也聽了有一千遍了吧。再度聽見它,我們挺高興的,信心也有了。”
等到大門“嘩”一下打開,他們被巨大的舞池、身影匆匆的侍者、遠處的星空給驚呆了。“我敢發誓我們身處地下,可頭頂上的夜空就像是真的,四面八方還吹來柔和溫暖的微風?!蔽覇柛侍厥欠裼X得那是真的夜空,他說:“我壓根兒沒注意那邊。我只注意到成百上千對舞者仿佛有機齒輪運轉一樣在同步舞動,又不知怎的從舞池中央神奇地以螺旋形往上升,飛向不知道什么地方。我非常擔心我的華爾茲技術會影響齒輪的運轉,導致整支舞崩塌——舞者們撞在一塊兒,破碎的身體散落在地。可我們必須動起來——我們做到了。我們天衣無縫地融為一體,這讓我對妻子的愛意油然而生?!?/p>
梅蘭妮點點頭,“對,就仿佛我倆共同做了一件難如登天的事,而且最后還沒有搞砸。你要是跟人結了三十年婚,也會覺得這感覺棒極了?!?/p>
舞池是明亮的橙色,邊上的鹵素燈照亮了整個舞池。人們本以為,以這個景點的造價,現場肯定會請來管弦樂隊,但音樂卻是從別處傳來的。不過,指揮倒確實有——身著白色燕尾服、垂頭喪氣的一位老人,長發和胡須都是灰白的。他位于一片忙碌之景的舞池接近中央的位置,就站在一只高高的白色盒子上,盒子正面用黑色噴涂著他的名字——卡洛斯大師。甘特說:“那家伙就像醉了酒的愛因斯坦。他的燕尾服皺巴巴、破破爛爛,活像演出前在停車場被人軋過一樣。他瘋狂揮舞的指揮棒并不是在指揮《藍色多瑙河》,而是他腦海里沉浸的某首歌。我們跳了大約十分鐘的華爾茲后,指揮大喊:‘上模糊!’”
一開始,如含羞草花般嬌嫩,又如羽毛般柔軟的紫羅蘭色小花自頭頂的黑暗落下,緩緩飄向舞者。漸漸的,隨著音樂起伏,隨著華爾茲的逐步演進,它們落得也猛烈起來,從起初輕飄飄的塵埃轉變為暴雪。當微小的花朵接觸到刺眼的燈光時,紫色的暴雪也隨之瓦解。消失的同時,它們留下淡紫色的氣泡在空氣中宛轉翻騰,散發出紫藤花的清香。
“甭管那個‘模糊’里有什么東西,老天,它攪得你一團糟?!泵诽m妮說,“我的腦子里充斥著各種念頭,唯獨沒有后續的華爾茲舞步。我感覺我們被它的氛圍牽住了,可我自己的舞步卻穩得跟心跳一樣。”甘特點頭表示贊同。“有點像飛完葉子的感覺,但你不會覺得反應遲鈍,也不會突然感覺情況不受控制?!彼f,“事實上,我清楚地記得,我一邊跳舞,一邊產生了某種幻覺。我認為兩種感受都是真實的——華爾茲的感受和我腦子里的幻覺?!?/p>
甘特和我正在喝第二杯酸威士忌。我倆坐在我家后門廊前,看著日頭漸漸落下。梅蘭妮和我夫人露西爾去了螺紋井的購物中心,還沒有回來。我的兩位鄰居參加“舞會”已經過了一個多星期,我覺得我的這些問題開始讓甘特感到厭煩,但我需要了解,需要數據來進行分析。
前一天在郵局外,甘特還無視了我關于舞廳可能的大小和地板構成的問題,這會兒他卻喝了一口酒,說道:“我當時待在一棟舊房子的起居室里,似乎是我祖母的屋子,而我像是在夢里。經歷這件事的同時,我依然能感受到身體的某個部分在千里之外震顫著,無休無止地跳著華爾茲的方形步。房間里光線昏暗,窗外是一片陰沉沉的夜色。我面前的茶幾對面坐著一個陌生人,一片活像醞釀暴雨的烏云一樣的古怪陰影裹在他/她周圍,這人用分不清性別的聲音說道:‘我們稱這個階段為,星期天傍晚?!?/p>
