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鬼谷子
古之善用天下者,必量天下之權,而揣諸侯之情。量權不審,不知強弱輕重之稱;揣情不審,不知隱匿變化之動靜。
何謂量權?曰:度于大小,謀于眾寡;稱貨財有無之數,料人民多少、饒乏,有余不足幾何;辨地形之險易,孰利孰害;謀慮孰長孰短;揆君臣之親疏,孰賢孰不肖;與賓客之智慧,孰多孰少;觀天時之禍福,孰吉孰兇;諸候之交,孰用孰不用;百姓之心,孰安孰危,孰好孰憎。反側孰辨,能知此者,是謂量權。
揣情者,必以其甚喜之時,往而極其欲也,其有欲也,不能隱其情;必以其甚懼之時,往而極其惡也;其有惡也,不能隱其情。情欲必出其變。感動而不知其變者,乃且錯其人,勿與語而更問所親,知其所安。夫情變于內者,形見于外。故常必以其見者而知其隱者,此所謂測深揣情。
故計國事者,則當審量權;說人主,則當審揣情。謀慮情欲必出于此。乃可貴,乃可賤;乃可重,乃可輕;乃可利,乃可害;乃可成,乃可敗。其數一也。故雖有先王之道、圣智之謀,非揣情,隱匿無所索之。此謀之大本也,而說之法也。
常有事于人,人莫能先,先事而生,此最難為。故曰:揣情最難守司,言必時①其謀慮。故觀蜎飛蠕動,無不有利害,可以生事變。生事者,幾②之勢也。此揣情飾言,成文章而后論之也。
(原文據中華書局2007年版《鬼谷子·六韜》)
【注釋】
①時:通“伺”,等待。
②幾:細微的態勢。
【譯文】
古代善于統馭天下的人,必能審察國家的發展態勢,揣測各諸侯王的內心想法。如果做不到審時度勢、權衡利害,就不能明了各諸侯王的強弱輕重以及實力情況;如果不能準確揣測各諸侯王的真實情況,就不能明了其隱蔽、藏匿的應變策略、形勢走向,從而無法把控天下大勢。
什么叫忖度時勢、權衡得失?就是能揣測大小,明察多少;估量國家財貨的厚或薄,預測人口數量的多與少,物資豐饒或匱乏,有余或不足的具體情況;辨識國家山川地理的險易,乃至利害情況;衡量國內謀士的優劣長短;觀察君臣關系的親或疏,賢明還是愚昧;觀察國內賓客的智謀情況,是多是少;觀測天時的禍福狀況,是吉是兇;揣摩諸侯之間的親密關系,可以效力,還是不可效力;觀察百姓之心,是背離還是靠攏,何時安全,何時危險,以及是喜愛還是憎厭。對以上情況反復辨識并準確把握,知道如何去行動和謀劃,才算做到了審時度勢、權衡利弊。
揣摩人們內心的隱情,要在他極為高興時去迎合他,調動其欲望,他有了欲望,就無法掩飾內心的真情;要在他極為恐懼之時考察他,引發他的憎惡,有了憎惡之心,他就無法隱藏其內心的真情。人的種種欲求和本性,往往顯露于情緒波動之時。如果一個人的情感有所觸動,卻不顯露于形色,就暫時不要跟他說話而詢問他身邊的人,就可以知道他內心不為所動的原因。一般來說,心中充滿欲求,必然表現出來。通過察言觀色,便能了解人們內心的隱情,這就是探測內心以獲真情的道理。
所以要謀劃國家大事的人,就要權衡利弊得失;游說君主的謀士,就要揣摩其內心實情。策劃謀略或考察情欲,必然要以此為出發點。運用“揣情”術,可以尊貴,可以貧賤;可以權重,可以卑微;可以獲利,可以受損;可以成功,可以失敗。其間的道理相通。所以,即使擁有先王的德行,圣人的智謀,不懂“揣情”之術,就不會得到隱藏內心的實情。這些是制定謀略的根本,是游說他人的重要方法。
游說之士把這些方法用之于人,人們是難以預先察覺到的。能夠謀略在先,行事在后,這是難以做到的。所以說“揣情”術不好掌握,游說他人必須深思熟慮后方可行動。蚊蟲或快速飛行或緩慢蠕動,其中必然有利害關系,因此才衍生出各種事端變化。事情一旦來臨,便會有細微的征兆。這就是“揣情”要求人們修飾言辭加以表達,然后以此與人論說。
【簡析】
《鬼谷子》闡述了戰國縱橫家所崇尚的權謀策略和言談辯論技巧,指導思想與中國古代主流思想儒家的仁義道德大相徑庭,因而常受詆毀。今天閱讀之,仍然要仔細辨析其中的陰謀詭道,不可太過。但也應當看到,《鬼谷子》中的縱橫捭闔之術,不僅在戰國時期比較實用,即便是在現代社會,對于處理局勢復雜、變幻莫測的人際關系與國際關系,避免事態惡化,仍然具有一定的積極作用。本篇以《揣》為篇名,指出權衡天下的強弱,要從地域、人口、財富、山川險易、人才多寡、人心向背等多方面來忖度、測量人情事理,了解各諸侯的內心和形勢真相,把握有利的時機,來成就自己的事業。不僅與下篇《摩》為姊妹篇彼此呼應,而且與上篇《忤合》中闡發的“如何利用對立和順合的規律”一脈相承,最終可以上溯到再上篇《飛箝》“通過了解對方來控制對方”的明確目的。顯然,合觀《鬼谷子》中卷前面四篇,《飛箝》是目的,《忤合》是原則,《揣》《摩》皆為具體方法,相比之下,《揣》側重宏觀層面,《摩》側重微觀層面,因此《摩》在揣測不出對方實情時提出了十種根據對方性情予以試探觀察的具體方法。當然,要讓這些方法真正發揮作用,仍然必須建立在《揣》篇所探討的對人情事理險易向背的基礎之上。明察人情、度量事理,原本便是處理一切人際關系、國際關系的基本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