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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彈差距

2023-04-12 00:00:00[英]查爾斯·斯特羅斯時與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23年6期

查爾斯·斯特羅斯(1964-)出生于英國利茲,是一位腦洞奇大的英國科幻、奇幻、恐怖小說作家,代表作為“洗衣房”系列、《奇點的天空》等。他擅長將現實與虛幻有機結合,創造出讓讀者回味再三的場景,又在里邊塞入一大堆堪稱頭腦風暴一般的腦洞,讓人讀完既感覺頗有意思,又細思極恐。

一 炸彈恐慌

警報響起的時候,格雷戈爾正在公園里喂鴿子。

這是名約莫四十來歲、身著深色西裝的駝背男人,皮膚蒼白,身形瘦削。他起初并不在意——鳥兒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他站在一條柏油路邊,伸手從雨衣的外層口袋里掏出最后一把不新鮮的面包屑;四周濕潤的草地似乎沾滿了混凝土塵。這時候,城市里那些骯臟不堪、被煤煙熏黑且腳部畸形的鴿子與另一群體型圓潤的白領斑尾林鴿推搡著,前來爭搶食物。格雷戈爾靜靜地看著。對他而言,這只是一把不新鮮的面包屑,而對于這些鳥兒卻生死攸關。在他看來,這些鳥的生存斗爭與人類目前所處的境況相當。所涉及的,無非是有限的資源及如何處置的問題,外部的干預不是這些鳥兒所能理解的。他扔下食物,讓它們自己去搶。隨后,防空警報響了起來。

受驚的鴿子拍打著翅膀,向周圍的樹梢飛去。格雷戈爾站直身子,望了望四周。警報一直在響,并非什么緊急演練。一名警察踩著自行車沿著小路朝他騎了過來,向他揮手,“喂喂!還不快藏起來!”

格雷戈爾轉過頭來,向他出示身份證。“最近的避難所在哪兒?”

警察指著三十碼1外的公共廁所。“那里有個地下室。要是到不了,那你就只能躲在東邊那堵墻下面,如果你在開闊地帶被發現,就趕快俯下身子,到最近的低處躲起來。快走吧!”警察跳回那輛黑色的老式自行車上,沒等格雷戈爾做出回應,就騎車下了人行道。格雷戈爾搖了搖頭,走進那間公共廁所。

這是一個早春時節的工作日清晨,廁所保潔員似乎將這個緊急情況當成了人們對他廁所清潔工作的評價。他激動地上躥下跳,沿著螺旋樓梯一路把格雷戈爾送進避難所,如同一頭穿著藍色制服的山精正在往儲物柜里儲備食物。“三分鐘!”山精喊道,“堅持三分鐘!”這些日子,很多倫敦人都穿著制服,格雷戈爾沉思著;就好像這些人深信,只要他們恰如其分地扮好戰時角色,那不可言喻的敵人或許能夠像人們期望的那樣有所收斂,不那么神秘莫測。

忽然,兩聲巨響劃破公園上空,回蕩在樓梯間。這是從漢沃思附近的大型戰斗機基地起飛的英國皇家空軍或美國空軍的攔截機發出的聲音。格雷戈爾環顧四周,避難所混凝土隧道內的木凳上坐著幾名粗野無禮的園丁,一個穿著西裝、言行不羈的城里人靠在墻上,一邊煩躁地擺弄著一支未點燃的香煙,一邊瞪著“禁止吸煙”的標志。“真是見鬼吧?”他朝格雷戈爾的方向大聲喊道。

格雷戈爾故作鎮定地淡然一笑。“我沒什么意見。”匈牙利口音暴露了他的難民身份。(這時,音爆再次震顫了小便池,說明城市的上空又掠過幾架戰斗機。)?在這里,他只能和這個名叫戈德史密斯的奸商交流。他瞥了一眼避難所的柜臺,上面的表盤正緩慢轉動著,顯然氡氣和放射性塵埃均已消失,可以閑聊一番了。格雷戈爾用疏導性的語氣主動探問道:“這種事經常發生嗎?”

這位舉止粗魯的商人放松下來,暗自笑了笑。他現在知道格雷戈爾是來自北約新建立的某個海外領地,他們剛在那里安置了最新一批被共運分子驅逐的難民。只需看看《每日電訊報》和格雷戈爾領帶上的條紋,他便會意識到格雷戈爾對他來說還意味著什么。“你應該知道,你來這兒要花不少時間。你經常來這里參觀前線吧?”

“我們如今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格雷戈爾聳了聳肩,“在這樣一個圓形平面上,無所謂前線。”他小心翼翼地在商人對面的長凳上坐下。“抽煙嗎?”

“那我就不客氣了。”商人接下格雷戈爾的煙盒,動作相當浮夸。他接受了這個以示和平的請求。他們沉默地坐了幾分鐘,等著看這是第四次世界大戰的謝幕,還是大戰將至的預告。

一個與之前完全不一樣的音調沿著樓梯傳了進來。是鳥兒的鳴囀,表明這些天來一切安好。蘇聯的轟炸機已經調頭離去,這頭疲獅再度得到了滿足。廁所山精沖下樓梯,向他們揮舞著手臂。“核掩體內禁止吸煙!”他瘋狂地尖叫,“滾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格雷戈爾走回攝政公園,準備處理掉兜里最后那點不新鮮的面包屑,然后再把煙帶回辦公室。這位商人還不知道他就要被逮捕,并且,他那英國民族主義或者說中立主義的秘密集團也會被一同被拘禁起來。而與此同時,格雷戈爾正被召回華盛頓特區。這是他的最后一次訪問,至少對這項特殊任務而言是這么回事。留給斑尾林鴿的時間不多了。

二 啟 程

這是一個無月的夜晚,銀河系巨大的紅色旋渦位于地平線以下,只有閃爍著炫目藍白光的啟明星照耀著整個夜空。此時天色太黑,不適合讀報。

麥蒂的年齡并不算小,能記得曾經的夜晚與現在不太一樣:當初若是夜幕降臨,銀河會如褪色的碎屑一般橫跨天際;令人不安的蘇聯人造衛星會沿著彎曲的地平線一路前進,發出嗶嗶嗡嗡的無線電信號。那時,圓周率在幾何學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天文學也講得通,嚴肅的人通常戴著一副角質邊框眼鏡,而德國人正籌備著登月計劃。1962?年?10?月?2?日那一天,一切都變了,一切都變得不再合理。(當然,那件事發生幾天之前,當U-2偵察機在古巴混凝土炮臺的上空飛行時,一切就變得不太對勁。但隨之而來的噩夢,徹底改變了人類歷史,把我們推向地理修正主義的平面地球,但與瘋狂的邊緣政策——赫魯曉夫1在聯合國上拿鞋敲著桌子,對所有人大聲吼道:“我們會把你們統統埋掉!”——又不太一樣。)

眼下,她正坐在一艘年代久遠的、從某個地方駛向另一個地方的遠洋客輪的甲板上。她非常生氣,因為鮑勃又和中層甲板上那幫男人喝得酩酊大醉,耗費了他們寶貴的行資。由于天太黑,麥蒂讀不了船上的每日新聞(這些油印模糊的新聞頭條來自那個已經消失于船尾的世界),她至少還要等上兩周才能再次登陸(在某個加油站,這片叫尼德洋的海洋是由國家海洋與大氣局的測量員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命名的),麥蒂無聊得快要發瘋了。

當他們簽下移民船票時,鮑勃開玩笑說:“六個月的海上旅行?等旅行結束,我們會很愿意回去工作!”但不知何故,直到駛離陸地的第四周,他們才意識到這片大洋是如此廣闊。在這四周的時間里,他們跨越了一片比太平洋還要廣闊的大洋,其間客輪曾兩次在一條銹跡斑斑的駁船處停下來加油。然而要到新艾奧瓦的?F-204?大陸,他們僅僅航行了六分之一的路程。更荒謬的是,這塊大陸僅僅只是1962年?10?月?2?日那天取代舊世界地平線的海洋的一部分而已。兩周后他們穿過了雷迪雷特山脈——這座高聳入云的山峰從海洋深處直入平流層,珠穆朗瑪峰一般的黑色山脊滑過洋流。在它的另一側,熱帶暖流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尼德洋亞寒帶冰冷的寒流。在這些山脊間航行,整艘船如同一只蟑螂穿行于摩天大樓之間。麥蒂看了一眼這些星際海洋的守護者,渾身戰栗,便退回了他們那逼仄的小房間,兩天過后,等船駛出了這些高山絕壁,她才敢出來。

鮑勃喋喋不休地談論國家海洋與大氣局和國家研究所的材料學家們如何理解這些山體的構成,直到麥蒂對他大發雷霆才罷休。他似乎還不明白,它們就好比監獄里的鐵欄一樣把他們牢牢禁錮著。他似乎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條與英吉利海峽一樣寬的航道,以為那是通往未來幸福生活的道路。但麥蒂卻將這視為舊日生活結束的標志。

要是鮑勃和父親沒有吵架就好了;或者,要是媽媽沒有因為鮑勃和她爭吵——麥蒂靠在欄桿上嘆了口氣。片刻之后,一個陌生男人在她身后清了清嗓子,嚇了她一大跳。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擾你的。”

“沒關系,”麥蒂回答,盡管有些不悅,但還是試圖掩飾,“我正準備回去。”

“實在可惜,多么美的夜晚啊。”陌生人說。他轉身把一個大公文包放在欄桿旁邊,擺弄著門閂。“這樣萬里無云的夜空,最適合觀星了。”她仔細地看了看他,這個男人大約三十來歲,留著一頭短發,小肚腩微挺,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他沒有回頭,正全神專注于一個看起來像攝影三腳架的東西。

“這是望遠鏡嗎?”她盯著箱子里那個短粗的圓柱形小玩意兒問道。

“是的。”然后他尷尬地停頓了片刻,“我叫約翰·馬丁。你呢?”

“麥蒂·霍爾布賴特。”他羞怯的言談舉止讓她感到輕松許多,“你也是來定居的嗎?我還沒見過你呢。”

他直起身子,擰緊三腳架腿上的各個接口,使各部位都固定好。“我不是來定居的,我是來做研究的。這趟旅行會花掉我整整五年時間,所有費用都可以報銷,去探索一片新大陸。”他小心地將望遠鏡抬到平臺上,然后擰緊上面的螺絲,“我會定期用這臺望遠鏡觀察天空,但其實我是一名昆蟲學家。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因此他們想讓我啥都會一點吧,我是這么認為的。”

“所以他們要你帶上望遠鏡,對吧?我以前似乎從未見過什么昆蟲學家。”

“一個隨身攜帶望遠鏡的昆蟲學家,”他同意道,“確實有些出乎意料呢。”

麥蒂被勾起了興趣。她觀察著這位昆蟲學家把取景器裝好,然后掏出筆記本記下了一些東西。“你在看什么呢?”

他聳了聳肩。“從這里可以很好地觀察劍魚座S型變星1,”他說,“你知道撒旦和他的兩位小天使吧?”

麥蒂抬頭看了一眼那個強烈的光點,趁它還沒灼傷眼睛之前趕緊移開視線。它是一顆十分明亮的恒星,哪怕離它半個光年也能看到。“那些圓盤呢?”

“它們啊。”他的包里裝著一只舊的勃朗尼卡相機,這款稍顯笨重的老相機在蘇聯吞并瑞士和德國之前就有了。他小心地將它安裝到望遠鏡的取景器上。“研究所希望我在這六個月內給它們拍一系列照片——倒沒有搞什么花里胡哨的,只需拍一些這個八英寸1的反射式望遠鏡能拍出來的最好的照片就行。我需要在地圖上標出船的位置。其實貨艙里還有一臺更大的望遠鏡,我剛來這里的時候,他們正在商量哪天派一位貨真價實的天文學家來做研究。但與此同時,他們也需要我從六萬英里2外給他們拍攝照片。基于這樣的視差,他們就可以算出其他圓盤的移動速度。”

“這些圓盤。”對她而言,它們似乎既遙遠又抽象,但約翰的赤誠卻不容忽視,“那你認為它們像不像,呃,這里?”她沒有說像地球——因為所有人都清楚這已經不是地球了。至少不是當年那個地球。

“或許吧。”這一分鐘里,他正忙活著鼓搗一個樣子笨笨的膠片盒,“那里的大氣中有氧氣,這一點我們是知道的。它們很大,但絕大多數距離我們有一光年那么遠——雖說比那些恒星要近得多,但要用望遠鏡來觀察還是太遠了。”

“不是還有登月火箭嗎,”她神情有些惆悵地問,“或者人造衛星?”

“只怕這些都不能奏效了。”約翰裝好了膠片。他俯身靠在望遠鏡上,然后轉動它,對準第一個圓盤,離那顆撒旦星只有幾度。(單靠肉眼是看不見這些圓盤的;需要借助望遠鏡來觀察它們的反射光。)他抬頭看了她一眼。“你還記得月亮嗎?”

麥蒂聳了聳肩。“事情發生時我還是個孩子。但某些夜晚我確實看到過月亮。當然,白天也見到過。?”

他點點頭。“不像現在那些孩子。你要是跟他們說,我們過去生活在一個巨大的旋轉球體上,他們只會把你看成是瘋子。”

“你覺得他們知道圓盤的速度后會怎樣?”麥蒂問道。

“它們是不是和這個一樣大?它們是由什么制成的?誰創造了它們?”他聳了聳肩。“別問我,我只是個研究昆蟲的。這東西太大了,比蟲子大得多。”他輕笑著說,“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麥蒂十分嚴肅地點頭同意,然后才真正意義上注意他。“的確如此。”

三 大膽出發

“那么,上校同志,跟我說說感覺如何?”

上校不自在地笑了起來。這人現年四十有三,身形還是那樣瘦削,仍一副男孩面孔,周身卻散發著些許憂郁的味道,仿佛身上有陰云籠罩。“那會兒我正忙個不停呢,”他聳了聳肩自嘲道,“沒時間關注自身。繞一圈也就持續90分鐘,你還能指望什么呢?你要真想知道,該去問問格爾曼3。他的時間可比我多。”

“時間。”詢問者一邊嘆氣,一邊向后傾斜著椅子,僅留下兩條腿支著。這把椅子的年代相當久遠,卻是十足珍貴的安妮女王式4真品,早在十月革命以前就當作禮物送給了某位沙皇或者帝國要人。“開什么玩笑。90分鐘,兩天,在他們改變規則前我們只得到了這么點時間。”

“他們,主席同志?”上校有些疑惑。

“管他們是誰呢。”主席含糊其詞地揮了揮手,這整個富麗堂皇的克里姆林宮辦公室一半視野被他收進眼底。“開什么玩笑。不管他們是誰,反正是他們將我們從古巴導彈危機中解救出來的,而這一切的起因全怪那可惡的老賊尼基塔5。”他停頓了片刻,隨后擺弄起放在面前的酒杯,里頭還剩半杯酒。上校也有一個杯子,不過里面盛滿了葡萄汁——考慮到他過去的一些問題。“我說的‘不管是誰’,當然是指其他星球的社會主義兄弟,是他們把我們帶到了這里。”主席咧著嘴笑,卻沒有絲毫幽默感,皺巴巴的臉如同鯊魚嗅到了水中的血腥味兒。

“社會主義兄弟。”上校遲疑地笑了笑,心想這是不是一個玩笑,要是的話,他又是否可以拿出去說呢。他仍然不清楚此刻為何會在總理1的私人辦公室接受這種詢問。“我們對他們有了解嗎,首長?就是說,我是否應該——”

“不要緊。”阿列克謝不以為然地說,并沒有考慮上校的擔憂,“是的,你完全可以了解這方面的任何事情。問題在于,目前我們什么也不知道,而這也是困擾著我的問題,尤里·阿列克謝耶維奇2。我想說的是目標,這是推進歷史不斷向前發展的引擎——辯證法在這方面卻不起作用。我去咨詢專家,讓他們求神問卜,但他們除了說些陳詞濫調外,什么也不會做:‘任何先進到能做到那天那種事的物種,他們的文化一定足夠昌明,邁入了真正的共產主義階段,總理同志!瞧瞧他們都為我們做了什么!’(順便提一下,這話是什克洛夫斯基3說的。)是的,我當時的確看到了六座人類壓根兒不可能居住的城市、無法升上天的火箭,還有一道風景——成群的雙穹頂建筑,就連薩哈羅夫4也無法解釋。天上還真他媽有各種奇跡、奇觀和征召,仿佛本屬于我們的銀河系,突然老了百萬歲,充斥著各種痕跡和建筑。但對于一個理性的世界而言,這些都很難成立,而這也讓總書記——是的,尤里,我說的是總書記——胃疼。你之前知道這些嗎?”