甘特告訴我說,他感覺這一場面咄咄逼人,屬于他始料未及的情況,而且絕對跟他被那什么“模糊”下藥脫不開關系。他跟那團陰影接觸的時間很短。它對他說:“嘴巴張大?!彼兆隽?,而那一片夜色聚集構成的人形體內出現一顆微微發亮的小珠子,緩慢卻毫無停頓地飄過茶幾,鉆進了他的嘴里。說到這里,甘特的情緒變得激動起來,眼角也有淚水滾落?!拔移戳嗣朕D頭避開,身子卻癱瘓了。我感覺它刺得我舌頭痛,然后我就給吞下去了。那陌生人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說:‘睡吧。’”
喝第三杯酸威士忌的時候,甘特坦言道,當“睡吧”這個詞說出口的那一剎那,他從老房子的夢境中驚醒,意識返回了喧鬧的舞池;伴奏也同時變成了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而這首曲子從最開頭起就比《藍色多瑙河》快得多。他說,他拼了老命想要跟上節奏,但根本辦不到。他腳下一絆,連自己帶梅蘭妮一塊兒摔倒在地。他一直擔心會打斷其他舞者的節奏,然而他多慮了——就在他們向地心引力屈服的時候,地板突然裂開一個大口,兩人掉進了一個洞里。不等其他舞者踩上這塊地板,它又合攏了。他們在黑暗中盤旋滑行了很久,又從一處被燈芯絨擋板遮住的洞口出來,抵達帳篷下面測試那些可能的華爾茲舞者的舞池。
講完自己的不幸遭遇,他合上了眼睛。時間剛過黃昏,地平線那邊還余有一絲光亮。他把酒杯放在我倆中間的小桌上。要說的話,這場面有種“星期天傍晚”的感覺。他站起身,一言不發地往自家走了。
我啜著酒,心里暗自尋思:“這檔子事兒到底有什么意義?”伴著過時的音樂,跳著過時的華爾茲,誰能找到舞伴,誰就能合拍地跳一段永無休止的方形步?好吧,然后呢?過了一會兒,露西爾從商場回來了。她端著杯白葡萄酒,來露臺加入了我。我問她過得如何,她說道:“回家之前都挺不錯的。然后梅蘭妮跟我說,自從參加過華爾茲舞會之后,甘特就一直表現得奇奇怪怪。”
“怎么個奇怪法?”我問。
“他會半夜出去散好幾個小時的步,回來聞著一股子腐爛樹葉的味道。他兩邊耳洞里還長出大簇的頭發。”
“她有沒有跟你講他在舞會上碰到的事情?”
“你是說天上掉下紫色的鬼玩意兒,把他倆都給砸暈了頭?說了。星期天傍晚,是這檔子事兒吧?”
“沒錯?!蔽艺f,“那個夢,那個幻覺,甭管他經歷的是什么——什么跟陰影的遭遇之類——瘋得不行。”
“梅蘭妮跟我說,她覺得他是在找借口,因為他像個失敗者一樣絆倒了。”
“她真這么說?失敗者?”
“她原話就是這個?!?/p>
第二天,“喧囂華爾茲”收起帳篷、攜帶式舞池、維克多唱機和飛鳥印章,又正如我預料的一樣,由卡洛斯大師開卡車領頭,亂哄哄地出了鎮,趕赴下一場演出。露臺那一晚之后,我再沒見過甘特和梅蘭妮。某天晚上,我正躺床上打著盹,露西爾翻身對著我,說:“噢,有件事我忘記告訴你了。我跟梅蘭妮逛商場那天晚上,她跟我說她也在‘模糊’的時候看到了幻覺?!?/p>
我坐起身,眨巴眼睛?!澳阃烁嬖V我是個什么意思?”
“哎呀,別生氣?!彼f,“梅蘭妮跟我說,她看見的幻覺是黃昏時分草地上的一間長長的溫室。溫室里有一名老婦人在種百合花,而花瓣是人肉構成的。等太陽徹底落了山,樹林里爬出來一只長得像狐貍的人形生物,它一路穿過田野,準備大快朵頤。園丁站在附近屋子樓上的臥室里,透過窗戶看著那怪物在皎潔的月光下越靠越近。梅爾承認說,她悄悄溜進潮濕的溫室玻璃房,品嘗了一片人肉花瓣?!?/p>
“長得像狐貍的人形?”我問。
露西爾哈哈一笑,“我猜有點像狐貍和人的混合體吧……狐人,不就是像狐貍么?”
“她有沒有提那個人肉花瓣?嘗著像什么,雞肉嗎?”
