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靜：探索生命的邊界

付洋

為了實現奧運冠軍夢想，她一身是傷。但她說自己的人生中沒有任何遺憾，因為得到的愛更多，因為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2023年“三八”國際婦女節前夕，北京冬奧會花樣滑冰雙人滑冠軍隋文靜來到江西省贛州市尋烏縣，教大山里的春蕾女孩們如何在學習和生活中釋放壓力，告訴她們“眼淚也是一種力量”?；厥鬃约?9年的運動生涯，隋文靜說：“我吃過的苦、流過的淚很多，但得到的愛更多?！?/p>

閑不下來，打破生活舒適圈

2022年2月19日，北京冬奧會花滑項目進行最后一場對決。當一曲《憂愁河上的金橋》緩緩響起，隋文靜和韓聰在冰場上翩翩起舞，全然與音樂融為一體。他們優美地完成了一個個高難度動作，最終以短節目84.41分、自由滑155.47分、總成績239.88分創紀錄奪冠。現場的掌聲、歡呼聲像海浪一般，一浪高過一浪！隋文靜很想立刻給父母打電話報喜，但接下來還要開新聞發布會、尿檢、接受媒體采訪、準備賽后的表演節目……她只能按捺下這份沖動。

這場讓舉國歡呼的比賽直播，隋文靜的父母卻沒有觀看。這是他們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既不去現場看女兒比賽，也不看現場直播，因為“太揪心”了。第一次去現場觀看隋文靜比賽后，媽媽對她說：“看到你被拋起來，我的心一顫；你跳起來，我的心又一顫。”這種提心吊膽的滋味，她和丈夫都受不住。所以，后來每次女兒比賽，他們都只看視頻回放。先確定女兒平安無事，再看比賽時就不那么緊張了。

隋文靜奪冠之后，父母特別希望她能休息一段時間，因為一身傷病的女兒太辛苦了。沒想到，冬奧會結束僅僅5天后，她又忙碌起來，開始寫自傳《不止文靜》?！拔見Z得冠軍，不僅有自身的努力，也離不開國家的培養、恩師的教導、伙伴的幫助、贊助商的支持等。奪冠那一刻是對過往的肯定，也是新的開始。”在新書發布會上，隋文靜這樣解釋書名“不止”二字的由來。因為平時就有隨手記錄的習慣，這本書她只用了5個月時間就完成了。她希望這本書給大家帶來溫暖的力量，就像《憂愁河上的金橋》中所唱的那樣：

當你感到迷茫，當你在街頭徘徊時

當長夜漫漫，我會給你安慰

當黑暗到來，痛苦將你包圍

我會成為你的一部分

同時，她也希望大家能看到一個運動員身份以外的隋文靜?！皟炐愕幕ɑ\動員綜合能力都很強，不僅要有對體育的理解，還要有對文化和藝術的理解。所以，很多頂級花滑運動員都在藝術領域有特別的造詣，有的做音樂，有的做服裝設計，有的喜愛寫作。我想不斷探索自己生命的邊界，打破舒適圈。這個世界有很多好玩兒的東西值得我們去探索與觀察。這種力量讓我閑不下來。”

2022年9月，隋文靜開始了在北京舞蹈學院編導專業為期一年的訪問學習。她想把中國風元素融入到編舞中，所以特意選修了兩門課—敦煌舞和水袖。隋文靜自己編排的第一套節目就是以敦煌水袖為特色。她說：“我想借鑒傳統文化的力量和智慧，創造出不一樣的作品。以花滑為載體，把中國傳統文化推向世界?！苯衲甏汗澕倨?，隋文靜前往恩師欒波執教的齊齊哈爾花樣滑冰隊給年輕隊員做節目編導，盡情地發揮著自己的創意。

偶有閑暇，喜歡中國風的隋文靜會拍攝寫真。漢朝的曲裾深衣、唐朝的齊胸襦裙、宋朝的褙子、明朝的馬面裙；發簪、步搖、華勝、花鈿……她都愛?！皾h服吸引我的不只是服裝的美麗和質感，更多是我們五千年的文化底蘊。它是一種文化符號，一種歷史的象征。通過漢服，我可以了解那個年代人的審美和生活，了解一段歷史。”

隋文靜經常突發奇想，在自己的服飾中融入一些漢服元素。有時，她穿著一身普通的訓練服，頭上卻戴著一支發釵；有時，她在冷帽上插一支簪子；有時，她在衣襟上別一朵纏花。隋文靜說：“我覺得，個人的時尚比千篇一律更美。”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2022年12月初，隋文靜拉著媽媽在云南拍攝了一組寫真，母女倆都穿著莊重華美的少數民族服飾。媽媽頭上戴著精美的銀冠，頸上長長的銀飾垂墜至下擺，美極了。媽媽小聲問她：“我穿這身好看嗎？”隋文靜連連點頭：“好看！”

