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 洋,曹宏彥
不可抗力(forcemajeure),是指不能預見、不能避免并不能克服的客觀情況。在很多國家的成文法中,不可抗力是法定的免責事由之一,常常被當事方援引以免除違約責任。但不可抗力并非所有國家的通用概念,即便是在那些成文法里規定了不可抗力的國家,其對于所發生的事件是否構成不可抗力的判斷標準也不完全相同。面對債務人提出的不可抗力抗辯,司法裁判者需要清晰地判定哪些屬于正當的免責事由,哪些只是債務人逃避應承擔債務的借口。在體育行業愈發商業化的今天,涉及到不可抗力問題的糾紛也十分常見。由于體育存在特殊性,對其中不可抗力的判定除了遵循一般商事糾紛中的判定路徑之外,還需要慎重考慮因體育特殊性所帶來的其他因素,這在一定程度上更增添了體育糾紛中不可抗力判定的難度。
近年來,國際體育仲裁院(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s,CAS)通過對一系列有關案件的裁判,已對體育糾紛中不可抗力的認定形成了一套體系,對于相關體育案件的裁判具有一定指引性。因此,深入剖析CAS在這些案件中的基本觀點,理清其裁判思路,有利于職業體育組織、俱樂部、運動員或是其他相關主體在體育賽事活動中有效地運用不可抗力制度預防風險、更好地維護自身權益。本文擬就CAS有關裁判實踐進行分析、歸納與總結,從中總結出其對不可抗力認定的一般標準和特殊考量因素,并提出建議。
CAS公布的涉及不可抗力的多數案件中,仲裁庭在判斷不可抗力抗辯是否成立時并未說明具體適用的法律,而是在對案情直接分析后得出結論。與此同時,由于不可抗力的概念及相關規定屬于實體法律的范疇,一般不會規定在CAS以及各國際體育組織的規章之中。因此,本章意圖梳理CAS判斷不可抗力事件發生與否的法律適用來源。
首先需要根據仲裁地的國際私法規則確定仲裁適用的實體法律。《瑞士國際私法》第187(1)條規定:仲裁法庭應根據當事各方選擇的法律規則對爭端作出裁決,如果沒有選擇,則應選擇與案件有最密切聯系的法律。根據該條規定,適用何種法律應以當事方就適用法選擇問題是否達成一致進行區分。在此基礎上,CAS結合體育領域的特殊性在法律適用問題上作出一定延伸。由于CAS所公布的不可抗力相關案例均為上訴程序裁決,因此本文對普通程序的法律適用不作考慮。對于上訴程序中實體法律的適用,《與體育有關的仲裁法典》第R58條明確規定:仲裁庭應根據可以適用的規章,以及在作為補充的情況下根據當事人選擇的法律規范解決爭議;在當事人沒有選擇時,則應根據做出被上訴決定的體育聯合會、體育協會或其他體育組織住所地國的國內法,或者根據仲裁庭認為適合的法律規則。就后一種情形,仲裁庭應給出裁判的理由。
除法律規則之外,CAS還會適用以往的判例來裁判案件,在相關裁決中經常可以看到仲裁員直接援引過往裁決原文進行不可抗力的判定。雖然瑞士法律中沒有“不可抗力”這一概念,但CAS在裁決中明確表示“不可抗力為國際通用概念,亦被CAS承認并適用”。而實務中,CAS自成立以來已經處理多起涉不可抗力案件,已經形成相對完善的認定體系,如“財務困難不能被認定為不可抗力事件”等諸如此類的直接判定標準,都是根據以往判例形成的,可以直接適用。
在CAS實踐中,近九成案件最終依據體育組織規章作出裁決,這與體育行業的特殊性有關。不過,體育組織的規章通常以管制型規范為主體,在規章里對不可抗力這樣精細的民法制度作出明文規定是十分罕見的。因此,CAS在實踐中很難依據體育組織的規章來判斷具體案件中的情形是否構成不可抗力,只能訴諸國家法。從以往CAS仲裁庭的實踐來看,瑞士法的適用占據絕大多數。直接原因可能是:(1)作出上訴決定的國際體育單項組織多將其總部設在瑞士境內;(2)更重要的是,國際足聯在其章程第57(2)條中規定CAS應主要適用國際足聯的各項規章,輔助性適用瑞士法,而足球運動恰恰是CAS首要案件來源。
