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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機時刻的詞學批評
——現代詞學發展史中的民族國家話語

2023-04-05 01:49:36孫啟洲

孫啟洲

鴉片戰爭爆發之后,當中國被強行拉入現代國家的競爭序列時,宣揚現代民主政治,爭取民族的獨立解放,建立新型民族國家,成為當時中國社會歷史進行現代轉型的基本趨向。中國的知識分子逐漸意識到喚醒國民的民族國家認同感至關重要,啟蒙與救亡開始成為彼一時代的當務之急。由于中國文學向來延續著“詩言志”與“文以載道”的傳統,使其自身與政治變革密切關聯,因此現代知識分子理所當然地將傳播啟蒙與救亡意識的重任壓在文學的肩上,此時的民族國家話語占據著文學表達的主流,促使著中國學人文學觀念以及文論話語的現代轉向。有鑒于此,早在20世紀80年代,陳平原、黃子平和錢理群三人就曾著重討論了現代文學中的“民族意識”,他們將20世紀中國文學看作是古老中國向現代中國過渡時期所建立起的現代民族文化的主要表現內容,視其為一種現代民族文學(1)陳平原、黃子平、錢理群《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民族意識》,《讀書》1985年第12期,第69頁。。

置身于現代文學場域中的現代詞學,在上述歷史演進的語境中生成、發展,自然有被現代學者所征用以表達時代文學精神的可能。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因為民族文化傳統中所蘊蓄的集體記憶是實現民族認同的前提,為激發國民的民族主義情愫提供最為堅實的歷史理據,所以在確立民族國家認同的過程中,建構具有鼓動性的民族文化傳統尤為關鍵。而包括舊體詩詞在內的中國古典文學,就在時代意識形態的訴求中,不斷被現代學者進行重新解讀和想象性塑造。作為中國文學傳統最具代表性的符碼之一——詞與詞學,在文學革命和整理國故的現代學術思潮中,蹣跚前行。在民族國家意識高漲的年代,身陷國破家亡危機的詞人和詞學家,用他們最為擅長的文體形式高揚救亡圖存之志,詞學研究也不再拘守于書齋中的孤芳自賞,在承繼古典詞學中“詞通騷雅”的尊體論之上,現代詞學與政治話語實現了某種程度的合法關聯?,F代詞學家通過強化詞體宣揚民族國家意識的政治功能,推崇蘇、辛詞風,表彰極具家國情懷的英雄詞人,編選愛國詞選或民族詞選,以及撰寫民族詞史等諸多方式,形塑中國古典詞史中民族國家話語表達的傳統,守望全民族共同的文化命脈,堅定民族認同與抗爭外侮的意志,亦昭示出一代詞學風向的轉變。

對現代詞學發展史中民族國家話語的考察,一方面,是揭示詞學研究現代轉型的重要路徑之一,在現代詞學家、詞學期刊與詞社等研究視域之外,將詞學研究置于中國近現代史的演進場景中,從政治話語的維度拓展現代詞學研究的理論空間,凸顯時代政治的波蕩與詞學新變之關系,發掘詞學轉型的新面相。另一方面,現代思想文化觀念以及爭取民族獨立的歷史語境為詞學研究注入新的質素,促發詞學批評話語的轉換,使其成為現代抗戰文化與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極為有力地證明了在現代文學與文論的發展史中,舊體文學及其理論從未缺席,而詞學的現代演進理應被視為中國文論古今流衍的突出表征之一,這正是此前現代文論研究史中所遮蔽的一種詩學現代轉型(2)學界認為現代詩學應最終指向學術觀念以及研究方法的現代性,而非以研究對象的新舊為衡量標準,所以他們主張將現代舊體詩詞理論納入到現代詩學的范疇之中。參見:解志熙《視野·文獻·問題·方法——關于中國現代詩學研究的一點感想》,《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高玉《重建中國現代詩學話語體系》,《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陳?!侗徽诒蔚脑妼W現代轉型》,《文藝爭鳴》2014年第3期;劉鋒杰《現代文論史研究的“三維空間”說》,《學術研究》2021年第4期。。由是而論,“民族國家”視域是將現代詞學納入現代文論流變脈絡的理論切入口,以期嘗試突破現代文論研究的邊界,呈現現代文論話語復雜多元的理論樣態。

