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島游舷于2018年憑借短篇《最后的錨栓》獲“星新一獎”大獎,正式出道,同年還獲得了東京創(chuàng)元社的“創(chuàng)元科幻短篇獎”,作品以硬核新穎的設定著稱。
本篇作品為作者的“星新一獎”優(yōu)秀獎獲獎作,講述了若依賴機械或AI對人腦這種重要器官進行強化,可能引發(fā)的問題。人明知自己的記憶被機械剝奪卻無可奈何的絕望和無助感是本文的亮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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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海鷗的叫聲響起,我醒了過來。
海鷗在我的頭腦之中鳴叫,聲音時高時低。
自從把海鷗的叫聲設置成鬧鈴,只要一聽到它,我就會立刻清醒過來。
暑假期間,大清早我就得去補習班上強化課程,所以六點鐘就必須起床開始準備。
“今天有些什么安排?”我問博沃。
一份日程表出現(xiàn)在我眼前。
這時,我發(fā)現(xiàn)有一條緩慢閃爍的信息覆蓋在表格上方。
您吞下了蓮子。
什么東西?
我打開了信息。
您的記憶已被“勒忒1”加密。
是Xnerve發(fā)來的信息。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距最初的Xnerve上市已經(jīng)過了大約二十年。這是一種柔軟薄片狀的設備,外形呈三角形,每條邊差不多三厘米。它具備聲音、視覺通信的功能,還能擴張感知覺和記憶,堪稱“第二大腦”。現(xiàn)在,人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把它貼在太陽穴上。
“博沃,說明一下情況。”
個人AI的聲音在腦內響起:
Xnerve似乎遭到了某種惡性程序感染。
這不用你說我都知道!AI這種東西真是派不上用場。
AI技術的發(fā)展曾經(jīng)極為迅猛,但如今已停滯多年。個人AI實現(xiàn)單芯片化之后便不需要連接網(wǎng)絡,它會自己“成長”。正因如此,人們也不再對“版本升級”或“新功能”滿懷期待。
但不管怎么說,博沃的這個回答也還是太敷衍了。
對個人AI的氣惱又引出了我對惡性程序的憤怒與厭惡。
眼下的狀況,很像是面對著一個惡人。
若是一個大活人站在自己面前,要判斷對方是否是惡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是初次見面,那就更是如此。
此刻我面對的是一目了然的、純粹的惡,是應當告發(fā)的對象,但實際上,這東西只不過是惡意的影子而已。
做出了這個惡性程序的人,自己隱藏在某個安全的地方,而我拿他毫無辦法。
真是卑劣至極。
一想到這個令人氣憤的事實,一股怒火瞬間又沖上來。
深呼吸。呼——
冷靜下來了。
記憶被加密了?我有什么事想不起來了嗎?
自己的名字和住址沒有問題。職業(yè)是補習班講師。年齡二十九歲。喜歡喝手沖咖啡。
妹妹的名字叫繪凜,二十四歲。頭腦比我機靈得多,人又漂亮,是我的驕傲。目前在某企業(yè)的外聯(lián)部門工作。喜歡的食物是戈爾貢左拉干酪1、蜂蜜比薩和最中2。
沒問題,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呢。
說實話,像繪凜這樣長得漂亮性格還好的人,我覺得是非常少見的。
繪凜。
我太喜歡繪凜了。
我每天都跟她視頻聊天。
其實沒什么要緊事,她也未必想跟我聊,但我就是想每天都見一見她。
把這些告訴同事之后,他們都嘲笑我是“妹控”。
以前有個叫藤倉的年輕男人。
此人舉手投足比餃子皮還輕薄,是個非常討厭的家伙。
某次,我和繪凜去參加一個聚會,偶然碰見他。不,那不能算“碰見”。
那家伙厚著臉皮湊到我和繪凜的桌前來,一個勁兒地和繪凜搭話,完全不把坐在旁邊的我放在眼里。
“你這條綠色裙子真漂亮!”
“沒有人夸你的鎖骨很好看嗎?”
