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 輅
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一個不依賴實體場域的新型話語空間突現出來。它在改變社會交往形態的同時,將民眾表達訴求、參與公共生活的需求激活,已經成為社會輿論的發源地。網絡話語空間具有開放性、平等性、交互性、去中心化等特點,這是實體公共場域無法比擬的,但信息技術內嵌的屬性并不會自發“升華”,僅停留在“物”的層面而沒有社會主體自覺,重構公共性就是一句空話。網絡話語空間是信息技術架構的形態清晰的公共場域,無須借助特定的理論范式就能把握其存在。將其視為公共領域復興,就無法面對“公共性”不足的問題;將其視為民粹主義泛濫的地方,同樣忽視了技術賦權帶來的正面影響。公共性的展現需要公共場域,同時也需要講理的“公眾”、不受外部力量支配的言論環境,以此形成以“公道”為基礎的公共輿論。信息技術可以架構新型的公共場域,卻不能自動變大眾為公眾,不可能脫離人、社會關系而自主地生成公共領域。網絡話語空間所面臨的真正問題并不是從理論上對其進行定性、歸類,而是如何在技術屬性基礎上重構公共性,實現從“自在”到“自為”的轉變。
“公共領域”由阿倫特提出,經過哈貝馬斯深入挖掘后,成為當代學術體系中的重要概念。阿倫特把人類活動區分為勞動、工作和行動三種形態,分別對應私人領域、社會領域和公共領域。阿倫特認為,公共領域是行動的領域,是彰顯人的復數性本質、體現公共性的政治空間。在這個領域,人們脫離了實用主義束縛,不再被自然屬性和必然性所支配。阿倫特從存在論視閾揭示公共領域的本質,將公共性看成是對動物式生存狀態的超越。她認為公共領域具有以下幾個特點:第一,公共領域是開放的政治空間。“在公共場合出現的東西能夠被所有人聽到和看到”[1]32,這是公共領域存在的前提。第二,公共領域是與多元性、差異性聯系在一起的。阿倫特指出:“盡管共同世界乃是一切人的共同匯聚之地,但那些在場的人是不同的。”[2]沒有“無數視角和方面的同時在場”,就沒有公共領域。第三,具有不同視角、處在不同位置的人能夠“看到同一個東西”。雖然每一個人有不同立場、不同角度,但他們卻能夠關注同一個對象,這就是對象的同一性。這種同一性不同于私生活的地方在于,它不是特定立場的復制或延伸,而是“從所有角度總和中產生出來的”[1]38。阿倫特指出:“如果對象的同一性不再能夠被觀察到,那么無論是人的共同本性,還是大眾社會非自然的順從主義,都不能抵擋共同世界的毀滅。”[1]38
開放性、多元的共在性、對象的同一性是公共領域的特質,又是公共性的體現。沒有開放性,就談不上公共性;“如果只有一個立場被觀看”,那么公共世界就終止了;如果沒有對象的同一性,就意味著各種立場和視角互不相干。在阿倫特看來,公共性是不同立場和視角的匯合,其本質是“無數視角同時在場而不改變其同一性”[1]38,而公共領域是展現公共性的場域。阿倫特指出,人與共同世界的疏離是現代社會的危機,“人被私人化”必然導致無根、封閉和思考能力的喪失,其結果就是人被極端主義、極權主義控制,只有恢復“共同世界”,才能拯救人與共同世界的異化。
與阿倫特不同,哈貝馬斯并沒有停留在對公共領域或公共性的哲學探究上,而是考察作為實體形態的公共領域。他認為,資產階級公共領域是與“市民社會”的獨特發展歷史聯系在一起的,它不是抽象出來的理想類型,而是一個特殊的歷史現象,需要同時采用歷史研究和社會研究的方法對其進行考察。在哈貝馬斯看來,資產階級公共領域是在國家與社會分離背景下出現的,這種分離形成了不受國家權力管轄的市民社會,而市民社會不會僅局限在私生活方面,存在超越個人、家庭局限性的公共部分,這個公共部分是由“私人集合而成的公眾的領域”,即在國家權力之外公眾參與政治生活、對公共事務進行討論和批判的公共領域。