一 從“依經論詞”到振興國族:現代詞體功能論的生成

中國古典詞學向來有“依經論詞”的尊體傳統,詞學家主張將詞旨與儒家詩教中的家國政治情懷相貫通,既奠定其合乎正統文學之道的學理根基,也是維系王朝統治秩序的手段。尤其是清代中后期,帝國已然顯出盛極而衰的征兆,面對如此國運危機,以天下為己任的知識階層,力圖強國保種,由此今文經學所強調的“經世致用”論逐漸成為時代學術的主流價值導向,并滲透在常州詞派的血脈中。

常州詞派的開派宗師張惠言,將“意內而言外”(3)張惠言《詞選序》,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2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617頁。視為詞體的突出特征,強調詞所能表達的賢人君子憂生憂世之懷,既抬高詞體地位,也推動其功能由“娛賓遣興”向“微言大義”的轉變。之后,處于王朝中衰期的周濟,提出了“詩有史,詞亦有史”(4)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2冊,第1630頁。的觀點,以詞史類比詩史,認為詞中所寄托的并非僅是個體的感懷,亦可書寫與王朝更替、時代盛衰相關的政治主題,表現宏大的社會歷史場景。時至晚清,風云突變,鴉片戰爭的爆發,甲午海戰的慘敗,庚子國變以及八國聯軍攻占北京,清帝國危在旦夕,詞學家又豈能無動于衷?無論是譚獻以詞表達憂生念亂之感,陳廷焯以“沉郁”(5)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4冊,第3776頁。說為核心的詞論,還是況周頤所伸張的“重、拙、大”(6)況周頤《蕙風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5冊,第4406頁。之旨,都延續了常州詞派對詞的主題的政治倫理價值的重視,浸染著儒家經學的政教色彩。

與況周頤同一時代的梁啟超,卻表現出和前者完全不同的思想取向。梁氏作為變法維新派的代表,不斷接受來自西方的現代政治學說,因此當況周頤還沉浸在清遺民身份和情感中不能自拔之時,梁啟超則已具現代國家意識,并致力于闡揚其現代民族國家理念。前者在眷戀舊王朝,后者則意在建立新國家。在梁啟超看來,“我中國疇昔豈嘗有國家哉?不過有朝廷耳”(7)梁啟超《少年中國說》,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2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23頁。。故而從王朝認同到民族國家認同的轉變,是梁啟超現代政治理想形成的關鍵?!敖浭乐掠谩钡闹螌W觀念,使況、梁二人將文學作為表達其政治立場的重要符碼。但梁氏受西學啟發而在現代性立場上倡導詩界革命,詞學觀作為其詩學主張的題中要義,既保留“文以載道”、“詩以言志”等命題中的抽象工具性原則,又更替“道”(志)與“文”(詩)的具體政治意涵,“為政治現代化服務”而非儒家詩教的“為傳統政治服務”成了文學經世致用的新目標(8)余虹《晚清文學革命的兩大現代性立場》,《文學前沿》2000年第1期,第223頁。。詞學成為其表述民族國家話語的重要途徑,由此實現詞體功能論從“依經論詞”到振興國族的現代轉變。

梁啟超主張“把‘詩’字廣義的觀念恢復轉來”(9)梁啟超《〈晚清兩大家詩鈔〉題辭》,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4集,第291頁。,將詞、賦、騷等文體納入到詩歌的行列,因此梁氏詞論多內蘊在其功利主義詩學觀中,凸顯詞體作為古典詩歌門類所具有的建構民族性文學傳統的意義以及改造國民品質的功能。

首先,在梁啟超看來,語言統一本是民族國家形成的重要推動因素,所以“用文字表出來的藝術——如詩詞、歌劇、小說等類,多少總含有幾分國民的性質”(10)梁啟超《情圣杜甫》,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5集,第367頁。,因而涵括詞文本在內的歷代詩歌便構成了“祖國文學”的傳統,亦是文化民族性的體現。正如他在《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一文中,將“韻文”或者“文學”與具有現代政治形態的“中國”、“民族”并置,并且時時強調與西方文學的區別性特征。梁氏還在此文中宏觀概述“中華民族”文學的演變軌跡:

我們的詩教,本來以“溫柔敦厚”為主,完全表示諸夏民族特性?!度倨肪褪俏ㄒ坏哪7丁!冻o》是南方新加入之一種民族的作品,他們已經同化于諸夏,用諸夏的文化工具來寫情感,攙入他們固有思想中那種半神秘的色彩,于是我們文學界添出一個新境界。……到了“五胡亂華”時候,西北方有好幾個民族加進來,漸漸成了中華民族的新分子。他們民族的特性,自然也有一部分溶化在諸夏民族性的里頭,不知不覺間,便令我們的文學頓增活氣。這是文學史上很重要的關鍵,不可不知。(11)梁啟超《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5集,第305-306頁。

