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然
我的朋友李明照是個沒有經過任何機構認證的現代派詩人,其詩作偶見于當地日報晚報中縫或者一些情感類的公眾號。當然,出現頻率最高的平臺是他的朋友圈,一天一首,或者兩首,如果喝多了,一個小時就可以發(fā)出六七首。多是一些我看不懂的句子,充斥著天氣、顏色、各種動植物,比如,“荊棘生長在白色的冬天”,比如,“黑色的鴿子在沒風的白夜狂歡”。
他對詩歌的熱愛始于李白的《將進酒》,那時候他還叫李照明,聽起來像一個燈泡或者手電筒。有一天晚自習,他原本在本子上寫寫畫畫,突然嘴里念叨起來,聲音在教室里迂回往復,搞得教室如同道場。作為同桌,我有義務提醒他,于是捅了他胳膊肘一下,可這非但沒能制止他,還替他抬起了閘門,他嗓門瞬間提高,聲如奔雷,把我嚇了一跳。
那天我們全班同學共同見證了李明照詩癲癥發(fā)作的臨床表現,他雙目微閉,搖頭晃腦,嘴巴宛如印度士兵踢正步,大開大合: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他在八十多道目光的網羅下念完整首詩,然后身子一軟,頹然趴在桌子上。
初中畢業(yè)后,他上了重點高中,我離開獅城,進了技校,學習塔吊操控技術,前面一年半學習理論,成績很好,每次考試都是班級前二,最后半年進行實操,結果我悲哀地發(fā)現自己恐高。我提前離開學校,回到獅城,在學校門口賣盜版書。此時的李照明已經改名李明照,據說是致敬宋朝的一位女詩人。我還記得她的兩首詩(其中一首被李明照糾正說是詞),“生當做人杰”和“嘔吐嘔吐,驚起鴛鴦無數”,后者是佚名作者的改編版本,在技校流傳甚廣。
我們沒見過幾次,偶爾在街上碰到,他衣著邋遢,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眼睛一直盯著腳下,從來不看人。有兩次我跟他打招呼,他也認出我,便都停下來,寒暄幾句,各走各的;還有兩次我沒打招呼,我們擦肩而過,各走各的。同學聚會,他從來不參加,據說他癡迷寫詩,一直幻想當個詩人,不過這么多年也沒寫出名堂。隨著聚會深入,神經、魔怔、走火入魔等各種頭銜開始往并不在場的李明照頭上扣,這人儼然成了我們活躍氣氛的道具。
我們再次碰面是在一個飯局上,某廠的老板做東。席間除了我和李明照還有一位當地的書法家。我的身份是書店老板。我們之所以能坐到一起是因為廠老板要在廠門口的大理石影壁上刻一首詩,請李明照作詩,書法家寫字,還要在旁邊建一座圖書館,我承包了里面所有的圖書供應業(yè)務。
一杯酒下肚,原本沉默寡言的李明照變得口若懸河起來,話題自然離不開詩歌。他說你們知道吧,文字本身的那種韻律真的太迷人了。書法家說,這我知道,押韻嘛。他說,不僅僅是押韻,是文字和文字之間的有機組合……這么說吧,每個字就是一個音符,就跟唱歌一樣,歌曲有多少音符?總之有限吧,幾十個?但是文字有多少個?我沒統(tǒng)計過,去除同音字,也有大幾千吧!書法家說,得有。李明照說,那就有大幾千個音符,想想,這比歌曲復雜多了,它們按照不同的排列方式組合在一起,加上我們不同的語調和語速,簡直變化無窮。我似懂非懂,說,好像是這么回事,詩歌詩歌,古代的詩也是唱出來的。他擺擺手,略顯失望,說,不是這樣的,跟歌沒關系,我單純說文字的聲音,文字本身的聲音。書法家說,跟我的理解類似,不過我研究的不是文字的聲音,而是質地,起筆落筆,千變萬化,一個字不同的寫法就會產生不同的質地。
酒后,我跟李明照打了一輛車,我倆順路,他先到家,我后到,路上聊了一會兒各自近況。我說我在獅城開了幾家書店,叫三味書屋。他大為驚嘆,說,三味書屋原來是你開的,我常去平安大街那家看書,有時候一坐一下午,環(huán)境不錯,冬有暖氣,夏有空調。我說,我一直把客戶體驗放在第一位。他說,這就對了,不過我還是得給你提個意見。我說提吧,洗耳恭聽。他說,就是書架下面的小馬扎能不能換成沙發(fā)?坐著硌屁股。我有意揶揄他,說,你去了直接跟服務員報我名字,看上啥書免費送,拿回家看多好,你家是沒沙發(fā)還是沒空調?他說,我主要是沒家。不等我細問,他的頭歪在靠背上,睡著了。
車到站了,他還在睡,我叫醒他,互相留了電話和微信。他下車,歪歪扭扭地走了,車費只字沒提。
后來我們很久沒見,直到他打電話要我?guī)兔φ乙槐驹娂?/p>
土耳其詩人托尼·瑪德賽的《跑馬集》,你知道吧?