雖然瑞士法實務中普遍承認不可抗力的概念,實際上瑞士成文法中并沒有關于“不可抗力”的明確定義。學界通常認為,《瑞士債法典》第119條及第163(2)條規定是瑞士法中“不可抗力”原則和精神的體現。《瑞士債法典》第119條規定:根據具體之情事,債務人并無過錯,而債務之履行已成為不可能,則債務消滅[1]。CAS在以往裁決中也曾對《瑞士債法典》第119條進行解讀,該條只有在滿足2個要件的情況下,才有可能作為合同無效或終止合同的理由:“不可能”必須是不可預見的;債務人不應對“不可能”承擔責任[2]。“不可預見”,是指在當事方簽訂合約之時存在于其預測范圍之外的情事,這不同于潛在的風險。“不應承擔責任”則意味著該情形的產生并不可歸責于債務人;債務人無法履約是所謂的不可抗力事件所導致的,與債務人自身無關,二者之間須具有充分的因果關系。
《瑞士債法典》第163條第2款規定:當履行不能是由超出債務人控制范圍的情況所導致的,則不得主張處罰[1]。我們可以從中可以提煉出瑞士法中不可抗力的另外兩大構成要件。首先,債務人無法控制事件的發生,在所謂不可抗力事件發生之后,債務人即便采取措施依舊無法阻擋履行不能結果的到來。其次,債務人無法履行約定的義務,此處的履行不能意味著完全不能履行,通常情況下若債務人在存在相應補救措施的情況下仍未按照約定履行義務,則不可認定為不可抗力事件。可見,雖然瑞士法中并無“不可抗力”的準確定義,根據以往判例可以將瑞士法中不可抗力的構成要件大致歸結為4個部分:該事件是不可預見的、債務人無法控制、債務人無法履行約定義務、該事件的發生與履行不能的結果有直接因果關系。
同時,瑞士法院在實踐中也是直接將不可抗力作為既有概念來審理案件。根據瑞士聯邦最高法院的判例,其直接將不可抗力定義為“產生于外部不可預測的力量且與義務方行為無關的、不可預測的特殊事件”[3]。可見,瑞士法實際上默許適用不可抗力,對其規定了最低限度的判斷標準及法律后果。無論瑞士成文法規定還是瑞士法院的審判實踐,都與CAS在實際審理中的判斷依據高度一致。
CAS以往公布的不可抗力相關裁決顯示,僅有一小部分案件最終適用了瑞士法以外的其他國家法律,主要分為兩種情況:通常指注冊地為瑞士以外的其他國家的體育組織,其在內部規章中明確規定CAS應優先適用該體育組織內部規章并輔助性適用所在國法律;若存在合同,則優先考慮合同雙方協議選擇的法律。
值得注意的是,從公開的涉不可抗力問題的裁決書來看,即便案件適用的是瑞士法之外的其他國家法律,CAS仲裁庭在判斷不可抗力抗辯是否成立時也很少具體援引其他國家有關不可抗力的法律規定,而是通過CAS評判體系下的標準來進行認定。之所以如此,筆者認為原因可能有:不同國家對于不可抗力的界定大多相似,CAS的評判體系能夠包容不同國家法下的不可抗力構成要件;除成文法外,判例同樣是CAS仲裁庭裁判案件的依據,因此通過多年裁判所形成的判斷體系也更加符合體育糾紛的特點。
不可抗力作為被國際社會廣泛接受的概念,也同樣被CAS仲裁庭承認并適用。CAS在以往判例中已經形成相對完善的認定體系并對不可抗力進行界定,即不可抗力是無法抗拒且不可預見的客觀(而非個人)障礙,它超出了義務方的控制范圍,使得其無法履行義務。也就是說,由于當事人不能控制的原因導致合同完全或部分不能履行,并且無法通過適當的注意來加以避免,尋求免除履行義務的一方不可能阻止其發生,這就是不可抗力。