哈貝馬斯認為,公共領域與公共性是一體的關系,公共性本身就表現為一個獨立的領域[3]96,即公共領域。公共性具有三個要素:一是具有關注公共事務、以普遍利益為依歸的公眾,二是具備開放性的公共空間,三是能夠通過對話達成共識、形成公共輿論。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公共性具有鮮明的特點:第一,“公眾”并非一般民眾,而是擁有私人財產并受到相應教育的主體。“公眾”是“個人”,同時也是“物主”,具備隨之而來的“教養”,由于存在“物主與人的統一性”,他們“不必在扮演公共角色時掩蓋他們的私人存在”[3]96,其“階級利益必然客觀上與普遍利益重合”[3]96,不會受到生存因素的制約而遮蔽普遍主義立場,妨礙人的純粹性的發揮。第二,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開放性經過了市民社會篩選,保證了作為物主的“公眾”能夠進入這一領域。哈貝馬斯說:“如果每個人看上去都有機會成為公民,那么只有公民才能進入公共領域,而且不會因此喪失公共性原則。”[3]96“公民”并不在公共領域中生成,而在市民社會中產生,與市民社會結合在一起的“機會式”開放,構成了“公共性”的第二個要素。第三,有物產并具有批判精神的“公眾”能夠通過理性的辯論,在公共事務上達成合理共識。只要“公眾”的純粹性不被外部力量干擾,反映普遍利益的公共輿論就能形成。
在公共領域理論中,公共性是公共領域的另一種表述方式,公共領域是承載公共性的場域,而公共性是公共領域的內在屬性。沒有公共領域就沒有公共性,同樣,沒有公共性就無法稱之為公共領域。阿倫特注重的是在理念層面上把握公共領域而不是建制性[4],“多元的共在”(公共性)被其視為公共領域的本質,但她在把公共領域與公共性捆綁在一起的同時,也將兩者懸空,現實的公共場域之公共性建設問題無法進入其理論體系之內。哈貝馬斯將國家與社會的分離作為公共領域產生的前提,這為其“發現”歷史上曾經存在的公共領域提供了方便,公共領域被看成是資產階級“公眾”走到一起而形成的場域,“公眾、共識、公共輿論”(公共性)成為這個場域的“天然”屬性,但其所謂理想類型建構和歷史考察相結合的方法卻帶來了嚴重的問題,即公共領域只能停留在歷史上的某個時期,現時的公共場域無法與公共性結緣。克雷格·卡爾霍恩指出,哈貝馬斯無法找到公共性在當下公共場域的實現方式,只能揭示公共領域的惡化或衰落的現狀,無法提出具體的改革措施以實現公共領域的復興[5]。
當今社會是信息技術高度發達的社會,網絡話語空間已經形成,它不但與俱樂部、沙龍、咖啡室等資本主義公共領域最初的形態不同,也是報紙、電視、廣播等傳統媒介無法比擬的。網絡話語空間不是理論抽象的產物,而是一個形態清晰的現實存在;不是有產者聚集的地方,而是面向國家與社會、向所有人開放的場域。網絡話語空間具備公共場域的外部特質,但并不能將其視為“公共性的承載者”,它與公共性的關系不像“公共領域”與公共性那樣是一體兩面的關系,完全意義上的公共性是有待實現的目標。將研究視線停留在網絡話語空間是不是公共領域,進而判定其是否具備公共性,這實際上是“以理限事”,其結果是將提示性概念實質化,舍棄了真正應該研究的問題。此外,當今時代國家與社會的關系發生了深刻變化,國家與社會呈現相互交融的趨勢,如何實現有分界而無障礙的公共性,這是實踐中面臨的新問題。總之,現代社會的公共生活已經發生重大變化,若生硬套用公共領域理論,就會得出似是而非的結論。如何在實踐中重構網絡話語空間的公共性,使其成為理性溝通、凝聚共識的場所,這是最值得關注的問題。
