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距離《神奇動物:鄧布利多之謎》在中國大陸上映還有7天,馬愛農拿到了電影劇本原稿,就迫不及待地投入翻譯工作中。
二十多年前,一本只完成了一半的譯稿,被人民文學出版社派至翻譯家馬愛農手里。那是描寫一個名叫“哈利·波特”的小男孩突然發現自己擁有魔法之力的奇幻小說,在英國圖書暢銷榜上名列前茅。
作為這個魔法世界主要的中文譯者之一,馬愛農陪伴哈利·波特從小到大,見證魔法世界從無到有,引領中國讀者從樓梯下的儲物間走向另一個充滿想象力的新大陸。
文字的匠人
在《神奇動物》系列電影里,最惹觀眾喜愛的莫過于那只通體黝黑、鼻吻較長、喜歡將一切閃閃發光的物品塞進自己口袋的小動物。
J.K.羅琳將它命名為“Niffler”,馬愛農把它譯作“嗅嗅”。她解釋,這是將音譯與意譯結合起來。“sniff”有“嗅”的意思,再用疊聲詞,讓它讀起來比較可愛。于是,“嗅嗅”誕生了,成為中國觀眾呼喚這個憨態可掬、古靈精怪的小動物的名字。
翻譯“哈利·波特”系列的難點正在這里:無數稀奇古怪的神奇動物、復雜精妙的咒語,還有那些魔法藥劑、神奇道具,全部出自原作者的想象,沒有字典和資料可循。對于譯者而言,是一次創造力與想象力結合的挑戰。
馬愛農自己比較滿意的翻譯,比如,能讓中咒者懸浮倒掛在空中的咒語“倒掛金鐘”,能迅速從一個地方移動至另一個地方的咒語“幻影移形”,還有“幻影顯形”“昏昏倒地”“神鋒無影”等。每每想出來一個巧妙的譯法,她都會發自內心地高興上好幾天。
當然,也有一些現在看來令馬愛農“不滿意”的翻譯。2016年,馬愛農一個人對“哈利·波特”系列進行了修訂,把將近300萬字的書稿重新梳理了一遍。
梳理期間,馬愛農去參觀了一個玉石雕刻的展覽。千年以前的玉石,如今即使是隔著玻璃,也能察覺到這件手工藝品的圓潤和細膩。這令馬愛農震撼不已,她聯想到自己的翻譯工作也是如此,需要一遍一遍地打磨,直至文字流暢精準。
在一次讀者見面會上,馬愛農分享了這個故事,她說:“我也在盡量用匠人精神來要求自己,不辜負大家對我的信任。”
祖父的紅筆
中學時,馬愛農就對英文有著濃厚的興趣,除了課內的學習,她私下里會把英語課文翻譯成中文,對比怎么表述比較好,摸索其中的技巧。
“好像是天生喜歡的一個東西。”馬愛農回憶。理所當然地,高考后,她進入了南京大學英文系念書。
大四那年,編輯課老師布置了一項作業:找一本圖書,寫出它的出版價值和計劃。恰巧不久前,馬愛農的一個朋友剛從日本旅游回來,送了她一本英文原版小說《綠山墻的安妮》。馬愛農在旅行的火車上一口氣讀完了這本小書,她與小說主人公安妮一見如故,于是,在大學作業里詳細闡述了《綠山墻的安妮》的出版價值。后來,老師將這份作業推薦給了出版社,出版社決定引進此書,讓馬愛農承擔翻譯工作。
馬愛農的祖父馬清槐,是商務印書館的資深編審,也是一名翻譯家。祖父聽說馬愛農要著手翻譯《綠山墻的安妮》,很高興,專程從北京趕到南京,指導她翻譯文稿。
祖父和孫女,一人一間屋,埋頭工作。像車間流水作業似的,馬愛農翻譯好一頁,祖父便拿走進行修訂,反饋回來一篇“滿篇飄紅”的譯稿,讓馬愛農再抄寫一遍。
這么一來一回、不斷修改,馬愛農在實踐中逐漸掌握了基礎的翻譯技巧。她記得,祖父曾指出她的譯文“逗號用得太多,句子比較零散”,有時會受英文語法的影響,把定語從句放在前面,讀起來不像中文。
祖父的教導,令馬愛農受益匪淺。她本以為自己譯的沒什么問題了,但從祖父那里反饋回來的譯稿,“再一讀,發現自己語言上的毛病還是挺多的”。
她說:“祖父讓我明白,翻譯不是一個隨便可以做的事情,他讓我對翻譯工作抱有敬畏之心。”
祖父那一輩知識分子淡泊名利、腳踏實地的做派,一直影響著馬愛農。一晃近40年過去,翻譯的工具早已從紙筆詞典升級成了電腦,馬愛農卻仍然坐在書桌前——還是和大學畢業的那個夏天一樣,不厭清苦與煩悶,筆耕不輟。
推開窗戶的人
年輕時,馬愛農嘗試過翻譯一些偏理論的學術著作,但發現自己并不擅長,也并不享受,拿出來的譯文質量不佳。
就像她曾譯過威廉·巴勒斯的《裸體午餐》,在這本書里,有許多“荒誕不經的、頹廢的幻覺”,和馬愛農個人欣賞的表達相去甚遠,所以翻譯得很痛苦。
“還是要翻譯你自己喜歡的作品,質量也會好一點。”馬愛農總結。
她自己的興趣所在,還是兒童文學。
一次新書交流活動上,主持人問她:“你覺得大人也需要讀兒童文學嗎?”
“需要,需要。”馬愛農回答得很干脆。她稍做停頓,補充道:“至少我需要。”
馬愛農的聲音很年輕,清脆、輕盈,就像一個小女孩兒。單是聽她講話,也許完全意識不到她已年近60歲,是一名資深且成就斐然的翻譯家。不只是“哈利·波特”系列,馬愛農的名字還出現在很多兒童文學名著的封面上——《綠野仙蹤》《彼得·潘》《愛麗絲漫游奇境記》《小王子》《納尼亞傳奇》等。她說,自己一直抱有一份少女的心情,這是兒童文學給予的滋養。
譯者需要讓自己完全地進入作者創造的世界里,最大限度地去感受作者希望表達的意境和氛圍,把自己想象成正在寫這本書的作者,“想象她的情緒、語氣和想法,這樣翻譯出來會更契合原著”。
每一次翻譯,都是一次在書籍中的完全浸泡,會獲得比普通閱讀更純粹、更深刻的享受。作為兒童文學譯者,馬愛農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離童話世界更近。那里純粹、明快,存在著一切可能性。
書籍就像是一扇窗戶,馬愛農這么比喻。譯者則是幫人們推開窗戶的人。通過文字與文字的轉譯,一個地方的人得以看見大山之外的世界,心胸和事業也會更加開闊。
馬愛農說:“兒童文學往往有直達人內心的力量,讓你更加熱愛這個世界。”讀者能在其中窺見人性共通的部分。“這里的人,那里的人,在面對困難、面對心靈成長時所需要經歷的階段,都是一樣的。”在馬愛農的世界里,理解與溝通很重要,翻譯與傳達很重要,打開窗戶很重要。
“我真的很幸運。”她不由自主地感慨起來,“能在世界上找到一份這樣的工作,一直很熱愛,一直很愉悅。”
(選自2022年第8期《南風窗》,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