作為中國韻文最具代表性的文體之一,“詞”亦成為其梳理民族文學發展流衍的重要環節。如其所言,最適宜用以填詞的“回蕩的表情法”,足可呈現“純中華民族文學”的美點(12)梁啟超《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5集,第287頁。。這種敘述民族文學史的過程,折射出梁啟超建構具有“中華民族性”文學的知識實踐,表達由“文學”中國想象民族國家精神譜系的時代訴求(13)余來明《近代民族國家建構與“中國文學”觀念的興起》,《甘肅社會科學》2018年第4期,第108頁。。

其次,梁啟超將建設現代民族國家的理念落腳到“新民”,而作為“情感教育最大的利器”(14)梁啟超《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5集,第281頁。之一的文學,恰成為其改造國民品質最為重要的工具,詞體亦莫能外。他反復闡明具備音樂性的韻文,在鼓動民心、改造民智等方面所能發揮的突出功效。在梁氏看來,“蓋欲改造國民之品質,則詩歌、音樂為精神教育之一要件,此稍有識者所能知也。中國樂學,發達尚蚤。自明以前,雖進步稍緩,而其統猶綿綿不絕。前此凡有韻之文,半皆可以入樂者也。《詩》三百篇,皆為樂章,尚矣?!沃~,元之曲,又其顯而易見者也?!?15)梁啟超《飲冰室詩話》,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3集,第215頁。所以,詞作為中國音樂文學序列中的重要文體形式,也理應扮演啟蒙民眾的角色,這就要求詞人須葆有士大夫的“經世情懷”和為家國“死而后已”的擔當精神,去建設新國家,再造新文明。梁氏的詞體功能論,延續傳統今文經學家所推揚的“經世致用”的價值立場,倡導包括詞體在內的文學對于社會政治的介入,但已為其注入了新的民族國家內涵。

此種政治功利主義詞學觀在抗戰時期得到延續并被發揮得淋漓盡致。徘徊在學術和政治之間的汪東,早年曾入南社,立志革命救國,他的詞學主張也時時滲透著對于現實政治的介入感。在為黃侃《纗華詞》所作的序中,汪氏認為詞“原于《國風》而與《離騷》尤近”,有比興寄托、隱微言志之能,“后主被羈,愴思故國,稼軒憤時,托怨煙柳,白石嗣響于黍離,碧山沉恨于落葉,豈非假物喻情,所謂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者邪”(16)汪東《纗華詞序》,《國故》1919年第2期,第9頁。。由此足見,汪東依詩教而論詞,極言詞人抒情與政治時勢之關系及其所具有的社會功用。全面抗戰的發動更是點燃了他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他曾發表《國難教育聲中發揮詞學的新標準》一文,首先闡明文學“為一國民族精神之所系。民族精神不滅,則其國恒存,反是則亡”,而詞作為中國文學的重要文體形式,自然也蘊蓄著民族精神的要義。在他看來,20世紀30年代,國難深重的中國,就如同曾經的南宋,“強敵侵陵于外,君相沉酣于內,有識之士憤氣填膺,托篇章以寄怨刺,十九皆然”(17)汪旭初《國難教育聲中發揮詞學的新標準》,《文藝月刊》1936年第9卷第2期,第16頁。。所以,他極力呼吁詞人多發抒慷慨悲壯,甚至粗厲猛奮的聲調,激發民眾斗志,達到“振人心,鑄國魂,培正氣,障橫流,其亦救亡圖存之一助”(18)陳昭華筆記《國難聲中研究詞學之新途徑(續):汪旭初先生在中國文學系同學會演講》,《國立中央大學日刊》1936年4月8日第1652號,第4版。的目的。