上校坐直身子,預料到了這最后一處的“點睛之筆”——在蘇聯,這件事情盡人皆知,但凡勃列日涅夫5哼一聲,總理就會應一句。上校此時正在總理的辦公室內,注視著這位名叫阿列克謝·柯西金6的人深吸著一口氣,這位部長會議主席,蘇聯的三把手。

“尤里·阿列克謝耶維奇,我今日叫你過來,正是想讓你為列昂尼德·伊里奇解決這個令他頭疼的問題。你不僅是一位飛行員,更是蘇聯的英雄,但最為重要的是,同斯大林紅軍最高指揮部那些亂七八糟的蠢貨相比,你足夠聰穎,能夠勝任這份工作,也足夠年輕,能看清楚問題。(注意我的話,一個人要弄明白這些,需要窮其大半生時間。)恕我直言,你目前這個職位基本上可有可無。我們必須得面對這個現實,因為沒有哪一只科羅廖夫7的鳥兒能再度展翅飛翔,沖上云霄,哪怕用到他們一直在研制的原子彈推動器。這是一個多么悲哀的現實。”柯西金嘆了口氣,挺直了身子,“留著宇航員訓練中心毫無意義。現如今,一項新的政令已經起草,下周就將獲得批準:載人航天計劃就要終止了,國家也會為航天小組分配其他任務。”

聽到這些,上校嚇退了一步。“有這必要嗎,主席同志?”

柯西金喝光杯中的酒,打算忽視他那言外的批評。“我們沒有資源可以浪費。但是,尤里·阿列克謝耶維奇,以往所有的訓練都不是徒勞的。”他貪婪地笑道,“我給你準備了新的船,讓你去探索新世界。”

“新的船。”上校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才恍然明白,但腦子里仍一片混亂。“什么,一艘船?”

“好吧,這他媽可不是在地上跑的馬兒喲,”柯西金說著,而后將一張光亮的大相片滑過吸墨板,遞至上校跟前,“時代已經變嘍。”上校十分疑惑地眨著眼,極力想弄明白相片中間的那玩意兒是什么。總理看著他的臉,暗自覺得好笑:畢竟,誰見了這種東西不會疑惑呢?

“我不太清楚我是否明白,首長……”

“道理很簡單:你接受的訓練是用來探索新世界的。但憑借火箭你是做不到了,今后所有火箭都沒法繞軌道運行。我有讓天文學家來解釋其中的原因,他們絞盡腦汁,最終也只是一致認同這樣一個關鍵點:火箭在這里無法發揮作用,引力似乎有點兒不對勁。他們說火箭在空中甚至會被壓扁,最后像流星一樣墜落。”主席用他那肥碩的手指敲了一下照片,“但你用這個就可以辦到。我們研發了這種船,那些該死的美國佬還沒有。這玩意兒叫‘地效飛行器1’,你們這些想坐火箭的小伙子馬上就做不了航天員了,得學學怎么操作它才行。你覺得呢,加加林上校?”

上校吹著沒有旋律的口哨:他總算搞清楚了這艘地效飛行器的規格。它看起來像飛行艇,兩邊有齊整的機翼,噴氣發動機聚合在駕駛艙旁——但沒有哪一艘飛行艇像它這樣,背面裝著搭載米格-21戰斗機的支架。“這玩意兒比巡洋艦還要大!它是靠核動力驅動吧?”

“當然了。”主席咧開了嘴,“這東西的造價相當于謝爾蓋的登月火箭,上將2。可別錯過了。”

加加林抬眼望去,臉上的驚訝和敬畏之情溢于言表。“首長,我深感榮幸,但——”

“別這樣。”主席打斷了他,“不管怎樣,你都會升職的不是嗎?另外,做這件事還會為你贏得同那次繞地飛行一樣的榮譽。只要你愿意,就能再度進入太空。但你絕不可以失敗:它的代價無可估量。不僅你的肉體會毀于一旦,整個理性主義文明也會連帶著付出高昂代價。”柯西金前傾著身子,神情專注地說道。

“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存在著某些生物,他們的文明是如此先進,以至于可以將地球像葡萄皮兒那樣剝下,鋪置在這塊圓盤上——更糟糕的情況在于,也許他們像美國佬的施樂復印機那樣,從原子層面上把我們復制了出來。這世上并不只有我們,你也知道,在這浩瀚無垠的宇宙之中,還存在著諸多的‘新大陸’值得去探索,我們認為其中一些‘大陸’也有生命存在的可能——因為只有這樣才說得通。你的任務就是駕駛謝爾蓋·科羅廖夫號(此系列的第一艘飛行艇),開啟一段歷史性的五年航行之旅。你大可以大膽地出發,去到所有蘇聯人民都未曾涉足的地方,探索新世界,發現新人類,和這些人建立起情同手足的社會主義友誼。但你的主要任務是去探索、發現,搞明白究竟是誰設計了這個世界的巨大陷阱,他們又為何要讓我們置身其中。你要趕在美國人之前把這些匯報回來。”

四 委員會進程

華盛頓特區各處的櫻桃花都已盛開,格雷戈爾卻在夏日的酷熱中汗流浹背。早已習慣相對涼快的倫敦氣候,這種突然的轉變讓他感到無所適從。在人類這片新的棲居地上,時差已然成為過去式,這點還算幸運,不過還是有很多需要適應的地方。因為圓盤是平的,隨著光源——科學家們稱之為來自吸積盤3軸向孔內的極地亮光——的上下平移,不同地區的明暗交替都是同步進行的。然而這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意義不大。

這里有一棟60年代的混凝土辦公樓,里面有一間會議室。這間會議室整體色調采用了深赭色和橙色,椅子都是鍍鉻的,墻上掛著康定斯基4版畫,很有70年代的風格。格雷戈爾在套房外靜候著,直到蜂鳴器響起,這時,接待員從她那?IBM?打字機后面探出頭來,“你現在可以進去了,他們在等你。”

于是格雷戈爾走了進去。在他這一行里,這行為有風險,但還不算最致命。

“坐吧。”塞斯·布倫德爾說道。他是格雷戈爾的部門主管,是一名頭發花白的公職人員,擅長于背后捅刀子,而非當面解決問題。他在這里的掩飾身份是技術評估處的一位職員,和格雷戈爾的工作一樣,聽起來很無害。事實上,他和格雷戈爾都在為其他政府的機構工作。盡管理論上他們的任務是一樣的:識別技術威脅,并防患于未然。

除了布倫德爾,這里還有其他人。他繼續介紹道:“格雷戈爾·薩姆沙是我們倫敦辦事處的負責人和科學情報專家。格雷戈爾,這位是馬庫斯。”一位戴著角質邊框眼鏡、面容枯瘦且衣著光鮮的禿頭德國人對著格雷戈爾點頭微笑。“這里的平民顧問。”格雷戈爾第一眼就信不過他。60年代中期,勃列日涅夫大清洗之前,馬庫斯曾是一名史塔西1間諜,他現在已經背叛了這個組織。這也使得這次會議更有意思了。

“這位是來自蘭利2的默里·福克斯。”?

“嗨。”格雷戈爾說,心想斯通到底試圖聚集怎樣一群瘋狂的政治團體:可以說,蘭利和布倫德爾的團體幾乎沒有任何交流。

“這是另一位平民專家,薩根博士3。”格雷戈爾向博士點點頭。這個男人身材瘦削,有著明亮的棕色眼睛和嬉皮士般的長發。“格雷戈爾有話要親自跟我們說,”布倫德爾說,“他在倫敦了解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請不要透露消息來源,格雷戈爾。”

“不要透露消息來源。”格雷戈爾附和道。他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既然他在這里,那就只需要扮演好他在長途飛行的回家途中,布倫德爾通過機密簡報分配給他的角色就好。“我們從一個可靠的人力情報資源處獲得消息,俄羅斯人已經——”他對著拳頭咳了兩聲。“抱歉,”他瞥了一眼布倫德爾,“可以談談‘藏品紅寶石’行動嗎?”

“他們都得到了許可,”布倫德爾干巴巴地說,“這也是為什么信頭上寫著‘聯合委員會’的原因。”

“我明白了。怪不得我的邀請函那么簡短。”格雷戈爾屏住了一聲嘆息,似乎想說:我當時收到了最緊急的召回令,我怎么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誰又知道呢?“那我們為什么會在這兒?”

“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另一個集體分析委員會。”中央情報局的福克斯說。他看起來并不熱情。

“我們來這里是為了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這需要用到鐵幕另一頭的情報資源。”

薩根博士挑起單邊眉毛,像一只非常聰明的烏鶇一樣揚著頭靜靜聽著。

“是嗎?”布倫德爾問。

“我,呃,你介意給我解釋一下嗎?我以前沒有參加過這樣的委員會。”

這可不行,格雷戈爾想。薩根能通過政治審查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到目前為止,他對一些明顯受克格勃4第一部門控制的俄羅斯天文學家未免太友好了。此外,他還對當前的外交政策表示懷疑——當然這是暗地里懷疑——在麥克納馬拉5治下,這可是相當嚴重的行政禁忌。

“中情局顧問委員會作為一個聯合委員會,能對代表情報局專家精英小組的中央情報處對外機構產生影響。”格雷戈爾用厭倦的語氣大聲說道,“拋開其他廢話不說,我們是一個旨在突破狹隘官僚界限,由一群聰明人組成的委員會。我們需要為技術評估處準備報告,然后轉交中央情報局局長。我們并不是為了反映哪個部門的議程,而是要建立一個可以協同各方意見的預警委員會。我們成立于古巴慘敗之后,目的是確保我們不會因意外且水平低下的集體決策而再次陷入困境。中情局顧問委員會規定,必須要有至少一人持不同政見——不同于那些共運分子,我們知道自己并不完美。”格雷戈爾直勾勾地瞥了福克斯一眼,這個人很善于保持沉默。

“哦,我明白了。”薩根猶豫道,然后他又抬高聲音,“所以這就是我在這兒的原因?這就是你把我從康奈爾硬拉著過來的唯一理由?”

“當然不是,博士。”布倫德爾低聲說,向格雷戈爾投去一個卑鄙的眼神。保持沉默的東德叛逃者沃爾夫頗有些自鳴得意,似乎在說:我才是最重要的。“我們來這里是為了提出應對大局的政策建議。是為了全局考慮。”

“那些圓盤的創造者,”福克斯說,“如果他們不期而至,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應對策略,該做出怎樣的選擇,我們要在這里為這些行動方案提出合理的建議。而你的背景,呃,也就是尋找地外生命的背景,恰好符合這一點。”

薩根懷疑地看著他說:“我早該想到這一點的。”

“是嗎?”

“我們別無選擇,”年輕教授苦笑著解釋道,“難不成,區區一個白蟻丘也能同超級核大國談判?”

布倫德爾向前探身。“你這個立場相當激進,不是嗎?肯定會有一些回旋余地吧?我們知道,雖然這只是一個主觀的想法,但想必那些創造者也是和我們差不多的活生生的人。哪怕他們有三雙眼睛,渾身都是綠色。”

“天哪……”薩根雙手捂著臉向前傾身。過了一會兒,格雷戈爾意識到,他其實是在笑。

“打擾一下。”格雷戈爾環顧四周,看到德國那個叛逃者沃爾夫(當然,隨便怎么叫他都可以),然后用德語的稱呼語問:“教授先生,什么事這么有意思,您愿意說一下嗎?”

過了一會兒,薩根往后靠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嘆了口氣。“想象一個中央有孔,每分鐘能轉45圈的大圓盤。內孔的半徑為半個天文單位,也就是4600萬英里。圓盤外邊緣的半徑未知,也許是兩個半天文單位,即2.45億英里。圓盤的厚度未知,但我們可以估計它為八千英里——地震波從地面以下八百英里的鏡狀硬層反射回來——如果它的平均密度和地球一樣。這里的表面重力與我們原來的星球一樣,另外,大家也知道,對我們這一類生物來說,這里的環境相當宜居,所以我們遷移至這里還能幸存下來;只是就整體規模而言,它和我們的星球不一樣。?”

天文學家坐了起來。“難道你們就沒有一點概念嗎,這種事情有多荒謬,能建出這種結構的物種有多厲害?”

“這個'荒謬',你指的什么呢?”布倫德爾問道,他看起來更像是對此很感興趣而不是生氣。

“我的同事丹·奧爾德森首先對此做了分析。說真的,要是你們把他請過來,這次會議可以更好地進行。不管怎樣,讓我來逐項列出:首先是逃逸速度1。”薩根豎起一根嶙峋的手指,“圓盤上的重力不會遵循平方反比定律,隨著距離的變大而減小,而這種現象卻存在于地球那樣的星球上。我們的重力與地球大致相當,但要逃逸或到達天體軌道,則需要大得多的速度。事實上,這個速度大約要再快兩百倍之多。最終,在燃料用盡之后,登月火箭便會從天上掉下來。”博士豎起另一根手指,“下一個:圓盤的面積和質量。如果它是雙面的,那么它的表面積相當于數十億個地球。我們位于滿是外星大陸的海洋中間,但我們無法保證這個宜居環境是否只是整個陌生世界里的一小塊綠洲。”

天文學家停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環視了一下桌子周圍。“各位,我們應當正確地看待這個問題,這個世界是如此之大,如果每一百顆星球當中就有一顆類地行星,那么這一個結構就足以承載我們整個銀河系的人口。至于質量——這個結構有五萬個太陽那么大。說實在的,這根本不可能存在:一定有什么我們至今未知的物理因素在起作用,以防止它迅速坍縮成黑洞。它的排斥力,或者不管它是什么力,足以承受五萬個太陽的重量。好好想想吧,先生們。”

這時,薩根環顧四周,注意到他們茫然的目光,暗自苦笑。

“我想說的是,這個結構并沒有遵循已知的物理定律。但它又真實存在,所以我們可以得出一些結論,首先是我們對物理學的理解不夠全面。好吧,這也不算什么新聞了:要知道,對于世間的一切規律,我們尚且沒有哪個理論可以進行統一解釋。愛因斯坦花了30年的時間想找出這么一個理論,但最終也沒有實現。

“但另一方面,”他略顯疲態,一時間看起來蒼老了許多,“過去我們認為,任何可能與我們交流的、與我們相似的外星物種,從根本上說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哪怕他們的技術更先進。我估計你們到現在都還是這樣想的。早在1961年,我們就在一次會議上進行了一場頭腦風暴會,試圖弄清楚一個星際旅行文明能做出多大的星際項目。普林斯頓的弗里曼·戴森1提出了我們所能構想出的最宏偉的工程:想象一下,我們需要把木星拆解開,并把它打造成人類可以居住的地產。

“但這個圓盤比戴森球還要大差不多一億倍。并且我們都還沒考慮時間因素。”

“時間?”來自蘭利的福克斯問道,聽起來有些困惑。

“時間。”薩根斷斷續續地笑了笑,“我們眼下與原來的銀河系鄰居相隔甚遠,不管是誰把我們帶到這里,他們都沒有違背速度的界限。我們的宇宙新鄰居小麥哲倫星云,與地球相距大約16萬光年。順便說一句,我們是通過測量已知的造父變星2與它的距離來計算的,只要能夠確定光的藍移及其光變的頻率就可以做到。盡管它的光變頻率很慢,卻似乎有了非常顯著的變化。最終我們能做出的最準確的估計是八十萬年,也可能多二十萬年或少二十萬年。各位,這差不多是我們物種存在時間的四倍。可以說,我們現在都是化石,在做考古實驗什么的。我們與那些劫持者的關系并不平等,我們只不過是某個大實驗的研究對象。而這個實驗的目的是什么,我還不能跟你們說。我有一些猜測,但是……”

薩根聳了聳肩,然后陷入沉默。格雷戈爾注意到布倫德爾的目光,布倫德爾微微搖了搖頭,似乎在說:“不要泄露出去”。格雷戈爾心照不宣地點了下頭。薩根或許意識到屋子里有一個中央情報局的間諜和一個東德叛逃者,但他并不需要知道他們的離間活動。

“嗯,也許是這樣,”福克斯打破了會議室的沉寂,“那么問題來了,我們準備跟中央情報局局長說什么呢?”

“我建議,”格雷戈爾說,“我們首先要審查‘藏品紅寶石’?。”他朝薩根點點頭。“或許,等我們都清楚它的最新情況,自然就知道,是否有需要稟告中央情報局局長的有用信息。”

五 炮 灰

瑪德琳3和羅伯特·?霍爾布賴特是最后那批登陸新世界的移民。當她回頭看客輪亮白的那一側時,她腦子里全是地平線的畫面;在海上航行了大約六個月之后,他們又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停滯狀態。

新艾奧瓦州并不平坦,也沒什么新鮮的東西——懸崖上的城墻在一座高高的人工海港(從基巖中挖出,由通用原子公司承建)的兩邊隱約可見。一條輪齒索道載著麥蒂、羅伯特以及他們那四口隨行大箱子爬上了海拔千尺的高原和港口城市艾森豪威爾堡,最終到達旅途目的地和迎新營。

麥蒂一路上寡言少語,但鮑勃渾然不覺,喋喋不休地談論著機會和工作,以及如何搶占一小塊土地來蓋房子。“這是一個新世界,”他這么說著,“你難道不覺得興奮嗎?”

“新世界。”麥蒂附和道,強忍住沒有說出刻薄的話。麥蒂一直望著窗外,索道列車爬上了懸崖壁,把他們送入城市。“城市”這個詞并不準確:城市需要具備長期穩定性。歷史只有不到五年的艾森豪威爾堡,是那些工程師在這一帶風景里留下的難以愈合的傷口。這里最高的建筑是總督府,也不過只有三層。從建筑的整體情況來看,這里的情況就好比西部拓荒時期遇上雷達時代,或者松木房屋與鋼筋混凝土建筑的鮮明對比;另外,這些混凝土建筑里裝滿了愛國者導彈,這些導彈指向海洋,用以震懾必然來犯的共運分子。“這里的地形太過平坦了。”

“最近的山丘就在兩百英里外,在沿海平原的另一邊——你沒看過地圖?”