我說,《跑馬集》不知道,跑馬我知道。
這是實話,我不光不知道《跑馬集》,甚至托尼·瑪德賽都是第一次聽說。
他說,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還有誰能幫我,這本書是1983年出版的,只發(fā)行了一千本,我找了很多渠道都沒有。他的語氣非常誠懇。
我說,那我試試看。掛斷電話,我打開電腦,在百度沒找到《跑馬集》,在另一個小眾瀏覽器里搜索到托尼·瑪德賽的詞條,上面是這么寫的:托尼·瑪德賽(1938-1983),土耳其詩人,出版詩集《黑烏鴉和白玫瑰》《放蕩的貞潔烈女》,于1983年自殺身亡。依舊沒有《跑馬集》的相關信息。最后,我只好登陸域外網站,光標指向搜索框,手指按在鍵盤上卻不知所措起來,我并不知道這個托尼·瑪德賽的原名,更不懂土耳其文。發(fā)信息給李明照,他很快回復:Tony Mardell。
我輸入Tony Mardell這個類似英文卻指向一個土耳其詩人的詞組,按下回車鍵,果然在一家英文網站找到了他。借助在線翻譯,大致了解到:托尼·瑪德賽一生郁郁不得志,擠破腦袋想進入主流文學圈,卻求而不得,自費出版了兩本詩集,大部分送了人。最終,四十五歲那年,他來到圣索菲亞大教堂,在自己身上澆滿汽油,打著打火機,點了根煙?!杜荞R集》是他的遺作,在他死后才得以出版,銷量慘淡,不過對他而言,卻是一輩子的最好成績,起碼沒虧。我又搜索《跑馬集》,在跳出來的一堆網頁中,篩查到它的出版信息。在一家名叫東風出版社的官網上,《跑馬集》孤零零貼在角落,當我試圖把它加入購物車時,發(fā)現無法操作,它的庫存顯示為零。第二天,我委托一家國內出版社的朋友聯(lián)系遠在土耳其的東風出版社,很快有了結果,他告訴我,官網上的數據忘了更新??磥頉]人認為這本出版已逾三十年的詩集還會有人問津。我馬上打電話給李明照,聽我說完,他很興奮,笑了大概有一分鐘,在我準備對他的肺活量表示贊嘆時,笑聲戛然而止。他說,拜托了浩然兄,一定得給我弄本,多少錢無所謂。我就等他這句話,馬上答復道,等我消息。出版社的朋友報價三百五,我在后面加了個零報給李明照。我還在忐忑,李明照干脆利落地回復,沒問題,三千五,我轉給你。
一個星期后,出版社的朋友說書到了,我找他去取,看樣子他挺忙,一直馬不停蹄地進進出出。我在他的辦公室一邊喝茶一邊等他,快十一點時他再次走進辦公室,坐在了那張被冷落了很久的轉椅上,從面前紙抽里抽出一張面巾紙,拖地一樣動作很大地擦著臉。我說,業(yè)務挺忙啊。他說,唉,瞎忙,打算給羅老師出本書。我說,哪個羅老師?他說,就那個嘛,最火那個,不法之徒。我說,那肯定大賣。他說,也難說,總比文學類強點。我說,是,最難賣的就是文學類,特別是純文學,都他媽看不懂。他拉開抽屜,從里面取出一本書,扔給我,說,現在還有人千里求書,這是真愛。書薄薄一本,大32開,灰色封皮上印著幾個彎彎曲曲的字母,翻開,里面的文字跟都跟漢語拼音似的標著聲調,看不懂,合上書,我說,情懷吧。
我抽出半天時間,在店里等李明照,臨近九點,他到了,騎個電動車,車燈不知怎么破了,只剩個黑窟窿。我坐在柜臺里,隔著玻璃看他,他比上次見面瘦了,頭發(fā)很長,蓋著腮幫子。他下了車,在后輪上鎖了U型鎖,低頭走進來,差點撞門上。他還是老毛病,走路不看道。他站在門口,左右張望,愣是沒看到我,我招呼他,大詩人,這兒呢。他這才看向柜臺,沖我笑了笑,笑容倉促,說,書呢?我拍了拍柜臺上的《跑馬集》,這不嘛。我把書抓在手里,嘩啦嘩啦翻動,停在中間一頁,說,這也看不懂啊,問度娘?