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黃牛

趙有年

一

驚蟄過后，終于下了一場雨夾雪，干燥的山野濕潤了。

雨雪霏霏，飄落到遼闊的田野和山谷里，這里瞬間有了一股生氣。

干燥了一冬的田野，如同炒面里添加了新鮮的酥油拌成的糌粑，到處濕漉漉、油汪汪的。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芳草的清香，那新鮮的空氣使人心曠神怡。

恰逢春日，一縷春風，一樹杏花，一派春光。

二

雨過天晴。

巷道、公路、田邊的杏花爭相怒放，繁花似錦，吸引不少市民及攝影愛好者到百年藏莊瑪曲村欣賞美景。

老人趕著套了架子車的老黃牛，行走在鄉間小路上，他的身影在灼灼杏花中，成了游客眼中的一道風景。

春雨貴如油。

破土而出，像淺淺的煙霧一般鉆出嫩芽的牧草布滿田野，提醒人們到了一年一度的春耕時節。

老人趕著老黃牛，走到自家耕地邊停下來，他掃視了一圈那片熱情的田野。田野還是那個田野，可沒有了當初春耕時的熱鬧氣氛。

除了緩緩吹過的春風，田野一片寧靜，一種失落感像風一樣掠過老人的心頭。

老人口噙羊骨頭煙瓶，佝僂著身子，蹲坐在耕地邊，口吐煙霧，凝望著寂寥空曠的田野，回想著久遠的往事。

老人想起了當年初春的啟耕節。

三

春回大地，萬物復蘇。

坐落在青藏高原黃河岸邊的瑪曲村村民在農歷二月廿五這天，用一場傳統的開耕儀式開啟春耕的序幕。

對于瑪曲村的村民來說，啟耕節是一年中非常重要的節日。

屆時，村民穿上節日的盛裝，早早聚集在一起，聽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講述啟耕節的由來，吃過糌粑、喝過奶茶后，一年一度的啟耕節便開始了。

啟耕節那天，村民依舊用“二牛抬杠”掀開春耕第一犁。

村民將木杠扛在兩頭耕牛身上，木杠后面接上轅犁，一人在前面牽牛引路，一人信手揚鞭在后面扶犁吆喝，翻開春日大地上的第一份希望。

村里的男女老少身穿節日盛裝，踏著歡快的步伐來到田間地頭，祈愿一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阿佳們手拿榔頭，平整土地，將麥種深埋在疏松的土壤中，田地就此喚起了生機與活力。

回憶往事，其樂融融。

老人仿佛置身其中，蒼老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

一群飛鳥從老人頭頂飛過，愣是把他從美好的回憶中拽到了殘酷的現實中。

田野里空空蕩蕩，甚至合作社播種機的轟鳴聲也顯得遙遠。

四

老人卸車駕轅，給老黃牛披紅扎花，把老黃牛打扮一新后，拴在地邊，開始舉行一個人的開耕儀式。

老人坐下來，幻想身邊圍坐著村里的年輕人，他講述起啟耕節的由來。然后，一個人吃過糌粑，喝過奶茶后，他起身走到耕地中間，煨桑、誦經、拋灑青稞酒、放鞭炮。

而后，他端起裝有種子的斗方，邊向天地三界拋撒種子，邊歌唱：“白犏牛牽下左邊山，黑犏牛牽下右邊山，黑白犏牛合一犋，田地好比金箭穿。扶犁的是雄獅大王格薩爾，播種的是森姜珠姆美王妃，種子撒滿金土地，今年又是豐收年。”

祈福的歌唱，熱烈而高亢，此起彼落，充盈于天地之間，飄搖于巍巍雪峰之上。

祈禱完畢，老人走過去，牽著老黃牛走進了耕地，揚鞭扶犁，拉轅耕地，走得極其緩慢。

研究選取2015年1月—2018年9月間在我院婦產科行產前超聲檢查的孕婦共計4100例，其年齡在20～41歲間，平均年齡為29.48±3.94歲。孕周為13～24周，平均孕周為17.28±2.18周。孕次為1～3次，平均為1.32±0.19次。

