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年前的一個夜晚, 我望著漆黑的夜空, 成群的梟鳥在頭頂盤旋, 它們一直盯著我的族人, 因為患了一種不能消化的病癥, 他們隨時可能死去。這是一種奇怪的病癥, 肚子里像有一個巨大的石頭, 吃不下任何東西。
族人被這種奇怪的病癥折磨, 面黃肌瘦, 渾身無力。我盯著天上的星星, 它們不停變換, 最后組合成一種植物的形狀, 長著肥厚的葉子, 隱隱散發著青草的香氣。我把這一星象告訴巫師, 他艱難地睜開眼睛, 氣若游絲般說出兩個字:“ 去吧。” 我收拾好行裝, 背上僅有的一把弓箭、一根削尖的木棍, 走向莽莽叢林, 走向未知的世界, 開始“ 嘗百草”之旅。
很快幾年過去, 我踏遍千山萬水, 始終沒有找到可以助消食的藥草。這幾年里, 我也被無法消化的病癥折磨。我躺在山坡上, 等待死亡的來臨。等待死亡的時間里我絕望又憂傷, 我看見鳥在啄身邊的植物, 啄一下就發出“ 喳喳” 的叫聲。我知道動物有啃食植物的習慣, 除了補充養分, 也為藥用。我看著這種植物, 低矮、長著厚實的葉子, 學著它們采了幾片葉子放進嘴里,味道甘苦清冽。連著嚼食幾天,滯積的毛病竟然好了! 我欣喜若狂, 匆忙回家。又怕找不到回來的路, 就細細查看山的走勢, 從山頂到山底有一條自北向南的大裂溝, 找到大裂溝就找到我發現新奇植物的地方。
部落的人對我帶回來的植物充滿好奇, 問我這是什么植物,我想起鳥“ 喳喳” 的叫聲, 隨口說叫“茶”,采食其葉,可治療積食。族人拽下葉片塞進嘴里, 滯積的毛病也治好了。父親問我:“ ‘ 茶’ 生長在什么地方?” 我說:“那地方東西北三面高,三條山脈向西南低去。” 父親對族人說:“ 我們去‘ 茶’ 生長的地方,那地方就是我們的新家。”
如今, 我種下的茶樹苗, 已經長成五千年的老樹, 它的子孫遍布山野, 我的后人和它們相生相伴, 這個世界的生命得以存在和延續。后世陸羽在《神農食經》中記下一筆:“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悅志。”
二
送元稹的那天黃昏, 秋風蕭瑟, 一艘艘花船在潯陽江畔隨風搖動, 光亮從船艙里擠出來, 擠出來的還有琵琶的幾聲嘆息, 哀怨、憂傷如水滴般,四濺開來。
元稹是我的好友, 我們在長安時混跡于酒肆樂坊, 吟詩作賦, 何其逍遙。我還記得我們常去的那家樂坊, 歌女個個彈得一手好琵琶, 在長安城無出其右。
在那里, 供奉的茶也令我歡喜,一芽兩葉, 葉底綠嫩, 歌女伴著悠然絲竹之聲, 凈手, 滌器, 備茶, 洗茶, 飲之滋味醇厚, 似果香又似蘭花、似蜜, 回味雋永。
我問茶之來源, 歌女只說來自贛南。滄海桑田, 世事難料, 元稹被貶通州司馬, 我被貶江州司馬。元稹得知, 來江州看我, 還寫了首《聞樂天授江州司馬》贈我。好友相逢, 秉燭長談, 窗外凄風苦雨,讓人憂傷。
送元稹到江邊, 荒煙野蔓,秋意綿綿。我在船上重新擺酒為好友餞行。酒過三巡, 四目相望, 卻不能言。就在我們滿腹惆悵之際, 船外傳來琵琶的玎珰之聲, 在蒼涼的夜晚尤顯清新悅耳。急急尋覓, 見一女子身著羅裙, 坐于船頭, 輕撫琵琶。忙遣侍童邀至船上。女子輕輕施禮,端坐于琵琶前, 手指滑過, 悅耳之音如水漫出, 如涼露驚秋, 寒蟬凄切,我們聽得有些迷了。