他說,誰他娘?我說,百度。他說,你幫我。我問,怎么回事?他神秘兮兮地說,最近總做夢,夢到一個叫托尼·瑪德賽的詩人說我抄襲。我說,做夢嘛,哪能當真。他說,可是,我上網一搜,確實有個詩人叫托尼·瑪德賽,也確實出了一本詩集,叫《跑馬集》,這怎么解釋?我說,你看過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沒?他說,當然看過,還看過不止一個譯本,最喜歡的是湖南文藝出版社那一版,文字太美妙了,可以當詩讀,隱隱似有金玉之聲,不知道你店里有沒有。說著就往書架走。我忙叫住他,得,得,先別研究弗洛伊德了,接著說你那夢。
之后很多天我都會做這個夢,連續(xù)劇似的,扯不完的皮。我肯定不認可抄襲啊,這不莫須有嗎?他也急了,舉把喇叭口獵槍追我,你看過《熊出沒》沒?就光頭強用的那種獵槍。
我打斷他,有沒有夢到他認定你抄襲的詩?
他說,有。
然后,他表情肅穆地念起夢里的詩,讓我瞬間覺得像在參加追悼會。
念完,他長出一口氣,說,就是這首。我說,我不懂詩,但是里面有豆?jié){油條,這不是中國特色嗎?想來土耳其沒有吧!他說,以防萬一,查一查,要知道,還有一種抄襲叫洗稿,比如把豆?jié){換成咖啡,把油條換成面包,當然,如果是我抄他,就是把咖啡換成豆?jié){,把面包換成油條。
我犟不過他,硬著頭皮把《跑馬集》的內容一頁頁輸進電腦,再進行翻譯。好在詩都不長,總共也沒多少字。翻譯完對照李明照夢里的那首詩,無一近似,不但沒有牛奶面包,甚至入口的食物都沒有。查驗完,到了中午,我甩甩胳膊,想把酸痛甩出去,沒什么效果。李明照收起《跑馬集》,說,辛苦了浩然兄。我說,見外了。他說,那我走了。然后就真走了。
三千五賣他一本書,真不貴。
又過了一周,我偶爾翻朋友圈,發(fā)現李明照最近都沒有更新動態(tài),之前的詩作也都不見了,于是在微信上問他,最近沒寫詩嗎?一個小時后,他回復,我還是擺脫不了托尼·瑪德賽的糾纏。我說,還在追殺你?他說,不是追殺,很友好,說我就是他,是他的轉世。我說,你《聊齋》看多了吧,別在意,寫你的唄。他說,寫了,結果寫完發(fā)現跟《跑馬集》里面的一首相似度極高。我說,有多高?他先發(fā)過來一個流汗的表情包,又說,可以說是漢化吧。我安慰他,可能只是受了他的影響,潛移默化。他沒再回復。
一個月之后,他沉寂了很久的朋友圈突然冒出一條信息:感謝《月亮詩刊》,感謝編輯老師。緊隨其后兩朵玫瑰和抱拳的表情包。下面附了刊物目錄,他那首詩安插在新銳詩人欄目里,位置不太靠前,也不算太靠后。就算我對文學不感興趣也不可能不知道《月亮詩刊》的大名,它可以說是國內詩壇規(guī)格最高的刊物,多少詩人夢寐以求的圣地。于是我給他打電話表示祝賀。他聲音細小,大概出于羞澀,唉,唉,運氣好而已。我讓他把大作發(fā)我,我好先睹為快。他有些扭捏。我說,磨嘰啥呢,不是你的風格啊。他說,好,等著。隨后把那首詩發(fā)到了我微信上。讀了一半我就覺得眼熟,你應該猜到了,它很像《跑馬集》里的一首詩,要說不同,可能只是人翻比機翻更精致更具美感一些。
大概有半年時間,李明照陸續(xù)在雜志上發(fā)了幾首詩,年底還得了個獎。某天看電視,在獅城電視臺一檔訪談節(jié)目里見到他和本地幾個文化界名流一起做嘉賓,暢談二十一世紀文藝復興大計。電視里的他比本人胖點,可能是化妝的緣故,顯得氣度不凡。看完電視,我特意找了他的幾首詩來讀,不出所料,無一例外都出自《跑馬集》。