在眾多現代學者中,盧前是一位民族意識極強的詞學家。他致力于建立具有民族性的詩歌體系,“民族意識”是其現代詩學話語的核心,“以新材料入舊格律,用舊技巧寫出新意境,拿詩來發揚我民族精神”(19)盧前《民國以來我民族詩歌》,《盧前文史論稿》,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77頁。在此需要說明的是,盧前亦持“廣義詩歌”的觀念,其所言之“詩”涵括詩、詞、散曲等諸多韻文體裁。,可被視為其現代詩學觀最精煉的概括。在國難之際,盧氏有意將詩歌與民族國家意識形態相聯結,主張建立“民國詩”的新傳統。關于此點,他有非常明確的闡述:“民國詩云者,以活潑、生動之形式與格調,揚示我民族特有的雍容博大之精神,為民主政治時代之產物,發四萬萬五千萬民眾之呼聲。”(20)盧前《民族詩風之倡導者》,《盧前文史論稿》,第295頁。他希望詩人能夠在大動蕩的時代,將民族精神與時代精神注入詩歌之中,創作具有全民族認同感的詩歌,能夠光大民族氣節,強化國家意識。盧前獲得民國教育部文學獎的詞集《中興鼓吹》,便是實踐其“民族詩學”觀的杰作。

《中興鼓吹》中的論詞詞《沁園春·論詞示夢野》一首,即是盧前詞論的濃縮:

弟學詞乎,今日而言,豈同曩時。算花間綺語,徒然喪志,后來柳賀,搔首弄姿。嘆老嗟貧,流連光景,孤負如椽筆一支。自南渡,始天生辛陸,大放厥辭。

於戲逝者如斯。念轉益多師吾所師。便白石揚州,遺山并水,豪情逸興,并作雄奇。天下興亡,匹夫責在,我輩文章信有之。如何可,為他人抒寫,兒女相思。(21)盧前《盧前詞曲選》,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18頁。

在盧氏看來,詞人不應拘執于抒寫“兒女相思”之情,留戀于風花雪月,更應昭示文士面對國難時的堅韌與擔當。他坦言其填詞的動機就是在流離輾轉中發泄個人的憤慨、沉郁和煩悶,“大都因國難而發,含有鼓吹民族思想”(22)盧前《我怎樣寫〈中興鼓吹〉的?》,《改進》1943年第6卷第11期,第415頁。之意。被盧氏稱為畏友的任中敏,評此詞集云“宗旨在鼓吹國族中興,并非鼓吹詞藝中興也”(23)任中敏《評記》,盧前著、任中敏選《中興鼓吹選》,文通書局1942年版,第1頁。,可謂一語中的。

綜上所述,文人詞興起之初,詞體主要用以娛賓遣興,未敢奢望擔當“言志”的重任。時至宋代,詞為小道的觀念始為松動,以詩論詞逐漸興起,尤其是南宋王朝搖搖欲墜之時,詞成為可與詩文一道表現士大夫憂君憂民之懷的文體。清中葉之后,王朝頹相漸露,今文經學派“經世致用”的實用理念遂興,并通過常州詞派的倡導而滲入詞學之中,“依經論詞”即成大勢。鴉片戰爭以后,中國開始經歷百年屈辱史,現代詞學家承繼前輩學人“經世致用”的精神,意在危難之際發揮詞學的救世之功,但其所經之“世”已被現代民族國家之間的殘酷競爭所代替,成為詞體功能現代轉型的社會政治基礎。他們由此完成從“依經論詞”的詩教傳統向現代“民族國家”話語的蛻變,也直接引發彼時詞學家對于蘇、辛詞風的推崇。

二 “稼軒風起”(24)本節所述“稼軒風”,并非專指辛棄疾詞在現代詞學中的接受,而指一種廣義的有別于婉媚詞風的“大聲鏜鞳”之風。與愛國詞人研究

國勢衰疲之時,尤其是面對著外族的入侵,亟需強有力的精神領袖來團結民眾、振奮民心,帶領民族走出困境。樹立民族歷史上的英雄形象,則是喚起民族認同感和激發民族情緒的又一重要途徑。南宋時代正是王朝積貧積弱而北方少數民族政權又虎視眈眈的多事之秋,文人的淑世情懷和家國之憂,都映現在詩文中,此時英雄詞人輩出而豪放詞風驟起。同樣身處水深火熱之世的現代詞學家,也渴求救世英雄的出現,他們通過爬梳能夠彰顯民族精神的詞史傳統,找尋足以振奮民族氣勢的英雄詞人,故而將目光聚焦于南宋,推揚稼軒詞風和表彰愛國詞人成為當時詞學研究的焦點,借古之傳統以求致用于現世之意,不言而喻。

