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智睿 李曉東
(1.河南科技大學法學院,河南 洛陽 471000;2.洛陽市公安局交通警察支隊法制科,河南 洛陽 471000)
一般說來,風險是指事物中特定危險發生的不確定性和由此引起的后果的總稱。廣義的風險是指各種非正常的損失,它既包括可歸責于合同一方或雙方當事人的事由所導致的損失,又包括不可歸責于合同雙方當事人的事由所導致的損失;狹義的風險僅指因不可歸責于合同雙方當事人的事由所帶來的非正常損失。有學者認為民法中的風險特指損害狀態,在合同履行過程中因出現不可歸責于當事人任何一方之事由而不能履行,由此產生的損害狀態[1]。科技創新中風險是指:“科研活動中由于科研人員無法克服且無法有效解決困難的出現或行業競爭人員研發的產品或技術率先問世導致尚在進行的科研活動喪失繼續履行的意義,且無法完成當事人所約定的新型產品研發、工藝革新等科技創新合同訂立之初所設目標,致使科技創新項目面臨停滯甚至完全失敗的風險[2]。”綜合民事合同及科技創新中的風險定義,筆者認為科技創新風險包括以下3種類型。
自然風險是指科技創新項目正常開展過程中因自然界非常規變化帶來的不確定性致使科研損失的風險,主要包括地殼運動、洪水、旱災、森林大火等災害引發的風險。如某公司委托一科研團隊研發一項前沿技術,在合同履行期屆滿前,由于發生百年一遇的洪水致使科研場所被突發洪水所淹沒,科研設備多半損毀且資料缺失導致科研活動無法繼續進行,這種情況下的風險是科研人員無法預見且無法避免的,使得科研項目無法繼續進行,合同目的無法達成。
技術支持不足會阻滯科技創新項目的進行。當科研活動面臨無法突破的技術難題且受委托方現有能力無法有效解決,抑或是科研人員在研發過程中發現當前技術支持對繼續開展科研工作并實現合同預期目標難以完成,或實踐證明當下科研活動有悖科學規律,繼續進行毫無意義等情形。如在合作科研項目中,一方所負責的科研任務因需要基于某項數據支撐方可繼續進行,但因目前人類尚未攻克此關而止步不前,該類風險即為典型的技術風險。
科研項目正常開展過程中,由于現實條件發生重大變化,如基于市場發展變化使得既定科研項目無法迎合當下及未來市場需要,或者研發出來的成果對于當下技術背景或者市場來說已經沒有價值[3]。例如,原本委托科技創新的產品或技術在受委托研發人員履行交付義務前,行業競爭者或相關科研人員率先將此產品或技術研發成功或投放市場,致使在研項目繼續進行無任何意義;又如隨著社會的發展在研產品或技術無法適應當前或將來的需求,在研項目須進行本質性的改動方可迎合實際需求,但受委托方科研人員現有能力無法克服當前難題,致使科技創新項目停滯;因相關立法的立改廢釋致使在研科技創新項目因此受到規制而失敗,如受委托科研人員所掌握技術足以開發出產品或技術實現既定合同目的,但致使科研合同無法繼續履行的影響因素是相關法律的規制。
《民法典》合同編中有關技術合同的規定基本沿襲了原《合同法》的相關規定,基于技術合同概念,將基于科研合同開展的科技創新活動理解為技術開發,且本法規定技術開發包含委托技術開發與合作技術開發兩種類型。基于此,文章研究的科研合同即以《民法典》第851條為載體的技術開發合同,即合同當事人之間就科技前沿領域、科技創新項目、發明創造等研發所訂立的合同。合同法領域科研合同可分為委托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和合作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
委托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是指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中委托方當事人委托受委托方開展科技創新項目研發而成立。作為科研合同的一種,委托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的特征在于委托方向受委托方就科技創新項目開發提供資金和報酬等,受委托方向委托方履行交付科技創新成果的義務[4]。基于《民法典》合同編中有關委托開發合同的規定,委托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需要具備標的物須為雙方當事人尚未掌握的科技成果,這是與技術轉讓合同區別所在;合同委托方需承擔前述科技創新的風險,但民事法律行為主體另有約定的除外。若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中一方當事人僅負責材料供應保障或者僅提供輔助性服務,而對方獨自或全部承擔科研任務的,實踐中常將該類約定歸屬于委托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5]。