CAS首先將不可抗力定義為“客觀障礙”,即所謂的不可抗力事件是客觀存在的外部事件。CAS明確指出,該客觀障礙要與個人行為所導致的困難嚴格區分開來。這意味著,由于個人行為所造成的無法履行債務的情況不能被認定為不可抗力,因而不得以此為由主張免責。在CAS所審理的不可抗力案件中,有相當一部分案件是關于財務困難導致的延遲支付。在此類案件的裁決中,仲裁庭通常會直接說明“財務困難不能作為不可抗力進行抗辯”。究其背后的原因,財務困難更多是個人或單位的行為所導致的,應該承擔對此造成的無法履行合同的法律后果。
在Atlético Mineiro案[4]中,米內羅競技足球俱樂部(Club Atlético Mineiro)與基輔迪納摩足球俱樂部(Football Club Dynamo Kyiv)簽訂了一份包含永久性轉會權的球員租借合同,但后來米內羅未能依約履行付款義務,其對此主張不可抗力,聲稱由于俱樂部前執行委員會拖欠稅款,巴西財政部凍結了其信貸及資金,無法進行金融交易,該財務困難預計在2015年才能夠緩解,而且在簽訂租借合同時米內羅并不知曉拖欠稅款這一事實,亦無法預見此事件。仲裁庭認為,足球俱樂部作為法律實體,其內部執行委員會訂立的合同毫無疑問是具有約束力的,即便其目前無法履行支付義務確實是因前執行董事會管理不善,但這是俱樂部所屬公司自身行為所造成的,米內羅俱樂部應作為對此結果負責的唯一實體,因此該事實不構成不可抗力。可見,無論是公司制俱樂部還是會員制俱樂部,其本質都是法律實體。本案中所謂的不可抗力事件的直接導火索是米內羅俱樂部自身的行為,不能作為其不履行合同義務的借口。俱樂部及其所屬公司的任何部門,特別是執行委員會,所做出的任何法律行為都對作為法律實體的俱樂部具有法律上的約束力。而法律行為的做出完全是出于俱樂部的自身意志,并非客觀外部事件。多數情況下,CAS仲裁庭通過判斷所主張的事件是否是由當事方的自身行為導致的來分析“客觀性”這一要素是否得到滿足。
在合同履行過程中,當事方在履行其義務的同時還負有相應的合理注意義務。由于不可抗力帶來義務約束力的例外,CAS對于不可抗力事件的認定甚為謹慎,以避免合同一方將不可抗力作為其疏忽或未盡職責的借口。根據以往判例,CAS通常根據事件的發生是否處在當事方注意義務的合理范圍之內以及當事方的具體行為來判定其是否接受了潛在的風險。
在S球員案[2]中,該球員經其雇主PAOK俱樂部批準回埃及休假10天,根據埃及相關法律規定,所有年齡在19 ~ 30周歲的男子須參軍服兵役,服役期最長為3年,且在此期間禁止出國。由于S違反該項法律,在其抵達埃及后隨即被埃及政府逮捕,并關押在軍營長達30天。PAOK隨即主張該球員在合同履行期內無正當理由違約,請求支付違約金。S則向仲裁庭主張其被埃及軍方逮捕并扣押這一事實構成不可抗力事件,要求終止其與PAOK之間的合同。對于該主張是否成立不可抗力,仲裁庭認為S作為埃及公民,不能也不應該不知曉母國的法律規定,其負有注意義務;即便其服兵役這一行為確實違背自己的真實意愿,但他在對此完全知曉的情況下仍舊選擇于合同履行期內回埃及休假,這一行為在主觀上至少是疏忽大意,即他接受因未服過兵役而被逮捕的風險。據此,仲裁庭認定上述事件不構成不可抗力。
這一裁決可以看出,CAS在判定風險預見可能性時首要考慮的因素之一是該事件是否處于當事方應盡注意義務的合理范圍之內。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在當事方沒有采取任何預防措施,甚至忽略該事件可能產生消極影響的情況下,仲裁庭會將其視為接受事件發生的潛在風險,屬于履約過程中的疏忽,從而不能免責。
該要素是指當事方是否能對其提出的不可抗力事件的發生加以控制,以及是否存在避免損失的可能性,這意味著不可抗力并不適用于一方沒有采取合理措施或相應預防措施的情況。為了避免不可抗力成為當事方疏忽或缺乏注意的借口,CAS仲裁庭通常會仔細判定該事件是否如當事方所主張完全無法控制。具體來說,CAS的判斷標準是:不可抗力方是否完全無法履行,即是否存在履行的其他可能性;如果確實無法按照約定履行,是否存在其他替代方法或補救措施。