她無視了他的嘲諷,而此時列車正發出刺耳的叮當聲往懸崖上爬。它氣喘吁吁地停在一個木制站臺邊,噴出最后一團飽和水蒸氣,宣告旅程結束。一個小時后,他們拖著疲乏的身子來到一座由膠合板制成的不起眼的軍營大廳,渾身是汗。大廳里擺了一排桌子,還有一群無聊的殖民地軍人,人們拿著一沓沓文件走來走去,低聲回答著問題,最后得到一個官方蓋章。這些即將成為殖民者的人像受驚的牲畜一樣,在房間后面的行李堆里亂轉。在這樣一個悶熱的下午,麥蒂和羅伯特不安地排著隊,無意間聽到零星的對話。“哪個國家?學歷?嗯,上一份工作是什么?”他們的宗教和種族——大廳里幾乎四分之一的人都是來自印度或巴基斯坦的難民,或者來自被其他國家占領的地方——似乎讓登記處官員很頭疼。?“羅伯特?”她低聲喚道。

“放心,沒有問題。”他表現得很鎮定,實際并沒有把握。他學著父親的樣子,試圖假裝他是一個已經有家室的可靠男人。她斜瞟他一眼,把他最后的一點自信也帶走了。然后就輪到他們了。

“姓名、護照、國籍?”留著小胡子的家伙說話粗魯,顯得很不耐煩,炎熱的天氣讓他感到很惱火。

羅伯特臉上掛著微笑。“羅伯特和馬德琳·霍爾布賴特,加拿大人。”隨后他又出示了護照。

“嗯。”這位官員對文件進行了非常美國式的檢查,“你的學歷怎么樣?上一份工作是做什么?”

“我,呃,我之前在修車廠做兼職。我在大學期間——我在多倫多大學讀大四,學的結構工程,但我沒有參加最后的考試。麥蒂——麥蒂已經獲得了醫護人員職業資格證。”

登記員盯著她。“有工作經驗嗎?”?

“啊?呃,沒有——我剛取得資格。”突如其來的問話讓她很慌亂。

“嗯。”他在一張長長的名單上對他們的名字做了一個隱晦的記號,這份名單從辦公桌的邊緣一直延伸到粗糙的地板上。“下一個。”他把護照和兩張卡片遞回去,然后指著一排桌子。

當麥蒂設法看卡片時,已經有人站在他們身后了。她那張寫著“實習生”。羅伯特盯著他說:“不,搞錯了。”

“怎么了,鮑勃?”有人把鮑勃擠開,她只能越過他的肩膀看。他的卡片上寫著“勞工(無經驗)”;但她沒有時間看其余部分了。

六 船長的航海日志

尤里·加加林踢掉鞋子,解開領帶,靠在椅子上。“這里比該死的古巴還熱!”他抱怨道。

“老大,你去過古巴,是吧?”他的同伴一直站著,倒了一杯冰茶,遞給年輕的上校,而后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是的,謝謝你,米夏。”這個人類歷史上第一位宇航員疲憊地微笑著,“入侵之前去過。坐下吧。”

米夏·戈羅丁是船上唯一一個不在乎船長是否給他座位的人,但他仍然心存感激:人與人之間的基本尊重對很多事情都大有幫助,加加林爽朗的性格和友好的態度完全不同于米夏過去不得不接觸的那些混蛋。有些軍官認為,因為你只是一名普通的行政官員,所以不管怎樣,你的等級都低于他們,但尤里與他們截然不同:在某些方面,他是一個理想的新蘇聯人,是人類進步的化身。這讓一切都變得輕松多了,因為尤里是為數不多的不必在乎上級想法的海軍指揮官之一。要是缺少了那樣的基本尊重,生活就會很難繼續,事情也會很難進行下去。另外,與一般海軍環境極為不同的一點在于,尤里還是唯一一艘由宇航員操作的海軍戰艦的指揮官,而他們隸屬于戰略火箭部隊的一個分支。不知怎的,這個職位似乎打破了所有規則……

“在那里感覺如何,老大?”

“熱得要命。和這里一樣潮濕。那里有很多令人愉悅的漂亮女人,但這些皮膚黝黑的同志大多不怎么洗澡。在那個地方,你得時刻提防著海的另一邊。你知道古巴有一個美國基地嗎?就在關塔那摩。他們現在沒有這個基地了,但那些遺跡還在。”這一刻,加加林臉上帶著些陰郁,“狗日的。”

“美國人。”

“是的。在這么一個沒有防御能力的小島上窩著,無非是因為他們無法接近我們。你還記得他們被迫向所有孩子分發碘片的事不?那些核輻射微塵并不在列寧格勒或者高爾基市,而是在哈瓦那。我想他們不會承認情況有多糟糕。”米夏啜了一口茶,“好在我們僥幸逃脫了。”但士氣卻大大受挫,至少,在指揮官這里私下承認這一點是沒問題的。米夏看過一些克格勃對那時美國的核能力的報道,感到不寒而栗;當尼基塔還在瘋狂吹噓羅迪納的核防御系統時,美國佬卻一直在隱瞞自己軍火庫的真實規模。不僅是他們本土的武器規模,還包括分散在世界各地的。

“是的。毫無疑問,那時事情正變得越來越糟:如果當時我們沒有意識到形勢的嚴重性,誰知道會發生什么呢?他們那時的軍事實力比我們強。我想他們自己并沒有意識到。”加加林陰沉的表情消失了:他瞥了一眼敞開的舷窗——這是他私人艙內唯一打開的舷窗——笑了起來。“不過,這里可不是古巴。”海灣上方的岬角提供了說明:地球上沒有哪一座熱帶島嶼有如此怪異的植被。或者是這樣的廢墟。

“的確如此。不過,這些廢墟是什么?”米夏問道,一邊把茶杯放在地圖桌上。

“啊,”加加林身體前傾,“我本來想和你談談這件事的。對它進行勘探自然與我們收到的命令相符,但我們這里專業的考古學家未免有些少,不是嗎?你看,我們現在距離出發地有四十七萬公里,一路上駛過了六個氣候帶,五塊大陸——要等到移民過來,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對吧?”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即使那些關于刑罰制度改革的傳言是真的。”

“這當然是一個兩難選擇,”米夏和藹地表示同意,故意忽視船長最后那句話,“但這事兒我們可以等一等。這里一個人也沒有,至少在偵察機的偵察范圍內沒有。我敢為契訶夫上尉的明智做擔保:他對此的態度很明確。”

“我不明白我們怎么可以連廢墟都不檢查一下就離開這里,但我們的資源確實有限,無論如何,我不想做出任何能讓研究院懲罰我們的事情來。在那些書呆子到來之前,不要試圖去挖寶藏。”加加林沒有旋律地哼了一聲,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我想我們可以為總書記同志的生日派對拍一些影片。首先,我們可以測出海灘的周長,讓那些該死的特種部隊有機會賺一點他們愛喝的伏特加。然后我們帶上照明設備和相機,與初級科學小組第二組人員一同前往最近的廢墟,做一次影像記錄。這樣,莫斯科那些官員就會明白我們發現了什么,以及它是否值得我們之后再帶一批考古學家回來。你覺得呢,米夏?”

“我覺得這完全合乎邏輯,上校同志。”行政官員說,并對自己點點頭。

“那就這么安排好了。?不過,我們需要謹慎行事。不能因為我們沒有看到任何活躍的聚落形態,就意味著這里沒有潛伏在森林里的原住民。”

“就像上次那群蜥蜴一樣。”米夏皺著眉說,“那群紫色的小混蛋!”

“我們最終會把它們培養成優秀的共運分子,”尤里堅持道,“干杯!?為把這些用吹管射我們行政官員屁股的紫色混蛋培養成優秀的共運分子而干杯!”

加加林邪惡地咧嘴一笑,戈羅丁知道他被故意戲弄了,他的眼中閃爍著光芒,舉起杯子說:“還要為那些對人類不起作用的毒藥干杯。”

七 影像記錄

警告:

以下簡介影片歸為“藏品紅寶石”。若未獲“藏品”和“紅寶石”相關批準,請立即離開禮堂并向安檢人員報告。向未經授權的人員透露信息將觸犯聯邦法律,可處以最高一萬美元的罰款及/或最高二十年的監禁。你有?三十秒時間離開禮堂并向安檢人員報告。

畫外音:

海洋——最后的邊界。十二年來,自從發現我們被轉移到這個平面世界以來,我們一直面對著一望無際的浩瀚海洋。邪惡思想可能會傳播到那些未知的新大陸,而我們則致力于探索新大陸,以及遏制邪惡思想的傳播。

影像片段:

發射臺上的一枚阿特拉斯火箭緩緩升起,火焰從它的尾部噴出:它沖過龍門,消失在天空中。

場景切換:

首先出現的是一個安裝在火箭頭部的攝像頭,沿著火箭的側翼指向后方。地面漸漸拉遠,模糊于一片藍色之中。慢慢地,火箭背后的天空逐漸變黑:但陸地仍然占據了魚眼鏡頭的大部分視野。第一階段發動機活塞環脫落,只留下還燃燒著淡藍色火焰的主引擎。此刻,加利福尼亞海岸線的輪廓清晰可辨。北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最終,另一個奇怪的輪廓進入視野,好似外星人寫下的密碼。助推器燃盡之后脫離了火箭,顛簸的相機捕捉到箭體上閃爍的陽光,而半人馬座火箭的上段引擎這時開始運作,將它推得越來越高,也越來越快。

畫外音:

我們無法逃逸。

場景切換:

一顆流星劃過藍色天空;降落傘打開,逐漸減速。

畫外音:

1962年的時候,這枚火箭能夠把兩噸的有效載荷發射升空,最終到達外層空間。那時我們生活在一個扁球形的星球上。而如今在這樣一個餐盤上,一切似乎都有些不同:雖然平面上各處的引力都為常量,但我們卻無法逃逸。事實上,任何升上去的物體最終都會落下來。即使是核動力火箭也沒有辦法:根據噴氣推進實驗室科學家丹·奧爾德森的說法,要想從麥哲倫星云內這樣一塊圓盤上逃逸,至少需要達到每秒一千六百英里的速度。因為這個圓盤的質量比一般星球要大得多——事實上,它的質量是我們太陽的五萬倍。

是什么讓它免于坍縮成球體呢?沒有人知道。物理學家推測,圓盤的創造者或許用到了第五種力,他們把它稱作“以太”,這種力促成了宇宙的早期膨脹。但事實是,沒有人真的清楚。我們也不明白我們怎么來的——如何在一瞬間,被某種超出我們理解的東西,像剝葡萄皮兒一樣把地球的大陸和海洋剝離,鋪置在這塊外星圓盤上。

場景切換:

現在是一張地圖。地球的大陸分布在各處——美洲在一側,歐洲、亞洲和非洲在其東側。在印度尼西亞島鏈的一邊,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孤獨地懸在海洋深處的邊緣。

沿著地圖往右:邊緣參差不齊的陌生新大陸進入視野。其中的一些比亞洲和非洲加起來還要大,但大多數都較小。

畫外音:

地緣政治因這次大遷移而永遠改變。雖然我們大陸的表面地形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保留,但在莫霍洛維奇不連續面1下方(地殼以下)和深海層中新加入了一種楔形外來物,用以分隔各個地塊。由深海的分隔,不同地區之間的距離不可避免地發生了變化,并且對我們的地緣政治不利。雖然戰術上的力量平衡與過去大致相同,但我們的戰略導彈設定的環形飛行路徑——越過極地冰蓋,直入邪惡帝國——卻被扭曲和拉伸了,致使敵方目標不在導彈的射程之內。與此同時,盡管我們的載人轟炸機仍然可以通過空中加油的方式到達莫斯科,但更改后的地圖使它們不得不在途中穿越數千英里的敵對空域。大遷移之后,我們的大部分戰略準備都變得百無一用。如果英國人愿意堅定立場,我們說不定會占上風——但話說回來,我們所經歷的一切,蘇聯人也同樣經歷了。只是,我們很難譴責英國人不愿獨自承受蘇聯所有轟炸的態度。

回顧整個事件,大遷移之所以對我們來說并非滅頂之災,唯一原因只在于蘇聯也陷入了和我們一樣的混亂之中。然而,此時的歐洲充斥著對蘇聯思想的恐懼:那些據說已經取得獨立的歐盟國家,同華沙條約組織的成員國一樣,現在都被莫斯科控制著。在那片赤旗遍布的大陸上,只有緊急狀態下的英國還能同我們有最后一點地緣政治聯系,但從長遠來看,我們必須承認,英國遲早會被迫與蘇聯達成和解。

場景切換:

這是一架飛行中的銀色三角翼飛機。短翼、尖頭、沒有窗戶等特征表明它是一架無人機:飛機尾部的一臺大型發動機將它向前推進,排氣口噴出櫻桃紅的火焰。隨著視角(一架追逐機)的逐漸攀升,我們得以捕捉機身上部的清晰畫面,杳無人跡的荒原在下方漸次展開。

畫外音:

圓盤廣闊無邊,它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正常思維無法理解。據相關估計,圓盤的表面積超過十億個地球。傳統的探索方式只能是徒勞,因此我們調動了NP-101無人機,我們可以看到它正在F-42陸地上空進行驗證飛行。這款NP-101偵察機,是冥王星核動力導彈計劃的衍生產品,該導彈構成了后大遷移時代我們威懾性力量的支柱。它的飛行速度比超音速低空核動力戰略導彈慢,卻更加可靠:雖然這款核導彈是為了對蘇聯領土進行快速、猛烈的打擊而設計,但NP-101卻旨在通過長期飛行對整個大陸進行地圖繪制。某次標準部署中,NP-101以三倍音速在外飛行了近一個月:每天飛行五萬英里,返航之前已經飛過了100萬英里的未知世界。飛機攜帶的巨大測繪相機每千秒會拍攝兩張圖像,精密的數字計算機記錄下傳感器套件捕捉到的各種數據,從而使我們建立起圓盤的部分圖像;船只要完成同樣的任務,需要數年或數十年時間。NP-101?計劃將分辨率精確到一海里2,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使我們能夠繪制出需要耗費數年才能親自訪問的新世界。

在任務結束時,NP-101會扔掉剩下的膠帶,而后飛到荒無人煙的海洋中央,在離家很遠的地方,安全地將廢棄的核反應堆處理掉。

場景切換:

這是一張圓盤的示意圖。其中心有一個黑色圓圈,圓圈的中央有一顆行星;周圍是一個圓形大盤,面積大致相當于每分鐘四十五轉的星體。

畫外音:

此時看到的是圓盤的一張粗略地圖。這是我們迄今為止通過NP-101計劃探索過的地域。

(一個比沙粒稍大的小點在星體表面發光。)

這個光點的半徑為一百萬公里——是過去地月距離的五倍。要橫跨圓盤的半徑,NP-101無人機必須以三馬赫1的速度飛行近十年。我們甚至不確定那個點的中心在圓盤上的確切位置:目前發射高度最高的探空火箭,獵戶座二號火箭,在墜毀之前,相對于圓盤平面上升的高度甚至不到兩度。以下是獵戶座項目大陸測繪相機帶給我們的周圍環境的信息:

(一個直徑近半英寸的鮭肉色區域在星體表面的紅色沙粒周圍亮起。)

當然,十萬英里高空的攝像機無法查看新大陸,更無法識別邪惡主義的滲透;他們充其量只能收聽無線電傳輸,對遙遠陸地上空的大氣氣體進行光譜分析,同時檢測諸如氯氟烴和氮氧化物這樣的有鮮明工業化發展特征的污染物。

這會使我們容易遭受糟糕意外的影響。我們的長期戰略分析幾乎可以肯定,我們在這塊圓盤上并不孤單。除了共運分子之外,我們還必須考慮到,建造出這個巨型結構(顯然是宇宙奇跡之一)的生物也可能住在這里。我們必須弄清楚他們把我們帶到這里的動機是什么。我們已經在F-29和F-364大陸上發現了土著文化,現在它們都處于隔離狀態。如果某些陸地上存在土著居民,我們可以推測他們和我們一樣,出于某種未知的目的,以同樣的方式被遷移到了圓盤上。他們有可能是真正的石器時代居民——或者是高級文明的幸存者,只是這種文明沒能在環境變化中延續下來。那么,圓盤上存在一個甚至多個比我們更強大的先進外星文明,可能性有多大?如果我們看到它們,我們是否能夠識別?既然一艘裝備齊全的帆船都可以駛到圓盤上的其他地方,更不用說專用于遠洋探險的薩凡納級核動力船2,那么我們如何才能正確評估遭遇敵對外星生物的可能性?天文學家卡爾·薩根和丹尼爾·德雷克估計這種可能性很高——事實上,這種概率非常之高,以至于他們相信這里有好幾個類似的文明。

我們并不孤單。我們只能推測為什么劫持者會把我們帶到這里,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這里,遇到可能對我們懷有敵意的先進外星文明只是時間問題。這部簡介片將繼續概述我們為首次接觸所做的戰略準備,以及我們設想出的出現這種意外情況的情景,并以蘇聯作為敵對意識形態超級大國的例子進行特別參考……

八 可獲終身職位的雇傭制

兩周后,麥蒂確信她快要瘋了。

她和鮑勃分到一間位于小鎮邊緣的小型預制房屋(盡管屋內有電和自來水,但終究不過是一間小棚屋)。鮑勃被選入了住宅工程項目,他們要興建大批建筑物。在經過一番合理的抗議后,他的身份得到了糾正,從無經驗人員變成了實習測量員,這是他們最接近成功的一件事。他對自己的升職感到無比自豪,顯然,鮑勃認為他們來這里的選擇是正確的。

與此同時,麥蒂卻很難找到工作。區醫院人手齊備,不需要新人。直到下一批定居者到達時才有職位需求,除非她愿意收拾行李,到偏僻的內陸定居地工作。這一年內,總督曾給出命令,計劃在胡佛沙漠邊緣的采礦營地附近,于內陸地區建立另一個城鎮規模的定居點。到時,他們會為新醫院配備醫護人員:但現在,這里完全沒有她的位置。麥蒂自小就在城市生活,有著城市女孩的性格,只要可以避免,她并不愿意接受這份在叢林中跋涉的工作。

第一周和第二周的大部分時間里她都在城里閑逛,試圖找點事情做。她并非唯一一位面臨這種困境的年輕女性。雖然官方統計里沒有失業數據,殖民地統制經濟體制也為社會無業人員提供了足夠多的苦差事,但醫療救護人員卻沒有空缺,實際上,她能做的其他很多事情都不缺人。找工作就像五十年代那樣不切實際。對于她這樣年輕有為且富有野心的女性,在這樣的邊緣地帶,很多職業根本不存在。還有許多其他職業,要么早早被搶光了,要么就是門檻太高。她發現,這里的媽媽們居然愿意照看一大群剛學會走路的小孩,這些監護人顯得愁眉苦臉,疲憊不堪。鮑勃想要孩子,盡管麥蒂還沒有準備好。但目前她也沒有工作可以選擇。?