在20世紀現代詞學家中,“真正放下手中的筆,拿起槍來和日寇浴血奮戰的,只有胡云翼一人”(25)曾大興《詞學的星空:20世紀詞學名家傳》,河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7頁。。結合胡云翼早期提倡建立“國家主義文學”的設想,就不難理解他不遺余力地宣揚稼軒詞風的緣由。在胡云翼的眼中,內外交困的現代中國,早已喪失中華民族的國魂,國民情感頹廢麻木,文學界亦是委頓墮落,因此他亟欲提出“國家主義文學”的倡議,重開時代文學的新路。所謂的“國家主義文學”,是“以鼓吹民族意識,鼓吹國民情感自任。一方面提倡波瀾壯闊的,樂觀的,猛進的,謳歌‘祖國超于一切’的,鼓勵民族思想的,帶強烈的反抗性的文藝”,“一方面提倡血和淚的,戰爭的,悲壯的,祈戰死的愛國文藝”(26)胡云翼《國家主義與新文藝》,《醒獅》1925年第59號,第2版。。直至抗戰爆發,他更加堅定以革命的、主戰的文學,“鼓吹尚武奮勇的猛烈精神,喚醒偉大民族的靈魂”(27)胡云翼《唐代的戰爭文學》,《胡云翼重寫文學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68頁。,改造卑弱的、無抵抗的和亡國的國民性,以激起民眾為國家生存和民族獨立而戰的信念。

這樣的文學觀滲透在其詞學研究中,使胡云翼對于稼軒詞風尤為傾心。他以“奔放豪肆,英雄本色”(28)胡云翼《宋詞研究》,《胡云翼說詞》,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頁。歸納稼軒詞最為突出的風格特征,不僅將辛棄疾看作南宋第一大詞人,更以英雄詞人視之,欽佩其不甘伏櫪的壯志雄心和詞中所表現出的英豪之氣。正是這種有英雄氣概的詞,有血和淚的詞,有壯烈的金戈鐵馬的詞,才是砥礪中國民眾前行的良藥。因此,胡云翼將整個南渡詞壇看作最值得敘述的一段英雄的詞文學史:“在南宋詞里面,當時金兵入寇,徽欽被虜,眼見大好河山,淪于異種。一時愛國志士,群起御夷。所謂豪杰者流,痛祖國之喪亂,哀君王之淪夷,投鞭中流,擊楫浩歌,其護愛國家的熱忱,懷抱的偉大,胸襟之宏闊,性情之壯美,發為歌詞,豈獨豪放而已?”(29)胡云翼《宋詞研究》,《胡云翼說詞》,第43-44頁。胡云翼將其所處之時代類比作宋末,但不滿于當時文壇缺乏英雄的文學,因此他試圖以承載歷史英雄形象的古典文學文本,重新喚醒全民族的共有記憶,建立民族國家的身份認同,以文學激勵抗戰。

與其同時,現代詞學的奠基人龍榆生也是蘇、辛詞的擁躉者。早在1929年,龍榆生就已在暨南大學國文系講授蘇、辛詞,曾計劃合箋蘇、辛詞,而且訂補了辛梅臣原編的《辛稼軒先生年譜》。龍氏在“淞滬戰后,外侮日亟,國勢阽危”之時,與致力于發揚民族詩歌的盧前“相與鼓吹蘇、辛詞派”,“思以激揚蹈厲之音,振發聾聵,期挽頹波于萬一”(30)龍沐勛《中興鼓吹跋尾》,《制言半月刊》1937年第43期,第2頁。。龍榆生反復強調填詞應有的時代氣象是蘇、辛一派詞風,彰顯其作為詞壇領袖欲于浙、常兩派之外,別建一宗而開時代新風的雄心。他設想:“以東坡為開山,稼軒為冢嗣,而輔之以晁補之、葉夢得、張元幹、張孝祥、陸游、劉克莊諸人。以清雄洗繁縟,以沉摯去雕琢,以壯音變凄調,以淺語達深情,舉權奇磊落之懷,納諸鏜鞳鏗鍧之調。庶幾激揚蹈厲,少有裨于當時?!?31)龍沐勛《今日學詞應取之途徑》,《詞學季刊》1935年第2卷第2號,第5頁。在與前輩張爾田的通信中,龍榆生更是直言,希冀以蘇、辛詞風的清雄磊落療救“世風日壞,士氣先餒”的萎靡不振,于此則可“砥礪志節”(32)龍沐勛《答張孟劬先生》,《詞學季刊》1935年第2卷第3號,第188-189頁。,振奮民族氣節。之所以如此傾力推舉蘇、辛詞風,就在于“由東坡指出向上一路,稼軒益務恢弘。一代民族精神,于焉寄托”(33)龍沐勛《蘇辛詞派之淵源流變(上)》,《文史叢刊》1933年第1集,第15頁。,借宣揚蘇、辛詞派的特殊精神,改變偏于柔婉的民族性,以此培養沉雄剛毅之國民品格。