在Newell’sOldBoys案[5]中,紐 維 爾 老 男孩足球俱樂部與阿布扎比阿爾艾因足球俱樂部(AlAinFC)簽訂了一份球員租借合同。在合同履行期間,老男孩兩次在約定付款日期之后才向對方付款,并拒絕支付相應的逾期違約金,阿爾艾因就此主張老男孩違約。老男孩認為,其多次推遲支付的主要原因是阿根廷政府對向境外轉賬新設置了很多額外要求及文書工作,導致銀行沒有按時付款,這在合同訂立之時無法預見,超出己方的控制范圍,屬于不可抗力事件。仲裁庭認為,合同是由雙方依據公平原則自由協商的,包括付款計劃。由于金額巨大且未收到緊急付款的請求,銀行用大量時間來處理付款屬于合理流程,老男孩應對合同的付款方式及所需時間有足夠的認識,不能將銀行付款時間歸在其控制范圍之外。同時,老男孩實質上并沒有做出任何努力或嘗試,如選擇其他方式付款,或請求銀行及時付款等諸多措施。由于老男孩未采用任何替代支付方式,盡其所能地向債權人付款,因而不能主張一切都超出其控制范圍。據此,仲裁庭認定上述事件不構成不可抗力。
CAS判斷事件是否超出控制范圍的關鍵點是當事方的控制行為及補救行為。若當事方在事件發生時只是無法按照約定或既定的方式履行合約義務,但又不另尋他法或采取相應的補救措施,最后致使合同無法按時履行,此時主張不可抗力只會被認為是其怠于履約的借口。
即便當事方所主張的事件構成一般意義上的不可抗力,仲裁庭也須考量該事件與無法履行合約義務的結果之間有無法律上的因果關系。正如CAS所表明的,不可抗力引入了義務約束力的例外[6]。因此,對于不可抗力的認定必須更加嚴格,不能淪為不遵守合約義務方的擋箭牌。由于體育具有國際化屬性,國際體育糾紛中最常見的不可抗力抗辯之一便是國家特殊政治環境及經濟政策所導致的國際支付困難。
在Metallurg案[7]中,歐足聯俱樂部財務管理機構針對頓涅茨克冶金工人足球俱樂部(Football Club Metallurg)拖欠其他俱樂部應付款的行為給出相應處罰,并要求其必須于2014年1月31日之前還清全部逾期應付賬款。在此之后,該俱樂部分別與兩位債權人達成分期還款協議。次月,歐足聯因冶金工人并未向債權人支付全部債務,再次對其作出處罰。冶金工人則主張,其未能結清全部逾期應付款項的原因是烏克蘭復雜的社會及政治環境導致俱樂部在國際支付方面存在一定困難,這構成不可抗力。仲裁庭認為,不可抗力不能僅根據主張方提出的糟糕情況就直接認定,應證明不可抗力事件與無法履行合同義務之間的確切因果關系。事實上,盡管烏克蘭國內的確存在一定困難,但冶金工人已經在相同社會和政治環境下履行了其與兩位債權人的首筆付款義務,至于剩余款項沒有結清的直接原因是俱樂部不具備支付這筆款項的能力,而不是由于所謂的不可抗力事件,因此其不可抗力抗辯不成立。
該案表明,CAS在處理此類案件時通常會先厘清其中的因果關系,再去判斷其他構成要件。在界定因果關系時,除了對主張方主觀心態的判斷,還會將所謂不可抗力事件發生時間節點之前的行為作為輔助因素加以考量。同時,因果關系是否成立與債務人的注意義務也存在一定關聯。如果債務人的注意義務范圍較廣,即范圍內包括的能夠阻斷因果關系的事實就更多,不可抗力的適用范圍亦會隨之縮小[8]。因此,若當事方意圖通過不可抗力抗辯來主張免責,應根據實際情況主動向仲裁庭證明事件對履行不能結果造成的具體影響,而非僅提出主張。
除以上不可抗力的界定要素之外,CAS在對不可抗力抗辯進行認定時還會綜合考慮其他因素。這些因素在裁決中雖未被明確提及,但綜合仲裁員的表述及態度可以看出其重要性。實際審理中,甚至出現仲裁庭單憑“其他因素”便認定不可抗力主張不成立的情況。