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互聯網從科研工具演變為信息交流媒介,以信息分享和交流互動為目的的虛擬空間出現。從2000年開始,網絡空間不斷拓展,在BBS、新聞組、公共論壇、貼吧的基礎上,博客、微博、微信、信息平臺等話語交流和信息共享的場域不斷涌現。網絡話語空間的興起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它并不是國家讓渡出來的領域,也不是市民社會自然發展形成的公共場所,而是信息技術造就的場域。這個場域被嵌入現實社會之后,將民眾表達訴求、參與公共生活的需求激活,形成了一種特色鮮明的公共話語空間。網絡話語空間突破了地理空間的封閉性,降低了民眾參與公共事務的門檻,隱匿了現實社會中地位、身份、職業的差別,實現了最大限度的開放性。同時,它改變了信息傳導結構,單向傳播中蘊含的主導權不復存在,傳播者與受眾的界限日益模糊,信息壟斷的局面被解構,話語主體多元化得到了信息技術的支持,主體間互動關系在技術上得以確認,信息技術帶來的變化必將對社會生活產生影響。
網絡話語空間是否具備本然的公共性?其是一個全新的場域還是公共領域的當代形態?在這個問題上形成了兩種不同的觀點:其一,網絡話語空間再現、重構了公共領域,具備天然的公共性。有研究者指出,網絡話語空間的匿名性使得討論者能夠放棄顧慮,形成批判和反思精神,產生具備批判性的公眾;在網絡話語空間中,網民擁有交流溝通的媒介,能夠就公共話題形成共識和公共輿論,這表明網絡公共領域已經初步形成[6]。還有研究者在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結構轉型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三次結構轉型的說法:第一次轉型是去封建化,第二次轉型是“再封建化”和“殖民化”,網絡公共輿論平臺的形成意味著在公共領域發生了第三次轉型,這種轉型的標志是話語權的“去中心化”,以交互性、分散化、非控制性為特點的去中心化迎來了公共領域復興的契機[7]。另有一種代表性看法認為公共領域的內在邏輯被信息技術激活,在現代環境下得以重構。技術賦權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話語權結構,“公共領域的自身邏輯在網絡媒體的助推下,超越了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狹隘性,成為現代社會的一種結構形態”[8]。其二,網絡話語空間銷蝕了公共性,造成公共領域的式微。持這種觀點的研究者認為,網絡話語空間雖然為每個人提供了公開發言的機會,但在信息泛濫的環境下,網絡大眾會因為無所適從而依順先入之見,加上網絡平臺根據瀏覽偏好推送相關內容,人們的既有立場和觀點會被固化,不利于公共性的形成[9];網絡技術的發展讓每個人都能辦一份“報紙”,而網絡話語空間又是最容易被操縱的,只要具備足夠的財力或掌握某種技術,就可以通過雇傭“水軍”等方式把自己的聲音放大,形成虛假輿論,網絡話語空間的爭論無法超越價值觀和意識形態范疇,難以形成基本的共識[10];網絡話語空間復興了大眾之“魅”,不但有“沉沒的螺旋”和“群體極化”問題,還存在議題的碎片化、標簽化現象,同時導致公共領域衰落的政治和商業因素仍然在起作用,這些因素使得公共領域繼續走向式微之路[11]。
上述這兩種觀點看似對立,卻有一個共同點,即用網絡話語空間比照公共領域。二者的不同之處在于如何對網絡話語空間特性進行取舍,取舍不同就會得出不同的結論。但無論是將網絡話語空間與公共性直接掛鉤還是否定其公共性,現實中都會遇到大量的反例。網絡話語空間重構還是解構公共領域?這其實不是一個來自現實的問題,而是受制于公共領域理論的命題。網絡話語空間是一個虛擬的但非常清晰的現實存在,其開放性、交互性、平等性、直接性是以往任何公共場域所不具備的,而這種“公共性”只是技術框架內的存在,雖然對普通民眾有賦權效應,但并不意味著公共性的本質已經展現。
