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 夕

黃孝紀

除夕奔跑而來。

小年之后，日子過得飛快，一年的盡頭近在咫尺，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數，待五根手指數完，除夕也就到了。這幾天，村莊零散的鞭炮聲，這里噼一下，那里啪一下，一日更比一日稠密，那是孩子們扔向大地和天空的歡樂，仿佛給正奔跑著趕來的除夕加油鼓勁！

為了趕在最后的幾個日子把年貨備齊，把該辦的事情都辦清楚了，家家戶戶的大人們，這陣子倒是有點兒緊迫而忙碌了，趕黃泥圩、東成圩的，到油市塘供銷社買糖果、餅干、年畫的，到裁縫店催促做新衣新褲的，到處都是人。甚至澆淤灌園清理小便桶的，摘菜、洗菜的，備豬草、柴火、炭塊的，洗衣物、洗被子的，也愈發地勤快了。一切不言而喻，只因除夕就在眼前了！一個富足、祥和、潔凈又喜慶的團圓佳節，是世世代代的農家無比珍視的。

除夕終于到了！它像抵達終點的長跑者，腳步一下就慢了，舒緩開來。在故鄉，人們習慣把這一天稱作“三十晚上”。有句鄉諺，“三十晚上的砧板”，意即這天每家每戶都在殺雞宰鴨切好菜，為過節做準備。

年少時，我們一家已在村南的新瓦房居住，門前溪水潺潺，田野廣闊，青山綿延。每年除夕這天，同許多建了新瓦房的人家一樣，我們家也會在廳屋大門口和灶屋門口，各貼上一副紅紅的春聯。我上高中后，母親把寫春聯的任務交給了我，雖然她與父親都不識字，盡管我的毛筆字寫得也不好，但母親覺得既然這些字是出自她兒子的筆下，就好看，就更有意義。母親說不出這樣的話語，但從她的眼神和笑容里，我能真切體會到。因此，每年除夕之前，母親就會特地從江對岸的油市塘供銷社買來一張大紅紙和一瓶墨水，若家里的舊毛筆壞了，甚至還會買一支新毛筆。其實，我寫的春聯內容，也都是從別人家門口看來的，或從書上學到的。我至今對兩副春聯記憶猶新，正大門的那副是：門對青山千年盛，戶納祥光萬代隆；灶屋門口的那副是：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門楣上各貼上四字橫批。講真，當門口貼上了火紅的春聯，且又是自己寫的，怎么看怎么順眼，覺得自己簡樸的家更好看了，喜慶明亮，更有了濃濃的年味。

除夕這天，故鄉的風俗，當天吃兩餐飯，早飯簡單應付，過節的正餐，也就是年更飯、團圓飯，比平日的中飯遲，比夜飯又早，俗稱“遲中飯、早夜飯”。

吃至為豐盛的年更飯，故鄉向來極有講究。年更飯是一年到頭的團圓飯，一家團聚，吃飯喝酒，極盡歡樂，特別忌諱此時有外人到來。故而這一天，每戶人家的長者，都會一再告誡少不知事的孩子，不要到別人家去玩，就在自個兒家里或屋旁玩耍。在往昔，除夕過節吃年更飯時，一般人家放過鞭炮之后，都會把屋門關閉，也叫關財門、封財門，閂上門閂，守住財氣，以防萬一有外人闖入，漏了財運。積習成俗，人們普遍都會遵循這一年俗，極少在別人家吃團圓飯時貿然打擾。若是有人此時不期而至，主家會十分不悅，日后這戶人家如有不走運的事情發生，會埋怨一年。有的村莊，舊習在吃團圓飯時，會準備一根粗大的木棒放門邊，若有人冒失推門而進，就一木棒打將過去。

當整個村莊響起連續不斷的鞭炮聲，我們知道，各家都在閉門吃團圓飯了，此時是故鄉大地最為幸福祥和的時刻。

吃過團圓飯后，一村的親友鄰里之間，又可相互間串門辭年，坐一坐，說一些祝福的話語，順帶給小孩子送一些用來玩耍的鞭炮之類的小禮物。

不過，對于絕大多數家庭而言，除夕夜是寧靜而溫馨的。窗外的夜空，不時有零散的鞭炮聲傳來。屋內的燈光下，一家人圍著正灶烤火，吃東西，喝茶，談天說地，一同守歲。除了給孩子壓歲錢，除夕之夜的另一個年俗也是必需的，那便是給毛頭小兒刮屁股。所謂刮屁股，其實是刮嘴巴，擔心童言無忌，在過年期間，尤其是在正月初一說出不吉利的話。刮屁股，多是在小孩睡著時進行，由奶奶爺爺或父母取一根小木棍，或一截高粱稈子，或幾根稻草，或一張紙片，在小孩的嘴巴上象征性地刮三下，并說道：“刮屁股了，刮屁股了，好話有準，丑話當屁。”并在小孩的床頭放一顆糖，以便小孩子頭初一早晨醒來就有糖吃，嘴巴甜，討個吉利。

從少年到青年，在這棟新瓦房里，我與父母、姐姐度過了一個個溫馨的除夕，無限美好！那時，雖然我們家一直買不起電視機，生活簡樸，但有父母在，有姐姐在，有那一灶紅紅的除夕爐火，簡樸之家也是人間最美好的所在。以后，我參加工作，成家生女，除夕里的歡笑聲更多了，在這間瓦房里，我的父母，樂呵呵地為他們的小孫女封壓歲錢，刮屁股，沿襲著古老的傳統。

夜深人靜，我們都上床入睡。只有母親還依然在忙碌，這是她幾十年來的老習慣，這個除夕之夜，她通宵守在灶屋，只在我們上床后，獨自坐在灶火前打一會兒盹兒。而后，她又精神百倍地預備著明兒早晨過新年的事務，等待著夜半第一聲雞鳴，等待著叫醒我們吃夜半的年更酒，迎春納福。

長長的靜寂之后，新年降臨夜半的村莊。那一刻，天地交泰，舊的一年正離去，新的一年已到來。

突然，聲音大作，像雨點，像雷鳴，像千家萬戶一致約定的迎春號角。

鞭炮驟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