(1)Cruzeiro Esporte案[9]。2017年8月,國際足聯決定要求克魯塞羅足球俱樂部(Cruzeiro Esporte Clube)向阿爾瓦赫達足球俱樂部(Al-Wahda FC)支付其之前的應付款項及利息,但其拒絕支付并向CAS申請仲裁,但CAS作出裁決支持國際足聯的決定。該裁決作出后,克魯塞羅始終未支付任何應付款項,被國際足聯訴至CAS,仲裁庭在第二次仲裁中給予克魯塞羅90天的最后寬限期以支付未償還債務及額外費用。對此,克魯塞羅提出不可抗力抗辯,聲稱其未支付款項是由于俱樂部出現特殊財務危機,在2015年末和2016年遭受毀滅性的金融危機且并未恢復,并不具備支付的財務能力。仲裁庭指出,所謂金融危機導致的財務困難不能作為不可抗力抗辯來免除債務人履約的義務。克魯塞羅雖稱其無法清償債務是金融危機所導致的,但在事件發生之后,其從未表現出任何自愿履行其付款義務的意愿,即從未試圖清償債務、從未進行部分支付,亦從未試圖和債務人進行協商,并且在CAS裁決后的1年之后仍未履行義務。
(2)Africain案[10]。突尼斯非洲人足球俱樂部(Club Africain)與某球員簽訂為期4年的雇傭合同。在此期間,俱樂部并未依約向該名球員支付薪水,且自2015年底起,俱樂部便不再指派該名球員上場比賽。同時,該球員也無法兌現俱樂部所開具的薪水支票。對此,俱樂部方聲稱自2015年12月—2016年9月期間,大量俱樂部內部高級管理層人員突然辭職,俱樂部資金賬戶被凍結,整體處于非正常運營狀態。俱樂部認為,由于突尼斯國家法律規定“單位有義務使其內部職位構成正規化,以便與國家內部規定相適應”,因此俱樂部在該期間的首要任務是應對內部管理人員的大量離職并重新調整管理結構,這構成不可抗力。仲裁庭認為,球員在事件發生期間向俱樂部發出大量信件及電子郵件,但均未得到有效回復及處理,即使俱樂部聲稱其財務狀況已不具備向球員支付薪水的能力,但由于其從一開始便未對球員向其發出的違約通知給予任何回應,僅僅只是在后期爭議解決程序中才表明自身處境,這實質上損害了其主張的可信度。
行為表現具體是指當事方在其主張的所謂“不可抗力”事件發生之后實施的有關行為,這些行為可能對評估“不可抗力”的可行度有所影響。CAS將對提出不可抗力免責的當事方在整個合同糾紛中表現出的主觀態度進行考察,如果當事方雖然聲稱無法履行合同義務是其所主張的不可抗力事件所導致的,但事實上在該事件發生之后,從當事方的某些行為能夠看出其主觀上是怠于履行合同的,則仲裁庭會把該因素對其不可抗力主張的可信度造成的消極影響作為重要指標來進行評估。
上述兩個案件中的俱樂部均提出不可抗力抗辯,以尋求免于承擔延遲支付的違約責任,且CAS在判斷時都考慮了俱樂部在事件發生之后的一系列行為,并最終認定不成立不可抗力。在Cruzeiro Esporte案中,俱樂部在所謂不可抗力事件發生之后的沉默態度使得其主張無法令仲裁庭信服。從其事后行為表現來看,俱樂部更多是不愿意履行債務而并非不能履行。而在Africain案中,俱樂部對自身拖欠應付薪水及獎金的行為不向球員做任何解釋,并且在所謂管理混亂的時間段內仍舊正常與其他球員簽訂合約及發放薪水,這些舉動都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內部管理層變動”并不足以對該名球員的薪水發放產生影響。可見,CAS在認定不可抗力時,不再僅僅局限于評判當事方主張的事件本身是否構成不可抗力。不可抗力成立的基礎是雙方平等達成的合約由于發生無法抗拒的事件而無法履行,而事件發生時間節點之后的行為恰恰能夠證明主張不可抗力一方真正的履約意愿。對事后行為的考量雖沒有明確具體的法律規定,但卻體現了仲裁庭在處理此類案件的邏輯之一,即要遵循合同的本質。合同是雙方在公平的基礎上通過自由談判達成一致的結果,雙方須恪守誠實信用原則來行使權利、履行義務。這一點在CAS諸多判例中也有體現,如“約定必須遵守”原則(pacta sunt servanda),意味著如果合同是在當事方真實意思表示的基礎上建立的,任何受到合同約束的當事方都必須按照合同約定善意地履行由此產生的義務。因此,根據當事方事后的行為來判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其以“不可抗力”作為借口來逃避合同義務。
