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撒尼爾·霍桑：矛盾而孤獨的旁觀者

他是美國心理分析小說的開創者，也是美國文學史上首位寫作短篇小說的作家，被稱為美國19世紀最偉大的浪漫主義小說家。其代表作包括長篇小說《紅字》《七角樓房》，短篇小說集《重講一遍的故事》《古宅青苔》《雪影》等。其中《紅字》是大家熟悉的世界文學經典。亨利·詹姆斯、愛倫·坡、赫爾曼·梅爾維爾等文學大師都受到他的影響。他就是美國作家霍桑。美國文學史家羅伯特·E．斯皮勒這樣評價霍桑的創作：“霍桑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相看人類執意造成自己毀滅的怪事。”今天，就讓我們一起來認識這位“生活的旁觀者”。

模擬演練

（2022屆南京市高三年級學情調研）

親情〔美〕納撒尼爾·霍桑

一座小屋二樓的客廳里，陳設樸素。兩位年輕漂亮的女人共坐爐旁，各自懷有相同的哀傷。

她倆不久前才成為兩兄弟的新娘，哥哥是老水手，弟弟初次出海。可是接連兩天噩耗不斷，一個喪生于加拿大海戰，另一個葬身于大西洋的暴風雨。喪親之痛引起普遍同情，來新寡的妯娌倆家中吊唁的客人絡繹不絕。兩位未亡人雖對朋友們的好意深為感激，卻還是巴不得他們走開。兩人都覺得，不論多大的傷痛，都能在對方的心中找到慰藉。于是她們默默流淚，沉浸于悲痛之中。但一個小時后，其中個性溫和安詳，卻并不脆弱的那位，開始順從天命，率先恢復被打亂的生活秩序，動手在爐前擺好餐桌，端來簡單的飯菜，握住弟妹的手。“親愛的妹妹，今天你一口東西還沒吃呢。”她說，“站起來吧，求你了。”

她這位弟媳性格熱烈急躁，兇信傳來，她又是尖叫又是號哭，悲痛欲絕。此刻，一聽瑪麗的話就往后縮，如同受傷者害怕別人觸痛傷口一樣。

“我再也沒福分了，也不想再祈求！”瑪格麗特又一陣熱淚涔涔。

時間飛逝，平日安歇的時辰到了。兩兄弟成親時，收入僅夠維持生計，只能住在一起，共用客廳，只對與客廳相連的兩間臥室各自享有特權。兩位未亡人，用柴灰蓋住爐中余火，將一盞點著的燈放上爐臺，各自回房。兩間臥室的門都沒關。兩妯娌并未同時入夢。瑪麗默默忍受傷痛，很快就墜入夢鄉。然而夜越深，瑪格麗特越輾轉不寧，臥聽雨聲點點滴滴。她時時從枕上探頭，張望瑪麗的臥室與中間的客廳。兩把椅子，空空蕩蕩，在爐旁的老地方相對而望。兩兄弟曾坐在上頭，青春勃發，笑逐顏開。瑪格麗特滿腹辛酸，呻吟嘆息，忽聽街門被人敲響。

敲門聲緩慢而有節奏。瑪格麗特看看嫂嫂臥室，見她仍沉睡不動，就爬起來，稍稍整整自己，恐懼和急切使她瑟瑟發抖。

“老天保佑！”她嘆口氣。

抓起爐臺上的燈，她趕緊走到俯臨街門的窗前，這是扇安著鉸鏈的格子窗。她推開窗戶，把頭稍稍探到外面潮濕的空氣中。但見門前有盞燈籠，紅彤彤地照著，燈光融入附近一攤攤水洼之中，其余一切都被沉沉黑夜所籠罩。窗戶在鉸鏈上吱嘎一響，突出的屋檐下就走出一個人來，抬頭往上看，想弄清他敲門叫醒的是哪一位。瑪格麗特認出是城里一位為人和善的客棧老板。

“古德曼·帕克，你有啥事？”寡婦喊道。

“是瑪格麗特太太吧？”老板回答，“我還擔心是您嫂嫂瑪麗吶。”

“看在老天分上，你到底有啥消息？”瑪格麗特尖聲叫道。

“半小時以前，有個專差從城里過，”古德曼·帕克道，“他在我店里歇了一會，我跟他打聽前線的消息，他說你知道的那場小仗我們打贏了，十三個本來傳說被打死的人都還好好地活著，你丈夫也在內。估摸著你不會怪罪我打擾你休息，就過來告訴你一聲。晚安。”

