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年前,阿赫瑪托娃在皇村提筆,塔鐘的指針對她來說并不意味著會致人死亡的“利箭”,往事不再對她的心靈施加壓力,她成了心態超脫、意志堅強的人。那時,她何曾想到,“詩歌”一詞將融入她的骨血,與她一同經歷二十世紀的悲歡離合與云譎波詭。
作為俄國白銀時代著名的抒情詩人,她本就應為自己堪與普希金相提并論的詩才而驕傲,更不必說追捧她的人如何恰切地稱她為“俄羅斯詩歌的月亮”。詩歌使她從一眾沙俄貴族小姐中脫穎而出,成為“天之驕女”。正如所有詩人一樣,阿赫瑪托娃有著極度細膩的情感,她傷春悲秋,低吟淺唱著少女情懷。或許命運也因此安排詩歌的繆斯護佑她,詩歌為她內心冷色的純凈世界打開了出口,于是那些靈光、意象、微妙的情感于她的紙筆間生花。亦是詩歌令她成為“阿赫瑪托娃”。
直到某日,阿赫瑪托娃再也無法寫出如她早年所寫的那般輕逸靈秀的抒情詩了——蘇聯來了。從斯大林批評“阿赫瑪托娃除了古老而高貴的姓氏外毫無價值”到舊俄國文人相繼受到謾罵、迫害,殘酷的現實通過詩歌所遭受的悲慘命運顯露出來,這如何不令她沉痛?從此,詩歌不再是往日的鮮花與掌聲,而是變成了扔向她的磚頭。阿赫瑪托娃因詩歌被托舉上了“月亮”的神壇,也因詩歌跌入地獄,從月亮碎成了白色的瓷渣。
如若有人在阿赫瑪托娃的早年訪問她,并談起詩歌的意義,那她自會坦然發表真知灼見;但若是中年的她,恐怕來賓得到的回應僅是一聲嘆息,不僅為她自己,也為詩歌的命運。
俄國詩人的命運正是詩歌在俄國的命運的復寫。雖說沙皇統治下的俄國腐敗而混亂,但那個時代孕育出了無比豐碩的美學之果,將俄羅斯的文化從北域蠻荒抬進了大雅之堂。詩歌正在其列。它本是一個詞語,一個索緒爾口中的“能指”,卻飽含了無限的可能:暴烈如革命的鮮血,克里姆林宮的美酒,婦孺無助的嚎叫,觥籌交錯的狂歡……詞語因人而特殊,因人而變化,因人而悲歡。然而,斯大林時期的蘇聯以極端形式把詩歌(最具代表性)一類的詞語壓迫成了單薄的符號——一切服務于政治。詩歌豐富的生命忽然被碾成單調的微塵,就像阿赫瑪托娃的人生悲劇。
我們不難洞見,人的悲歡離合寄寓在詞語中,而無數人的悲歡離合聚合成了社會整體的悲歡離合,詞語的境遇也正由其所處的社會環境決定。詞語本身是一種符號,但也不僅僅是一個只能指涉一種意義的符號。詞語構成了人類的語言,語言承載著人類的思想。語匯單薄化后的可怕結果是可想而知的:百口同聲,無法產生有效的創見,人成了復讀“標準答案”的機械。詞語是文化的縮影,詞語的末路即文明的末路。
返論詩歌,曾有人將詩歌稱作“用的藝術”,此言不假。詩人正是依靠詞語的豐富性創設了詩歌的意境,令讀者在詩歌中挖掘意義的寶藏。無論悲歡離合,皆有價值。
其實,阿赫瑪托娃并非孤例,蕓蕓眾生的經驗也定有啟示。我想,詞語的悲歡離合恰似阿赫瑪托娃于詩中提到的被揉作一團的信——讓我們將它撿起,鋪平,再續寫。
總評
“一個詞語的悲歡離合”這樣的命題顯然更適合一種文化表達,因為詞語與人、與社會、與文學的關系是一種符號與本體的關系,需要洞察,需要披露,需要闡釋。
作者選擇的詞語是“詩歌”。如果就以“詩歌”為關鍵詞,揭示詩歌本身命運的悲歡離合,也能有豐富的寫作對象;但為了聚焦,作者從詩歌的大千世界中,選擇了自己眼中最具有悲歡質地的詩人阿赫瑪托娃來重點表現。作者顯然非常喜愛和敬重這位女詩人,不僅喜愛,還因自己的深度閱讀,洞察了詩人命運的線索。于是,作者的欽敬和感慨不虛浮,有支撐,呈現出一種“深度剖析”的狀態。
最后,由“其實,阿赫瑪托娃并非孤例”一句,作者從具體的詩人與詩歌的命運,上升到了普適的意義,由點到面,由表象及內里,再次亮明主旨——一個詞語的悲歡離合。這哪是簡單的詞語,這分明是社會,是歷史,是人生。
從作者寫作此文的成功來看,我們的閱讀就該如此有深度,我們的寫作就該這樣言之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