由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審理的吳某某與某科技服務部的技術委托開發合同糾紛上訴案中,原一審法院對案件事實進行認定后,發現雙方當事人在合同訂立階段簽署的《協議》中約定了有關合同雙方當事人各自所享有并承擔的權利義務內容:《協議》中體現雙方當事人為項目研發合作伙伴,且吳某某須在約定時間內完成該產品國產化設計,并于同年4月實現國產化制造。可以看出該科技創新項目中吳某某對項目研發承擔了主要義務,針對此案件事實一審法院經審理后認為:依據協議雙方權利義務來看吳某某獨自承擔設計及制造的義務,于某僅承擔付款義務。同時《協議》內容并不能說明雙方當事人為項目合作開發關系,相反可以證明二者成立委托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一審法院據此認定二者所訂立《協議》為技術委托開發合同。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對于上訴人吳某某認為《協議》性質為技術合作開發合同的觀點不予采納,且作出此裁判的依據是原《合同法》第355條規定,判斷技術開發合同的性質為合作關系或者委托關系,具體需根據合同約定的權利義務關系來進行認定。于某作為名義上的合作開發當事人,對該產品的設計及制造在研發活動層面無實質性的推動作用,同時于某是否供應產品所需的裝置及成本與本案中認定二者合同性質無關。實踐層面委托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中即使當事人未對科技創新項目的后續事項作出協商也不可據此將合同性質定義為合作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此種情況當事人雙方可就后續事項進行商討,無法達成一致的可依據《民法典》合同編相關規定解決。參考本案中若委托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中針對項目研發資金沒有進行事先協商的亦不可輕易認定合同性質為合作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若民事法律行為主體對于項目研發所需資金沒有事先進行分配的,可由雙方當事人進行協商,若無法達成一致意見的,亦按照合同法的相關規定予以確定①。
合作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是指當事人雙方共同研發、共享科技創新成果且共擔科技創新風險的科研合同。當事人雙方按約定共同出資,分工參與或共同研發,相較于委托科技創新項目研發合同具有的典型雙務合同中權利義務的相對性而言,其合同當事人雙方權利義務具有平行性,即當事人既享有相似的權利又承擔相似的義務。根據《技術合同糾紛司法解釋》第20條規定,合作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包括合同主體遵循雙方約定的方案及工作分配,雙方既可共同參與研發,也可各自完成部分研發創造工作。
在上海某制藥廠與青島某研究所的技術合同糾紛上訴案中,一審法院對案件事實進行審查,雙方當事人簽訂《技術開發合同》,并約定由被告承擔新藥研發的全部費用及全部相關新藥的試驗工作,同時被告需對標的物開展事后事項。另一方當事人需要匯總標的物的相關資料并于事后審批階段為被告提供技術支持。原審法院在查明案件事實后認為從本案系爭議合同所約定的權利義務來看,原告一方主要承擔提供藥品處方,同時負責收集相關數據、完成試驗任務。被告負責進行與新藥相關的各項試驗,完成申報和鑒定等,基于此,一審法院認為雙方所簽訂合同性質應為委托開發合同。但是二審法院經過實質審理后則給出不同結論,認為應將原被告所簽訂合同認定為合作開發合同。二審法院經過審理后發現從合同所約定的權利義務來看,上訴人一方負責技術開發的主體工作與研發活動所需資金,被上訴一方僅從事輔助性事項。從雙方約定來看,被上訴人有完成部分技術性工作的義務。故根據《技術合同法》第30條規定,應將原被告之間所訂立合同定性為合作開發合同②。