最終,麥蒂時不時就會到市政廳外面瀏覽公告板上的“招聘”廣告。其中一些是合法的,但有一些看起來很奇怪。一則廣告引起了她的注意:生物研究外勤助理。這是干嗎的?她想了想,然后去了招聘者的住所。

當她找到了那扇門——由原木制成,被殖民地強烈的光照曬得有些發白——并大聲敲門時,約翰·馬丁打開門,疑惑地對著陽光眨了眨眼。“你好?”他有些疑惑。“你在招聘外勤助理嗎?”她盯著他。他就是那個昆蟲學家,對吧?她還記得船甲板上那扶著望遠鏡的手。與她目前暗淡的現狀相比,那次航行已經在她記憶中呈現出一點虛假的浪漫情調。

“我有嗎?哦——是的,是的。請進。”他回到屋子里——又是一座毫無特色的統一建造棚屋,供殖民地的人使用——并請她坐下。這間曾經被用作客廳的屋子,幾乎被一張工作臺、一張書桌和一個高大的木制樣品抽屜柜填滿了。屋里有一股奇怪的霉味,聞著像舊蜘蛛網和泄漏的福爾馬林。約翰在他書房里慌張地來回走動,被房間里這個突然多出來的人弄得有些亂。麥蒂心想,他身上有一些很可愛的東西,就像他研究的主題一樣。“抱歉,我平時的客人不多,現在有些亂。那么,嗯,你有相關經驗嗎?”

她毫不猶豫,“一點也沒有,但我可以學。”她身體往前傾,“來殖民地之前,我獲得了醫護人員執業資格。我大學學的生物學,但我不得不在第二年中途輟學:我當時打算之后再去醫學院,但我想在這里可能不行。總之,這里的醫院沒有空缺,我得找點別的事情做。請問外勤助理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走到你腳疼的工作。”他撇著嘴笑,“你在實驗室待過嗎?實地考察呢?”?麥蒂猶豫地點點頭。在繼續談話之前,他已經把她少得可憐的大學經歷全部摸清楚了。?“我要去探索整個大陸,要做的事情很多,但只有一雙手。好在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愿意出資為我聘請一名助理。?助理的工作主要是幫我處理各項雜事;?幫我搬運設備,取樣,完成基本的實驗室工作等等——都是很基礎的工作。?對了,如果應聘者對昆蟲學、植物學或其他任何相關學科感興趣的話,會非常加分。這里沒有多少失業的生命科學工作者,這點倒是很有趣。你學過化學嗎?”

“學過一些,”麥蒂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不是生物化學家。”她好奇地環視著擁擠的辦公室,“你打算做什么?”

他嘆了口氣。“對整個大陸進行初步的調查。沒人愿意費心去研究昆蟲的生態情況。這里幾乎沒有脊椎動物、鳥類、蜥蜴等生物——但是在家鄉,甲蟲的種類比其他所有動物加起來還要多,這里也不例外。你知道嗎,這里甚至沒有人對50英里內的內陸地區進行采樣。我們除了沿著海岸線以內幾英里的內陸地區搭建過棚屋和露天采石場外,什么也沒做。內陸可能會有什么東西,一定有什么東西。”他興奮得開始手舞足蹈,麥蒂注意到他正熱情地揮舞著雙手。她點頭微笑,試圖鼓勵他。

“我現在做的很多事情都是18和19世紀那些科學家已經做過的。采集樣本,把它們畫出來,記錄它們的棲息地和飲食習慣,看看我是否能弄清楚它們的生命周期,并試著找出誰是誰的近親。還要建立譜系。另外,我也需要對植被做同樣的事情,你知道嗎?他們希望我密切關注啟明星周圍的其他圓盤。‘留意是否有智慧生物的跡象’,不管怎么說,我想天文學界有一些傳統——他們覺得建造圓盤并把我們帶到這里的人沒有降落在白宮草坪上介紹自己,是對他們徹頭徹尾的侮辱。我得告訴你,這里的工作足以讓一大批動物學家和植物學家忙活一個世紀;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在這里攻讀博士學位。我在這里只待五年,但我的繼任者應該會聘用一名經驗豐富的助理研究員……這份工作難在保持專注。呃,我可以用總督的可自由支配基金給你安排一筆生活補助金,然后讓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償還他,只是薪酬不會很高。你看每周二十塊杜魯門美元夠嗎?”

麥蒂想了一會兒。杜魯門美元(當地紙幣)雖不值多少錢,但這里也沒什么可花錢的地方。而且鮑勃已經掙了他們倆的錢。以及那個博士學位……那可是我重回文明世界的憑證,不是嗎??“應該夠。”她這樣說著,感到一種巨大的解脫:畢竟,除了撫養下一代之外,她還是有用的。她開始想象將來的自己,年輕、卓越,欣然接受常春藤盟校教授的職位。“我們什么時候開始?”

九 沙灘所見

米夏對這個熟悉得令人不安的外星大陸的第一印象,是這里令人窒息的悶熱天氣和腐爛水母散發的惡臭。

謝爾蓋·科羅廖夫號停泊在河口,這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身體呈流線型的到訪者。短粗的鰭狀物略高于吃水線,如同水上飛機般機翼齊整:吊艙中的巨型庫茲涅佐夫原子渦輪噴氣式發動機安裝在船的高脊背兩側,或者彈射裝置(仿效米格戰斗機設計)的兩邊,順著地效飛行器的機身指向尾部。吃水線附近是一片開闊的船灣:一支海軍特種部隊正忙著將他們的裝備裝載到登陸艇上,這艘登陸艇會把他們運送到海灘上的小營地。站在吃水線正上方的米夏從巨大的地效船那邊轉過身,看著他的指揮官——他正凝視著內陸,臉上帶著些憂慮。?“那些樹離我們太近了,是不是?”加加林說,在他的庇護者赫魯曉夫倒臺后,他就是依靠這種刻意裝出的糊涂度過了第一段危險的歲月。

“這確實是基洛夫上尉該關心的問題,”戈羅丁回答道,他很好地襯托了上校的諷刺性幽默。事實上,穿著橄欖綠戰斗服的模糊身影正在樹林里進進出出,小心翼翼地在灘頭陣地周圍布置絆線和報警器。他向左瞥了一眼,那里有幾個拿著突擊步槍的水手站崗,眼睛掃視著叢林。

“我不會過分擔心的,長官。”“只要外圍安全,并且只要我可以為總書記提供一個合理的解釋,我仍然會很開心的。”加加林的幽默感漸漸消失,轉身沿著海灘走去,來到剛支起來的一頂大帳篷下面,躲避正午的炎熱。近似實體一樣的陽光條——在這里被認為是陽光的東西——已經達到最大長度,像一根發亮光的白熱鋼棒刺入圓盤。(迷信的人稱其為天軸。戈羅丁的部分工作就是阻止這種非唯物主義的思想倒退。)

遮陽篷固定在帳篷后面。加加林和米夏發現,蘇武羅夫少校和鮑里索維奇院士正俯身看著一張地圖。科學電影攝制組(一群來自塔斯社1的可疑平民),已經在角落里忙著準備拍攝所需的器材。“啊,奧列格,米哈伊爾。”加加林上鏡地微笑著,“你們準備去哪兒?”

鮑里索維奇聳了聳肩,這個駝背男人身材瘦小,看起來倒像是個看門的,而不是舉世聞名的科學家。“我們在討論一起去考古現場,將軍。或許你也想加入我們?”

米夏越過肩膀看了看桌上那張用鉛筆畫成的地圖,上面有大片空白,但他們對已經調查過的輪廓部分熟悉得令人不安——熟悉到在他們登陸之前,就足以讓他們度過了許多個不眠的夜晚。有人在空白部分的一個特別空曠的角落上畫了一條盤旋的龍。“那個地方有多大?”尤里問。

“不知道,長官。”蘇武羅夫少校發出一聲牢騷,仿佛沒有外星人廢墟的具體情報是對他個人的侮辱,“我們還不知道它會延伸至何處,但它的情況與我們已知的相符。”

“如果用航測——”米哈伊爾輕咳了一聲,“如果你讓我再飛一次,我可以搜集更多信息,將軍。我相信我們可以大致確定這個城市的規模,只是這些樹有些礙事。”

“只要有航空燃料,我就讓你飛,”加加林耐心地解釋道,“一架直升機測量一天就要消耗相當于自身重量那么多的燃料,我們大老遠地把所有東西從阿爾漢格爾斯克運到這里本身就用掉了很多燃料。事實上,在返程時,我們準備把大部分飛機留下,以便下次出發時攜帶更多燃料。”

“我明白。”米哈伊爾看起來不太高興,“正如奧列格·伊萬諾維奇所說,我們不知道它會延伸多遠。但我認為,等你看到廢墟,你自然就會明白我們為什么還要回來。從沒有人發現過這樣的東西。”

“老資本家。”米夏淡然一笑,“也許吧。”

“想必是這樣。”鮑里索維奇聳了聳肩,“無論如何,我們都需要帶上考古學家,還要帶一臺用于碳測年的質譜儀,以及一些別的東西。”他的臉皺著,有些不悅,“早在我們還是穴居人的時候,他們就在這里了!”

“但我們不是穴居人。”加加林低聲說。米夏假裝沒有注意到。

他們離開帳篷時,海軍陸戰隊已經將科羅廖夫號的兩艘BRDM裝甲車開上了岸。這兩輛采用充氣輪胎的裝甲車停在海灘上,就像剛從某個原始海洋中爬出來的兩棲大怪物一樣。加加林和戈羅丁、院士以及電影攝制組一起坐在第二輛裝甲車的后座上,領頭的BRDM車則載著他們的特種兵護送隊。車隊一路發出隆隆聲駛過海灘,他們莊嚴地保持著沉默,先是爬上平緩的山坡,然后開下廢墟所在的山谷。

裝甲車停下,車門打開。微風沖散了車內烤箱一般的熱氣,每個人都松了一口氣。加加林走到最近的一堵齊腰高的殘垣旁站著,雙手叉腰,眺望著這片荒地。

“是混凝土。”鮑里索維奇說,從墻腳舉起一塊碎石讓尤里看。

“的確。”加加林點頭,“知道這是用來做什么的嗎?”

“還不清楚。”攝制組已經開始拍攝,沿著一排排坍塌建筑物之間的寬闊林蔭大道前行。“只有混凝土留存下來,并且大部分都變成了石灰石。它們的年代相當久遠。”

“唔。”加加林繞過墻樁,走到墻后的地基層,饒有興趣地環顧四周,“這里有一根內柱,還有四堵墻——但它們都已經壞掉了。這東西看起來像一個紅斑。這是鋼筋?你們有沒有發現完好無損的?”

“我再說一遍,還沒有,長官,”鮑里索維奇說,“我們還沒有四處走過,但是……”

“好吧。”加加林無所事事地撓著下巴,“莫非是我搞錯了,還是說那邊的墻確實都要矮一些?”他指著北邊那無序蔓延的瓦礫迷宮深處。

“你說得對,長官。不過,我們也不知道原因。”

“真的嗎?”加加林從五邊形建筑的廢墟向北走,并四處張望,“這里曾經是一條路?”

“是的,長官。這條路有九米寬,房屋之間似乎有一片廢棄的開闊地,如果那些房子都已經是這種狀態的話,就更不用說這條路了。”

“你是說九米嗎?”他砍開樹枝沿著馬路往前走去,戈羅丁和院士也趕著跟了上來,“這些石造建筑很有意思,你不覺得嗎,米夏?”

“是的,長官。很有意思。”?

加加林突然停了下來,跪在地上。?“它為什么會裂成這樣?嘿,下面有沙子。還有,嗯,是玻璃嗎?但似乎是熔化了的玻璃。啊,是玻璃石。”

“長官?”

鮑里索維奇向前傾身。?“這很奇怪。”

“什么……?”米夏問道,但在他得到答復之前,加加林和那位研究員已經再次起身,朝另一座建筑走去。

“看。北面那堵墻。”加加林發現了另一堵墻,是一塊一米多高的殘余墻壁。他看起來不太高興。

“長官?你沒事兒吧?”米夏盯著他。然后他注意到院士也沉默下來,一臉忐忑的神色。?“怎么了?”

加加林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墻壁。“如果你看得足夠仔細,你就能看到他。多久才能褪色,米哈伊爾?我們與他們錯過了多少年?”

院士舔了舔嘴唇,“至少兩千年,長官。?混凝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硬化,但需要很長時間才能變成石灰石。此外還要考慮風化過程。但它表面的侵蝕程度……搞定,這樣就可以在閃光燈下定影。或許我得回去問問幾個同事。”

“怎么了?”政治官員重復了一遍,十分不解。

這個人類第一位宇航員毫無幽默感地咧嘴一笑。“最好把你的蓋革計數器拿來,米夏,檢查下廢墟還熱不熱。看起來,在這個圓盤上,我們并不是唯一面臨地緣政治問題的物種……”

十 我們曾來過

布倫德爾終于抽出時間把格雷戈爾拉到一邊,解釋發生的事情。格雷戈爾有些不悅。

“抱歉,讓你突然置身其中,”布倫德爾說,“但我認為你最好親自去看看。”他說話時操著很重的中西部口音,十分冷漠,這常常被他的同事誤以為是潛在精神病的跡象。

“說清楚,到底要看什么?!”格雷戈爾厲聲問道,“到底要看什么?”當格雷戈爾感到心煩意亂時,他傾向于重復剛說過的話,不過會調整一下語調。他足夠理性,知道這是壞習慣,但就是很難控制住它。

布倫德爾在人行小道上停了下來,環顧一圈以確保周圍沒人。步行道上今天人煙稀少。游泳池內一片祥和,只有潮濕的微風吹拂著水面,漾起一層層漣漪。“你對這個有什么看法?”

格雷戈爾想了想,然后熟練地用當地語言說(這么做很好):“現在大家伙都想見一見中情局顧問委員會的成員。這意味著,早就有人意識到了,相比于被蘇聯不公正對待,他們現在有更糟糕的事情需要擔心。某些事情讓他們意識到,他們需要一個對付劫持者的政策。但這是有悖原則的;在他們提出正確問題之前,我們需要做點什么。或許,來自鐵幕另一邊的秘密情報震動了他們。會不會是那個叫戈爾季耶夫斯基的間諜?但他們還沒有完全弄清楚在這里意味著什么。薩根——這個人的出現,是否與我的猜想有關?”

“是的。”布倫德爾生硬地說道。

“天哪。”格雷戈爾這么說著,如同條件反射一般,然后摘下他的眼鏡,緊張地用領帶擦了擦,再重新戴上。“只有他一個人嗎,還是說不止他一個?”他像平時那樣,沒有把剩余的說完——我們是否只需要讓他一個人閉嘴就可以了?