“稼軒風起”是一種時代文人的集體選擇,在“國難文學”大興之時,相比長篇大論的文章而言,詞本身簡短的體式特征,以及豪放一脈詞風高亢昂揚的基調,正符合當時文人借文學為全民族抗戰吶喊的目的。他們通過標舉蘇、辛詞風,召喚國民關于激揚蹈厲的一脈民族文化傳統的集體記憶,以對當時的社會現實境況產生刺激性的作用力,實現團結民眾、增強民族國家認同感,以及振奮民族斗志的政治意圖。

除了對蘇、辛的推揚之外,現代詞學家還通過廣為流傳的詞集文本和史書記載,勾勒愛國詞人的英勇形象和人格魅力,民眾在英雄崇拜的心理作用機制的影響下極易產生模仿沖動,以此在特殊的抗擊外侮的年代催生出一股強勁的精神鼓動力量。關于愛國詞人的研究,現代詞學家關注的焦點并非其詞的藝術性,而是文本所激蕩出的士人情懷,以及詞人的抗爭精神,顯現出時事政治對于文學研究趨向的直接干預。

經歷王朝屈辱沒落史的王鵬運,曾刻《南宋四名臣詞集》,集南宋趙鼎、李光、李綱和胡銓四家之詞。此四人并非專以詞勝,是因其心系君國的忠臣氣節而名傳后世。正如王鵬運所言,此四家“于是則悲天運憫人窮,當變風之時,自托乎小雅之才,而詞作焉。……所為整頓締造之意,而送之以馨香芬芳之言,與激昂怨慕不能自殊之音聲。蓋至今使人讀焉而悲,繹焉而慨”(34)王鵬運《南宋四名臣詞集跋》,王鵬運輯《四印齋所刻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46頁。。李慈銘在為該詞集所作的序中,直接點明王氏刻詞的意圖在“廉貪立懦,使人興起”,使“賢者當知其譎諫主文,感傷時事;不賢者當知其導諛亡國,陷溺君心。興觀群怨之旨,庶有在焉”(35)李慈銘《南宋四名臣詞集序》,王鵬運輯《四印齋所刻詞》,第428頁。。在這一套傳統經學話語的敘述背后,表達的是他們強烈的志士壯懷,以及身處王朝末世的憤慨郁勃。

遭遇政權更迭、國體鼎革之后,現代詞學家在闡揚英雄詞人的過程中,已明顯地將“名臣詞”替換為“愛國詞人”或者“民族詞人”。南宋與民國相似的內外部政治環境,以及南宋詞在詞史中的突出價值,使南宋詞壇的英雄詞人成為現代詞學史中不斷被研究的對象,他們身上所具有的英雄氣質和人格魅力,詞中表現出的“愛國”情懷與“民族”氣節,及其豪放激昂的詞風,是得到現代詞學家青睞的共有特征。

20世紀30-40年代,現代詞學大家唐圭璋陸續發表多篇文章,以述介英雄詞人寄托其感時撫事的家國情懷。1935年,他連發《民族英雄陳龍川》和《南宋詞俠劉龍洲》兩文,以表彰當時學界還不甚措意的南宋中興詞人。在唐圭璋的筆下,于詞中抒發平生經濟之懷的陳亮和念念不忘收失地、復國仇的劉過,都是胸懷治國才略和光復宋室之志的蓋世英雄,但一代英才卻未遇明主,滿腔忠憤化為血淚,蘸于筆尖而書之成詞,或縱橫跌宕、浩氣磐空,或雄渾悲壯,使人讀之,“在此國難時期,倒不禁油然興起崇拜的觀念”(36)唐圭璋《民族英雄陳龍川》,《國衡半月刊》1935年第1卷第6期,第92頁。唐圭璋另有《南宋詞俠劉龍洲》,《建國月刊》1935年第12卷第1期,第1-4頁。。1940年,唐氏又發表《南宋四大忠臣詞》,與其同年發表的《民族文學的情與境》對讀,便可見其文與前段所引王鵬運和李慈銘之言在理論話語表達上的根本區別。唐圭璋當時在中央軍校擔任國文教官,并隨校西遷成都,兩文均發表在軍校主辦的期刊《黃埔》上,自有慰勉“革命軍人”的用意。在《民族文學的情與境》一文的引言中,唐圭璋就坦陳其心跡:

尤其是我中華民族的偉大文學,如文天祥的《正氣歌》之類,我們更不可不時時諷吟。因為這類偉大的文學,正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光榮。有些積極寫戰功的,我們讀了,可以增加我們勇往向前,萬死不辭的氣概。有些消極寫敵人殘暴的,我們讀了,可以觸起我們悲憤郁勃,誓志復仇的決心。……所以我們為尚慕古代戮力殺敵的英雄,該讀偉大的文學;我們為發揚我們的壯志勇氣,也該讀偉大的文學;而我們為鼓舞他人的蓬勃朝氣,也該授與這類有浩然之氣的偉大文學。(37)唐圭璋《民族文學的情與境》,《黃埔》1940年第3卷第17期,第335頁。

以忠臣義士而名傳千古的趙鼎、李綱、李光和胡銓,正是唐圭璋所言的民族英雄,他們并非以詞傳人而是以人傳詞。四人之詞多“精力彌滿,英氣勃勃”:趙鼎有思念君國的感傷之音,李綱詞有“忠義之聲,震動夷夏”,李光詞中則申訴遷流之感,胡銓剛正的氣節,令人動容。讀此四家之詞,讓如唐圭璋一般避難西遷的人感傷無限,也在這國勢頹敗之時,“激勵士氣,發奮復仇”(38)唐圭璋《南宋四大忠臣詞》,《黃埔》1940年第4卷第14期,第18-19頁。。

唐圭璋所言的四大忠臣,已不再是歌唱變風變雅,卻又勸百諷一的士大夫,而是化身為現代意義上的民族英雄。原本對于君主和王朝的忠誠,在現代詞學家的筆下轉換為守家衛國的經典;原本是漢民族與其他少數民族的爭奪,在“現代語境”中被描述成抗擊外敵欺侮的正義之戰。古典文學傳統中的漢民族英雄形象,被潛移默化地重塑為整個中華民族英雄主義的傳統。至此,“忠君”的情結逐漸演化成為建設民族國家的內生動力。

推崇稼軒詞風和褒揚民族英雄詞人,是改造柔弱的民族性和增強民族凝聚力的重要方式,是現代詞學家通過文學文本介入國家政治建設的一種途徑。在國家危難、民心漸靡的時期,正需要這種悲慨怒吼的發聲,以及激昂慷慨的詞風,喚醒國民內心深藏的愛國激情與抗爭斗志。作為民族精神象征的英雄,成為牽引民族國家前行的內在力量,潛伏于民眾的集體無意識中,在外族入侵的戰爭年代被觸發,產生巨大的行動力,而濃縮其精神的文學文本,正可謂是一種“力的文學”,勉勵讀者奮起昂揚的抗爭欲望,形成全民族團結齊心的強勁戰力。

三 民族國家記憶的建構:民族詞的“史”與“選”

伴隨著現代民族國家的產生,各國的民族文學史也不斷問世。在確立民族國家認同的過程中,文學史的書寫、傳播與教育,起到了潛在的意識形態功能,為想象“民族國家”這一共同體提供了國家文學譜系。在詞學的現代轉型過程中,民族詞史的書寫,尤其突出在當時動蕩不安的時代背景下,在國難文學興起之時,對于民族歷史與文化基因的確認。愛國詞選和民族詞選同樣是在抵御外侮的年代,為強化民族國家意識而編選,諸選家通過輯錄彰顯愛國精神和民族氣節的詞,建構愛國詞或民族詞的發展史,以文學傳統的強大精神力量,燭照當下民眾前行的道路。

尤其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在全民族抗戰的大背景下,中國與日本法西斯的戰爭進入僵持的拉鋸戰階段,此時民族意志成為決定戰場勝負的關鍵因素。因此,在這一時期,一系列具有民族詞史性質的著述不斷出版和發表,為強固民族意志而積聚文學力量。