新歲第一次耕田，第一次播種，播下老人良好的祝愿。

老人年輕時，往往踩在犁耙上，驅使著耕牛在地里跑，地里塵土飛揚。要達到這個效果，沒點兒力氣和平衡能力可不行。

一個節日、一種狂歡、一段回憶，這中間飽含著對天地的敬畏，對生活的敬重，對收獲的希望。

五

“大爺，都到什么年代了啊，你怎么還用老黃牛來耕種呢？”

一個脖頸上掛著照相機的男游客問老人，他把老人和老黃牛當作一道風景，用鏡頭拍攝了好一陣。

“勞作了一輩子，割舍不下這份情結啊！”老人一邊吆喝著拉轅的老黃牛，一邊對游客說。

“你們這一般在什么時候開耕呢？”男游客問。

“從古代傳承下來的傳統，每年農歷二月廿五這一天，是我們村的啟耕節。”

“沒錯，所以我今天出來耕種，做一下儀式。唉，今非昔比啊！”

“難道村里不再舉行開耕儀式了嗎？”

“都在忙啊！一過完年，村里人都爭先恐后地進城去了，許多人定居在城里，干脆不回來了，在村里的人越來越少了。”

“那么，耕地都撂荒了嗎？”

“沒有，都租賃給了從外地來的老板。”

“那您怎么沒把地租出去呢？”

“我家人少，沒幾畝地，兒子把家里的好地租了出去，這幾畝地有點兒偏，租不出去，就自己耕種了，這樣挺好。”

“您在傳承古老的傳統！”

“是啊，啟耕節代代相傳，是村民對豐收的渴望，對美滿生活的期盼！”

“那么，您的兒女呢？”

“都進城了。兒子在城市里上班，兩個女兒在城市里開超市。”

“他們不管您嗎？”

“管，城市里太吵鬧了，我不喜歡到城市里去生活。”老人揚起鞭子抽打了一下老黃牛，說，“在這自由，我離不開這片故土。”

六

春風溫和，春日溫煦。

一場春雨過后，大地濕潤松軟，散發著泥土摻雜青草的清香氣。

一圈下來，老人汗流浹背，老黃牛也在喘著粗氣。

老人停下來休息，老黃牛自然也停下來。

老人想起了老伴。她穿著節日的盛裝，端著裝滿種子的方斗，站在自家的耕地里，邊拋撒著種子，邊誦經祈禱，祈盼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老伴美如天仙，可親可愛。

老伴的影子如海市蜃樓，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留給老人無限空寂。

寂寞像河水一樣悠長。

老黃牛站立在田野里，抬頭觀望四野，滿眼一片空洞。

老人抽完煙，顫巍巍地站起身，蹣跚地走到老黃牛身邊，扶犁、揚鞭、吆喝，老黃牛停止了反芻，猛吸了一口粗氣，拉鏵、犁地，一道新翻起的濕土在他們的身后綻放……

七

陽光和煦，杏花燦爛。

鄉間小路上，游客漸漸多了起來，掩映在杏花綠樹中的老人和老黃牛成了游客眼中的美麗風景。

一個頭戴狐皮帽，揚鞭扶犁的老人；一頭拉著轅犁，耕作在田野的老黃牛，成了游客手機里的美照。

留言在評論區里漫天飛舞——

“仿佛在穿越時空。”

“想念起久別的故鄉了。每年啟耕節都是一場盛大的慶典，祈求這一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啟耕節是藏歷中最重要的節日之一，開啟一年的農事耕種，寄托的是藏族人民對勞動、對土地、對自然萬物的熱愛與敬畏。這時候，村民們就會身著節日盛裝，不約而同地來到田間地頭，舉行隆重的開耕儀式。

可現在，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很多村民涌進了城市，農村里的留守老人越來越多。可悲可嘆！”

“好懷念家鄉的啟耕節啊！屆時，鄉下的家家戶戶、老老小小，手捧潔白的哈達，高舉自釀的青稞美酒，踩著歡快的舞步來到田間地頭，滿懷期望地向神靈祈福一年風調雨順。威武的男人們，在桑煙裊裊升起的田間，信手揚鞭，用高亢而又滄桑的渾厚音色吆喝著，那股高興勁兒，暈染了整片田野。”

“好想念我的老阿爸啊！愿阿爸在天堂幸福！”