“不止他一個。”布倫德爾在激動時,往往會口齒不清,格雷戈爾看得出來,他現在真的很難過。“薩根和他康奈爾的朋友們通過阿雷西博天文臺來傾聽鄰居的聲音。這是我們沒有預料到的。現在他們正在請求向最近的圓盤發射信號。這樣他們就可以或多或少地直接‘與我們對話’。糟糕的是,薩根聲名在外,很快便引起我們名義上那些上級的注意。與此同時,蘇聯人發現了一些讓他們害怕的東西。中央情報局的情報員并不知道這些——他們通過大使館與國務部取得了聯系。他們非常害怕。”布倫德爾停頓了一下,“當然,薩根和他的朋友們對此一無所知。”

“為什么沒人開槍殺了他們?”格雷戈爾冷冷地問。

布倫德爾聳了聳肩。“我們及時撤了資,如果向他們開槍,可能會被發現。當我們試圖掩蓋它時,事情可能會變得難以預料。你知道問題所在,這是一個相對自由的半開放社會。一群天文學家自發聚在一起,召開學術會議(或者做其他什么事情),并決定花掉美國國家標準技術研究所給的撥款,與最近的圓盤進行通信。我們該怎么管管這事兒呢?”

“把他們的射電望遠鏡統統關掉。如有必要,就用槍威脅他們,但我認為直接停電或者請求國會委員也同樣有效。”

“也許吧,但我們沒有蘇聯那樣的資源可以使用。不管怎樣,這就是為什么我把薩根拉進了中情局顧問委員會的原因。你知道,這不過是在做表面文章,好讓他接觸的每個人都相信我們正在處理事情,但我們必須想辦法讓他閉嘴。”

“薩根現在作為‘外星眾神,與我們對話’的領袖,我可以接受。”

“是的。”

“好吧。”格雷戈爾仔細考慮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如果他現在仍然毫不知情,我們或許可以趁此機會改變他的立場,或者干脆了結他。如若要改變他的立場,我們的做法必須足夠令人信服——完全故事化——我們需要提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我們可以利用他的影響力,讓天文學界閉嘴,或者,教他們對整個事件摸不著頭腦。就像海森堡的納粹核武器計劃一樣。”他打了一個響指,“為什么我們不直接告訴他真相呢?或者其他什么極其容易與真相混淆的情況?”

“因為他是美國科學家聯合會的成員,如果沒有親自確認,他不會相信我們說的任何事情,”布倫德爾口齒不清地咕噥著,“這就是我們利用政府機構掩飾活動的問題所在。”

他們在沉默中走了一陣。“我們千萬不能低估他。”格雷戈爾說,“他對我們很重要,但如果沒有控制住他,就會非常危險。如果不能讓他閉嘴,我們就不得不訴諸肢體暴力。隨著殖民地的逐漸增多,我們不能保證能把他們全部抓住。”

“我們需要用清單將人們對于事情的理解情況列出來,”布倫德爾突然說道,“我需要了解真實情況。等你完成清單,我會告訴你有什么新鮮事。”

“好的。”格雷戈爾想了一會兒,“讓我們看看。大家都知道,十月二號那一天,所有的時鐘都停止了,衛星消失,星圖也改變了,十九架客機和四十六艘航船出現了終端故障,他們發現自己從銀河系的一個球體轉移到了小麥哲倫星云的某個圓盤上。與此同時,原來的銀河系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恒星上的金屬被消耗殆盡,宇宙工程的跡象比比皆是,諸如此類的變化。公開的解釋是,到訪者停止了時間,將地球的外層剝離出來,鋪置在圓盤上。幸運的是,這個解釋究竟是明斯基的猜想,還是莫拉維克那家伙的數字模擬論,人們仍在為此爭論不休。”

“的確。”布倫德爾漫不經心地踢著一塊鋪路石,“那么,你有什么前瞻性分析呢?”

“嗯,他們遲早會變得很危險。他們具有錯誤的目的論歷史傾向,相信這世間有一個無所不能的創造者,而他們因為某種目的而存在。一旦他們開始揣測這個超然智慧的意圖,他們最終很可能會問,我們來到這里,是否是上帝想要了解自己出生環境的征兆。畢竟,我們怎么知道圓盤上有多少物種,是一千萬,還是一千二百萬?這些物種經過了多次復制。他們可能會把這些與天命聯系起來,并得出結論,他們存在的意義,實際是為了上帝的誕生。從我們的角度來看,這不是他們所想要的結論。可以這么說,這些目的論者的出現可不是什么好事。”

“的確如此,”布倫德爾若有所思地說,然后竊笑了一陣。

“他們通過這種方式避免大規模使用氫彈,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在靈長類文明中可不多見。如果他們繼續這樣,可能會很危險。”

“危險只是相對的。”布倫德爾這么說著,再一次竊笑起來,有什么東西在嘴里蠕動。

“別這樣!”格雷戈爾厲聲說。他本能地環顧四周,但什么也沒發生。

“你現在有些神經兮兮的。”布倫德爾皺眉,“別這么擔心。我們在這里的時間不多了。”

“他們下令讓我們離開嗎?還是準備停止清洗活動?”

“還沒有。”布倫德爾聳了聳肩,“在決定之前,我們還需要做進一步研究。蘇聯人的載人探索計劃有了重大發現。科羅廖夫號走運了。?”

“他們——”格雷戈爾緊張起來,“他們發現了什么?”他知道這個又被稱作“里海怪物”的大型核動力地效飛行器,正在新世界進行殖民開拓,尋找新的“七大洲”。他甚至知道他們試圖在阿爾漢格爾斯克建造的小型艦隊,以及它所需要的高昂費用,但這是別的事了。“他們發現了什么?”

布倫德爾毫無幽默感地咧著嘴笑。“他們首先發現了廢墟。然后又花了八周時間繪制出海岸線。現在,他們已經確認了這個發現,并向蘇聯國務院發送了照片和所有調查細節。”布倫德爾指著古巴戰爭紀念碑,步行道上巨大的花崗巖柱赫然在目,影子指向國會大廈。“他們在十四萬英里外的廢墟中發現了華盛頓特區。”他指著正北,“這些人可一點也不傻,這是他們第一次發現同源物種。他們可能正在理解真相。幸運的是,我們在莫斯科的同志已經控制了這件事,但他們在被制止之前就把發現的結果傳給了中央情報局,真讓人頭疼。

“我們必須確保這里沒有人問為什么。所以我想讓你從對付薩根開始。”

十一 樣品罐

正午時分,遠處的地平線在熱騰騰的霧氣中逐漸模糊。在這樣的天氣下,麥蒂盡量保持不動。鐵樹投下參差不齊的影子,她能感覺到光線正在她蒼白的皮膚上燒灼。她輕輕嘆了口氣,從路虎后備廂中將沉重的帆布樣品袋拖了出來:一旦約翰完成白蟻巢穴的拍攝,他很快就會需要它。這是他們第三次進行實地考察,也是他們最深入內陸的一次。現在,她已經習慣了與約翰一起工作。這個人很好相處,因為他是如此的專注于工作,也沒有那么多社交禮節。如果他不是雇主,麥蒂幾乎可以放下一切防備,把他看成是自己的朋友。?

高溫讓她的思緒飄忽不定:她試圖回憶起最近一次與鮑勃吵架的原因,但這些現在看起來十分遙遠,也有些無關緊要——比如在家的時候,比如鮑勃和父親吵架,比如他們在法院倉促完婚,又比如他們偷偷摸摸地參加移民聽證會。現在唯一需要關心的就是這令人窒息的高溫,以及這無比刺眼的光,而約翰此時正在正午的陽光下鼓搗著相機——只有瘋狗和英國人才敢來這種地方。啊,還有那些待洗的衣服。麥蒂外出考察的這兩天,誰來洗衣服?鮑勃似乎認為他這是在幫她的忙,?因為他需要自己做飯,然后把衣服帶到一個破舊洗衣房里去洗(很快他們就會有自己的洗衣機,但目前還沒有……)。他似乎認為他這是心胸寬廣的表現:沒有公開嫉妒她這份工作,讓她和一個遠近聞名的單身男人離家遠行。他似乎還自認為是思想進步的開明人士,可以忍受一個讀過貝蒂·弗里丹1并且不刮腋毛的妻子。去你的,鮑勃。她疲倦地想著,一邊把樣品箱的帶子拉到肩膀上,然后轉身朝著約翰走去。之后有的是時間梳理她和鮑勃的那些事。現在,她有工作要做。

約翰靠在破舊的相機上,透過取景器尋找著什么東西。?“怎么了?”她問。

“白蟻要出來了,”他變得十分嚴肅,?“看到那些入口了嗎?”他們此行就是來觀察白蟻的——目前還沒有通過特寫鏡頭報道過它們,但是一旦你愿意冒險進入這個塵土飛揚的內陸平原,就很容易觀察。她凝視著白蟻丘,這個被曬干的土丘下面,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泥土中扭動著。有一些管狀小洞,或者說隧道,從土丘的底部冒了出來,黑色的小白蟻在洞口陸陸續續地進進出出。這里所說的小只是相對的——它們差不多和老鼠一樣大。?“不要碰它們。”約翰警告說。

“它們有毒嗎?”麥蒂問。

“不知道,我可不想在離醫院這么遠的地方研究這個問題。這里甚至連脊椎動物都沒有——”他聳了聳肩,?“我們只知道這些白蟻對其他昆蟲綱有毒。”

麥蒂放下樣品箱。?“但沒有人被咬過,似乎沒有被咬死這樣的事情發生。”

“這個不知道。”他合上蓋子。麥蒂渾身顫抖著,想象著內陸平原草叢中的一堆白骨,感到一陣寒冷。在接下來的幾個世紀里,沒有人會來這里定居。?“在這種地方需要時刻警惕。我們可能在失蹤幾天后,才會有人注意到,即使我們提交了旅程計劃,搜索隊也不一定能找到我們。”

“好的。”她注視著約翰拿出了一個空樣品罐和一張標簽,仔細記下時間、日期、距艾森豪威爾堡中心里程碑的距離和方向。三十六英里,它們還不如出現在另一個星球上。?“你在取樣?”

他看了看四周。?“當然。”然后把手伸進包的側袋,取出一副厚手套并戴上,又拿出一把小鏟子。?“把箱子放在那兒可好?”

他在白蟻丘旁跪下時,麥蒂瞥了一眼箱子。里面滿是整齊擺放、貼著空白標簽的罐子,還有一些專門用來放特殊物種的隔離區。她四下看了看,約翰正在白蟻丘旁忙活著。他將土丘的頂部鏟開:里面的泥土蠕動著。有黑色的,也有白色的像繩子一樣的東西,還有正散發著腐殖質氣味的半腐爛植物。他用鏟子小心地探測著,好像在尋找什么。?“看,”約翰越過肩膀喊道,“是蟻后!”

麥蒂趕緊跑過去。?“真的?”她問。順著他戴著手套的手指,她看到了一個和她左前臂一樣粗的,閃閃發光的白色東西。它一邊抽搐著,又排出了一些圓形的東西,這讓麥蒂感到惡心。?“呃!”

“這只不過是一個快樂的母親罷了。”約翰平靜地說。他從下面把蟻后——連帶著一群逢迎者、朝臣和保鏢之類的白蟻——鏟了起來。他傾斜著身子,晃了晃鏟子,把它們倒入罐子中,然后擰緊蓋子。麥蒂盯著里面的一團混亂。作為一只白蟻,突然被抓起來,并轉移到另一個家中是什么感覺呢??在高深莫測的收藏家眼皮底下,每天對著電燈泡,盲目地產卵,覓食樹葉是什么感覺呢?她想知道,如果她跟鮑勃說這些,鮑勃是否會理解。約翰站起身來,將玻璃罐放入樣品箱中,然后僵住了。?“啊。”他這樣說著,一邊摘下左手套。

“啊。”他放慢語速又說了一遍,?“我漏掉了一個小的。麥蒂,快去拿醫療箱。把阿托品和新斯的明1拿過來。”

她與約翰對視著,看著他那雙在正午的強光下收縮的瞳孔,然后沖向了路虎。白色圓圈上有一個印紅十字的橄欖綠醫療箱,似乎在嘲笑她。她帶著它沖到約翰面前,約翰現在平靜地坐在樣品箱旁邊的地上。?“你需要什么?”她問。

他想指給麥蒂看,但他戴著手套的手正劇烈顫抖著。他試圖把它脫下來,但腫脹的肌肉讓他無法脫掉手套。?“阿托品——”?這是一個一側有紅色箭頭的白色罐子。她快速閱讀了標簽,并用力將它按在約翰的大腿上,她能感覺到活塞把藥物推了進去。約翰的身體僵直了一陣,然后他試圖站起來,自動注射器仍然懸在腿上。他踉踉蹌蹌地走向路虎,重重地倒在乘客位上。

“等一下!”她要求道。然后試著摸了他的手腕,“有幾只咬了你?”?

他翻了個白眼。?“只有一只。我真蠢,這里都沒有脊椎動物。”他往后靠。?“我會努力堅持住的,你就把它當作急救訓練吧。”

麥蒂為約翰摘下手套,腫脹的手指像憤怒的紅香腸一樣露了出來:但她找不到他左手上的傷口,找不到任何可以吸出毒液的地方。約翰呼吸困難,整個人抽搐著——他需要到醫院治療,但這至少有四小時的車程,她無法在開車時照顧他。于是她將另一針阿托品注射到他腿上,與約翰一起等待了五分鐘,這期間他不斷地大口喘氣。然后又注射了腎上腺素,以及任何她能想到的有助于緩解過敏性休克的藥物。?“我們先回去吧,”他喘著粗氣對她說,?“帶上樣品。”

麥蒂把約翰安放在后備廂中,然后拿著備用的汽油罐沖向了白蟻丘。她一邊往上面灑上一加侖2燃料,一邊被土堆散發出來的惡臭嗆得直咳嗽:她蓋上蓋子,把汽油罐移開,再劃了一根火柴,將它扔向這無序的昆蟲王國。當土丘被汽油點燃時,發出了沉悶的一聲輕響。在劍魚座S型變星照耀的藍天下,這些小生物扭動著,被燒得焦脆。麥蒂沒有留下來觀看。她把沉重的樣品箱拖回路虎車,把它放在后備廂上,緊靠著約翰,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趕回鎮上。

等她記起相機來,她已經開了將近十英里,只能留下這個獨眼巨人凝視著這些被燒焦的殘骸——"一個死去的白蟻帝國。

十二 歸 程

穿過一望無際的捷爾任斯基海,帶著輕微的隆隆聲,他們終于踏上了歸程。米夏坐在他的小房間里讀報告——作為船上的行政官員,他夠格擁有自己的辦公室——在波蘭梨杜松子酒的作用下,渾身是汗。無線電發射器的功能無論多么強大,也無法直接穿透數千英里的大氣層;過去,人們在地球上可以通過電離層或月球反射信號,但在這里行不通——因為其他圓盤與我們隔得太遠,無法作為中繼。盡管可以考慮每隔兩千公里布置一個信號收發裝置,橫渡整片大洋,但設備維護起來相當麻煩,建造成本也非常高,還沒有誰會開玩笑說要在?一百萬公里的海底鋪設電纜。米夏的問題在于,他們這次遠征,事實上回到了十八世紀那樣的落后時代,他們甚至無法用電報來與文明世界交流。當你能夠帶來足以讓整個政治局震驚的重大消息時,這就會變得非常麻煩。盡管他迫切希望能夠借此機會稍微晉升一把,但其實只有他的名字會被放上刊頭,因為他的功績最大。

“混蛋。為什么他們就不能給我們一兩枚信號火箭呢?”他一口喝掉了剩下的杜松子酒,然后把一張紙裝進了他的絕密打字機。

“因為它太重了,米夏。”船長在他的左肩后面說道。嚇得他跳了起來,頭撞在頭頂上儲物柜上。

等米夏不再咒罵,加加林不再笑時,這個黨員小心地將桌子上那疊打字稿面朝下放好,然后禮貌地示意船長進入他的辦公室。?“船長,我能為你做些什么呢?你剛才是說,它們太重了?”

加加林聳了聳肩。?“我們調查過。當然,我們可以把錄音機和無線電發射機裝進洲際彈道導彈,最多可以射兩萬公里。但問題是,大約在一個小時內,它會再次掉下來。即便我們以最快的速度發送消息,一個字符也會花費大約一千盧布——更重要的是,即使是輕量級火箭,也會與我們的整個有效載荷一樣重。也許十年后我們可以實現。”他坐了下來,“你那份報告怎么樣?”

米夏嘆了口氣。?“我要如何向勃列日涅夫解釋,美國人并非這里唯一一個擁有氫彈的瘋狂混蛋?這個新世界除了會在黑暗中發光外,其他的都和舊世界一樣?另外,到目前為止,我們唯一發現的共運分子是用‘噴射器’作為武器的白蟻?”這時,他看起來很憔悴,“認識你真好,尤里。”

“得了吧!沒那么糟糕……”?加加林平時開朗的性格蒙上了一層陰影。

“你想想辦法,該如何把這樣的消息告訴他們。”在確認了第一組廢墟之后,他們會派出一架裝載著攝像機吊艙和燃料的米格飛機,它在內陸一千公里的地方,也發現同樣的令人不安的景象——因核戰爭而毀于一旦的外星文明,滿是機場、鐵路、城市和工廠廢墟。那里的地形都是我們所熟知的,不過是以陌生的形式呈現。

在某個巨人還沒將曼哈頓島踩進海床的數千年前,這里曾經是紐約,而那里則是華盛頓特區。當然,多出了些摩天大樓。但不需要進行沿海巡游就可以確定,這塊大陸就是資本主義敵人的大陸。但數千年前,在這個數百萬公里遠的地方,曾發生過核戰爭。“我們現在就像一條目睹了魔鬼打獵的狗一樣逃跑,希望他沒有發現并一路追趕我們、把我們的皮扒下來做成冬天的帽子。”

加加林皺眉。?“你這是?”他指著那瓶波蘭梨杜松子酒。

“你是我的客人。”米夏給這位宇航員倒了一杯,然后給自己也斟滿了,“它引發了某些意識形態沖突,尤里。沒人愿意帶來壞消息。”

“意識形態——比如?”