說完，好心人動身走了，燈籠一路閃著微光，照亮兩旁景物，若隱若現。然而瑪格麗特并未逗留在窗前觀看這如畫的場面，歡樂閃電般穿過心房，把她的心兒照亮。她氣喘吁吁飛一般奔向嫂嫂床邊，可才到臥房門口又打住了。

“可憐的瑪麗！”她自忖著，“我要把這消息藏在心里，等到明天再說。”

她走到床邊，瞧瞧瑪麗是否安睡。只見她臉半朝里側，曾躲在那兒暗自流淚。不過眼下臉有種平靜的滿足，仿佛她的心就是深深的湖水，逝去的已沉入湖底，湖面變得風平浪靜。瑪格麗特退了回去。

夜更深，瑪麗猛然驚醒，迷迷糊糊聽到兩三陣急促熱烈的敲門聲。擔心弟妹也被驚動，瑪麗披上一領帶帽斗篷，端起爐臺上的燈，急忙走到窗口。碰巧窗戶沒扣上搭扣，一碰就開了。

“是誰呀？”瑪麗顫抖著向外張望。

狂風暴雨已經過去，月亮高懸，照亮頭頂破碎的云團，照亮腳下黝黑潮濕的房屋。地上那一攤攤的雨水，微風吹來，便發出扭曲的銀光。一位水手打扮的青年，正獨自站在窗下。瑪麗認出是那個靠短途航行掙飯吃的人，也沒忘記自己出嫁之前，此人曾是她失敗的追求者之一。

“斯蒂芬，你來這兒想干啥？”她問。

“打起精神來，瑪麗，我只想安慰安慰你。”遭過拒絕的追求者答道，“十分鐘前我才到家，我娘告訴我的頭一件事就是你丈夫的壞消息，來不及跟老人家多說一句，我就抓起帽子，一路跑了來。瑪麗，不跟你說上句話，我就睡不著覺。”

“斯蒂芬，我本來對你的看法還好得多！”寡婦大聲道。淚水奪眶而出，打算關上窗戶。“聽我把話說完嘛。”年輕的水手喊道，“昨天下午我們跟一艘從老英格蘭來的帆船打過招呼，你猜我看見誰站在甲板上呀？他平平安安，就是比五個月前瘦了一點兒。”

瑪麗探出身去，無言以對。

“就是你丈夫嘛。”寬宏大量的水手接著說，“祝福號翻船的時候，他抓住了桅桿，保住了性命。只要風順，帆船天亮就能進港，明天你就能見到他啦。好啦，晚安。”

他匆匆走了。瑪麗看著他的背影，不知自己是夢是醒。水手時而隱入房屋的暗影，時而出現在道道明亮的月光下面，忽強忽弱。然而，一股確信不疑的幸福洪流漸漸涌上她的心。她頭一個沖動就是叫醒弟妹，與她分享這新生的歡樂。打開她臥室的門，這門是夜來關上的，沒上閂。走到床邊，正要把手放到熟睡者的肩頭，卻冷不丁想到，瑪格麗特醒來時想到的會是死亡與悲慟。瑪麗用燈照照喪親者毫無知覺的身體，弟妹睡得并不安寧，周圍帳幔亂成一團。年輕的臉蛋紅撲撲，櫻唇半開半閉，露出生動的笑容。

“可憐的弟妹！你的夢可別醒得太早。”瑪麗心想。

離開之前，她放下燈，盡量理好床單，不讓寒氣侵襲興奮的熟睡者。可手剛一挨瑪格麗特的臉就發抖，一顆淚珠也墜落到她的臉上，于是她猛然蘇醒。

（選自《霍桑短篇作品選》，有刪改）

1．下列對小說相關內容的理解，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兩位喪夫的年輕女人表面上對客人的吊唁深表感激，實際上不堪其擾，“希望他們趕快離開”。