第一,網絡話語空間的開放性為大眾提供了表達訴求、參與公共生活的機會,卻不會自動將大眾轉變為公眾。網絡話語空間的開放性是前所未有的,其空間容量也是任何物理性公共場所無法比擬的,無論是什么人,只要掌握基本的上網技巧并擁有簡單的上網設備,就可以進入這個空間。這種開放性為大眾賦予了發聲的權利,但大眾不可能因為進入這一場域就自然成為關注公共利益的公眾。網絡大眾具備追求正義的激情,但在追求正義的過程中摻雜著先入的立場和價值取向,不會因場域的開放性而自動消除其立場的封閉性。
第二,網絡話語空間的匿名性遮蔽了現實社會中的話語不平等結構,而現實的影響不會消失。現實社會中有形無形的話語壓制被解除對于建立平等的對話氛圍是有益的,但身份、地位、階層的差異可以被隱匿,后者的影響卻是難以抹去的。在無差別的網民身份背后是打上了現實社會烙印的表達主體,他們往往帶著與背景因素相關的立場、視角和價值觀念。匿名性解除的不只是不正常的約束,它同時也消解了正常的道德約束、制度約束,在現實社會中被制約的非理性情緒有可能在網絡話語空間釋放出來,造成輿論的極化和異化。
第三,網絡話語空間蘊含著交互性、去中心化等特性,從技術上改變了垂直性主客體話語權結構,這并不意味著自主自律、無強制性的言談環境已經形成。網絡技術架構的話語空間改變了一對多的單方向傳播方式,垂直性的主客體傳播關系被打破,多元輿論主體及主體間關系在技術上得以確認,但舊習氣不會自動消失,平等理性精神也不會自發確立。交互性、去中心化只是理性溝通的技術條件,若社會關系、社會環境沒有發生實質性變化,網絡話語空間同樣也會被外部力量重新控制,出現虛假共識或“后真相”現象。
依靠技術嵌入形成的網絡話語空間突破了時空的限制,將公共場域的邊界放大到極致,這只是信息技術中內嵌的屬性。技術框架內“公共性”是潛在的、自在的,不可能“自主”地發生實質性的變化。若停留在自在狀態,社會主體、社會關系、理念機制沒有發生相應變革,這只是新(網絡媒介)與舊(現實社會)的簡單結合而已,公共性的本質不可能展現。在這種情況下,網絡話語空間具有雙面效應:在為民眾賦權的同時,也有可能激發民粹情緒;在發揮倒逼真相作用的同時,也有可能掩蓋真相;在打破信息壟斷的同時,也會出現網絡暴力。科學技術的發展將人類社會置于一個“共同”的空間之內,但不會自動教會人們如何理性交往[12],也不會自發、自主地重構公共性。只有在技術框架內“自在的公共性”基礎上實現內涵式提升,從“自在”走向“自為”,完成價值、理念及機制的轉化,實現社會主體的自覺,網絡話語空間的公共性才能夠展現出來。
公共性有兩層含義:一是共有之域,即場域、空間的開放性、共享性、公用性;二是突破形軀之私的通達,即以公益、公道為依歸,凸顯人的共通性、普遍性。阿倫特將“公共性”比喻為獨立的個體圍著一個桌子坐在一起,彼此分離而又相互聯系。然而,“公共性”卻不能像桌子一樣,僅是相互聯系的媒介。若沒有共通性及普遍主義精神,即便坐在一起,也是各不相干,無法在共同關注的事物上形成共識。哈貝馬斯的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兼具以上兩層含義,但公共領域與“公共性”的聯系更多地來自理論取舍,是通過舍棄普通民眾和貧民建立起來的。
