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沖夜奔,要盛大的夜色來容納“賊配軍”的滿腹愁腸。鬢發蕭騷,良夜迢迢,再不能夫妻團聚耳鬢廝磨,再不能吃皇糧沙場秋點兵,再不能落木蕭蕭時舞刀弄槍引得他人贊妙。和小說《水滸傳》里“風雪 山神廟”不同,昆曲《夜奔》里,李開先賜予林沖悠長的時光,讓他完成抒 情。時間被拉長延宕,這是屬于林沖意識流的時間,片段切換,百轉千回的 詠嘆里,林沖是英雄氣難消的詩人。這戲不好演,唱念時腳步生風,手不停 歇。好比在你氣喘吁吁來回飛速運球時,還要讓你唱《孤勇者》,當然不容 易。昆曲里,林沖夜奔,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在璀璨的星夜,以令人眼花繚 亂的身手來襯托愁腸百結的思緒。
《水滸傳》里,林沖轉身看時,那雪下得正緊。他只想打一壺酒回草料場飲酒取暖,戴罪之身的他還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回家和娘子團聚。雪紛紛揚揚落下來,命運的網罩住他,有種古希臘悲劇的味道,他的每一步掙扎都無法逃脫最終的殺戮。而在欣賞《夜奔》時,我想象林沖殺了仇人后一身疲憊,倚靠著山神廟黑咕隆咚的墻壁,雪光映照著他半側蒼白的臉頰。他點起柴火,火星子晃來晃去,劃出橙黃色的弧線,一下,兩下,然后沒有了,歸于沉寂。
金圣嘆是施耐庵的解人,也是每一位水滸好漢的解人。他認為:“林沖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只是太狠??此愕玫健镜米?、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今人畢飛宇,一流小說家,到底是內行人,他在《小說課》里對林沖的解讀,是一般所謂“評論家”難以企及的。 他講風雪之于林沖夜奔的意義,透徹精彩——“這塊大石頭不再是石頭,它是麥克風,它向林沖現場直播了陸虞候和富安的驚天陰謀。這塊大石頭不只是將廟外的世界和廟內的世界阻擋開來了,同 時,這塊大石頭也將廟外的世界和廟內的世界聯系起來了。它讓林沖真正了 解了自己的處境,他其實是死無葬身之地的。我們來看一看這里頭的邏輯關 系:林沖殺人——為什么殺人?林沖知道了真相,暴怒——為什么暴怒?陸 虞候、富安肆無忌憚地實話實說——為什么實話實說?陸虞候、富安沒能與 林沖見面——為什么不能見面?門打不開——為什么打不開?門后有塊大石 頭——為什么需要大石頭?風太大。這里的邏輯無限地縝密,密不透風?!?/p>
林沖是《水滸傳》里的“上上人物”,寫得出彩。施耐庵以說書人的底稿寫成《水滸傳》,這個單獨的人物本身已經過說書人在書場里的反復推敲,成為獨立的精品,再經施耐庵潤色,臻于化境,非一般文人創作所能比擬。好比德云社的相聲,先在小劇場里打磨試演,呈現在舞臺上的效果就是不斷調試的結果。先寫相聲段子,再演,也出過佳作,如姜昆、唐杰忠表演的《虎口遐想》,出自天才喜劇作家梁左之手,文以載道和相聲包袱完美結合??上Я鹤笤缡?,不然郭德綱的相聲作 坊恐怕還要遲點才能有出頭之日。我這比方打 得很蹩腳,無非是想告訴大家,《水滸傳》是 一個復合體,是現場“嗨”出的精彩(說書藝 人)和文人創作(施耐庵)的結合。
木心講文學史,學者們或緘默或不以為然,喝彩者寡,倒有不少讀者買 賬。因為雖有瑕疵,但是不妨礙欣賞,瑕不掩瑜。他提及自己幼時讀到施耐庵 給《水滸傳》作的序(今人考證這篇序為金圣嘆所撰),后來這篇序的表述 被他變為現代版,多了雋永清嘉之美?!帮L雪夜,聽我說書者五六人,陰雨, 七八人,風和日麗,十人。我讀,眾人聽,都高興,別無他想。”仿佛施耐庵卻有言說不盡的況味。老舍也愛看《水滸傳》,冬雪夜買一包花生,花生仁放進嘴里,那個酥呀。北風呼呼,躺被窩里翻《水滸傳》,給他當皇帝也不換。老舍愛看《水滸傳》,愛市井煙塵,故而寫《茶館》也精彩得不得了。
我這樣在課文邊上任意識流淌,畢飛宇、金圣嘆、木心、老舍成了嘉賓,隔空對話。我這樣一張羅,圍爐夜話,若冬日飛雪連天,也是對得起這篇課文的。此刻是 《水滸傳》的時間,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斗,你 可以做揮斧子快意恩仇、天真爛漫的李逵,做入水游刃有余的“浪里白條”。至 于林沖嘛,他很穩,且讓他繼續隱忍,等待風雪,等待陰謀敗露,等待長虹貫日 的復仇。
(編輯:葛杰 汪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