在晴空萬里的彩云之南，隋文靜挽著媽媽的胳膊，輕輕閉上眼睛，感受著溫暖的陽光。

追尋著光，滿身泥濘也暢快

隋文靜出生于“冰城”哈爾濱，這讓她很早就與冰場結下緣分。在她奶奶家樓上，就住著一位花樣滑冰教練。8歲那年，隋文靜穿著媽媽花了幾百元租來的冰刀，第一次嘗試花樣滑冰。從踏上冰場那一刻起，她就愛上了花樣滑冰，感覺自己好像在風中飛起來一般，特別暢快。

隋文靜從小就是個淘氣小孩，新裙子上身不出3天就會出來一個洞。到后來，媽媽都不舍得給她買新衣服了。她彈跳力特別強，經常從上鋪蹦到下鋪，從縫紉機蹦到床上。她對什么都感興趣，在花樣滑冰之前，還學過民族舞、武術、體操和芭蕾。

學習這么多項目對于這個普通工薪家庭來說并不輕松，但是隋文靜父母的態度是“喜歡就去學”，而且從不要求學出成績?！皨寢尳洺Ｅ阄胰ド吓d趣班，我常常會提出很多問題，她總是耐心地回答，從來不會打擊我的好奇心。她和爸爸竭盡所能讓我完成對這個世界的探索?，F在想想，我的爸爸、媽媽真是天使一樣的存在?！彼逦撵o說。

父母無條件的支持保護了隋文靜的好奇心，也讓她在找到自己的愛好后，能夠以驚人的毅力堅持下來。因為經過種種嘗試后，她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伴隨著或憂傷婉轉或慷慨激昂的音樂在冰上翩翩起舞，花樣滑冰被譽為冰上芭蕾。它將體育之美、藝術之美、音樂之美和舞蹈之美融于一身，令人賞心悅目。但是因為要穿著鋒利的冰刀在冰場上跳躍、旋轉，完成各種高難度動作，花樣滑冰其實是一項非常危險的運動，稍有不慎就容易受傷。有時大夏天，隋文靜也穿著長褲，就怕家人看見自己摔得青青紫紫的腿。但是，她的小心思怎么可能瞞得住一位母親呢？

2007年，12歲的隋文靜被教練選中，與15歲的韓聰搭檔雙人滑。雙人滑是花樣滑冰運動里最危險的項目之一，因為女伴常常需要被拋出去，在高空中完成高難度的旋轉動作。如果男伴沒有及時接住，她就可能摔致骨折或者腦震蕩。從事雙人滑，也意味著她要從此走上專業滑冰運動這條路，無法再兼顧學業。當時，隋文靜的學習成績很好，排在年級前幾名。女兒學習成績這么好，何必去練既危險又辛苦的雙人滑呢，又不是沒有更安穩的路可走！一向支持隋文靜的父母，第一次糾結起來。

有一次，哈爾濱下大雪，滿城的公交車都停運了。媽媽趁機勸隋文靜別去上滑冰課了，在家里歇歇?？删髲姷乃逦撵o堅持去上課，媽媽生氣地說：“那你就走著去吧！”

回憶起這段往事，28歲的隋文靜覺得很有趣，笑著說：“媽媽當時就是想治治我！”但對于只有12歲的隋文靜來說，從家到冰場是她走過的最冷、最長的路?！氨眹L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銀裝素裹的冰城雪景美不勝收，但寒風凜冽刺骨。在-30℃的冰天雪地，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讓人睜不開眼睛，連睫毛都結了霜。皚皚白雪被行人踩實就成了灰黑色的薄冰，走在上面一步一滑。媽媽一聲不吭地走在前面，只是偶爾回頭催促兩聲：“快走！快走！”隋文靜委屈地跟在后面，一邊走一邊抽噎?！拔耶敃r覺得，做一件事就應該堅持下去，要執著。我喜歡花樣滑冰?！?/p>

母女倆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達冰場。媽媽問她：“你還滑不滑冰？”隋文靜一路流下的眼淚都凍成了冰碴兒，褲腳滿是泥濘，但還是斬釘截鐵地回答：“滑！”這個倔姑娘呦！媽媽深深地嘆了口氣。自此之后，父母再也沒有阻攔過她滑冰。

2013年，隋文靜和韓聰一起來到北京訓練。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孤獨和寂寥，在春節這個闔家團圓的日子里一下被放大了無數倍。和媽媽打電話時，從不向父母叫苦的隋文靜忍不住哭了起來。媽媽是一個不擅長表達的人，當時并沒有多說什么。但一放下電話，就和丈夫商量去北京照顧女兒。她原本在鐵路上班，工作比較穩定，為女兒還是辭了職。爸爸繼續留在老家工作，給母女倆提供經濟支持。

媽媽到北京后，在首都體育館附近租了一間地下室，沒有窗戶，終日不見陽光。因為電路老化，地下室還不能開火，她只能用電飯煲煮點兒菜粥和面條。有時隋文靜來這里，聽見菜粥在電飯煲中熱氣騰騰地翻滾時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她覺得：這大概就是幸福的聲音吧。因為有媽媽的地方，就是家，就是她力量的源泉。