過完年,有一天我接到他的電話,說剛出了本詩集,要做簽名售書,打算把會場設在三味書屋總店。你那氛圍好,還寬敞。他說。我向他表示祝賀,但沒有馬上答應他。他察覺出我的猶豫,說,不會虧待你的,老同學,今天有沒有時間,我們坐一坐。
飯店是他訂的,環(huán)境不錯,挨著公園,挑了間臨窗的包間,扭頭就能看到公園里的人工湖。他確實比以前胖了,氣色也好了很多。落了座,他點了獅子頭,說是店里的招牌菜,剩下的讓我點。我點了一份魚香肉絲,一份粉絲冬瓜湯,合上菜譜遞給服務員。他說,別跟我客氣啊。我說,可以了,又不是外人。他說,行,等詩集賣出去再請你吃大餐。等菜的工夫,我恭維他,短短一年時間,好家伙,你這坐了直升機,原地起飛了。他笑笑,說,說起來還得謝謝你。我說,應該謝謝托尼·瑪德賽。我看到他的臉色沉了沉,馬上又恢復常態(tài),說,算是一脈相承。
閑聊著,菜陸續(xù)上桌,我們一人開了一瓶啤酒,喝了兩杯,我決定不再給他留面子,我說,你這樣不是長久之計,被人發(fā)現你就完了。我不知道他是真沒聽懂還是假裝沒聽懂,什么?他筷子停在半空,眼神復雜地看著我。我說,你的詩我看了,跟托尼·瑪德賽的……怎么說呢,區(qū)別就是他用土耳其文寫的,你用中文寫的。他放下筷子,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老同學,我現在覺得我就是托尼·瑪德賽,托尼·瑪德賽就是我,我得替他完成未竟的事業(yè),你知道他為什么自殺嗎?我說,不得志唄。他說,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為了我,這樣說你可能不信,但這就是事實,你想想,他是哪年自殺的?我想了想,回答他是1983年。他說,你再想想,我們是哪年出生的。我說,這不用想,1983年,上學時咱就論過,我比你大兩個月,你得管我叫哥,可你從來沒叫過。他說,你三月生人,我五月,那你知道托尼·瑪德賽幾月自殺的嗎?我搖搖頭,他伸出一只手掌,掌心對著我,五月,他是五月自殺的,就是說,他自殺完我就出生了,這絕對不是巧合。我不再提詩集的事,喝完兩瓶啤酒,我借口店里忘鎖門,想提前脫身。他把飯菜打了包,讓我?guī)В埗紱]吃呢,回去熱熱。我擺擺手,沒接。出了飯店,他追出來,跟我并肩而行。
天黑透了,風有些涼,路上沒多少車,公園里影影綽綽,似乎還有游人。天上老大一盤月亮,跟人臉貼著臉。路兩邊種了花,不知什么花,此時零零散散開著,吸納了月光,星星一樣閃爍。李明照在我身邊突然大聲說,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幾乎是喊出來的,嚇得我一激靈,路邊的花也跟著抖了幾抖。月光被攪動起來,眼前人影變形,李明照好像變成一片剪紙,身體上呈現一道折痕。
這一刻,我突然同情起李明照,三十多的人了,一事無成,也沒有結婚,父母前兩年走了,他心心念念做著詩人夢,一直沒啥成績,前兩年還把父母留下來的房子賣了,那點錢估計早就揮霍一空了。好不容易看到曙光,自然不肯輕易放手。
簽售會定在五一,當天李明照早早來了,他新理了頭發(fā),噴了啫喱水,油光锃亮,臉比平時白,大概涂了粉,衣服也是新的。詩集運來五百本,桌上砌墻一樣擺了兩百本,剩下的暫存在庫房。等到九點,陸續(xù)有讀者來,女性居多,其中有個胖丫頭看到李明照兩眼放光,圓下巴戳到李明照肩膀上舉著手機拍了兩張照,之后就一直李老師長李老師短地請教詩歌問題,最后被保安(由我充當)拖走,在書店門口一直徘徊到散場。除此之外,場面比較冷清,一天賣出去八十本詩集。剩下的全留在了書店,我想夠我賣幾年了。