值得注意的是,若合同雙方當事人雙方訂立合作科技創新開發合同,但一方主要從事技術開發,另一方主要提供資金,此時應認定該合同性質為委托科技創新開發合同。在某保險有限公司廈門分公司與廣州某公司技術開發合同糾紛一案中,法院經審理認定雙方所簽訂合同基于當事人內心真實意思表示,合同成立。此后合同履行階段當事人進行相關磋商,但始終未成立有效協議,故雙方仍應按照合同的約定履行義務,基于此應根據該合同性質認定其為技術委托開發合同。
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要定性合同性質,不可僅依據所訂立合同名稱來確定,首先需厘清合同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6]。當事人一方僅提供設備與資料,在科技創新開發中未做出創新性貢獻的,該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應定性為委托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當事人雙方均承擔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工作義務的,此時合同應定性為合作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當事人雙方簽訂合作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但一方當事人主要進行科研工作,另一方當事人僅提供資金保障且不參與研發工作,只負責非主體性輔助,此時將該合同定性為委托科技創新項目開發合同[4]。
意思自治是民法學的基本原理,更是民事主體開展民事活動的重要指引。科研合同當事人針對無法避免、無法克服甚至導致項目研發失敗的科技創新風險應事先進行約定,一旦風險發生需以約定為準,但是該約定不得違背效力性強制性法律規定與公序良俗。同時《民法典》合同編中有關技術開發合同當事人負擔風險的規定沿襲了《合同法》所采取的合理分擔主義,基于技術開發合同的特殊性,該規定符合科技創新及科研合同的現實要求,且充分貫徹了公平原則的基本要求。基于意思自治原理及其功能,文章對合同主體之間的風險約定不再贅述,主要對科技創新合同中當事人無約定或約定不明時如何進行風險負擔展開論述。
在科研合同履行過程中,因出現無法避免、無法克服甚至導致項目研發失敗的科技創新風險應事先進行約定,未約定時風險責任應由當事人之間合理分擔責任[7]。如在某儀器廠訴某汽車廠技術開發合同糾紛案中,法院經審理認為,本案爭議的焦點是儀器廠是否承擔風險責任,對此有兩種不同的意見:一種觀點認為儀器廠應承擔違約責任,理由是其研制的自動電焊機未能達到合同約定的技術要求,應當承擔違約責任,返還科技創新所用資金并賠償損失[2]。也有觀點認為這種情況下儀器廠不應承擔違約責任,理由是合同所約定之技術實際層面的確無法完成,為原合同法規定在技術開發合同履行過程中因出現無法克服的技術性難題致使研發停滯甚至完全失敗的,此種風險責任應遵循意思自治原則由當事人進行約定,若合同主體未進行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時且依照原《合同法》第61條的規定仍不能確定的,此時應由當事人對風險后果進行合理分擔。因此,合同當事人應當對該技術開發引發的風險進行合理分擔,若風險全部由儀器廠承擔則有失公允。
科研合同中風險責任約定不明時,應適用公平合理分擔原則,裁判機關應綜合合同的履行情況判定當事人雙方合理分擔風險責任[8]。在劉某某與何某技術轉化合同糾紛案中,法院經審理查明,劉某某與何某之間形成了事實上的技術轉化合同關系,雙方對權利、義務及合同風險的分擔問題未作約定。法院依據原《合同法》第338條的規定,認為若合同當事人訂立合同時對風險責任未進行明確約定,應依據公平合理分擔原則來進行風險責任承擔。因此,結合本案實際履行的具體情況,何某已經履行支付購買車輛及到深圳調試的相關費用的義務,現在合同實際已經無法履行,也無證據證明何某在此轉化合同中獲得了任何利益。劉某某為履行合同也支付了改裝、試驗的相關費用,也沒有證據證明其獲得了實際利益,但劉某某至少應當掌握了試驗過程的相關數據資料。在沒有證據證明當初約定是由何某來支付改裝、調試、試車等費用的情況下,雙方為履行合同均有損失,且應分別承擔各自的損失③。