(1)Real Betis Balompié SAD案[11]。西班牙皇家貝蒂斯足球俱樂部(Real Betis Balompié SAD)與荷蘭PSV埃因霍溫足球俱樂部(PSV Eindhoven)簽訂了一份球員租借合同。合同中約定,在提供銀行保函的前提下,貝蒂斯可以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購買球員的聯賽權利。之后,貝蒂斯在選擇權到期日前通知埃因霍溫明確購買權的行使,并向球員R提出要約,但由于金額過高,銀行拒絕向貝蒂斯提供保函。貝蒂斯便通知埃因霍溫俱樂部不再行使轉會選擇權,之前提出的要約也一并作廢。貝蒂斯認為,無法獲得銀行擔保就意味著其不可能履行對埃因霍溫的合同義務,此種情況構成不可抗力,可以據此免除其合同義務。仲裁庭認為,選擇權在貝蒂斯發出通知后便已行使,獲得銀行擔保僅作為確保支付轉讓費的一項次要和后續義務,并不足以構成選擇權行使要求的一部分。若貝蒂斯真誠地想要購買該球員,其完全可以在第一筆款項支付之后與埃因霍溫重新協商后續支付問題,但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其具有這樣的意圖。況且,貝蒂斯本應在簽署協議時就確保足夠的資金來完成球員轉會,在銀行通知其無法提供擔保之時,第一筆分期付款已經到期,但此筆款項并未支付。貝蒂斯此種情況下主張不可抗力,是假以不可抗力之名來逃避其履行合同的義務,極大地損害了球員的合法權益。
(2)Esteghlal Company案[12]。伊埃斯特格拉爾俱樂部(Esteghla lIran Cultureand Sport Private Joint Stock Company)為伊朗足球聯賽協會(簡稱伊朗足協)所轄的一家職業足球俱樂部。2018年5月,伊朗足協在征得各方意見后確定了比賽日程并通知各俱樂部,之后伊埃斯特格拉爾卻向伊朗足協請求推遲比賽日期,理由是俱樂部球員多處于比賽期與恢復期內,比賽密度過高會導致球員缺乏賽前恢復與休息時間,導致受傷風險增加。但伊朗足協拒絕了該俱樂部的延期提議,并明確告知其不參賽的相應后果。比賽當日,伊埃斯特格拉爾沒有參加比賽,伊朗足協判定該場比賽其對手3:0獲勝。伊埃斯特格拉爾隨即向CAS提起仲裁申請,認為其球員參加比賽所承擔的潛在風險構成不可抗力,請求仲裁庭撤銷伊朗足協的決定。仲裁庭認為,伊朗足協的決定完全符合行業慣例和國際足聯/亞足聯在類似情況下的通常實踐,而且埃斯特格拉爾的主張并不符合“因果關系”這一不可抗力的構成要件。事實上,該俱樂部最終沒有參加比賽完全是出于對比賽日程的抗議,而所謂的“運動員潛在受傷風險”則是出自俱樂部的主觀判斷,并非比賽參與方、體育協會乃至體育行業的共識。伊朗超級杯比賽是伊朗最重要的比賽,不僅關系到參加比賽的雙方俱樂部,還牽涉到主辦方與眾多贊助商及媒體的協議,不能輕易作出變動。埃斯特格拉爾俱樂部拒絕參加比賽的行為不符合良好的體育行業慣例,并對伊朗超級杯的聲譽造成一定負面影響。