“我是瑪曲村第一書記，我們工作隊爭取明年恢復啟耕節，傳承瑪曲村許多快要失傳的民俗文化，用瑪曲村的民俗文化來推動鄉村文化振興，加強農村思想道德建設和公共文化建設，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引領，培育文明鄉風、良好家風、淳樸民風，改善農民精神風貌，煥發鄉村文明新氣象。”

“大力支持！”

評論區里豎起了無數的“大拇指”。

老人揚鞭扶犁，催趕拉轅的老黃牛，行走在生機盎然的田野里，樹上的枝丫、路旁的野草開始嶄露頭角，生機勃勃。

八

風和日麗,綠草如茵,花香撲鼻,空氣清新。

老人催趕著老黃牛，老黃牛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在艱難跋涉。老人的吆喝聲回蕩在原野，像悠揚的拉伊，悅耳動聽。

老人拽韁繩跟老黃牛一道站在耕地里，變成了一幅畫：拉轅犁的老黃牛昂首反芻，老人右手扶犁，左手摘下狐皮帽子扇風納涼。

老牛渴望清澈的河水，老人渴望甘醇的牛奶，可心愿渺茫。

老人望著田邊心生幻覺。

他好像又見到了老伴，她穿著漂亮的氆氌長袍，頭上戴一塊淡藍色的頭巾，背著芨芨草編織的背簍，抱著暖瓶，姍姍來到耕地邊，把背簍和暖瓶放在地邊，轉過身來，帶著滿臉燦爛的微笑，向他招手，召喚他過來用餐。

“稍等啊，犁完這一趟就可以吃午飯。噓，駕——”

老黃牛嘆息了一聲，又拉著轅犁往前走，喘著“吭哧吭哧”的粗氣開始耕地了。

老人心里美滋滋的，幻想著耕種完這塊地，過去要好好跟老伴聊一陣天，許久沒跟人暢快地說過話了。

當他抬頭再次望了一眼田邊，田邊只有自己來耕地時帶來的牛車、化肥、種子等物件，還有幾只麻雀落在口袋上偷吃種子。

九

雷聲滾動。

午后，老人耕完了那片地，趕著老黃牛來到了田邊，卸下轅犁，抬起塑料水桶，往撒種子用的盆里倒滿清水，放在老黃牛面前，給老黃牛飲水。

老黃牛喝足涼水，用鼻子嗅著，尋找食物。

“老兄，餓了吧，我這就犒勞一下你啊！”

老人說著話，從塑料袋子里拿出一大團用麥麩拌的飼料，放進老黃牛剛剛喝過水的盆里。于是，老黃牛把頭伸進盆里吃起來。

老人累了，坐在田邊的芨芨草上，從懷里掏出羊骨頭煙瓶，揉搓著麝香皮煙袋，挖了一煙鍋旱煙，把煙瓶吊在嘴角，用火柴點燃旱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又吐出一股煙霧，滿足地吁了一口長氣，轉頭一直看向他剛剛播耕過的田地。

新翻過的田地濕漉漉的，仿佛新鮮的酥油拌過的糌粑，香甜、肥美。

濕漉漉的地面上裊裊升騰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一群野鴿子正飛落在翻犁過的濕土上，“咕咕咕”地覓食老人剛撒下去的種子。

老人滿足了煙癮后，從暖瓶里倒了一龍碗奶茶，喝了幾口，又從食品袋里取出裝在飯盒里的糌粑和幾塊酥軟的餅干，吃起了午飯。

他抬頭望了一眼村莊。

村莊依山而建，呈梯狀遞升，民居錯落有致，此刻一片寂靜。

隨著緩緩吹來的微風，傳來稀稀拉拉的狗吠和雞鳴，老人看到零零星星升起的幾縷炊煙，同時，一股暖流涌上他的心頭。

十

夕陽西下，暮靄沉沉。

老人終于耕種完那片田地，他從老黃牛身上卸下轅犁，又給它套上牛車，往牛車里裝了耕具，牽著老黃牛回家。

夕陽的余暉照在路邊的杏樹上，杏花灼灼。

游客早已離去，田野、村莊一片安寧。

老人趕著拉車的老黃牛，行走在杏花掩映的村莊中，炊煙籠罩在村莊上空，空氣里彌漫著飯菜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