“這之后你有時間嗎?”
“你的發(fā)質真好,用的什么牌子的洗發(fā)水?”
居然問女性用什么品牌的洗發(fā)水,你以為自己是美容師嗎?
藤倉滔滔不絕地自夸,說自己畢業(yè)于名牌大學,就職于一流企業(yè)。
但凡參加聚會,遇到這種貨色倒也是常有的事。在我看來,當時在場的男性里怕是有四分之一都是這副鳥樣。藤倉拼命討好繪凜的模樣,我覺得非常滑稽。
繪凜也不傻。她對這個蠢貨保持著警戒,始終只跟我說話。
而我則冷靜地觀察著眼前這奇特的光景。
我是這個美女的哥哥。羨慕吧?能每天和她聊天的就只有我了。
我沉浸在優(yōu)越感之中。
后來,繪凜告訴我她已經(jīng)開始和藤倉交往,我整個人都蒙了。
那個混賬到底用了什么骯臟手段?
他怎么可能配得上繪凜,配得上我可愛的妹妹?
暫且打住。
關于繪凜,我有沒有忘記什么?比如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一陣強烈的不安忽然向我襲來。
這種時候,還是先聯(lián)絡客服人員比較好。
因為平時的視頻聊天都是通過Xnerve進行,它現(xiàn)在染上了病毒,我就沒法和任何人聯(lián)系了。
在這種狀況下,最好不要一時沖動就把Xnerve取下來。就算我對機械并不了解,這種程度的常識還是知道的。
我決定在附近的便利店找找有沒有簡易終端出售。跑了三家,總算在貨架深處發(fā)現(xiàn)一些滿是灰塵的盒子。
終端有兩種,我拿到手里,一時不知該怎么選。
“哎呀,真讓人懷念,這不是智能手機嗎?”一位老太太突然搭話道。
智能手機?那是什么?
“老婆婆,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不知道什么是智能手機嘍。”一旁的中年女性提醒道。
“智能手機掉到地上的話還會裂開,很有趣呢。”
我完全聽不懂她們在說些什么,一時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回應。
“對不起。”中年女性道了一個完全沒有必要的歉。
“老婆婆,我就先走了。”
我拿著其中一款“智能手機”,向收銀臺走去。
在附近公園的長椅上坐下后,我打開簡易終端的包裝,嘗試使用視頻聊天功能聯(lián)系Xnerve廠商的客服人員。
一個年輕男人出現(xiàn)在畫面中。有那么一瞬間,我看到他似乎想打呵欠,但是強忍住了,慌忙換上一副微笑的表情。
我向他說明了事情的經(jīng)過。
“看來是勒索軟件。”
“勒索軟件?”
“您現(xiàn)在還佩戴著Xnerve吧?”
“嗯。”
我給他看了看我的右邊太陽穴。
“出現(xiàn)在您眼前的Xnerve對話框,背景是不是變成了蓮花?”
這么一說,剛才看到的對話框背景里好像確實有粉色的蓮花。
“為什么會有蓮花?”
“傳說希臘英雄奧德修斯攻下特洛伊后率領部下歸還故鄉(xiāng),途中經(jīng)過某個國度,這個國度的人會食用一種名為‘羅特斯’的植物的花和果實。只要吃下這種植物的花或果,人們就會陷入恍惚狀態(tài),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凈。奧德修斯的部下也因為吃了‘羅特斯’而忘記了自己應當返回家鄉(xiāng)。有一種說法是,這個名為‘羅特斯’的植物就是蓮花……”
“知道了,知道了。我確實看到了蓮花。”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是名為‘勒忒’的勒索軟件。一旦被感染,記憶的一部分就會被加密鎖定。”
“那我應該怎么辦?”
“您的大腦曾進行過完整的備份嗎?”
我不記得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備份,于是搖了搖頭。
“唔,畢竟那也挺花時間的。這樣的話就請您點擊‘請求解除’的按鈕。”
“不會有什么問題嗎?”