“是的。”米夏喝了一口,“到目前為止,我們在偉大的衛國戰爭期間有效避免了核毀滅,抵御了反動恐怖勢力的入侵,可我們完成得非常艱難。現在,我們認為任何先進到足以進行星際旅行的外星物種,幾乎肯定已經建立了社會主義制度——如果不是共產主義的話——不是嗎?社會主義的敵人企圖消滅社會主義并為自己謀取資源。但我們在這里看到的卻與之相反。既然這里曾經是美國。那么,兩千年前,另一個蘇聯就在附近的某塊大陸上。但是這個美國已經被徹底消滅了,我們的蘇聯老兄弟卻沒有出現,也沒有在這里殖民——這意味著什么呢?”

加加林皺緊眉頭。“他們也死了?我的意思是,那些美國人通過帝國主義殖民侵略把他們消滅掉了,但卻因他們自己的背信棄義最終走向了滅亡。”他匆忙補充道。

米夏的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在咧著嘴笑。“上校同志,在見勃列日涅夫之前,你最好斟酌一下用詞。是的,你是對的,但確實需要好好考慮該怎么向他解釋。既然沒有殖民剝削。那么侵略者也滅亡了,或者說……好吧,我們這樣想是很危險的。因為如果那些新蘇聯人不在附近的家里,這意味著他們經歷了什么事,不是嗎?真正的共運分子在哪里呢?如果事實證明他們遇到了敵對的外星人,那么……好吧,理論上這些外星人應該是我們的好兄弟才對。在這一點上,我可以用十?盧布和你賭一瓶伏特加。我們對歷史走向的理解似乎出現了嚴重錯誤。”

“我想,毫無疑問,有些事情我們是不知道的。”沉默一陣后,加加林補充道。

“是的。我希望,在面對這樣的不確定因素時,我們可以把它當作遮羞布。”米夏放下酒杯,將雙臂伸到腦后,交錯的手指關節噼啪作響。“在我們離開之前,我們的特工報告了他們從美國那邊接收到的信號——該死,我不應該在未經授權的情況下告訴你這些。你就假裝我什么也沒說。”他又一次皺緊了眉頭。

“你似乎有一些令人沮喪的想法。”加加林激將道。

“我的想法很糟糕,上校同志,確實很糟糕。我們一直表現得好像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僅僅是為了上演一場新的地緣政治游戲,不是嗎?好像我們確信來自星際的兄弟將我們帶到這里來,是為了拯救我們免受帝國主義侵略,或者確信我們遇到的任何其他人要么是野蠻人,要么是優秀的共運分子。好像我們陷入了人類的早期模式——毫無限制地向四周擴張,主宰著自己的命運。但如果有限制又會如何?我說的限制不是指鐵絲網或者在地上畫界線,而是更微妙的東西。為什么歷史選擇讓我們勝利?盡管我們是按照人類工業社會的正確生活方式來生活的,但這兒并不是人類世界。如果我們注定不會在這個世界中取得勝利,又會如何?或者,在更廣泛的范圍內,如果馬克思主義的存在時間極其短暫,情況又會怎樣?如果這里有一個,請原諒我,唯物主義的上帝怎么辦?我們知道,我們此時正生活在我們自己的遙遠未來里面。為什么強大到足以建造這個圓盤的力量會把我們帶到這里?”

加加林搖了搖頭。“沒有限制,我的朋友,”他說這話時有一點居高臨下,“如果有,你覺得我們會走到這一步嗎?”

米夏聽了非常憤怒,重重捶打著辦公桌。“那你認為,他們為什么會把我們帶到這樣一個連火箭都無法正常運作的地方?”他逼問道,“火箭升空后,只需要推進一次,就可以到達幾乎所有地方!但是這里,卻只能在大氣層中艱難跋涉。我們根本無法離開這里!這聽起來像是一個朋友送給你的禮物嗎?”

“我認為你的思維方式很偏執,”加加林堅持道,“我并不是說你錯了,請注意,只是——你難道不覺得你有些過度緊張了嗎?我想,之前那些被核戰毀滅的城市影響了我們所有人。”

米夏往舷窗外瞥了一眼,“我擔心它不止于此。我們不是獨一無二的,上校同志;我們以前來過這里,然后我們都死了。我們是他媽的復制品,尤里·阿列克謝耶維奇,這一切比我們想象的復雜。我很害怕政治局看到這些后會決定做什么。或者美國人會怎么做……”

十三 最后的晚餐

對格雷戈爾來說,能離開充滿偏執和民憤的華盛頓特區重回曼哈頓,勉強算一種安慰。只可惜,他不會在這里待太長時間,畢竟有布倫德爾分配的任務在身,但他會從這些密集的建筑林中得到盡可能多的安慰,這里的人來來往往,有目的地奔波。紐約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人們各司其職,忙碌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格雷戈爾在列克星敦大街和東部100號大街的人行道上走走停停,鼻孔張得很大。這里有一家意大利餐廳,布倫德爾把簡報交到他手上時,向他推薦過這家餐廳。“他們的肉丸意大利面特別好吃。”布倫德爾告訴他。或許如此,不過呢,這家餐廳與康奈爾大學紐約校區只隔著幾個街道,而薩根正是這里的外空生物學系主任。

格雷戈爾推開門,望了望四周。服務員看著他。“一位嗎?”

“兩位。我是來見人的——啊。”格雷戈爾看見薩根正坐在餐廳后面的一個包廂里,猶豫地向他揮了揮手。“他已經來了。”

格雷戈爾在教授對面坐下,對這位天文學家兼外空生物學家點頭微笑。服務員走了過來,遞給他一份菜單。“你點餐了嗎?”

“我也剛到。”薩根警惕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想要這次會面,呃,你是薩姆沙先生,對吧?”顯然,他以為他聽懂了笑話——這是個聰明人才會犯的典型錯誤。

格雷戈爾下唇抽動著。“相信我,我也不想這樣,”他如實地說道,“但華盛頓特區的情況并不利于形成清晰的思想或進行長期規劃——我的意思是,我們在政策進程的約束下,很難做成事情。盡管我們需要回答一些問題,但他們并不鼓勵我們提出新問題。所以我想做的,只是就你認為值得考慮的任何事情進行一次開放式的非正式聊天。也就是關于我們目前的境況。這樣,或許你可以為我們打開新的思路。”

薩根向前傾身。“這當然很好,”他對此表示認同,“但我對政策進程本身有點困惑。我們還沒有與任何非人類的智慧生物取得聯系。我本以為委員會會對我們在最終發生聯系時的政策選擇進行評估。但在我看來,你似乎是在說,我們已經制定了一項政策,而你想知道這項政策是否可行。是這樣嗎?”?

格雷戈爾盯著他。“我不能肯定,但也不否認,”他說得很中庸,但也是事實,“如果你想做一些猜測,我可以就此討論一番,但當你接近真相,我會及時閉嘴。”他補充道,并會意地眨了眨眼。

“啊哈。”薩根有些孩子氣地朝他笑道,“明白了。”然后他的笑容瞬間消失,“讓我猜一猜。政策是基于相互保證毀滅機制的,對吧?”

格雷戈爾聳了聳肩,然后警告性地瞥了一眼——服務員走了過來,“我要一杯紅葡萄酒,”他這么說著,想盡快把那家伙差走。“威懾應當以溝通為前提,你不覺得嗎?”格雷戈爾問道。

“是的。”薩根拿起他的面包刀,心不在焉地在指尖轉動著,“但這正是那些白癡——請原諒,我指的是那些政府領導——對待威脅的方式,對于那些會使用工具的非人類智慧生物,我看不出他們有什么不同的反應。”他盯著格雷戈爾,“讓我看看我是否說對了。你的委員會把我拉進來,是因為事實上人類和非人類智慧生物之間已經發生了接觸——或者至少有一些跡象表明存在非人類智慧生物。六十年代,在古巴戰爭的影響下,我們制定了處理這類事件的政策,它基本上保守地認定任何外星人都是綠皮膚的蘇聯人,他們所說的語言永遠是核毀滅。現在看來,這項政策似乎已經破了產,但沒有人知道可以用什么來代替它,因為我們沒有非人類智慧生物的相關數據。我這么理解對嗎?”

“我不能肯定,但也不否認。”格雷戈爾說。

薩根嘆了口氣。“好吧,你完全可以繼續這樣下去。”他合上菜單,“準備好點菜了?”

“我也這么認為。”格雷戈爾看著他,“這家的肉丸意大利面很不錯。”他補充道。“真的?”薩根笑了。“那我試試。”

他們點了菜,格雷戈爾等服務員走后才繼續開了口。“假設這世上有外星種族,而且不止一個種族。你也知道,地球被復制了多個版本,有的地方卻一個人也沒有。但我們以前是來過這兒的。現在讓我們看看……假設這些外星人長得不像我們。其中的一些是可以識別的,比如部落靈長類動物,它們的生產工具由金屬制成,還有生活在海洋中的群居生物,它們通過超聲波進行交流。而其他物種——也就是這些外星人中的絕大多數——都是社會性昆蟲,它們可以使用極其先進的生物工程技術來培育自己想要的東西。有證據表明,它們已經殖民了部分無人居住的地球。這些昆蟲極具侵略性和領地意識,而且他們與一般生物很不一樣……好吧,一方面,我們認為,它們只有在有需要的時候才會具備意識。他們可以通過控制自己的遺傳密碼,培育能專門執行某項任務的生物體。目前,尚且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們愿意同我們交流。另外,似乎有可能正是它們清除了生活在那些地球上的人類。呃,由于它們分布廣泛,并且能夠使用生物工程技術,傳統的政策解決方案,也就是動用軍事力量,在它們身上根本行不通。”

格雷戈爾在描述這些情景時專注地看著薩根的臉。由于外周動脈收縮,這位受到驚嚇的外空生物學感到臉頰微微發涼。他的瞳孔放大,呼吸加快,散發著酸味的信息素從汗腺排出,這些都被格雷戈爾注意到了。

“你在開玩笑?”薩根半問。他似乎對什么事情感到了失望。

“但愿如此。”格雷戈爾微微一笑,他呼出的氣體中充滿了孕酮和其他有利于人體新陳代謝的信使肽。廚房里那位平時負責做菜的主廚因為食物中毒請了病假,為薩根備菜的是另一位臨時廚師。人類是遵從習慣的動物:一旦飯菜到了,這位天文學家便會立馬享用它,從美食中尋求慰藉(真為主廚感到遺憾)。“他們不像我們。外星智慧探索計劃假設,非人類智慧生物具有意識,并且樂意與我們交流,事實上,人類并非特例。不過,讓我們假設,人類屬于特例。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人類總共只存在了大約三十幾萬年,而制造金屬工具和建造定居點,只有一萬年時間。如果有智慧物種的默認存續時間是以百萬年計算的呢?如果他們建立了強大的防御體系,來防止其他物種進入領土,又該怎么辦?”

“這實在太令人沮喪了。”薩根沉思了一分鐘后說道,“但如果沒有提供更多證據,我不認為我會完全相信它。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需要通過阿雷西博天文臺來發送消息。其他圓盤距離我們足夠遠,無論它們回復什么,都可以保證我們的安全——只要其表面逃逸速度達不到每秒兩萬英里,它們就沒法向我們發射導彈;要是它們向我們發送的是不友好信息,我們完全可以充耳不聞,不予理會。”

這時服務員走了過來,把主菜擺在薩根面前。

“怎么說?”格雷戈爾問。

“嗯,一方面,沒法解釋圓盤。我們無法建造出任何類似這樣的東西——我本來希望我們能盡快知道是誰建造的圓盤。但就你說的來看,單憑這些能夠利用先進生物技術的昆蟲群……似乎還辦不到。”

“我們有這方面的一些信息。”格雷戈爾安撫地笑了笑,“就目前而言,重要的是要認識到,圓盤上的物種對于技術和科學的理解力和我們大致相當。只需要再給它們幾百年時間。”

“哦。”薩根稍微振作起來。

“是的,”格雷戈爾繼續說道,“我們的確有這方面的信息,盡管我無法描述這些消息來源,但我們確實有相關消息。你已經目睹了我們銀河系結構所發生的變化。你會如何描述它?”

“唔。”薩根正忙著品嘗嘴里摻有河豚毒素的美味肉丸,“這顯然是一個卡爾達舍夫?III?型文明1,它會利用整個星系的能量。還有什么呢?”

格雷戈爾微笑。“啊,瞧瞧那些還癡迷于煤炭和鋼鐵生產的俄羅斯人!這可是信息時代啊,薩根博士。銀河系那些可以利用的信息資源會是什么樣的呢?而一個我們甚至都無法想象的先進文明,他們又會把這些信息資源用于何種目的呢?”

薩根一時茫然,他的叉子停在嘴邊,誠懇地說道:“我居然沒想到——啊!”他微笑著把送到嘴邊的食物吃掉,點了點頭。“我是否應該這樣理解,我們此時正生活在某種自然保護區內?或者,我們正在被用來進行某種考古實驗?”

格雷戈爾聳了聳肩。“人類是會受到時間限制的動物,”他解釋道,“其他那些能夠使用工具且具備感知力的生物也同樣如此;這似乎是一種共性。這樣的生物,都喜歡參照過去,以指明未來。我們有消息來源……當然,這也不一定完全可靠。最普遍的看法是,這個圓盤是由我們看到的那些正在重組銀河系結構的生物建造的,用以進行本體論實驗。在他們產生任何新變化之前,他們可以通過這種方式審視自己的過去,同時,他們也能由此得知自己的出現是必然的結果,還是一種低概率偶然事件。你可以把它看成是德雷克方程2的反面。”

薩根顫抖了一下。“你是在說,我們只不過是……回憶?不過是過去的回聲,是未來對過去那段難以想象的時光的重演?而這整個荒唐的宇宙實驗只是其中的一個小插曲?”

“是的,薩根博士,”格雷戈爾安撫道,“畢竟,與整個星系相比,這個圓盤算不上多大,你不覺得嗎?并且,這個小插曲也并非不重要。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童年?有沒有想過,今天坐在我面前同我談話的這個人,是不是你成長過程中的必然產物?你會否成為完全不同的人——比如說飛行員,或者銀行家之類的?或者,有沒有可能其他人會成為你?以及什么樣的環境才能培育出一位天文學家兼外空生物學家呢?為什么神明就不能懷有同樣的好奇心呢?”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是有目的的內省。銀河文明希望借此一窺自己文明的誕生。”

“是的,正是那些有著群體思維的銀河文明。”格雷戈爾安慰道,他覺得有些好笑,原來對付薩根這么容易。“記住,信息很重要。為什么人類這樣的智能生物就應該具備最高智慧呢?”他一直隔著桌子向薩根呼出孕酮和其他肽類神經遞質,“可別讓這樣的猜想毀了你的胃口。”他這樣補充道,好像這只是他觀察的結果,而不是隱含的命令。

薩根點點頭,繼續動起刀叉。“這非常發人深省,”他一邊說,一邊感激地將另一口放在嘴邊,“如果這是基于可靠情報的話……好吧,我還是有些擔心。即便這只是推論,我也必須對此做一些思考。我還沒有真正考慮過這些問題。”

“我可以肯定,如果外星人敢來威脅,我們能夠打敗它們。”格雷戈爾向他保證,此時薩根正享受著嘴里蘸了番茄醬的河豚毒肉丸。得知了這樣的真相,他現在感到無比輕松。“這些都交給我,我會將你的擔憂轉達給對的人。我們先把飯吃完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十四 預后不良

麥蒂定期去醫院探望約翰,起初只是出于一種自然的同情心理和急切的內疚感;約翰獨自一人生活在這一片充滿謊言的大陸上,他不常與人來往,也沒有人與他共事,麥蒂確信她這樣做可以讓他感覺到一點人情溫暖,有助于他康復。之后,她會做一些必要的工作,讓實驗室繼續運轉,由于約翰不在,她需要向那個裝滿了泥土的玻璃罐中投放食物,養活那些恐怖的白色生物。這讓她感到有些無聊。鮑勃經常被分配到海岸線附近的新建筑工地干活,一般不在家。當他在家時,他們往往可以吵大半夜,憤怒地指責對方,就好像他們維持這樣一段令人絕望的婚姻關系已經有五十年了。所以她通過探望約翰來逃避這種關系,并暗自告訴自己,她這樣做,是為了讓他在學習使用假肢時,能夠保持精神振奮。

“你不要責怪自己,”一天下午,當他發現麥蒂正注視著他時,他說道,“如果你當時不在,我早就死了。我們誰能說得清楚呢。”

“好吧。”麥蒂一陣尷尬,這時他坐起身來,麥蒂趕緊用鉗子將他臉上的夾子挪開,然后給他拿來一杯水。“可這也并不會,”話說到一半,她把意思調整了一下,“讓事情變得更簡單。”

“但事情就是這樣,沒有任何辦法。”他機智地回答了她,然后躺回到一堆枕頭上。他剛被送到醫院的時候神志不清,手臂腫脹發黑,現在情況倒是好了很多,但被白蟻咬傷的后遺癥卻在其他方面對他造成了影響。“我想知道,為什么這些白蟻不在海岸線附近生活。我的意思是,如果它們就在海岸線附近,我們就不會專門跑到那個地方去了。只要我們登陸過一次。”他皺著眉頭,“如果能到皇家測量員的辦公室去詢問是否有任何相關記錄,你或許會清楚一些。”

“皇家測量員并沒有什么幫助。”她輕描淡寫地說道。那個家伙思想極其保守;麥蒂之前去他的辦公室討要東北高原的地圖,他卻反問她,她老公是否同意她這樣到處跑來跑去。“也許等你出院了就可以了。”她把椅子移到床邊。

“斯邁思醫生說大概下周一或周二的樣子。”約翰聽起來很沮喪,“鋼釘和針頭都還沒取下來呢。”他的右臂從肘部以下被截肢,裝上了粗制的填充物和彈簧鋼;除此之外,毒液還擴散到了其他地方,幾只腳趾也不得不一起被截掉。當他們抵達醫院的時候,他已經被咬了四個小時,還出現了癲癇的癥狀。她知道,是她救了他的命,要是他一個人出去,他很可能會沒命,所以她為什么還要為此感到難過呢?