與“公共領域”不同,網絡話語空間是信息技術架構的公共場域,是“嵌入式”存在。公共場域的突現,吸引的不僅是特殊階層群體,進入這個空間的不是同質性的“有產者”,而是異質性極大的大眾。網絡大眾具有追求公平正義的激情,但同時又會被社會染色,不會因為進入公共場域就自動超越私人狀態而成為公眾。如果說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公共性是在特殊的理論視線下“觀察”出來的話,那么網絡話語空間的公共性是一個實踐性問題,它與政府的公共性一樣,屬于應然和自為的范疇,是在實踐中追求的目標而不是本然的存在。如何提升網絡話語空間的品性,如何在技術“公共性”基礎上實現人的公共性,如何在差異中體現共通性,這是治理語境下的命題。治理不是駕馭、管控,而是在人人自治的前提下共同管理社會,公共性是其題中之義。治理與公共性是互為因果的關系,治理需要公共性,而公共性又是治理的結果,追求公共性的過程就是治理的過程,而完善治理的過程就是重構公共性的過程。在統治和駕馭模式下,沒有公共性;在管理模式下,公共性是與公共部門、精英群體聯系在一起的;在治理或善治模式下,公共性應是多元主體的共同屬性。
第一,公共性是網絡話語空間治理的價值歸宿。當代治理理論的產生有其特殊的社會背景:一是政府與市場的雙重失靈,二是國家與社會的界限趨于模糊。治理理論是在應對現實問題的過程中產生的,其核心是多元主體的共同治理。多元主體理性互動、協同于理,這是治理的理想狀態,也是公共性的體現。這種公共性不是沒有分序的混沌,而是在合理分工之上的諧和。若只有多元而沒有公共性,共同治理就無從談起。網絡話語空間不是傳統的物理空間,它不是社會某一領域、某個群體的專屬物,而是信息技術架構的面向全社會的公共場域,主體的多元化、社會化表現得更為明顯,這對公共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果“公共性”僅停留在技術或工具層面,作為社會主體的人卻停留在“自然狀態”、私人狀態,那么網絡話語空間就會淪為力量比拼的場所。網絡話語空間的治理,不是限制技術框架內“自在的公共性”,將其納入舊的控制體系,而是在技術“自在性”基礎上實現社會自覺,以“自為性”展現公共性的本質。“互聯網+”具有再組織化功能[13],這種功能的發揮卻不能外在于人、外在于社會,而是一個自為、自覺的過程。“再組織化”不是新與舊的簡單疊加,而是以網絡話語空間的嵌入為契機,摒棄陳舊的理念和管理模式,以新促新,完成網絡與社會的融合。
第二,公共性的實現離不開社會治理。網絡技術創造了一個共同的空間,物質阻隔的減弱并不意味著人心阻隔的消失。如何在公共空間建立真實的聯系,彰顯人的共通性,這是一個系統工程,牽涉到社會階層結構改善等問題。在嚴重分裂的社會,即便存在公共空間,也難以形成容納社會差異的公共性。雖然人的本然良知和理性不會泯滅,但這種良知和理性有可能被先入立場和情緒所遮蔽。社會的鴻溝越深,社會成員的偏見也就越嚴重,按立場站隊的現象也就越明顯。越是在社會連接出現斷裂的時期,社會越需要公共性和社會共識。但恰恰在這個時期,利益、價值難以協調,公共性和共識難以形成。當下中國并不存在社會分裂問題,社會統一性也沒有消失,但社會結構緊張問題一直存在,這是影響公共性生成的社會因素。解決結構緊張問題,筑牢公共性的社會基礎,這是宏觀治理的路線;建構無強制的理性話語溝通機制,彰顯網絡話語空間的公共性,形成基于公道的共識并作用于現實社會,以此發揮網絡話語空間改善社會現實的功能,這是微觀治理的路線。在社會統一性沒有被破壞的前提下,這兩種治理路線是相互統一的,可以并行不悖。
第三,從大眾轉變為公眾的過程是治理共同體的形成過程。一些新派公共領域理論家在反思和批判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理論時,提出了“多元公眾”或“反公眾”的概念。以多元化的“公眾”取代布爾喬亞式“公眾”,將利益覺醒的邊緣人視為另一種類型的“公眾”,這彌補了哈貝馬斯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理論的不足。但如果停留在多元和對立之上而沒有基本的一致,如果話語競爭不是為了取得共識而僅是力量比拼,那么社會就會陷入無序狀態。