“不,她說嘗著像圣靈的肉?!?/p>
“也不知道是好吃還是難吃。”我說。
露西爾搖搖頭,聳了聳肩。
我幾乎徹底放棄了對華爾茲的沉迷,直到八月底那個下午,我想趕在市中心雜貨店關門前去買東西。我正沿著主路的人行道往前走,熟食店的玻璃門突然在我跟前猛然打開。我嚇了一跳,跟出來的那人看了個眼對眼:是卡洛斯大師!我敢拿我滿嘴的牙打包票。飛快離去的他,滿頭的灰發濃密更勝以前,白色的大衣隨風飄揚。他迅速往街對面跑去,而我任由熟食店的門關閉。當初甘特跟我描述大師的時候,我在腦海里想象的那個人,那個站在舞者旋轉的風暴中心的人,跟這個從熟食店里出來的簡直如出一轍。就沖這一點,我怎么也得去追他。
我仿佛經歷了一場追逐戰。大師本身的動作里里外外透著癲狂,無論下頜的運動,關節的彈動,乃至他腦海里那音樂的震顫——他的速度卻是一點不快,就連我都能輕松跟上。他那件白色破西裝被漸濃的夜色襯得微微發亮,哪怕隔著點距離也不會跟丟。我不覺得他知道我在追他,也不覺得他知道我是誰。當然了,除非他看見甘特和梅蘭妮舞動著經過,猜測他們向鄰居透露舞廳的秘密的場面,而他腦補的那個鄰居剛好跟我一模一樣??赡苄杂卸啻螅?/p>
他引著我來了一場主街商家的后門小巷之旅。這些小巷濕漉漉的,仿佛剛經歷過一場局部降雨。大量的霧氣從垃圾箱里邊蒸騰而出。頭頂間或出現連串的燈光,從一棟樓照向另一棟樓,也隱約照亮了道路。我一邊緊跟著獵物,一邊聽見餐廳和商店的里屋傳來說話聲,部分竊竊私語,部分則是喋喋不休。一句回話毫無緣由地鉆進了我耳朵,是個老頭的聲音:“她整天待在床上,看那些滑稽漫畫?!必堖洌x豸,鴿子,還有某種蠕動的、仿佛長著腿和蝙蝠腦袋的棕蛇一樣的小東西,在我腳邊竄來竄去。我暗自在心底記了一筆:光顧本地餐廳時,三思而后行。
我們終于擺脫紅磚砌成的峽谷,走一扇小門來到一條橫跨空地的小路。這時我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打算放棄追蹤了。我停下腳步,準備轉身,又最后尋覓了卡洛斯一眼。我的眼神穿過幾近黑夜的四周,看見他就在前面。小路出了空地,又徑直穿過田野,通向一座小山的山頂。白天的最后一抹光亮照上他的西裝,隨后他下到山的另一邊,消失不見。不過,對我來說,他在山頂站著的片刻景象,讓我感覺像看見他站在臺上指揮“喧囂華爾茲”的場面。我追了上去。
小山另一邊,我沿著小路往下,來到一處類似公園的地方,里邊長著寬闊的草坪和成群的橡樹??吹贸鰜?,他不在這里。太陽這時已落山,一陣清風吹起,而月亮不知怎的也突然戲劇性地出現了。不管月相眼下為何,我都算是走了大運,因為它讓我看清了前方一定距離的路。缺了大師引路的我繼續往前漫步,可隨著在公園里漸行漸深,我心里再度打起了鼓:眼下約摸還知道來時翻越的那座小山在哪兒,要不掉頭回去吧。
然而,當我穿過一叢樹木,借月光看見前方的一座溫室時,我腦子里的顧慮全沒了。這座純玻璃的溫室怎么也有五十英尺長,若干窗戶撐開,但絕大部分都關著。順著溫室輝光閃亮的外側看去,我發現了幾處玻璃板被打碎形成的黑窟窿。我腦海浮現出小孩扔石頭然后跑掉的場景。離這座令人著迷的建筑不遠處,一間大宅兀自聳立在陰影之中。樓上的窗戶里亮著燈,一道身穿粉紅的身影正往外張望。由于不確定那邊能否看見我,我往虛掩著的玻璃門沖了過去。
一進門,我的感官就被滯悶的濕氣和玻璃板透下的美麗月光纏住了。光亮照進來的地方一片燦爛,但依舊有大片陰影存在。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聆聽了片刻,而溫室里的甜香氣味這時也如浪潮般襲了過來。我看向綿延了整座溫室的一排排桌子,發現上面擺著許多盆植物。我又找了處月光照著的地方,俯身打量盆里種的植物。沒錯,全是蘭花1,花瓣長得像各種膚色的人皮。
我觀察著這些植物,往溫室里越走越遠,隨后踏入一片夜色之中。一個聲音當即從這片漆黑中傳來——“嘴巴張大?!蔽夷贸鍪謾C,點開“手電筒”應用程序。奪目的光芒照到一名形容枯槁的女性,她的手正伸向我的嘴邊,顫抖的手掌遞出一片蘭花的花瓣。我不想讓它碰到我的嘴唇,便往后倒退,突然認出面前的人是梅蘭妮。她身上發生了某種兇猛、器質性的變化:她滿臉蒼白、渾身腫塊,眼睛變成了“模糊”的那種紫羅蘭。我飛快跑回了過道,穿過光亮和黑暗。身后傳來她尖叫喊著甘特的聲音。
離溫室大門只剩咫尺之遙的時候,門鉸鏈發出一聲巨響,大門也隨之打開;一個跟甘特些許沾邊的東西走了進來。那東西依舊是他的形狀,也穿著運動短褲、戴著托萊多大學火箭隊的帽子,但襯衫和洞洞鞋都不見了。長長的紅發覆蓋著他。他長出了爪子和彎彎的門牙,眼睛不是紫羅蘭色,而是變黃,且比以往更加明亮。我呆愣在原地。他咆哮一聲,又往前邁了一步。
“我們才不管你怎么想?!笨谒畯乃炖镲w濺而出,“在我把你碎尸萬段,拿你的血和器官去喂蘭花之前,我只有一個問題。”不等他的聲音停歇,野獸般的共鳴聲便蓋了上來。
我沒有回話。老天爺,我免不了要被他扯得稀碎。讓人腦子發暈的驚懼感吞噬了逃跑的沖動,我動彈不得。
甘特聚集起足夠的人性,問出了問題:“我想知道,你覺得這到底是關于誰的故事?”