“你正在好轉,”麥蒂堅持說,并將手按在他的左手上。“放心吧。”她微笑著鼓勵他。

“我也希望是這樣——”?約翰看了她一會兒;然后他微微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他抓著她的手。麥蒂能感覺到,他的手很虛弱,顫抖的手似乎在用力托舉著她。“把約翰遜——那位測量員——留給我。我需要在其他人接觸那些白蟻之前,對它們做一份緊急報告。”

“你認為它們會造成多大的問題?”

“非常致命。”他把眼睛閉上了幾秒鐘,然后又睜開,“我們必須繪制它們的種群分布圖,并匯報給總督府。我數了一下,一英畝1的土地上大約有十二個白蟻丘,但這只是一個粗略的樣本,我們無法根據這個進行推斷。我們還需要知道,它們是否會進行什么不尋常的大規模活動,就像軍蟻或者蜜蜂那樣。然后我們可以開始研究殺蟲劑對它們是否起作用。如果總督想從明年開始建設衛星城的話,他需要提前知道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否則,民眾就會遭到攻擊。”或者被殺,麥蒂默默地補充道。

約翰運氣很好,活下來了——斯邁思醫生將他的病情與曾經見過的被響尾蛇咬到的病人進行了比較,這還只是被一只小家伙咬了一口的結果。如果內陸全是這種東西,我們該怎么辦?麥蒂滿是疑惑。

“蟻后的進食情況怎樣?”約翰問道,打斷了她的思路。

麥蒂抖了一下。“烏龜樹的樹葉很受歡迎,”她平靜地說,“自從我們抓到她后,她又繁育了兩只工蟻。它們會把一整片烏龜樹的樹葉咀嚼掉,然后再吐出來喂給蟻后。”

“哦,真的嗎?它們會把食物直接送入她的顎嗎?”

麥蒂緊閉雙眼。這是她唯一不希望約翰問她的問題。“不會。”她淡淡地說。

“真的?”他聽起來很好奇。

“你最好親自去看看。”因為麥蒂絕對不會告訴他,這些工蟻可以用烏龜樹的樹干制作木勺,它們進食的儀式,以及它們對那只不小心穿過鐵絲網闖入它們領地的蒼蠅所做的一切。

他必須親自去看。

十五 拉什莫爾

作為飛行器來講,科羅廖夫號的體積有些龐大;如果把它看成是船的話,又未免太小了。尤里對此非常滿意。作為一個戰斗機狂熱愛好者,他受不了海軍的那些狗屁玩意兒。盡管如此,科羅廖夫號與他具備駕駛資格的?米格-17?還是相去甚遠。它甚至沒有駕駛艙。就像船一樣,它有一個駕駛臺,飛行員、飛行工程師、導航員和觀察員分別坐在機長椅子周圍的環形臺上。當它以每小時五百公里左右的速度在海浪上方僅十米處快速飛行時,它會搖搖晃晃地發出低沉的聲音,直到船員的視線模糊起來。尾艙中由反應堆驅動的大型渦輪機咆哮著,在渦輪機的后面,綠松石色輻射艙壁上的中子探測器像發狂的報死蟲一樣滴答作響,其余的機組人員則擠在機頭下方,盡可能地與輪機艙隔離開。這是一場十分驚險刺激的航行,尤里忍不住總是會把雙手握成拳頭,因為每當他無法集中精力時,直覺就會要他緊緊握住駕駛桿。海洋對飛行員一點也不友好,要想穿過這片如行星般廣闊的灰色地帶,加加林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事實:他本質上并不是諳熟水性的海員。

他們從最新發現的北美大陸出發已有兩天時間,離終點又近了四萬公里。盡管他們出發時走的是拋物線,而返程選擇了走捷徑,但依舊還需要幾周的航程。他坐在米夏旁邊——米夏已經駕駛了十二個小時,快要撐不住了——略感疲憊,一邊系好安全帶。“有什么要報告的嗎?”他問。

“我討厭前面那片海洋。”米夏說。他朝加加林左側的導航臺點了點頭——愛爾蘭海軍少尉肖看到了他,向他敬了個禮。

“是否允許報告,長官?”加加林點頭同意,“我們正在接近一個和雷迪雷特山脈類似的溫躍層邊界,只不過,這次它環繞的是一片未知的海域。航位推算表明我們正朝著家的方向前進,但我們并沒有繪制過這條航線。我們需要時刻觀察小雷迪雷特山的情況,也需要隨時留意天氣的變化。”

加加林嘆了口氣,剛開始探索這片未知的海域還顯得很浪漫,但現在,它儼然是一項危險卻又不得不執行的任務。“拖曳陣列是否正常運作?”他問。

“是的,長官。”米夏回答。科羅廖夫號的拖曳陣列雷達位于空中,由一根一千米長的鋼索拖動著,用來提示前方障礙物的信息。“暫時沒有發現什么——”

這時候,雷達操作員豎起三根手指并揮動著那只手。

“喂喂,前面就是小雷迪雷特山了,把航速調到三百海里,我們現在的方位是……讓我們看看會發生什么。”

“保持航向,”加加林宣布,“一旦我們穿過了小雷迪雷特山,就把航速調回兩百海里,一直到新的情況出現為止。”他左傾身子,從肖的肩頭上方望了過去。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過得并不愉快,但又非常有趣。當他們靠近小雷迪雷特山的山脊時,上方的水和空氣忽然冷了下來。稠密的空氣有助于科羅廖夫產生升力,他們很需要它。天空變得灰蒙蒙的,雨水連續不斷地落下,就像機關槍的子彈一般打在駕駛臺前的窗戶上。此時狂風大作,飛行器顛簸著前行,直到加加林下令啟動兩個機頭渦輪機,以防遭遇下沉氣流。大型噴氣發動機耗油量巨大,巡航飛行中通常處于關閉狀態,只有在起飛階段或者特殊情況下使用。但在加加林看來,穿越冷鋒和冬季風暴非比尋常。地效飛行器上的那些駕駛員唯一害怕的,就是以巡航速度撞上海浪。

眼下,領航員確定了穿過雷迪雷特山的航線,并且獲得了加加林的批準。當加加林正打算好好放松一下時,幾塊巨石隱約出現在前方的灰色云層里,一個眼尖的飛行員大聲喊道:?“冰山!”

“該死。”加加林坐直了身子,“啟動所有渦輪增壓發動機!讓反應堆全功率運行!將襟翼降低至九度,讓我們趕緊擺脫困境吧!”他臉色蒼白地看著肖,“趕快,把拖曳陣列收回來。”

“真走運。”?米夏開始撥動控制臺上的開關,這個控制臺兼任了損害控制中心。?“冰山?”

地效飛行器搖晃著前行,發出咆哮般的聲音,一名飛行員開始從運行中的渦輪機里排出熱廢氣,以啟動其他十二個發動機。他們的燃料可能撐不過六個小時,并且要把這些發動機從水里弄出來需要十五分鐘,但加加林并不想冒險與冰山迎頭相撞。如果需要的話,地效飛行器可以用來充當一架笨重的水上飛機;但要做到這點,或者穿過冰山,光靠反應堆可不行。撞上冰山可不在加加林的計劃之內。

雨唰唰地打在控制臺頂上,此時的天空陰沉沉的。暮色之中,雷迪雷特的高大山脊向兩側延展。隨著冰冷雨水的不斷沖刷,科羅廖夫的機翼上多了一層致命的冰面。?“我們最好的暖氣設備呢?”加加林問,?“還不趕快用起來!”

“正在運作,長官!”另一個飛行員喊道。片刻之后,變幻莫測的雨轉而變成了冰雹,在外面打得噼啪作響,但這些冰雹不會像雨水那樣緊緊貼在船的表面,只會積聚在上方,不斷地增加重量,直到把船掀翻為止。?“我想我們會——”

遠處的一堵幽靈般的白壁映入眼簾,像一輛失控的貨運列車撞向駕駛臺的前窗。加加林的胃急劇翻騰。?“拉起來,拉起來!”兩名飛行員操作起液壓控制臺,隨后科羅廖夫號的機頭向上傾斜了十度,剛好脫離了地面效應。?“來吧!”

他們做到了。

這座海上冰山從風暴和黑暗中猛然沖出,恍如世界的邊緣;它有五十米高,如山一般大,卡在小雷迪雷特山的縫隙間。水上懸浮著數億噸浮冰,在張力的作用下嘎吱作響。科羅廖夫號勉強從冰山前緣十米高處滑過,然后繼續費力地爬上逐漸變黑的天空。反應堆炙熱的散熱孔,在冰面上留下了一道道光滑的疤痕。而后他們進入了小雷迪雷特山脈之外的開闊水域,盡管他們下方仍是一片廣闊的白色海域,冰山卻不會再構成威脅。

“關閉其余十二臺發動機,”當加加林能夠控制聲音不再顫抖后,他命令道,“中尉,把我們帶回三十米高處。我們所處的位置氣象狀況如何?”

“我們現在位于北極,或者什么更糟糕的地方,上校同志。”這位來自明斯克、臉型偏瘦的女氣象學家搖了搖頭,?“船外的氣溫在華氏1三十度以下,氣壓也很高。”在這片晴朗的海域,船上的積雨和冰雹在加熱器的作用下逐漸消失。隨著夜幕降臨,光線也逐漸減少。

“哈。米夏,你怎么看?”

“我想我們等會兒有得冷了,長官。要不要把拖曳陣列重新放到外面?”

加加林瞇著眼睛看著黑暗。?“中尉,我們就這樣以兩百海里的速度穩速航行。是的,米夏,把拖曳的陣列重新升上去。我們需要知道我們的航向。”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既無聊,又讓人感到憂慮。它比隆冬時節停電的莫斯科公寓還要黑、還要冷;船下是無窮無盡的冰面,在科羅廖夫尾流的壓力之下發出嘎吱聲,裂成一道寬闊的V字形缺口。銀河系的殘影在頭頂延伸,受到異常影響,以紅光的形式呈現。在米夏的監督下,拖曳陣列重新運作起來,他把它交給了蘇武羅夫少校,然后僵直地站起身,回到下面吵鬧的休息室中。加加林規定每一刻鐘都要做例行報告,以確保他清楚每個人都在做什么。駕駛臺上的工作人員來來回回,定期換崗。這些都是無聊透頂的例行公事。隨后:

“長官,我這里有報告,請求允許。”

“說吧。”加加林向領航員點點頭,“我們現在在哪兒?”

“航向為0°——我們現在正從一個地平線到另一個地平線——那邊有一個高出水平面十米的山峰。似乎可以登陸,位于160°方向附近。呃,遠處還有一個缺口,那邊也有一個登陸點,就在35°方向,它最高的地方有兩百米高。”

“那是道懸崖。”加加林皺眉。他的腦袋昏昏沉沉的——這六個小時來,他不斷地出謀劃策,連續兩天的高速航行讓他感到很疲憊。他瞥了一眼四周。?“少校?請召喚戈羅丁上校。把船舵指向35°方向。我們準備前往那個缺口,看看它是不是一個自然形成的水灣。如果這是一塊大陸,我們不妨先查看一下,然后繼續回家。”

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天色逐漸變黑,他們放慢了速度,借助雷達繪制海岸線的地圖。這是一處蒼涼、異常寒冷的邊界,里面是一片內陸高原。它有兩個岬角,海角沿著寬闊的深海灣兩側伸入海岸。其中一個海角上全是小山丘。加加林對這里感覺莫名眼熟,要是他能夠辨認它就好了。這是另一個地球?但是這個地方實在太冷了。而且他對新地島并不熟悉,在這片海島內,有無數連接著東北航道的水灣,巡航在那里的潛艇時刻保持著警惕,以保衛蘇聯的邊界。

當科羅廖夫號在相距幾公里的岬角之間緩慢航行,駛入另一邊的海灣時,黎明前的微弱光線將冰冷的山頂染成灰色。加加林舉起雙筒望遠鏡,掃了一眼遠處的海岸線。是建筑物,它們的線條清晰可辨!?“這是又一個被毀滅的文明?”他小聲問。

“也許吧,長官。有誰能在這種極端天氣下生存嗎?”盡管地效飛行器在兩個庫茲涅佐夫航空反應堆的作用下能保持一定的溫度,但黎明前的寒冷還是讓溫度又下降了?10?華氏度。

“哈。”

當加加林開始觀察北部海岸,蘇武羅夫少校站了起來。?“長官!看那邊!”

“哪里?”加加林看了他一眼。蘇武洛夫此時正因憤怒、震驚或其他什么原因而顫抖著。他也把雙筒望遠鏡拿了出來。

“在那邊!南面的山坡上。”

“哪里——”他舉起雙筒望遠鏡,此時的晨光灑在了一座摩天大樓的殘骸上。

那后面有一個山坡,是一個向上隆起一百米的鋸齒狀裂口。它看起來十分古老,岬角上的雕刻尤其突出。這正是探險隊一直在尋找的證據——在這個圓盤上,他們并不孤單。

“我的上帝。”米夏震驚地大罵了一聲,以至于說出這樣政治不正確的話。

“是馬克思。”加加林一邊研究著最近那個頭像上的臉型特征,一邊這么說。?“我以前見過這種東西。美國有這種雕像山,叫拉什莫爾山1。”

“你指的是復活節島嗎?”米夏問,“就是那些消失的島民留下的雕像……”

“胡說!看那里,那不是列寧嗎?還有斯大林,毫無疑問。”盡管他那著名的大胡子已經開裂,其中的一半已經從懸崖上掉了下來。?“他們旁邊的那個又是誰?”

加加林舉起雙筒望遠鏡,對準第四個頭像。不知何故,它的風化程度,遠不如其他幾個頭像,它看起來像是后來加上去的。那些早已消失的建造者,似乎只有在精神失常的狀態下才會雕刻這樣的頭像。它的兩根觸角早已折斷,其中一個顎已經受損,還有一張沒有眼睛的臉,這種生物顯然不是人類。昆蟲一樣的頭凝望著這一片冰封的海洋,在這塊荒蕪的島嶼邊緣,它如同謎一般存在。?“我想我們找到社會主義者兄弟了,”他低聲對米夏說,聲音壓得很低,這樣就不會蓋過甲板上的環境音,?“但你知道嗎,直覺告訴我,我們并不想這樣做。”

十六 人類的過失

夏日干旱的天氣持續不斷,麥蒂發現,她絕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約翰的臥室兼實驗室里,定期保養書籍、打掃衛生。此外,她既要給自己做飯,也要給活體標本喂食,每天下午還要去醫院看望約翰,幫他整理報告。失去右手給約翰帶來了沉重的打擊。他開始學著用另一只手寫字,但寫得很慢,字跡也跟孩子寫得差不多。

她寧愿在實驗室里加班工作,也不想回到她和鮑勃那個空蕩蕩的二居室預制房,那里的安靜讓她感到不自在。鮑勃會花掉一半的時間前往邊遠的牧場和采石場進行實地考察,另一半時間會工作到很晚。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說的。麥蒂并不是很相信。如果她沒有隨時在家給他做飯,他就會很生氣;只要他要求她打掃衛生,麥蒂同樣也會生氣不已。他們已經沒有了情侶之間的親密之舉。準確來說,他們的關系變得越來越差,在這塊干旱炎熱的大陸上日漸干涸、日益枯萎。只有在約翰的起居室里,在那些籠子、玻璃生態缸和書籍之間工作,她才會感到如釋重負。她現在很喜歡在這里多待一會兒,真正意義上地“工作到很晚”。等鮑勃一離開,她就會在餐廳的柳條長椅上補上一覺。

這天,比預期的晚了一個多月,斯邁思博士認定約翰的身體已經基本康復,可以回家了。只是出院的那天下午,麥蒂恰好不在。相反,當紗門和前門砰的一聲打開時,她正在起居室忙著將一份關于烏龜樹亞種及其已知寄生蟲的報告打印出來。?“麥蒂?”