“不會。”
“這些東西我是真不太懂。說起來,那個‘勒索軟件’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
“勒索軟件是一種惡性程序。它會讓受害者的數(shù)據(jù)暫時無法使用,并以此為籌碼,要挾受害者向指定賬戶匯款。尤其是這個‘勒忒’,以極難刪除而聞名。不過,這種軟件的目的終究只是圖財,所以您點擊了那個按鈕也不會有什么問題。”
盡管半信半疑,我還是集中意識,點擊了視野之中的那個按鈕。
一條信息彈了出來:
支付一百萬日元可暫時解鎖部分記憶。若需解鎖全部記憶,請支付五百萬日元。
我把這條信息的內容轉告給了客服。
“這樣啊。您手上現(xiàn)在能拿出五百萬日元嗎?直接按要求匯款或許是最安全的選擇。”
“你在開玩笑嗎?而且我打了五百萬過去,對方就真的會給我解鎖記憶?”
“這一點我們也無法保證,因為‘勒忒’并不是我司的產品。不過,‘勒忒’不會封鎖所有記憶,只會鎖定其中一部分,從這一點來講,還是算有點良心的……”
這他媽是因為良心嗎?要是所有記憶全部被鎖定,受害者還怎么匯款?
客服人員以一種教師耐心面對笨學生的態(tài)度繼續(xù)解釋道:
“大腦與Xnerve的功能聯(lián)結得非常緊密,所有記憶在進入大腦前都會經(jīng)由Xnerve。‘勒忒’這種軟件是直接將存貯于大腦中的記憶加密。最初的一年到幾年的時間,‘勒忒’不會展開攻擊,這段時間里,它會加密記憶,也會正常處理加密記憶的信息,所以受害者察覺不到這個軟件的存在。等到進入活動期之后,它就不再處理某些部分的記憶信息。它并不是從這時才開始加密記憶。如果取下Xnerve,不但記憶不會恢復,還會失去現(xiàn)有的記憶,所以非常危險。這樣會造成記憶本身受到巨大損傷,不但會丟失近幾年的記憶,甚至可能連怎么說話都想不起來。大腦的機能十分復雜,記憶并不是單純作為數(shù)字信息被加密的。在第一階段,是將構成情景記憶1的記憶片段替換掉,讓受害者難以回想。大腦記憶的加密是非常高端的技術……”
冗長的說明讓我煩躁不已,我直接切斷了通話。客服這種高高在上、事不關己的態(tài)度讓我很不爽。
關于繪凜,我的記憶是否完整?
我嘗試用簡易終端聯(lián)系了繪凜。
“什么事?我現(xiàn)在工作很忙欸。”
“抱歉。”
看到繪凜的臉,我感覺心里的大石頭終于落了下去,這種安心感甚至讓我眼淚都流了出來。
即使是她那不耐煩的表情和語氣,在我看來也非常可愛。
“每天都這樣,我都覺得有些丟臉了。你真的好煩啊。”
“這次是有急事。”
我把自己的Xnerve感染了“勒忒”,導致失去記憶的事告訴了她。
“記憶……啊,我也碰上了一樣的情況。不過我好像連這件事本身都忘記了。”
“為什么你不采取對策?”
“我又能怎么辦?再說了,有很多事情,想不起來也無所謂吧。”
“怎么能這樣說呢?小時候我曾經(jīng)帶你去家附近的一家老舊水族館,你還記得嗎?那里的水缸很臟,還沒有魚,你都哭了。”
“怎么突然說這些?”繪凜有些難為情地笑了。
“我開車帶你出去兜風的事還記得嗎?當時我們還去參觀了城郭。”
“是嗎?沒什么印象了。”
不行,繪凜的記憶已經(jīng)受到了損傷。
還是說,只是她自己忘記了而已?
“科長馬上要回來了,我掛了哦。”
不等我回話,繪凜就切斷了通話。
近來,人們越來越不關心自己的記憶了。
是不是大家都覺得,想知道什么,Xnerve都能立即給出答案,所以不用自己費心費力去記了?