沒等我回答,梅蘭妮一下子蹬上了我的后背,而甘特也探著爪子猛撲過來?!吧系郯?!”我喊出了這個這輩子從沒用過的詞。哪怕腹背受敵,這話依舊讓我覺得很滑稽。千鈞一發之際,我拼命逮住甘特毛絨絨的手腕,讓他那些白森森的獠牙遠離我的臉。與此同時,梅蘭妮扯著我的頭發,想要咬我耳朵。我死命晃動身子,試圖把她給抖下去。狐人甘特的攻擊沒完沒了。他努力往前,我拼命想甩掉他老婆,我們整體轉著圈子下到過道上,最后撞到了擺著蘭花的桌子。我趁機猛轉身體,而梅爾的腿往后甩離身子,運動鞋直接清空了一整排的花盆。狗娘養的甘特用嘴不停猛咬,濺了我滿臉的唾沫星子,他喉嚨深處還發出充滿恐懼和喜悅的聲音。
我們打著轉出了陰影,來到月光之下。我發現地上破碎散落的植物花瓣被我們的回旋牽扯著帶向了周圍。“真是八月落雪呢?!备侍赜煤偘愕目谖钦f道。梅蘭妮一口咬上我的腦袋,他也趁機掙脫了手腕。我身子一歪,往地上坐去,卻突然感覺有手用力按上了后背。
“打起精神來?!甭段鳡栒f。我們轉著圈穿過舞池,周圍滿是成雙成對的舞者。
我當即在心里找準了華爾茲的節拍?!拔覜]事了?!蔽艺f。
“還有一分鐘,我們就要跳到你往天上升的地方了,堅持住。我想試試。”我們往右旋轉的時候,我將腦袋偏向左邊,瞥見諸位舞者正往夜空中升去。一束聚光燈照向上方,照亮了他們的旅程。我想知道他們會去哪里,可華爾茲讓我有些沉醉,我得集中精神感受它的節奏。那一刻,露西爾與我前所未有的默契,圓圈轉得如出一轍。遠處的一陣微風吹了過來,那是升天的舞者帶起的旋風,讓我們意識到時機就快到了。還沒等我領悟過來,音樂變了。
李斯特的《梅菲斯托圓舞曲》伴奏之下,我們一直跳得仿佛行家里手,可奧黛麗·赫本演唱的《月亮河》卻在剎那間取代了它??吹铰段鳡柎蟊犞劬?,她的舞蹈出現瞬間的停頓,我知道她意識到了;而我也只花了丁點兒時間就發現這是一首完美的華爾茲曲子。我當即調整動作,她也同樣做出了改變;七月的夜晚花費無數小時在露臺上勤練造就的完美舞步,讓我對妻子的愛意油然而生。就在那時,我邁錯了一步。之后便是一連串的亂踏與錯誤姿勢。
在我們之前,只有兩對舞者在排隊等著升天。我踏錯那一步的時候,其中一對已經往夜空去了?!吧系郯??!蔽艺f。去往地板裂開的洞口的路上,露西爾給了我一個吻。我捏了捏她的手,然后便在喧鬧中分開了。當地板在我頭頂合攏,而我往黑暗中墜落時,我開始思索,這是否正是關于我的故事。
責任編輯:龍 飛
1"美國導演奧遜·威爾斯1942年執導的愛情片。
1"部分蘭花跟百合花長相近似,所以前文的百合到了此處變成蘭花,大概是因為梅蘭妮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