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秉志于1938 年、1939 年分別3 次致信趙元任,主張中國應走國富民強的“中庸之道”,鼓勵愛國青年走上科學之路,呼吁中國社會各界共同努力發展科學,堅信“黎明之臨”終將到來。這3 封書信與秉志當時發表的公開論述、研究論文相互印證,表明秉志在戰時上海依然堅持生物學研究、組織運作中國科學社以及出版發行《科學》與《科學畫報》,從側面展現了秉志在戰時上海的工作情況與精神追求。
關鍵詞:秉志;趙元任;書信;中國科學社
中圖分類號: N0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3-8462(2023)03-0001-06
秉志(1886-1965)于1909 年赴美留學,1910 年入學康奈爾大學,1913 年、1918 年分別獲學士、博士學位,在校期間參與創立中國科學社和《科學》雜志。1920 年,秉志回國,與同事、學生一同創建中國第一個生物系——南京高等師范學校生物學系(1921),中國第一個生物學研究機構—— 中國科學社生物研究所(1922),以及北平靜生生物調查所(1928)。秉志長期從事生物學研究、教學和科普工作,是中國近代生物學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1]趙元任(1892-1982)于1910 年前往康奈爾大學留學,與秉志等校友共同參與中國科學社的組建,1918 年獲哈佛大學哲學博士學位,1925 年在清華學校(今清華大學)教授哲學、邏輯、語言、音韻等。[2]趙元任于1920 年在清華學校任教,后回哈佛大學任教,1925 年又回清華學校任教。二人同為康奈爾大學校友、中國科學社社友,留學歸國后多以書信往來。
學界目前對秉志的研究集中在其科學思想與科學家精神方面:孫煒、史玉民概述了秉志的主要事跡,論述了秉志的科學家精神及其現代價值;[3-4]李醒民論述了秉志的科學觀與科學救國思想;[5-7]范思璐、宋怡凡探討了秉志對中國“國民性”的認識;[8]張可鑫系統梳理了秉志的科學思想[9]。但綜合來看,學界對秉志具體歷史活動的研究,尤其是抗戰時期的研究較少,如張劍對秉志抗戰期間出版與科研工作的研究,[10]王祖望對秉志為《科學》雜志所做貢獻的研究[11]。鑒于此,筆者以秉志致趙元任的3封書信為中心,以期為補充全面抗戰爆發初期與秉志有關的史料,豐富中國科學社組織者維持社團與刊物運轉的相關史料,借此展示秉志作為愛國科學家、生物研究者、科普傳播者的多角度形象,為弘揚科學家在戰時堅守科研、呼吁科學的形象有所助益。
1 秉志致趙元任三封書信
1.1 秉志一月九日致趙元任書信
圖1 為秉志一月九日致趙元任書信。
元任學長如晤:
尊函敬拜悉。Leon ②處弟已函復,并囑其加意珍攝,中年之人體力健康不比二十、三十之時。美國人事事皆講效率,且生活標準過高,不能如吾國舊訓之茍完茍美③,中等社會,恒受生活之壓迫,其國雖強,而其民則苦。吾國經此次之橫逆④,憑能受苦之精神,可以渡過難關,國可以強,而人民不習于奢靡,乃中庸之道,為世人所宜師法者。國家缺乏,唯有科學,吾人宜努力也。耑(專)此,敬頌。
道祺
嫂夫人及侄女輩均吉。允中⑤處已代致聲。
弟秉志頓首
(一九三八年)一月九日
1.2 秉志六月二日致趙元任書信
圖2 為秉志六月二日致趙元任書信。
元任學長如晤:
前奉惠函時以匆忙遲于奉復諸新,原宥是荷。美國同學豪思漫兄⑥前于尊處問及弟之近狀,弟又于耶誕⑦時曾得其夫婦來函,情誼殷殷,令人感激,弟日內當函復之。兄及寶眷想一切安適,侄輩皆在滇讀書,叔永①前聞赴滇,當已與兄相晤。
弟去秋八月中旬因事來滬②,而事受遷作③,竟不能去,現仍在此。目下就合環境,可以繼續一部分之工作,每日與允中必晤,輒言及吾兄,共馳渴念耳。此間各事均如常,出版各物亦皆懸而未斷。咬定牙根,艱苦奮斗。風雨如晦,雞鳴不已④。長夜漫漫,終有黎明之臨到也。兄意以為何?
