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瑋
爺爺一輩子都沒走出過腳下這片黃土地,他是一個不曾看過遠方風景的人。最后的幾年,他患上了嚴重的老年癡呆癥,出門后經常找不回來。起初,我們都以為是無休無止的遺忘阻隔了他回家的路,后來才發現,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卻無論如何都要實現一個目標——從家里逃跑。
爺爺并沒有和我們透露過他要去的地方是哪里,他只知道出門后便不再回家,走得越遠越好。我無法想象一個沒有目標的人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徘徊時的感受。有幾次他繞了個圈又回到原地,被我們“抓捕”回家時,眼神中流露的卻是得意與嘲諷。或許對于一個不知道該去往何處的人來說,“出發”便足以令他滿足。但是在小說《把大海拽過來》中,我為爺爺設置的目的地是大海,我猜測他應該會喜歡那一片遼遠的蔚藍,那和他長眠的黃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顏色。生活在內陸的人,似乎對大海有著天然的向往。家鄉氣候干旱少雨,甚至遠近十里都找不到一條像樣的河流。盡管青山蒼翠、飛鳥環繞,但怎樣都無法和浩瀚的大海相比。大海是陸地的盡頭,對于小說中的爺爺來說,那是一個看不見也到不了的終點。
我將爺爺、父親和我一起寫進小說,與其說是一種紀念,不如說是為了留存那些平淡卻珍貴的真情。我們都是從貧瘠的土地中生長起來的,黃土無時無刻不在滋養著每一個大山的原住民。這片土地上獨有的文化與風貌深刻地塑造著我們的基因與性格。在代際的繁衍和時間更迭中,兩代人之間的相處方式既悄然地發生著變化,又有一種內在的傳統延續其中。小說中的李澤民對待自己的父親的態度是冷漠又敷衍,以至于留下了難以彌補的遺憾。同樣,對于“我”,李澤民也未能找到合適的相處模式,父子二人時常是劍拔弩張的,甚至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原有的芥蒂并未化解,正值青春期的“我”又變得愈加叛逆桀驁,多重的矛盾交雜,使父子之間的關系日漸疏遠。在小說的結尾,李澤民因為礦難失去雙眼,“我”不得不承擔照顧他的責任。在日后的相處過程中,“我”慢慢地發現橫亙在“我”和李澤民之間的隔閡其實算不上什么,真摯的感情始終是超越一切、溫暖萬物的。
在我眼里,父親是一個非常值得書寫的人。他不茍言笑,愛發脾氣,沒少在我的后腦勺上扣巴掌。小說中寫到的“記仇本”是真的,他打我一次,我就在上面記錄下細節,等著長大后再找他算賬。現在我長大了,本子早已不知去向,父親也好幾年沒打過我了。我如今只能在小說里報仇雪恨。小時候,父親是強大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敢招惹他,但隨著年紀的慢慢增長,父親逐漸收起了威嚴,似乎也開始看我的臉色了。這樣的轉變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就已經開始發生,而且,它真實又不可逆轉地持續著,時刻提醒著你:父親老了。我慢慢地發現,爺爺、父親和我是如此相像。我們身上都帶有一種共同的特質——這是黃土地給予我們的獨特標記,無論我身處何地,都能感受到這塊貧瘠土地之上生發出的強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