B．瑪格麗特性格熱烈、急躁，她因悲傷過度不肯進食，并認為瑪麗的勸解和安慰是對她的傷害。

C．兩間臥室的門都沒關，暗示著兩位未亡人在相同的遭遇中心意相通，希望能給予對方慰藉。

D．兩位好心的報信人最后都道了“晚安”，表現了他們的禮貌和修養，暗示妯娌倆深受人們尊重。

2．下列對小說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小說描寫了聽到敲門聲后妯娌倆的不同動作，瑪格麗特“稍稍整整自己”，而瑪麗“披上一領帶帽斗篷”，生動細致地表現了兩人不同的性格。

B．小說情節發展出人意料，不僅主要人物的命運發生突轉，對次要人物的描繪也非平鋪直敘，比如巧用誤會來表現斯蒂芬來訪的目的，讀來引人入勝。

C．小說采用全知視角敘述，敘述者洞悉一切，呈現了瑪格麗特和瑪麗在夜晚各自的經歷，使讀者全面客觀地了解到事情的過程與真相。

D．小說善于通過環境描寫暗示主題，“沉沉黑夜”“月亮高懸”“扭曲的銀光”

表明了命運的變幻莫測和親情的復雜矛盾，表現了作者的深切悲憫。

3．得知丈夫生還的消息后，妯娌倆產生了相似的心理變化過程，請簡要說明。（4分）

4．小說多次寫到人物的“醒”，請結合小說內容探究其豐富的意蘊。（6分）

小說工具箱

1804年7月4日，納撒尼爾·霍桑出生于美國馬薩諸塞州的塞勒姆。在小霍桑4歲時，做船長的父親客死異鄉，母親不得不帶著3個孩子和家中僅有的一點點儲蓄投奔住在緬因州的娘家，在兄長家度過了默默守寡的一生。父親的去世和母親的寡居對霍桑童年時代的生活產生了很大影響。9歲那年，霍桑不幸傷了腳，他待在家中養傷近3年。童年的不幸和壓抑的生活氛圍，都深深地影響著小霍桑，在他天性中烙下了陰郁、羞怯和保守的印記。但這種“痛苦的孤獨感”也讓他養成了酷愛讀書、耽于思考的習慣，使他成為一個“生活的旁觀者”。同時，霍桑所處的宗教背景和時代背景又使他不可避免地成為一個充滿矛盾的旁觀者。

1825年，霍桑從波登大學（今鮑登學院）畢業，回到家鄉塞勒姆，度過了長達12年之久的隱居生活。一方面，塞勒姆是一個比較落后的地方，流傳著大量富于神奇色彩的民間傳說和神話故事，同時充斥著催眠術、巫術活動和宗教主義，這些極大地影響了生活在這里的霍桑認知世界的方式。另一方面，霍桑生活的時代正是美國資本主義飛速發展的時期，新舊觀念的碰撞和交織使社會各個階層之間的矛盾被激化，新的社會秩序與道德觀念的出現讓人們開始審視傳統的教條與道德規范，啟蒙運動后的人文主義思潮又使霍桑不能無視人性解放的大趨勢。生性敏感的霍桑，看到了時代的發展，但又無法徹底擺脫傳統的束縛，因此，思想上不可避免地交織著各種矛盾。

這種矛盾體現在：一方面，他抨擊人們對宗教的狂熱和教會的虛偽，肯定人的正當的情感需求；另一方面，他接受了“原罪”的觀念，認為罪惡是人的天性，而一切罪惡的根源是人們靈魂與道德的墮落和人心的黑暗。這種矛盾的思想，深刻地影響了霍桑的文學創作，使他的作品呈現出內容上的復雜性和藝術上的模糊性，具體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在善與惡之間搖擺

因為“原罪”觀，霍桑對人性之善的懷疑使其自始至終沒有放棄改造社會、改造人心的意圖。我們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這位被稱為“心理羅曼司”的作家，最關心的不是人的外在行為，而是內心的隱秘。他力圖跨越人物心理的表層而到達其最幽深的角落，把握住人物無法排解的內心矛盾，挖掘出人物精神世界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在他看來，認識和探索靈魂的罪惡意義重大，是改變現實的首要條件。霍桑的許多創作，都是對這種思想形象的闡述：《小伙子布朗》寫一個單純的年輕人受到魔鬼的誘惑而偷偷到密林中赴約，結果發現他所熟悉的人原來都在與魔鬼交往，以此揭示人性的丑惡和虛偽。《拉伯西尼醫生的女兒》寫一位醫生醫術精湛但冷酷無情，竟把自己的女兒當作實驗對象，作品暗示科技發展助長了人性中惡的膨脹。這種對人類靈魂深處的執著探索和由此而產生的深沉的憂思導致霍桑時常在悲劇的深淵中徘徊，從而使他的小說文本呈現出一種悲觀、陰郁的色調。