雖然體育相關各方利益并未非不可抗力的固定判斷要件之一,但CAS仲裁庭作出的許多有關不可抗力的裁決都表明,CAS十分注重對運動員權益的保障并努力在運動員權益與體育公共利益之間維持平衡,上述Real Betis Balompié SAD案即是保護運動員權益的的典型案例。俱樂部雖以無法獲得銀行擔保為由主張其無法繼續履行球員轉會的約定,但實質上是典型的毀約表現。此種隨意撤回轉會的行為極大損害了運動員的合法權益。當運動員合約到期,其自由轉會的權利必須受到保護。對于職業運動員,轉會是其運動生涯的基本生存渠道,包括與原俱樂部解約、成為自由球員、與新俱樂部簽約3個階段[13]。而與俱樂部相比,運動員本就處于弱勢地位,由于運動員職業生涯有限,任何對其競技水平、市場價值以及對往后職業生涯有負面影響的事件都應加以注意。因此,秉承維護職業運動員基本權益的原則,俱樂部應按照規章的相應規定,以誠實信用的態度公平地與運動員訂立合約,尊重其與球員之間的合同并按約行事。
除保護運動員、俱樂部、體育公司等私主體的利益之外,對體育公共利益的保障亦不可忽視。通常,每一份商事合同都具有獨特的條款,在判定不可抗力主張是否成立時需要將條款和具體案情結合起來進行綜合判斷。而不同于普通商事領域,體育領域中個體糾紛往往影響整個體育行業利益,這也是為什么在CAS關于不可抗力的裁決中很少看到仲裁庭著眼于具體合同條款進行解釋的原因所在。相反,仲裁庭往往更加偏向于整體的法律解釋方法,這正是因為體育的特殊屬性——公益性。體育糾紛的發生往往不僅涉及到私主體利益的保護,而且在更大程度上會影響其他主體,甚至行業整體。由此,維護體育行業內部的秩序穩定也是CAS在審理體育糾紛時的重要考量因素之一。Esteghlal Company案就充分展現了CAS在保障各方利益的同時,是如何平衡體育公共利益和球員及俱樂部的個體利益,以確保體育行業良好發展。埃斯特格拉爾拒絕參賽的主要原因是比賽的密度過高使得球員受傷的風險大大提高,但若因此推遲比賽,對賽事整體的運行和其他參賽運動員而言都是不公平的。因此,當體育整體公共利益超出俱樂部或運動員等私主體的個體利益時,仲裁庭就應根據實際情況在二者之間做出選擇。該案中,CAS選擇優先保障體育公共利益,這樣也能夠降低其他運動員違規的風險。
CAS對不可抗力的評判體系總體來說是建立在瑞士法基礎之上,即客觀性、風險預見可能性、超出義務方的控制范圍以及事件與結果的因果關系等四大要件。但由于體育行業的特殊性,也同時存在幾點不成文的考量因素,如當事方事后時間節點的行為、體育各方利益的平衡等。可見,CAS已經初步發展出一套完備的不可抗力認定體系,在此體系之下鮮有當事方以不可抗力為由成功免責的案例。同時,從當事方的角度來看,雖然他們提出不可抗力抗辯,但對其重視不夠,通常僅提出事件構成不可抗力而欠缺從構成要件上進行有力論證。
在新冠疫情的大背景下,注重不可抗力的評判體系尤為重要。在法律角度,無論是對于哪一方來說,本次新冠疫情最大的影響是直接導致很多債務人無法按約履行義務,而主張不可抗力免責則成為此類案件中的常見現象。可以預見,在新冠疫情之后的一段時間內,不可抗力抗辯仍然可能在體育仲裁案件中被頻繁提出,理論界與實務界應對此多加關注。對于體育糾紛中的當事方來說,若意圖提出不可抗力抗辯主張免責,首先需要根據體育組織規章以及合同約定判斷案件實際適用哪一國家的法律,并基于該法律中有關不可抗力的規定對相關構成要件積極準備證明材料,切忌簡單以新冠疫情爆發或國家采取疫情防控措施為由主張存在不可抗力。并且,當事方須注意合約的簽訂時間,若雙方在疫情爆發之后,或在疫情呈常態化防控趨勢之后簽訂合約,此時合約簽訂的時間點可能對“風險預見性”這一構成要件的判定存在影響。此外,當事方還需對CAS認定不可抗力的特殊考量點加以注意,在所謂不可抗力事件發生之后要積極采取行動,如與合同相對方及時取得聯系、提出可能的解決辦法等,并且當事方必須考慮到CAS維護體育公共利益以及平衡各體育相關方利益的主旨,對可能存在的影響范圍保有高度敏感性并采取相應的善后行動,及時規避相應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