愛我所愛，傷痛讓夢更精彩

從2009年到2015年，隋文靜和韓聰一路披荊斬棘，獲得過世界花樣滑冰青年錦標賽冠軍、 國際滑聯青年組大獎賽總決賽冠軍、全國花樣滑冰錦標賽冠軍、全國花樣滑冰冠軍賽冠軍等諸多榮譽。

有人說，生活的真相是泥沙俱下，鮮花與荊棘并存。在榮譽背后，是吃不完的苦，受不盡的傷。為了雙人滑，隋文靜和韓聰要非常嚴格地控制身高和體重。韓聰努力多吃，增重長高；隋文靜則要拼命節食，保持身輕如燕。為了保持兩人的身高差、減少動作配合難度，隋文靜想盡方法阻止自己長高，平時少吃、少喝、少睡覺，還因此得過腸梗阻。

但生性樂觀的隋文靜，總是能從這許多苦中覓得一點兒甜：“就是因為那時候不敢睡覺，我現在的睡眠質量可好了！”前段時間，她對韓聰說：“我看了一下睡眠監控數據，昨天睡得不好！”韓聰特別真誠地說：“你晚上又干什么了？我都說睡前不要玩手機了……”等他終于叨叨完，隋文靜才一臉“惆悵”地說：“哎，昨天晚上，我躺下10分鐘才進入深度睡眠，睡眠指數只有95%；平時一閉上眼睛就直接進入深度睡眠的，睡眠指數都是100%！”這也太凡爾賽了！韓聰氣得又對她一頓叨叨。

但再積極樂觀的人，也有邁不過去的坎兒。因為高強度的訓練，隋文靜一直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我的腳斷了4根韌帶，軟骨全都碎掉，肌腱也斷了”。2016年5月，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的專家為隋文靜的兩只腳做了手術。

在手術前，媽媽就開始鍛煉身體，為照顧女兒做準備。和活潑好動的隋文靜不同，媽媽喜歡靜，有空兒時更愿意待在家里。但這次她每天都堅持跑步，舉著礦泉水瓶子練蹲起，足足堅持了半個月。女兒手術后，媽媽才發現，半個月的訓練其實沒讓自己的體能增加多少，她還是無法抱著雙腿不能用力的隋文靜移動。后來，媽媽想了一個辦法：先把地擦干凈，然后把女兒抱到地上。隋文靜以跪式俯臥撐的姿勢一點點爬到衛生間門口，媽媽再把她抱進去。為此，來一波探病的客人，媽媽就要蹲在地上擦一遍地，“人多的時候，我不記得她一天擦過多少遍?！?/p>

養傷期間，隋文靜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但身體的疼痛抵不上內心的焦慮，誰都不知道雙腳進行手術后，她還能不能恢復以前的競技狀態。“媽媽從不鼓勵我，因為她知道我不需要鼓勵，她也知道怎么把我從低谷中拉出來?！睙o法上冰的日子里，媽媽給她報了很多課，用女兒感興趣的知識和技能來轉移她的注意力。那段時間，隋文靜的英語水平提升得特別快。

2018年平昌冬奧會，隋文靜和韓聰以0.43分的分差痛失金牌。隋文靜既對自己感到失望，又對外界的壓力無所適從，心情跌落低谷。為了平復心情，她選擇學習書法?！皩W習書法讓我養成了靜心的習慣?！彼逦撵o平時要訓練，只有周日能上書法課。媽媽就陪著她一起去上課，后來還在書法班附近租房住。這種陪伴讓隋文靜感到很安心，“我覺得媽媽總是能對我感同身受”。

學習書法后，隋文靜發現自己的心越來越能靜下來，專注力也提高了，能夠在賽場上更好地完成細節動作。這讓她后來每次比賽時，都能發揮到平時訓練90%以上的水平。隋文靜越來越享受書法的樂趣。2022年備戰北京冬奧會期間，她也堅持練習書法，并把作品發給書法老師，請他通過視頻指點?；蛟S正是這份沉靜與淡定，讓隋文靜得以在冬奧賽場中穩定發揮，最后奪得冠軍。

沒有比賽的時候，母女倆喜歡互相打趣。隋文靜經常和媽媽聊天，讓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想什么，未來有哪些計劃。有時，她會跟媽媽吹牛，說自己哪方面如何厲害。媽媽就會指著天空說：“看，牛都在天上飛呢！”

有一次，隋文靜從網上給媽媽買了一條珍珠項鏈。她沒看好尺寸，媽媽戴上后，項鏈變成了鎖骨鏈，就像《哆啦A夢》里的小鈴鐺。隋文靜差點兒笑死：“快摘下來吧！”媽媽也笑得不行。

今年春節，媽媽問她：“你有沒有遇見合適的？年齡不小了，得趕緊生孩子！”隋文靜淡定地說：“我也很想要一個弟弟。”媽媽看了她一眼，不吱聲了。

隋文靜說，她喜歡一直往前走，不會為過去的事情而遺憾。而無論走多遠，她都會感恩一直陪伴自己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