同時，我們也應當看到，盡管霍桑更側重挖掘人性之惡，但并非完全否認人性向善的一面。這一思想在其代表作《紅字》中的紅字“A”寓意的不斷變化中可以看出：讀者能從故事的開頭看出“A”字表示通奸罪（Adultery）。海絲特胸前佩戴紅字，即承認自己有罪，必須接受道德審判。不過，霍桑并沒有寫出紅字的全名，在作品中也沒有點明“A”到底指什么，為作品的主題留下了廣闊的闡釋空間。受審后的海絲特帶著女兒珠兒住到遠離鎮子的林中小屋，靠做針線活為生，并把多余的收入用于救濟他人，為別人排憂解難，成為他人的生活顧問。隨著小說情節的發展，“A”字的象征意義在小鎮居民的心目中漸漸發生轉變：許多人目睹海絲特樂善好施的行為之后，認為“那個字母是她神職的標志……以至于許多人不肯按本意來解釋那個紅色的字母‘A’了”，而把它解釋為“能干”（Able），“令人敬佩的”（Admirable），以及“天使”（Angel），等等。“A”字寓意的變化暗合了作者思想中的矛盾：人性有惡，但人能知惡，同時人性也能向善。

（二）象征手法的使用

思想上的矛盾使得霍桑筆下的世界充滿著諸多的不確定——或真或假、或實或虛、或現實或夢幻。與此相對應的，是霍桑對于不確定的象征手法的使用。霍桑的短篇小說可以分為“新英格蘭傳奇”“心之寓言”兩大類，后者采用了大量的象征主義手法。他用面紗、鏡子、斗篷、毒蛇、毒花、火、冰等事物，象征諸如虛偽、自私、貪婪、仇恨、野心、妒忌等光怪陸離的人性之惡。而將象征手法發揮得淋漓盡致的，當屬《教長的黑面紗》。倍受教民愛戴的胡珀牧師突然在臉上蒙上一幅黑紗。在他布道時，“在場的每一位教民，最純真的少女也罷，鐵石心腸的硬漢也罷，都感到猶如那幅可怕的面紗背后的教士爬到了他們上面，發現了他們隱匿的思想或行為上的罪孽”。胡珀牧師疾呼：“我環顧四周，看啊！在每一張臉上都有一幅黑色面紗。”在這里，黑面紗象征著人們用來隱藏心中罪惡的面具。象征手法的大量使用，使得作品蒙上了亦真亦幻的神秘色彩，而霍桑對事物背后深層意義的潛心挖掘，也與其對人物隱秘內心世界的探索相得益彰。

1864年，這位被譽為美國心理分析小說的開創者、19世紀美國最偉大的浪漫主義小說家溘然長逝。他的好友愛默生從霍桑的葬禮上回來后寫下了這樣一句話：“霍桑的內心深處有著難以排解的痛苦和孤獨。”事實上，霍桑筆下的那幅黑面紗，也是其與這個世界關系的最好隱喻：他躲在矛盾思想的黑面紗后，保持著對生活的旁觀與對人心的洞察。因此，他的孤獨和痛苦，并不是來自他的離群，而是他為這種洞察付出的代價。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霍桑的小說，又何嘗不是這個孤獨而矛盾的靈魂與世界對話的方式呢？

考點分析

《親情》這篇小說，情節一波三折，暗藏玄機，結構精巧，感人至深，足以令人管中窺豹，一探霍桑小說的風采。作為美國心理分析小說的開創者，霍桑擅長描摹和刻畫人物心理，而“揣摩人物心理的變化”這一題型也是在考點不斷細化的當下高考的一種常考題型。例如2022年全國新高考I卷的文學類文本閱讀《江上》，就考查了伍子胥的心理變化：“舟行江上，子胥的思緒隨著他在江上的所見所感而逐步生發展開。請結合文中相關部分簡要分析。”借助霍桑的作品，仔細品味人的心理的豐富與人性的幽微，對于我們提高文本的解讀能力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