“多元公眾”的重心應該是公眾而不是多元,社會分工帶來的身份地位的差異無礙于共通性和普遍性的發揮,邊緣群體的合理訴求能夠進入公共話語空間,成為公共輿論進而影響公共決策,這才是應有的狀態。以差異性、異質性、競爭性代替“公共性”,將多元主義視為體現“公道”的新形式,這與其說是對公共領域理論的超越,還不如說是對分立現狀的確認。多元而不分裂,競爭而協同,這才是對公共領域理論的提升。多元性與公共性互不妨礙,公共性就在多元性之中,這是自為、自覺的過程,是與建設治理共同體聯系在一起的。雖然社會角色、身份、階層存在差異,但在治理面前卻是平等的。擺脫自我私利、先在立場、群體意識的束縛,理性參與公共事務,追求真相、真理,這是治理共同體形成的標志。停留在私人狀態之上,被外境所困而生成價值觀念,形成群體認同,這是大眾的特征;超越私人狀態,外部差異不妨礙共通性的發揮,不以立場站隊,這是公眾的特點。對于網絡話語空間來說,實現從網絡大眾向網絡公眾的轉變,就是建設社會治理共同體的過程。
信息技術造就了人類生活的“第二空間”,但不可能按照技術自身邏輯重構公共領域。技術是革命性力量,它不能離開社會主體而自動發揮作用。只有在順應信息技術帶來的變化基礎上更新理念、改善社會關系,實現從技術到社會的轉化,公共性的本質才能展現。網絡話語空間與多中心治理有著天然的親和性,而實現兩者的融合是自為的過程。網絡話語空間公共性重構既是對信息技術的順應,又是對它的超越,是與構建國家與社會新型關系、建設治理共同體聯系在一起的。在順應信息技術帶來的變化基礎上更新理念機制、改善社會關系,以主體間共治取代主客體管制,構建平等、理性、公開的溝通互動機制,是網絡話語空間公共性重構的必由之路。
第一,在新型國家與社會關系之下重構網絡話語空間的公共性。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可以分為三種類型:一是國家與社會重合,所謂總體性社會就是如此;二是國家與社會分離,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即基于此而構建;三是國家與社會分而有合,這種狀態在當代較為明顯。在第一種類型中,公共性被政治權力掩蓋;在第二種類型中,公共領域是社會領域的“公共部分”,作為公共性標志的公共輿論不受國家干預,只限于“批判”而無法向政治層面延伸;第三種類型的國家與社會關系被哈貝馬斯視為對公共領域的消解,但從本質上說,其消解的是某種類型的“公共性”而不是公共性。在社會現實基礎上發揮能動性,消除國家與社會的藩籬,實現有分界而無障礙的新公共性,應該成為網絡話語空間重構的目標。在新媒體時代,網絡話語空間可以是國家和社會共同參與的公共場域,而不僅僅是社會一方的“公共”部分。從國家層面上說,它是政府公共性的延伸;從社會角度說,它是民眾參與公共治理的場所。網絡話語空間介于國家與社會之間,同時又處在國家與社會之中,是官民共建、共享、共治的公共場域。官民的外在差異統一于“公眾”之實,公共輿論能夠影響公共決策,這種公共性是對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超越,也是網絡話語空間治理的方向。在這種狀態下,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會達到新的境界,變為合作互補、相互形塑的關系。