之后不久,李明照又突然銷聲匿跡,我們同學聚會,他依舊不參與,打電話也無人接聽。聽別的同學講,出了點小名的李明照有點飄,傍上個熱愛詩歌的富婆,好上沒幾天,被富婆老公發(fā)現,挨了一頓揍,在醫(yī)院里待了半個月。過了一年,在我快要將李明照這個人遺忘時,他突然來到店里,手里還拿著那本《跑馬集》。他胡子拉碴,面容憔悴,我給他搬了把椅子,他一屁股坐上去,好像被抽了筋骨。我說,大詩人,怎么了這是?他說,別叫詩人了,一年多沒寫詩了。我說,瓶頸期?他說,靈感沒了。我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跑馬集》,明白里面已經沒有素材可供他搬運了。聽我句勸,我說,寫不出來就別寫了,找份別的工作。他說,我半輩子都耽誤在這上面了,況且也有了一些成績,不能半途而廢。我說,那你想怎么辦?他說,托尼·瑪德賽還有另外兩本詩集。我再也忍不住,說,明照,你那本詩集,我說句不好聽的,幾乎照抄《跑馬集》,我本來不想戳破你,可你也不能一點底線也沒有啊。他的臉像著了火,胡子被炙烤得卷曲,他把《跑馬集》放在我倆中間,說,老同學,你聽我解釋,我沒有抄襲,我就是托尼·瑪德賽,那就是我的詩,只不過前世用土耳其語寫了一遍,這輩子又用漢語寫了一遍。我知道再勸他也無濟于事,只會讓他反感,就敷衍說,我信你,但另外兩本詩集,我的確弄不來了,我那出版社的朋友辭職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說,那就這樣,拍了拍桌上的《跑馬集》,又說,這本詩集留給你吧,里面有張字條,上面有幾個名字,你有時間幫我查一查。我翻開《跑馬集》,果然看見里面夾了一張字條,上面從上到下羅列了幾個外國人的名字,我取出字條,問,這是什么?他說,除了托尼·瑪德賽外,最近我還會夢到這幾個人,但形象都比較模糊,不知道他們跟托尼·瑪德賽有什么關系。我說,好,有時間我查一查。他說了聲謝謝,起身走了。我目送他出門,騎上電動車。這次,他沒給車上鎖,燈也修好了。
一個月后,李明照自殺了,他從出租屋的樓頂跳下去,腦袋先著地,腦漿遍地開花。消息傳開,他的詩集一夜之間大火,我店里的存貨被一搶而空。只剩下一本它的母版——《跑馬集》。我想起他給我留的那張字條,之前我隨手把它扔進了抽屜,故意忘記了他交代的事情。我取出字條,拍照發(fā)給出版社的朋友,第二天,他回復我,說,太奇怪了。我問怎么了。他發(fā)過來一個Word文檔,說,你自己看。我點開文檔,上面寫著:
馬拉伊托斯基,俄國詩人,生于1759年,卒于1820年。吞槍。
雅克琳·馬丹,法國詩人,生于1820年,卒于1846年。上吊。
邁克爾·戴維斯,美國詩人,生于1846年,卒于1892年。臥軌。
井邊三郎,日本詩人,生于1892年,卒于1938年。切腹。
托尼·瑪德賽,土耳其詩人,生于1938年,卒于1983年。自焚。
我盯著文檔看了很久,直到畫面變得模糊,最后眼里只剩下一串首尾相連的數字:1759-1820,1820-1846,1846-1892,1892-1938,1938-1983;我眨了眨眼,后面又冒出兩個數字:1983-2019。
2019——,數字還在繼續(xù),顯然,馬拉伊托斯基不是接力棒的源頭(可能還要向上追溯幾千年,從詩歌誕生開始),也不會到李明照這里結束,輪回厄運會一直附著詩人之軀,如同永無止境的接龍游戲,一代又一代,直至詩歌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