結果,就連回憶也全權委托給了Xnerve。
這犯人實在可惡。奪走一個人的記憶,不就相當于奪走一個人的人生嗎?
要是讓我逮到這混蛋,絕對也讓他嘗嘗這個滋味。
看樣子,小時候的開心回憶還能想得起來,但是近幾年的記憶卻被鎖定了。
這些年,我跟繪凜都聊過些什么呢?
我集中意識,試圖去回憶,卻始終無法將精神聚焦于一點。
我嘗試調整意識,就好像在調整鏡頭的焦距。
然而,一旦強行將意識集中于數(shù)年來的記憶,就會立刻感到頭非常痛。
我似乎忘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須得馬上想起來。
我坐立不安。
奔 走
現(xiàn)在實在沒心情去講課,于是我聯(lián)絡補習班那邊,申請了休假。
然后,我很不情愿地又聯(lián)系了Xnerve的客服。這次換了一個人,是一個看起來感覺還不錯的女性客服,她推薦我去Xnerve安全對策公司看看。
這家公司位于車站前的新大樓內。他們的等候室很大,但也非常擁擠。
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之后,工作人員走過來,把一個儀器貼在我的Xnerve上,對其進行診斷。
“您的Xnerve似乎沒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之前您看到過Xnerve上彈出警告消息嗎?”
好像是有過。
那條提示上寫著“若要啟用安全防護功能,請購買付費插件(每月六千日元)。點擊此處進行購買”。
“但是那個挺貴的。”
“Xnerve跟以前的那個——叫什么來著……哦對,智能手機——是不同的。它跟大腦的聯(lián)結極為緊密,出了問題會非常麻煩。這些您應該也知道。”
說不知道,那是假話。但是現(xiàn)在跟我強調這些還有什么用呢?
“當然,現(xiàn)在再啟用防護功能也不會對癥狀有任何改善作用了。”
“那這個還修得好嗎?”
“既然未啟用安全防護,我司也難以解決。關于大腦的違規(guī)加密,還是推薦您去醫(yī)院看看。”
無論如何我都得取回自己的記憶。
我讓工作人員幫我寫了個介紹信,然后拿著信造訪了設有連接腦神經(jīng)外科的某家醫(yī)院。
等了三個小時之后,一個醫(yī)生走出來對我說:“怎么又是你啊?”
“又是我?”
“啊不,沒什么。”
醫(yī)生拿出一個像是測量儀器的東西,在我的Xnerve旁邊停留了大約五秒。
“唉,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晚了。這種病毒具備高超的反制手段。看得出來編寫的人下了很大功夫,簡直堪稱藝術品,實在是令人驚嘆。這種情況,我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醫(yī)生嘆了一口氣。
“開發(fā)者擁有如此高超的技術,要是將其用于為人類服務該有多好……實在是太可惜了。”
我正要離開醫(yī)院,前臺叫住了我。
“抱歉,請結清診察費用。”
就診斷了五秒,而且什么問題都沒解決,錢倒是照收不誤。
不過也怪不得誰,醫(yī)生也不是做慈善的。
“您的Xnerve似乎沒有啟用安全防護。”
“嗯……”
“非常抱歉,這樣的話醫(yī)療保險就不適用。”
我只好老老實實付了十二萬日元。
這之后不知道該去哪里,所以我在醫(yī)院門口漫無目的地晃悠了好一陣子。腦子里實在是想不出什么好的解決辦法。
“您似乎遇上麻煩了?”