第二,在技術層面“公共性”的基礎上實現內涵式提升,展現公共性的本質。目前,對網絡話語空間的規范存在兩種方式,即技術控制和技術歸化。技術控制的實質是以技術管控技術,實現對網絡話語空間的控制。加強內容管理,增強上網者的現實感,消解匿名性、虛擬性、開放性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是技術控制模式的思路。技術歸化強調的是對信息技術及網絡工具進行馴化,使之成為與社會相容的馴服之物。技術控制的主體是管理者,技術歸化的主體是虛置的“社會”,這是兩者的區別。但這兩種模式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沒有將公共性建設擺在應有的位置。網絡話語空間面臨的根本問題不是新技術帶來的開放性、互動性、扁平性,而是沒有順應這種變化實現社會層面的轉變,實現有效提升。無論是技術控制還是技術歸化,都沒有觸及社會主體自身,都帶有控制、馴服技術“公共性”的意味。網絡話語空間的治理不但需要有效利用技術,還需要社會自身的變革。技術框架內的“公共性”雖然不是公共性的全部,卻是展現公共性本質的起點。以網絡話語空間的嵌入為契機,推動治理理念和機制的變化,信息技術中內含的“公共性”就會轉變為實質意義上的公共性,技術的所謂負面效應就會消失。若將技術層面的開放性、互動性、扁平性視為控制或馴化對象,公共性就不可能實現,網絡話語空間的問題就不會真正解決。因此,網絡話語空間的治理并非限制技術層面的自在“公共性”,而是在其基礎上的“升華”,從而彰顯公共性的本質。
第三,從公共事件入手,變“共同關注”為“共同治理”,實現網絡大眾向網絡公眾的轉變。在新媒體時代,網絡話語空間起到了聚合大眾的作用,這種聚合效應不是憑空出現的,需要引人注目的公共議題。然而,公共議題并不是憑空制造出來的,而是圍繞公共事件產生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公共事件起到了將多元化分散空間串聯在一起的作用。若沒有前者,就沒有超越各種圈子的統一性網絡話語空間,公共輿論就無從談起。正因為公共事件激發了公共議題,從而在網絡上引發網民參與,廣泛的輿論影響才會形成。因此,網絡話語空間的公共性建設需要從公共事件入手,在共同關注的事件上形成基于真相和公道的共識,公共性建設才不會落空。從公眾形成的角度看,需要彰顯公共事件的是非曲直,在公共事件上形成“臨時”公眾,才會有持續性的、穩定的公眾群體。哈貝馬斯將“公眾”視為公共領域存在的前提,但在異質性極大的網絡話語空間,公眾卻是社會實踐所追求的目標。同質性的“公眾”是理論取舍的結果,異質性的大眾是網絡話語空間的現實,多元化的公眾則是治理的結果。實現從大眾向公眾的轉化,并非消除社會主體的獨立性、差異性,而是在此基礎上彰顯人的共通性。要做到這一點,需要個案的推動。在每一個公共事件上彰顯公道,網絡話語空間的非理性情緒就會逐漸消失,講理的氛圍就會確立,網絡公眾就能夠形成。
第四,保障公共交往“平臺”的共有性、公用性以及互動交往的基本秩序。互聯網平臺是公共交往的新媒介,起到了“去中心化”的作用。但平臺一旦被壟斷,就會變異為一種特權而“再中心化”,從而背離公共屬性。互聯網平臺可以民營,但共有性、公用性不能被改變,如果公共交往平臺變異為私人地盤,放棄公共責任而單純追逐利潤,其算法推薦、搜索引擎被商業化機制所操縱,那么必然造成新的封閉,公共性就無從談起。因此,保障公共交往平臺的共有性、公用性,是網絡話語空間公共性重構的前提。網絡話語空間是信息技術造就的虛擬空間,在這個空間內,人與人之間通過機器建立聯系,但人機交往只是表象,人際交往才是本質。網絡話語空間是虛擬的,社會交往卻是實實在在的,需要以法治的方式保障基本秩序。只有確立交往的底線和基本程序,網絡話語空間才不會變異為力量比拼或角斗的場所,公共性才有可能實現。網絡基本秩序的建立不是政府利用法律管理民眾,而是政府和民眾同處在法律的治理之下。既要治理“民謠”,也要治理“官謠”;既要打擊網絡暴力,也要遏制操弄真相;既要防止民意被少數人挾持,也要防止官意被少數官員挾持;既要杜絕污言穢語,也要讓意見充分表達。人人敬畏法律而不畏懼權勢,這是網絡交往基本秩序形成的關鍵,也是公共性重構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