她情不自禁地尖叫了一聲。?“約翰?”她從椅子上跳起來,幫他提行李箱,好心的出租車司機已經把行李放在前門廊上了。

“麥蒂。”他疲憊地笑著,“我太想家了。”

“快進來。”她關上紗門,把手提箱提到樓梯上。他現在瘦得可憐,與她當初在殖民地的客輪上遇到的那個有些微胖的昆蟲學家完全兩個樣。?“我有很多東西要給你看,但要等你身體好一些才行。我可不希望你因為過度勞累,把自己重新送回醫院!”

“你太好了。”他不確定地站在自己的客廳里,四處張望,好像沒想過還能再次回來。?“我想去看一看白蟻。”

她突然顫抖起來。?“我可不想。得了吧。”她頭也不回地提著手提箱爬上樓梯,推門進了一間適合居住的臥室——約翰一直用另一間來存放樣品——然后把箱子扔在一個粗糙的梳妝臺上。她以前來過這里,最開始是在他住院時幫他收拾衣服,然后又來打掃衛生,確保各個角落里沒有潛伏著的毒蜘蛛。這間屋子聞起來有一股樟腦和塵土的味道。她轉身看著他。?“歡迎回家。”她試探性地笑了笑。

他環顧四周。?“你經常來這里打掃吧。”?

“不多。”她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燙。

他搖搖頭。?“謝謝。”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不,不,不是那樣的。如果我不在這里的話,我會……”

約翰有些尷尬地挪動雙腳。她對他眨了眨眼,覺得自己又傻又蠢。?“你有為房客預留房間嗎?”她問。

約翰看著她,她不敢與他對視。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

“出了什么問題嗎?”他問道,一邊歪著頭盯著她看,“原諒我,我無意要探聽你的隱私——”

“不不不,沒關系的。”她抽著鼻子說。然后吸了一口氣,“這片大陸把一切都搞砸了。自從我們到達這里之后,鮑勃整個人都變了,也或者是我變了。我需要在我們之間留一些空間,至少現在需要。”

“哦。”

“嗯。”她沉默了一會兒。?“我可以付房租——”

這不過是一個借口,一種易于識破的合理話術,事實并非如此。這時,約翰準備站起身來,并伸出右手穩定身體,她總算免于再撒別的謊。他的右手還沒有痊愈,麥蒂用肩膀把他撐起來時,他痛苦地發出嘶嘶聲。?“哎喲!哎喲!”

“對不起!對不起!”

“幸虧有你——”?他們走到床邊,她讓他坐在身邊,?“我當時都快昏過去了。我現在覺得自己很沒用。我已經不再完整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她心不在焉地說,并沒有理解他的意思。她撫摸著他的臉頰,因為汗水的緣故,他的臉很光滑。他脖子上的脈搏強有力地跳動著。?“你還在康復階段。他們讓你回來得太早了。我把你放在床上好好休息幾個小時,然后再看看有什么吃的。你覺得怎樣?”

“我不需要護理,”她彎下腰解開他的鞋帶時,約翰語氣微弱地抗議道,“我不需要……護理。”他的手撫弄著她的頭發。

“這不是護理。”

兩小時后,病人昏昏欲睡,顯然,他已經被理療和回家的壓力累倒了。麥蒂蜷縮在他的肩膀上,盯著天花板。自從她到殖民地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感到內心平靜。再也沒有鮑勃了,不是嗎?她這么問自己。我可以毫不在意別人的看法。我只做我想做的事,在浩瀚的宇宙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她放松地莞爾一笑。真的,有那么一刻,她感覺好像整個宇宙都在莊嚴地圍著她轉。

約翰輕輕吸了吸鼻子,既感到驚訝,又感到緊張。她看得出來,他已經清醒過來了。?“奇怪。”他輕聲說,然后清了清嗓子。

“怎么了?”請不要破壞氛圍,她默默祈禱著。

“我沒想到會這樣。”他靠近她,?“我對任何事情都不抱太大希望。”

“怎么樣?”她有些緊張。

“你還想留下嗎?”他猶豫地問,“該死,我并不是故意聽起來好像——”

“沒關系,我不介意——”?麥蒂朝他轉過身子。這時,從房子內墻傳來安靜而又持續的敲擊聲,麥蒂一下子坐了起來。“該死。”她平靜地說。

“那是什么聲音?”他坐了起來。

?“是白蟻。”

約翰專心地聽著。敲擊聲并不規則,斷斷續續地傳過來。?“它在做什么?”

“每天大概都會有兩次,”麥蒂承認道,“我把它放在了2號魚缸里,上面放了一堆泥土和樹葉,再蓋上一層網。它們吵起來時,我會喂它們食物。”

他看起來很驚訝。?“我得去看看。”

他們之間又一次產生了隔閡。麥蒂嘆了口氣:現在,主角不是她了,而是那該死的白蟻。它們才是宇宙的中心,所有人都會這么想,而她只是來給它們送食物的。

“那我們去看看。”約翰已經站了起來,試圖用他的假肢撿起扔在旁邊的襯衫。?“沒必要,”她告訴他,“誰又會在意那些昆蟲呢?”

“我本來在想——”?他吃驚地瞟了她一眼,?“好吧,還是算了吧。”

她輕快地走下樓梯,然后停頓了片刻,確保他安全地跟在后面。敲擊聲還在繼續,聲音大得驚人。她打開后面雜物間的門,并把燈打開。?“看吧。”她說。

大玻璃缸放在工作臺上,里面全是泥土,它的頂上有很多樹枝和木頭刨花。臨近傍晚,借著從窗戶透進來的光線,麥蒂可以看到白蟻在蟻后的洞穴上活動,它高高隆起,如同一道穹頂。其中一部分白蟻聚集在一根奇怪的樹枝周圍。它們把樹枝砸到玻璃上,就像古時候人們用撞木撞擊城墻一樣。片刻之后,它們把樹枝撿起來,再往回拉,然后又砸了一次。作為昆蟲來講,它們的個頭實在太大,幾乎有兩英寸長——比之前聚集在內陸土丘上的白蟻要大得多。?“這太奇怪了。”麥蒂凝視著他們,?“它們昨天都沒有這么大。”

“它們?等等,你把工蟻也帶回來了……?”

“沒有,只帶了蟻后。這些蟲子出生還不到一個月。”

白蟻停止敲打玻璃。他們在棍子的兩邊排成兩排,抬頭看著玻璃屏障外的巨大哺乳動物。仔細觀察后,麥蒂發現,這些白蟻身上還發生了其他的形態變化:它們的腳變得越來越復雜,后腦勺鼓了起來。蟻后也變了嗎??她問自己,一時間被生態缸里這些快速增加的有毒智慧生物所迷惑,而它們此時正計劃著夜間逃跑。

約翰站在麥蒂身后,雙手摟住她。她顫抖著。?“我覺得它們好像正盯著我們看。”

“但事實并不是這樣,不是嗎?”他在她耳邊低語,?“咳。?它們只不過受了你的訓練,它們知道,只要提醒你,就可以從我們這里獲得食物。它們還以為整個宇宙都在為它們服務呢。愚蠢的昆蟲,它們的所有行為不過是條件反射。我們趕緊喂了它們,然后回去睡覺。”

兩名人類挽著手爬上樓梯,而這些憤怒的土著生物,現在可以密謀逃跑了。

十七 總是在十月一號

格雷戈爾坐在濱海大道的長椅上,眺望著河對岸的自由女神像。他正拿著一袋不新鮮的面包屑,照料那群在他腳邊跑來跑去啄食的鴿子。現在是十月一日下午兩點五十四分,至于年份,無關緊要。事實上,現在為時已晚。盡管海風和陽光并不在意料之中,但事情總是以這種方式結束。

他把另一片面包皮扔在人行道上,鴿子便你追我趕地爭搶起來。這一次,他沒有特地把這些面包放在?百分之五的沃法令1溶液中浸泡一整夜。如果你也和這些鴿子一樣,在這樣一個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地點出現,那你也可以獲得這樣一頓免費的午餐。格雷戈爾很快就會死去,如果有任何鴿子幸存下來,等待它們的只會是一片廢墟。

周圍人不多,當那個氣喘吁吁、身著西裝的中年男子映入眼簾時——他跑起來就像在追他被偷的錢包一樣——格雷戈爾立馬發現了他。是布倫德爾,他被人類組織解除了職務,看上去有些可憐。格雷戈爾猶豫地向他揮了揮手,于是布倫德爾往他這邊跑過來了。

“我遲到了。”他喘著粗氣把鴿子踢開,然后在長凳的另一端坐下。

“真的?”

布倫德爾點頭。?“再過五分鐘,他們應該就會飛過地平線。”

“你怎么策劃的?”?格雷戈爾不是特別感興趣,但這樣技術性的閑聊有助于打發剩余的時間。

“那些中間人受到了情報評估的影響。”布倫德爾看起來很自滿,“只要了解他們的社會階層,就很容易了。兩周前,我們向蘇軍總參謀部情報總局通報,麥克納馬拉正通過NP-101無人機偵察計劃為他們先發制人的超聲速低空核動力戰略導彈打擊作掩護。同時,我們也讓國家海洋和大氣局提高了他們測繪的發射頻率,蘇聯這些日益頻繁的活動和我們戰略空軍司令部中的情報息息相關。要讓他們忙起來,費不了多少力。”

當然,像這樣明顯的違法對話,布倫德爾和格雷戈爾不會以人類的方式交談。在他們的人類外形之下,神經外胚層的多節段瘤可以保護他們設計者的脆弱組織。他們的神經回路所具備的功能,甚至連人類遺傳學家也未曾想到過。一個來自更先進社會的人類或許可以同他們談論濕相納米機器和神經引導的寬帶分組無線電,但在1979?年往后一百萬年的這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還沒有哪個紐約人能做到這點。他們還以為整個宇宙是屬于他們這樣頭上長顱骨的社會性靈長類動物,但他們并不是真的社會性動物。布倫德爾和格雷戈爾更清楚這些。

他們是更高級別的“工蟻”,專門服務于手頭的任務,盡管外貌看起來像人,但他們幾乎沒有人性。實際上像加加林這樣被困在烏托邦政治體系下的個人主義者,或許能明白這個道理。新艾奧瓦州和其他加拉帕戈斯大陸上的白蟻并不是圓盤的未來,但是對于人類而言,甚至對于那些為了實現真社會性而篡改自己基因組的外星物種來說,它們是最優越的可能。群體思維不容易導致人為的過失。

“所以結束了,是嗎?”格雷戈爾問,話音不太自然,這是人類語言的缺陷。

“是的。隨時都可能結束——”

空襲警報突然響起。鴿子嚇壞了,在一陣恐慌中向四周飛去。

“哦,看。”

格雷戈爾眼睛后面的實體凝視著河對岸,標記著時間,而此時他的癌癥也開始發作。在任務結束前的幾個小時,他的腦子迷迷糊糊的,在最后這個毀滅階段,他所收集的信息會漸漸消失,但至少他還記得剩下的。就像公園深處蔓延的龐大根莖網絡上的菌絲一樣,它們用植物的緩慢思維方式思考著,而格雷戈爾則會通過“轉基因真菌鏈”,將他的信號經由深海層傳遞給他的母親。下一個版本的格雷戈爾幾乎無所不知。他會奮力阻止那些帶有偏執個人主義的靈長類動物,他們既令人討厭,也難以馴服,他也不得不小心地對付像薩根那樣的開明人士……

人類毫無用處。未來屬于集體智慧和群體思維。即使是這里的土著白蟻也能比人類做出更大的貢獻。即便格雷戈爾患有畸胎瘤,肢體殘缺,他也能比大多數人貢獻更多力量。派他來這里的文明,以及其他一百萬個擬人化的滲透者都清楚這一點。他將獲得獎勵,并被大肆宣傳,他的基因組會被集體保存下來,即使它遏制了人性的產生。他們的群體正準備占領圓盤表面十分之一的地盤,或者至少將圓盤上的競爭生物清除掉。最終他們會與其他圓盤上的鄰居展開談判,與其他智慧生物形成一種分布式意識。這一次,知道了自己為何降生,新神將形成一定的自我認識。

格雷戈爾預計自己會成為主宰的記憶之一:這種命運,存在于他的真社會性中,而那些人類自身是無法知曉的。在他看來,這一點令他很失望。他來這里本可以消滅這些人,并非出于個人的怨恨,倒更像是把汽油倒在令人討厭的螞蟻丘上。這種想法激怒了他,他朝布倫德爾的方向大聲抱怨:“如果他們意識到他們被滲透得多么徹底,或者他們的個性是多么糟糕——”

遙遠的海洋上空,平流層薄薄的云層中閃爍著一道深紅色的光芒。

“他們或許會像我們一樣學會合作。”

隨著核戰的爆發,越來越多的閃光朝這邊飛來。

布倫德爾點頭。?“但那時,他們就不再是人類了。無論如何,他們都為時已晚。一百萬年太遲了。”

這時,一道亮光從天而降,它的速度比神經信號的傳輸速度還要快,一下子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幾秒鐘后,馬赫波將他們散落在漂白混凝土長凳上的灰燼沖刷干凈。在這個偌大的圓盤之上,人類與螞蟻的游戲還在繼續;但此時此地,一個長期的問題已經得到了解答。人類沒有羸家。

責任編輯:蘭 博

1碼,英制單位,1碼約等于0.91米。

1赫魯曉夫,1953年-1964年期間為蘇聯前最高領導人。

1大麥哲倫云中最亮的恒星,目視星等大約為9等,距離地球有17萬光年,

11英寸約等于2.54厘米。

21英里約等于1.6千米。

3即格爾曼·季托夫,蘇聯歷史上第二位進入太空的宇航員。

4英格蘭安妮女王時代樣式,安妮女王時代為公元1725至1755年。

5即尼基塔·謝爾蓋耶維奇·赫魯曉夫。

1此處的總理與前文主席皆是指的同一個職位,即蘇聯部長會議主席。該職位是蘇聯政府首腦,又被稱為蘇聯總理。

2該人物全名為尤里·阿列克謝耶維奇·加加林,既真實歷史中世界上第一位進入太空的宇航員。

3即約瑟夫·什克洛夫斯基,蘇聯天體物理學家。

4即安德烈·德米特里耶維奇·薩哈羅夫,蘇聯原子物理學家。

5列昂尼德·伊里奇·勃列日涅夫,1964年-1982年期間為蘇聯最高領導人。

6阿列克謝·柯西金于1964年-1980年期間擔任蘇聯部長會議主席。

7即謝爾蓋·帕夫洛維奇·科羅廖夫,蘇聯蘇聯宇航事業的偉大設計師與組織者。

1一種利用地面效應提供支承力而飛行的動載工具,歷史上蘇聯在1980年代曾研制過一款被稱為“里海怪物”(Ekranoplan)的巨大地效飛行器。

2此處原文為Colonel-General,僅部分國家設有,蘇聯時期該職位的肩章為三星將軍肩章,大約等同于解放軍上將軍銜。

3一種由彌散物質組成、圍繞大質量中心天體轉動的結構。

4瓦西里·康定斯基,俄國畫家。

1民主德國(東德)的情報和秘密警察機構。

2此處蘭利代指的美國中情局(CIA),該機構總部所在地為蘭利。

3即卡爾·薩根,著名美國天文學家、天體物理學家、宇宙學家、科幻小說及科普作家,亦是行星學會的成立者。

4蘇聯情報機構。

5羅伯特·斯特蘭奇·麥克納馬拉,歷史上于1961-1968年期間擔任美國國防部長。

1即第二宇宙速度,人造天體無動力脫離地球引力束縛所需的最小速度。

1美國物理學家,戴森球構想的提出者。

2造父變星(Cepheid"variable"stars)是變星的一種,它的光變周期(即亮度變化一周的時間)與它的光度成正比,因此可用于測量星際和星系際的距離。

3即前文麥蒂名字的全稱。

1地殼與地幔間的分界面。

21海里約等于1.85千米。

11馬赫等于每小時1224千米。

2真實歷史中,美國于20世紀50年代建造的一型核動力商船。

1蘇聯國家通訊社,統管全蘇的新聞通訊工作。真實歷史中蘇聯解體后該社以俄通社-塔斯社的形式繼續存在運行。

1美國當代著名的女權運動家和社會改革家,自由主義女性主義思想代表人物之一。

1阿托品,針對中毒的藥物;新斯的明,針對肌無力癥狀的藥物。

21加侖約等于3.78升。

1在1964年,蘇聯天文學家尼古拉·卡爾達舍夫設想了外星文明的等級,通過掌握不同能量控制技術進行文明等級的劃分。

2美國天文學家法蘭克·德雷克于1960年代提出的一條用來推測“可能與我們接觸的銀河系內外星球高智文明的數量”之公式。文中的薩根教授在真實歷史中也參與了方程的研究。

11英畝約等于40.4公畝。

130華氏度約等于零下1攝氏度。

1美國一座雕刻有四位總統頭像的山,又被稱為總統山。

1一種老鼠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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