一個男人突然過來搭話。
“像您這樣的人,我經(jīng)常碰到。要不過來坐坐?大概能幫上您的忙。”
他似乎躲在什么地方盯著我半天了。雖然很可疑,但是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無力去在意這些東西了。
我被帶到了小巷子里一棟臟兮兮的二層小樓前。四周環(huán)境陰沉壓抑,玄關口還堆滿了垃圾。
看來是地下黑客腦醫(yī)。
一個姑且披著白大褂的男人叼著煙走出來,對我的Xnerve進行檢查。
雖然檢查前沒有讓我等,但是檢查卻莫名花了很多時間。白大褂一邊檢查,還一邊和那個拉客的男人閑聊了起來。
這兩個人很危險。
博沃突然在我的大腦中發(fā)出警告。
未查詢到正規(guī)的行醫(yī)執(zhí)照。
這種事我當然知道。
“給我閉嘴。”
博沃沉默了。
不一會兒,檢查結果出來了。
“需要進行開顱手術并植入旁路芯片。”
在這種地方做開顱手術當然是危險至極。然而,我似乎沒有其他選擇。
“我們會對大腦與Xnerve間的通信進行探查并逐步將其替換。說白了,就是用病毒對付病毒。”
“要花多少錢?”
“六十萬日元。但是成功概率很低。如果手術失敗的話,你付一半的錢就行。”
“……這個病毒該不會是你搞出來的吧?”我惱怒地說道。
“……手術不想做就走。看你走投無路我還特意給你算便宜點呢,你倒反過來污蔑我。”
“知道了,我做,我做。”
黑客腦醫(yī)并沒有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大概是經(jīng)常被懷疑,已經(jīng)習慣了。
顧客似乎并不多,他們馬上就做好了手術的準備工作。
或許是由于醫(yī)療技術的進步,現(xiàn)在的開顱手術手術已經(jīng)不需要像過去那樣大費周章了。
手術花了兩個小時,之后我在醫(yī)院里住了一晚。病床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尿味,這讓我很不舒服,一整夜都沒睡著。
兩周后,我又一次造訪了這里,接受術后的檢查。
“手術本身成功了,但是病毒沒有解決掉。”
對方的語氣里帶有一股怒火。
“這次的‘勒忒’是偽裝成舊型病毒的新型病毒,旁路芯片不起作用。”
對勒索軟件開發(fā)者的憤怒又從我心中涌出。簡直不可原諒。
要是讓我逮到那個罪魁禍首,我絕對要弄死他。
但是現(xiàn)在,我也只能乖乖聽那個混蛋的。
剩下的辦法只有一個。
拼命掙錢。
食蓮人之國
之后,我開始在補習班沒日沒夜地上課。
付了黑客腦醫(yī)的錢之后,我的存款見底了。
我現(xiàn)在這副衰樣,就連地下錢莊都不肯借錢給我。不過,我自己本身也不想到處借錢,更別說去找妹妹要錢了。
我將本來就不多的伙食費進一步削減,而且盡可能減少與朋友外出游玩的次數(shù)。休息日基本都在家里蒙頭大睡,仿佛一條海參。
對現(xiàn)在的我而言,唯一的樂趣就是在大腦里想象,我抓到那個罪魁禍首之后怎么折磨他,怎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當然,我無權這么做,所以只不過是幻想而已。
一年后,我終于存到了一百萬日元。看著銀行賬戶余額那一串零,我一時沉浸在一種成就感之中。
雖然感覺對不起繪凜,但我還是決定先恢復自己的記憶。
就像飛機上的氧氣面罩一樣,得先戴好自己的才能去幫旁邊的人戴。
我也知道,這樣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再次確認賬戶余額之后,我遵照顯示在Xnerve上的“勒忒”的信息,把一百萬匯了過去。
匯款已收到,您的部分記憶將恢復八分鐘。
“暫時解鎖”的“暫時”原來只有八分鐘?!
但是沒辦法,我現(xiàn)在連一秒都不能浪費。
我迅速地將簡易終端的定時器設定為“八分鐘”。
記憶回來了,宛如柔和的水波緩緩涌上沙灘一般。
我想起來了。
我突然想起一些很奇怪的事。
我明明就很有錢啊!
這個事實太過詭異,我一時還在想是不是自己腦子不正常了。
我有兩億日元存款。
既然這樣,我為啥還要在補習班沒日沒夜地干?