一曲彈畢, 琵琶女輕嘆一聲, 如霧裊裊, 在水面漂浮。我問起其身世, 琵琶女說, 她本是長安一個以演奏為生的歌伎, 師從長安城的穆師傅和曹師傅。她十三歲就習得一手好琵琶, 在教坊里排名第一位。后來, 紅顏色衰, 她的生意沒有從前那么紅火了。有一個喜歡聽她彈奏琵琶的茶葉商人為她“脫籍”,遂跟他到老家潯陽做茶葉生意。丈夫上個月到浮梁縣去買茶葉, 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琵琶女邊說邊用手指在琵琶上劃過, 叮咚之聲如水汽氤氳,如醉醇盈腦。月亮不知什么時候出來了, 白白的尖臉窺探著這個世界, 幾顆星子從夜空中劃過,留下幾聲嘆息, 帶著濃重的水氣、惆悵和嘆息, 那嘆息被水濾過, 被夜濾過, 被月光濾過, 被樂聲濾過, 悲愴、婉轉、悠長,在我的心底流淌。
三
江西問茶,非浮梁莫屬。
應好友之約, 我到江西游玩。朋友知我愛茶, 直接帶我去了浮梁,得以結識奇人老戚。
棲居一民宿, 青磚黛瓦三層小樓, 居于路邊, 被周邊的茶山包裹。清晨起來, 近目或遠眺,茶山、茶林、茶海, 一片青綠。
微風拂來, 帶著清淡的草香, 這種香味, 就像基因根植于茶葉的內里, 無論用何種方法制茶, 茶葉香氣都不會丟失。
浮梁茶生得隨意, 有幾十上百畝連片的茶園, 也有東一棵西一棵的茶樹, 它們生長在門前屋后, 漫山遍野。因為生得隨意,無人打理, 長得也不規整, 枝枝杈杈。浮梁人要的就是這種隨意, 客人來了, 采一捧, 撮幾把, 丟鍋里炒幾下, 就成了。就像去自家的院子里摘茄子、辣椒、黃瓜那樣, 隨意里透著自然、愜意。
老板姓戚, 家有三畝茶園,遇到旅游季節, 制茶接待兩不誤, 老戚說村里像他這樣的人有很多。他帶我們去他的茶園。頭遍茶剛摘過, 可惜我錯過了。但仍有村人在茶園忙碌, 我問他忙碌時兩個人怎能忙得過來, 老板說雇人采摘。在茶園閑逛, 綠叢遍田野, 茶香像一團霧, 稍稍帶了一點苦澀, 卻醒腦提神。行走間, 一株老茶樹引起我的關注,老茶樹長于崖畔, 樹皮為暗褐色, 根部衍生側枝, 如龍蛇一樣繞樹干盤繞回轉, 蜿蜒向上。老戚說這棵茶樹是他祖上種的, 少說也有百年歷史。我定睛一看,這樣的老茶樹不少, 多分布于崖畔,透著讓人屏息靜氣的莊嚴。
我猜老戚一定是文化人,一打聽, 他果然是一名退休教師。近年來, 他致力于研究浮梁茶, 也算是當地名人。老戚說:“浮梁茶在史書茶史中少有記載和研究。”近年來,他走遍各地圖書館, 在歷史里翻檢, 就是想給浮梁茶一個名分。我問他結果。老戚說:“ 經挖掘史料、嚴密考證,我已經寫了一些關于浮梁茶的研究論文, 得到茶史專家的充分肯定,正準備匯集出書。”
我們說話的時候, 浮梁茶在沸水中翻騰, 散發出天鵝絨般的熱氣, 順著鼻孔鉆進去, 直抵腦門, 腦子清爽得像剛開機的電腦。老戚喝茶講究, 汲水、擇茶、配具, 舉手投足很有古風。
我想幫一下, 被老戚止住, 我便把身子陷在布藝藤椅里, 小口喝茶, 聽老戚滔滔不絕地演說。目光隨意, 看花, 看樹, 看云, 聞鳥鳴, 聞松濤, 聞巧言…… 靈魂總會有剎那間的恍惚, 仿佛穿越千年光陰, 回到洪荒時代, 與神農交流, 與白居易談茶, 聽歌女彈唱…… 我們述說的其實都是一個故事, 一個浮梁茶的古老故事, 這個故事不再憂傷, 琵琶女的歌聲不再悲切。如今的浮梁,綠叢遍山野, 晨起看云淡云舒,桌上有香茗一杯, 還有什么可憂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