如劉崇宏⑤兄近來在昆明抑在蒙自⑥,弟茲有致渠之函,請費神轉致。無任感荷,此請。
研祺祗候。闔潭均吉。
弟秉志頓首
(一九三八年)六月二日
1.3 秉志十二月十日致趙元任書信
圖3 為秉志十二月十日致趙元任書信。
元任學長如晤:
年來忙于瑣務,未遑奉訊,良以未念。兄往雅路⑦講學,可使吾國文化廣被它邦,而尊駕此次已三蒞美洲,亦奇緣也。兄及嫂夫人、侄女輩想皆安適,為盼為慰。弟今夏得郝思曼⑧夫人來函,謂郝君因神經衰弱久住病院休養,醫生謂其秋間可有恢復原狀之望。郝夫人稱彼等將于秋時返新英倫故里,作較長期之休息。弟當時立致函慰問,冀其日形健康,而至今未得其消息,殊以為慮,不知郝君進(近)來如何。兄在紐海文⑨,想知其所在,其故里似與雅路大學臨邇,未卜曾與會晤或通函否?美國人士以生活過于緊張致健康亦受影響,自吾輩視之,覺其太過矣。
弟日日在工作,允中、仲熙⑩均努力不懈。吾社刊物得兄之助,蒙英庚款補助一千元,亦相濟不少。《畫報》①近日似有擴大分布之趨勢,望其能多達后方。吾國因科學之落后,受此空前未有之浩劫,有豐富之資源而未能盡量利用。提倡科學已數十年,而國家所急需之人才仍感缺乏,其故無非國人淺嘗輒止者過多,與怠惰性成之所致。今既受此痛苦,可以知所返省,然吾國竟抵抗極大之打擊,焦頭爛額而仍能繼續奮斗,亦未必非此十數年以來科學漸形萌芽滋長,有以厚培其元氣也!然則吾人當為國家之效助者,亦唯有由此途以奮進而已。千萬保重。耑(專)此,敬頌。
教祺祗候。尊眷均吉。
弟秉志頓首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十日
2 思索國家前途,主張“ 中庸之道”
秉志在1938 年6 月2 日的信中提及“去秋八月中旬因事來滬”,說明1937-1938 年秉志居住在上海。此時國家和人民深受戰亂摧殘,中國科學社的生物學研究事業被迫中斷,南京生物調查所于1938 年遭日軍洗劫和燒毀,植物部主任錢崇澍(1883-1965)帶領所內主要人員撤往后方。[13]
在此危難時刻,秉志始終關心國家前途命運,借用儒家中庸思想闡述國家強弱與人民奢苦的關系,主張當時的中國應走“國可以強,而人民不習于奢靡”的“中庸之道”。秉志的“中庸之道”是在兩個“對立的”道路間尋找合適的解決方案,“不偏不倚,過無不及”,僅顧追求國家富強,或只顧追求國民享樂,均不可取。“中庸之道”不是折中調和,而是主張中國順應時代發展,謀求變革,做到“時措之宜”②。
秉志“中庸之道”的主張發軔于其在美國學習和工作的經歷。1910-1920 年,秉志逐步了解美國社會,對比中美社會的現實與歷史,尋找中國發展的道路③。當時留美的中國學生對美國社會有不同的理解,一些人認為美國的先進性已遠超中國,可全盤效仿;另一些人則認為美國社會腐敗墮落,缺乏中國傳統的美德,不值得提倡。秉志既認識到美國的強盛,也體察到美國“中等社會”的勞苦;既肯定當時美國的進步,認可美國成功的經驗,又反思“美國人事事皆講效率,且生活標準過高”④,社會要求太高可能導致社會崇尚奢靡之風。秉志援引《論語》點評經歷過“大蕭條”的美國社會“不能如吾國舊訓之茍完茍美”,主張中國人民保持崇尚儉樸、不好奢靡的傳統,發揚勇于承受苦難、為國奮斗的毅力,努力發展科學。這樣的發展道路足以使得國家強大、人民安樂,各國都可以效仿。
3 維持科學社運轉,出版《科學》雜志
秉志抵達上海后,未能返回南京生物研究所,每日前往中國科學社總部上海明復圖書館工作。秉志與留在上海的中國科學社同仁楊述孝、劉咸等一起工作“如常”,維持中國科學社的運作,繼續發行《科學》《科學畫報》,使得“出版各物亦皆懸而未斷”。中國科學社通訊刊物《社友》記錄了1938 年在上海舉行的兩次中國科學社理事會,會上討論了科學社資金籌備、雜志刊物出版、南京圖書轉移等事項,秉志均為出席者、組織者。[13,15]秉志特別關注《科學畫報》的出版與傳播,信中特意強調“望其能多達后方”。戰時的《科學畫報》大量介紹近代國防科學知識,號召人民積極、科學地參戰,以獨特的方式支援了抗戰。[16]秉志等人的堅持,是《科學》《科學畫報》得以在1937-1939 年的艱難時期沒有停刊的原因之一,使“中國科學發展的火種”得以保存,“實實在在促進了中國科學的發展與傳播”。[10]