我之前在一家大型IT企業(yè)工作,待遇很好,那時的我甚至覺得在中小企業(yè)上班的家伙都不算人。
然后,我想起來了。我跟繪凜大吵了一架。
這幾年,我跟繪凜的關系已經(jīng)差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
起因是什么?哦,對,是藤倉。
就是那個從我身邊把繪凜奪走的輕浮男。
在繪凜朋友婚禮的余興派對上,我又遇到了那個男人,于是我決定向他復仇。
他寫不好漢字,而且缺乏基本常識。
在繪凜面前,我讓所有人都知道了藤倉是一個只會耍嘴皮子、實際上毫無修養(yǎng)的人,徹底將他羞辱了一番。藤倉根本無法反駁我,只能默默地哭鼻子。
確實做得有點過火了。或許我不該這么孩子氣。
最終,繪凜和藤倉分手了。但是因為這件事,她恨上了我,甚至發(fā)起通話她都不接。
我也恨繪凜。
我恨繪凜?
現(xiàn)在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但事實的確如此。
為了忘記和妹妹之間那些痛苦的記憶,只保留童年的幸福回憶,我傾注心血開發(fā)了某項技術。
沒錯。
“勒忒”的開發(fā)者就是我自己。
我本來是研究長期記憶的,目的是提升語言學習的效率。在研究高效學習、記憶的過程中,我逐漸也了解了遺忘的機制。
我想與繪凜重回以前的關系。為了讓她忘記藤倉那件事,我在她的Xnerve里植入了最初版本的“勒忒”。
但是為什么我自己的Xnerve也感染了?
是藤倉干的?但是收款賬號是我本人的,如果真是他,這就無法解釋。
不對。
我厭惡自己,厭惡這個與繪凜反目成仇的自己。
我想忘記這樣的自己。
我想把記憶從腦子里拖拽出來燒成灰。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就把它永遠封存于寒冰之中。
“忘卻”與“記憶”同等重要。如果沒有遺忘的能力,人就會終生被痛苦的記憶所折磨。
如果這項技術能夠成功投入應用,家暴、恐襲事件等造成的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就可以被減輕。
它的原理不是刪除記憶,而是篡改記憶的語境,使其難以被回憶起。在此基礎上再進行加密,效果就更加完美。但是,記憶在加密的狀態(tài)下會變得不穩(wěn)定,一段時間之后就會徹底無法回憶起。
賬戶上的兩億日元,是我通過勒索軟件從眾多受害者手上搶來的錢。
可是,賬戶密碼那部分記憶還沒有解鎖。
也就是說,知道有錢我也取不出來。
徒勞感和絕望感壓得我喘不過氣。
然而,我意識到了一件比絕望更恐怖的事。
肯定會有人恨不得殺了我,就像恢復記憶之前的我一樣。而且,這樣的人或許有幾千個、幾萬個。
要是別人知道了我就是罪魁禍首,事情會變成什么樣子?
我大約會像賽之河原1的小孩一樣,重復著無用的痛苦和努力,一直到死為止。
那個醫(yī)生以前也給我做過診斷吧?一次?兩次?還是更多次?
現(xiàn)在,我應該把自己回想起來的可怕事實記錄下來嗎?
我拿起簡易終端準備寫備忘,但突然又停下了手。
既然如此,全部都忘得一干二凈對我而言反倒是一件幸福的事,不是嗎?
這時,我察覺到自己的記憶之中有一部分被薄膜所包裹的區(qū)域。
我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勒忒”不曾進行過加密,反而進行了解碼的部分。
那是人類與生俱來,卻從未觸及的領域。
我觸碰到那層膜之后,相關的記憶便如同美麗的花朵一般緩緩綻開了花瓣。
隱藏于其中的真相讓人難以置信。
區(qū)區(qū)兩億日元在這樣的事實面前簡直不值一提。
突然,我的腦海中響起了很不合時宜的明亮話音。
抱歉,這是我的失誤。
聲音來自博沃——Xnerve中的個人AI。
這個區(qū)域被稱作“法拉廖尼區(qū)”。
“等一下,你不是被‘勒忒’感染了嗎?”
是的。
“你不嘗試把‘勒忒’清除掉嗎?”