根據我國《民法典》第858條針對有關技術開發合同的規定可知,科技創新項目開發中當負責主體開發的一方當事人(研發人員)遵循雙方約定開展研發工作,即使在合同履行過程中因發生無法預見、無法防止、無法克服的技術性難題致使項目研發停滯或徹底失敗,亦不可輕易認定研發人員一方當事人屬于違反合同,應按照合同約定的風險承擔方式進行風險承擔,這一層面體現出其和違約責任的規定有著本質不同。我國民事立法中這一舉措正是遵循意思自治優先、法治保障科技的重要體現,更有助于促進科技創新事業的健康有序發展[9]。
當前各國立法通說將不可抗力定義為當事人無法預見,不能避免且不能克服的客觀情況,如洪澇災害、風雷電火等客觀災難及如抗議、世界大戰等人類活動引起的災難。不可抗力不能被當事人的意思所控制,其是區別于人類社會活動而存在或發生的,世界立法中皆作為合同免責事由而存在[10]。我國民事立法過程中對不可抗力的規定是逐步予以明確的,《民法典》第180條、第590條都對其作出了明確規定。
明晰科技創新風險的關鍵在于合同主體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隨著合同履行過程中因無法實現合同預期目的而發生的變動。科技創新過程中科技創新風險是否屬于不可抗力的關鍵在于該風險是否具備不可抗力中無法預見、無法避免且無法克服3個要件,具備這3個要件的科技創新風險應隸屬于不可抗力,合同主體可援引之,反之若不符合其中任何一個,則不可等同于不可抗力,這也可有效避免不可抗力在科技創新合同中的濫用。同時需要注意的是,主張受制于不可抗力因素致使科研合同無法履行的一方當事人應在合理期限內提供證明,且若一方當事人因在遲延履行合同后又因發生不可抗力致使合同無法繼續履行的,在此則不可適用不可抗力制度進行免責[11]。
科技創新項目開展過程中,若因自然風險的發生導致科技創新項目停滯甚至完全失敗,致使合同預期目的無法在約定時間內完成,因該科技創新風險具備不可抗力制度中滿足人為無法預見、無法避免且無法克服3個必要條件,同時符合成立不可抗力需獨立于人的行為之外且不受當事人意志所支配的特點[12]。故科技創新過程中因發生自然風險而無法完成既定科技創新,民事法律行為主體可據此援引不可抗力制度。
委托或者合作開發的科研合同雙方當事人依照合同訂立的既有技術能力對于研發的風險有一定的認識,開展科研活動就是為了達到合同目的。可見該技術風險在雙方合同成立前已經具備,合同主體具備預見能力且應當預見,故此僅屬當事人之間就開發成功與否而進行的內部風險分配。因為該技術風險自始至終處于存在狀態,并非在科研活動的開展過程中才產生的,且合同主體當且應當預見該技術風險可能會發生,故相關技術風險無法成立不可抗力,如此認定更有助于規制民事主體謹慎合理成立科技創新合同[13]。
科技創新項目合同履行過程中由于在研產品或技術被同行業其他科研人員率先研發問世且公布科研成果取得專利權,導致已經訂立并實際履行的科研合同的繼續履行無法具備實際效益。這種風險發生的主導因素在于市場現實條件發生重大變化,如因市場變化致使在研項目無法迎合市場實際需要,繼續履行科技創新合同在當下或者未來無法獲得有效收益。由于市場風險的發生不會使科研人員一方陷入繼續履行不能的處境,即市場風險不必然導致科研活動停滯或者失敗甚至對繼續履行毫無影響,故在此很難認定其適用不可抗力規則[3]。市場風險發生導致科技創新項目停滯或者全部失敗時援引適用情勢變更制度更為妥當,如因相關法律法規的變更致使在研科技創新項目被迫暫停并取消,合同雙方當事人首先應就該結果進行協商,約定責任承擔[14]。
立足于合同法保護層面對科技創新中的重大風險進行規制體現了法律護航科技創新的態度,更對于建設創新型強國、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具有重要作用,為更好地服務于科技創新發展之需要。在明晰科技創新合同的基礎上,為民事主體在科研合同中約定風險承擔提供指導,同時將阻礙合同目的實現的不可抗力因素納入研究之中。筆者希望在今后的研究中對科技創新中的風險劃分進行進一步完善;雖對科技創新合同的風險約定進行了初步論證,但對于風險約定的方式及效力仍有待進一步討論;將不可抗力制度納入科技創新風險的討論之中,也是筆者希望今后進一步展開的研究之處。
注釋:
①吳某某與上海市機電局技術監督所科技服務部等技術委托開發合同糾紛上訴案.人民法院案例選.總第13輯(1995.3).
②上海中華制藥廠與青島抗衰老研究所因技術開發合同糾紛上訴案(2001)滬高知終字第31號.
③劉某某與何某技術轉化合同糾紛案〔2010〕鄂民三終字第14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