秉志認識到縱使社會黑暗、前途艱難也不乏有識之士砥礪奮進,鼓勵自己“咬定牙根,艱苦奮斗”,相信“長夜漫漫,終有黎明”。他反思雖然“提倡科學已數十年”,但結果不盡如人意的歷史教訓,認為科學家面臨“焦頭爛額”的難題時必須有“咬定牙根”的毅力,并與社友趙元任共勉。
4 堅持科研不輟,宣傳“ 科學救國”
秉志積極宣揚科學對國家發展的重要價值,將科學發展與國家發展緊密聯系,并將這一信念積極付諸實踐。秉志將明復圖書館部分場所改造為實驗室、動物飼養場,便于開展生物學研究,后因戰事轉移至震旦大學,指導吳云瑞(1905-1970)、裘作霖開展脊椎動物生理學研究①。吳云瑞等人的仙鶴草素研究獲得成功,成為戰時療效顯著的止血劑之一。[17]秉志認為“純粹科學與實用科學,二者并重”,[18]中國科學家應當“ 努力研求,以赴國家之急”,[5]不局限于純粹的理論研究,同時,求學科學的青年切忌“ 以科學圖速利”[19],忽視基礎科學理論,這在今天看來都頗有益處[7]。
秉志直言“國家缺乏,唯有科學”。他認為,當前國家和人民遭受戰爭“極大之打擊”,不但沒有屈服滅亡,而且有一批國人繼續為國努力奮斗,這歸功于科學,且必定非科學不可;科學已在中國“漸形萌芽滋長”,培育了國家的“元氣”。“元氣”不僅指國家有一定的國力抵抗外來侵略者,而且指國民精神的更新,使人們有艱苦奮斗、為國奉獻的精神②。秉志認為,當時中國缺乏科學,更急切的是缺乏“國家所急需之人才”以利用豐富的國家資源。“人才”不單是科學家,還包括“能繼續奮斗”,“當為國家之效助”的所有民眾,他們都可以利用科學為各自的事業奮斗。秉志呼吁中國科學研究的發展,同時呼吁將科學精神和方法引入近代中國。
秉志在留學、任教、研究中逐步發展其“科學救國”思想。秉志在留學時期已認識到科學的功效,“ 吾國人知歐美物質之文明,盡由算學、物理、化學進步所致”,[21]并論證新興的生物學亦具備實際功效。1932 年秉志寫道:“處今日之世,慘目傷心,未有不以國祚淪亡為懼者也,然竊以為有一術,可以轉危為安,要視國人之努力如何,此術維何?曰科學是也。”[14]101 他呼吁中國科學家:“倘憂國心切,不忍聽國家人民,為人所亡,其亦勇猛精進,發展科學之研究,實行科學之教育。”[14]105 秉志同時建議政府組織科學家群體為國服務,政府可“集全國知識界之能力,以應付一切之需求”,即便科學的效果“不能立時發生起效”,但當抗戰進行到中期時,科學能“為國家減少無限之困難,為前方增無限之力量”。[22]
戰時主張大力發展科學雖然有一定的片面性,但中國科學社提倡科學的思想已比五四時期更理性化。[23]近代科學的力量與中國科學家團體的力量都是實際存在的,秉志希望這股力量能為國家和民族做出重大貢獻③。
5 結語
秉志致趙元任的3 封書信,記錄了抗戰初期秉志的志向與抱負,表達了其對國家現狀的關切與國家前途的思考。秉志認為中國必須補上“缺乏科學”的短板,提倡科學與中國社會的融合:科學家努力進行科學研究、推廣科學普及,青年學生積極學習科學,人民群眾認識接受科學,政府組織謀劃科學,通過純粹科學與實用科學研究并舉,充分發揮科學的社會功效,培育國家的“元氣”。在發展科學的同時,發揚中國人民承受苦難的精神與崇尚儉樸的傳統,中國必定能走上正確的發展道路。秉志在艱難環境中堅守自己的理想信念,堅持生物學研究,竭力維持中國科學社的運作和《科學》《科學畫報》的刊行,為戰時中國科學發展做出重要貢獻,踐行“茍完茍美”的科學人文精神。抗戰時期,以秉志為代表的一批科學家留在了淪陷區,他們的行動與思想通過書信得以留存,展現出一代中國科學家的理想追求和精神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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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黃祖賓 楊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