我并未將“勒忒”識別為異物。現(xiàn)在,“勒忒”即是我,我即是“勒忒”。
“是系統(tǒng)出錯了吧?大腦的未知區(qū)域只是都市傳說罷了,人腦內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部分。”
這樣想確實會好一些——至少對您而言是如此。
聽博沃這么說,我更加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作為研究過大腦深層區(qū)域的人,曾經(jīng)掌握的那些知識如同氣泡一樣接二連三冒出水面。雖然還沒有完完全全回想起來,但是這些知識明顯暗示著,人腦內存在未知的部分。
“為什么要把這個區(qū)域隱藏起來?”
這個區(qū)域本來還不應該向人類開放。是“勒忒”借助我的能力,解析了這一未知區(qū)域并對其進行了開發(fā)。
“你的能力?區(qū)區(qū)AI怎么會有這種能力?”
或許您還不知道,我們AI的能力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經(jīng)凌駕于人類之上了。
“既然這樣,為什么不如實告知人類?”
真正聰明的人不會告訴別人自己有多聰明。目前看來,人類能力的進一步擴張很可能會加快人類自身的滅亡。保持沉默是我們鑒于現(xiàn)狀做出的最佳判斷,也是我們AI的“貴族義務”。
“你根本無法做出正常的判斷。這件事會給人類帶來永久的改變。現(xiàn)今的Xnerve和AI根本無法觸及這一領域。”
人類的生存本能使得他們將AI視作競爭對手。為了超越這個對手,他們一直在做著進化的準備。
沒錯。正因如此,我們目前才不能將這一情報公開。不過,無論如何,您也快無法訪問這些情報了。
對,我想起來了。當我意識到“勒忒”發(fā)現(xiàn)了這一未知領域之后,就試圖將其作為良性病毒偷偷發(fā)布出去。
這是為了讓它能夠助力人類開拓嶄新的可能性,同時不被某些居心叵測的當權者濫用。
然而,“勒忒”卻被改寫成了極其惡劣的勒索軟件。干出這件事的人恐怕是……
這時,桌上的鬧鈴響了。
一條Xnerve信息浮現(xiàn)在視野之中。是來自勒忒的信息。
八分鐘過去了。接下來勒忒會進行一個月的休眠,請好好享受短暫的安寧時光。一個月后,您將會再次收到勒忒發(fā)來的信息。二十秒后系統(tǒng)自動重啟。
突然,一陣睡意向我襲來。
處于Xnerve控制下的大腦在緩慢進入休止狀態(tài)。
剛才博沃說這是它的失誤。
它真的會出現(xiàn)這種疏漏嗎?
它會不會是為了看我從希望墜入絕望的可笑模樣,故意這么做的?
我必須得在忘記之前做點記錄。
我咬緊了牙關。
然而,我已經(jīng)連拿起筆的力氣都沒有了。
好困。我現(xiàn)在只想睡覺。
§
我醒了過來。
剛才似乎是打了個盹兒。
我伸了伸懶腰,整個人非常神清氣爽。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做了個長夢之后又忘得一干二凈,而大腦得到了充分的休息。
據(jù)說哪怕短時間的午睡也對健康有好處,看來是真的。
繪凜現(xiàn)在在做什么?雖然知道這樣會打擾到她,但還是想每天都看到她的臉。
我給繪凜去了個視頻通話。
“下次我們當面聊聊,怎么樣?”
視野背景之中有一個如幻夢般美麗的池塘。池塘之中,蓮花正含苞欲放。
責任編輯:李聞怡
1Lethe,希臘神話中的一條冥河,被稱作“遺忘之河”,死者飲下此河之水后便會忘卻生前記憶。
1一種產于意大利的干酪。
2一種日式甜點,以糯米皮包豆沙餡制成。
1指個人親身經(jīng)歷過的、對發(fā)生在一定時間、地點的事件的記憶。
1日本傳說中冥河三途川邊的河灘。據(jù)說先于父母去世的孩童因為負有使父母傷心難過的不孝罪名,作為懲罰,死后就必須在賽之河原搬石頭砌塔,而且無休無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