白樺在“熱河事變”后發表《南宋愛國詞人》一文,將整個南宋詞史劃分為三個時期,重點突顯每個階段“熱血如潮”的愛國詞人。第一個階段,是徽欽二帝被擄、遷都臨安時期。這時期以辛棄疾、陸游、張孝祥、劉過、楊炎和袁去華為代表的愛國詞人,“高唱著奔放的雄豪的聲音,充滿了滅此朝食的光復河山的凌云的壯氣”,創作出整個時代最為杰出的詞。第二階段,是南宋朝廷茍且偏安的宴飲享樂時期。但此時的劉儗、文及翁、陳經國和王埜,仍以其“愛國心”填出憂時憤世的激越詞章。第三個階段,是元人南渡和偏安小朝廷滅亡的時期。此時的劉克莊、汪元量、陳德武和文天祥等,算得上是“熱血的詞人”,傾吐著亡國的悲憤情緒(39)白樺《南宋愛國詞人》,《黃鐘》1933年第23期,第1-2頁。。作者更傾向倡導一種雄豪奔放的詞風和悲歌當哭的熱烈情緒,以南宋愛國詞“來宣泄宗國沉淪河山易色的民族的慘痛,來煽動起復興宗社驅除異族的革命的熱情”(40)白樺《南宋愛國詞人》,《黃鐘》1933年第23期,第1頁。,來激勵同樣正在經歷國族危亡時刻的民眾,鼓舞志士們衛國守土的勇氣,堅定抗敵的信念與決心。

1943年,青年出版社刊行繆鉞所撰著的《中國史上之民族詞人》,全書宗旨即在張揚“南宋人愛國家愛民族”之詞,“見吾國古人民族觀念之強,微弱之時,益能自振,而對后人感發興起之功甚大”(41)繆鉞《中國史上之民族詞人》,《繆鉞全集》第6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86頁。。南宋詞中“忠憤壯烈的民族情緒”,是繆氏念茲在茲的精神信仰,所以其選錄民族詞人的標準,就在“取其懷忠義之心,抱恢復之志,凌厲奮發,志節皎然者”(42)繆鉞《中國史上之民族詞人》,《繆鉞全集》第6卷,第255頁。。因此,詞人雖有憂時感事之作,但態度消極,或人品卑下,以及中途變節者,皆不在入選之列,故此書將姜夔、吳文英、曾覿、張炎和王沂孫等人排除在外。這部民族詞史仍以南宋詞為主體,涉及南宋初期的岳飛、張元幹和張孝祥三位民族詞人,以稼軒詞為南宋之首,設專章論述,并將韓元吉、陳亮、陸游、劉過和劉克莊等與稼軒詞風相近者,歸為辛派詞人,而將救亡扶危、抗節不仕的“南宋末之民族詞人”,諸如吳潛、文天祥、汪元量和劉辰翁等,置于末章。作為普及性讀物,此書意在樹立青年人的民族觀念,動員有志青年抗戰報國,并借此凸顯文學所擔荷的政治功能及其價值。

趙景深《南宋的民族詞》一文則在對比南北宋詞之差異的過程中,探討南宋民族詞產生的諸種契機。他將此歸結為三點:一是與北宋的承平不同,南宋的離亂,是詞人自然流露其激憤之情的外部原因;二是長調慢詞的興盛,為詞人敘述國事,抒發悲壯的情感,蘊蓄蓬勃的氣勢,準備了文體條件;三是創作主題的轉變,與北宋詞多寫兒女之情相比,南宋詞則多抒家國之恨。前文所述詞學家皆以歷時性方式撰述民族詞史,趙景深卻以詞派劃分南宋詞,重點論析包括辛棄疾在內的十六位辛派詞人,而對于雖表達山河破碎之感與故國之思,但卻如“草蟲幽咽”般的姜派詞,著墨甚少。因為在他看來,“我們現時代,卻應該多讀慷慨激昂的辛派詞”(43)趙景深《南宋的民族詞》,《世界月刊》1945年第1卷,第24頁。。

上述關于幾種民族詞史論著的分析,可見其中共有的特征。第一,作者均將民族詞史的研究對象定格在南宋詞。一方面,南宋所面臨的外有強敵、內在積弱的時勢困境與當時人所經歷的現實境況相近;另一方面,雖然南宋之后的王朝亦有此種境遇,但南宋民族詞的成就,后世難以企及。第二,民族詞史的書寫,也印證了前文所言及的“稼軒風起”的主流詞學宗尚。豪邁雄壯的詞風,忠義凜然的詞人,則是民族詞史中的主角。第三,突出文學與時代政治的關系。無論怎樣表彰民族詞人,歸根結底的訴求都在于思考如何在民族危機時刻,發揮文學介入政治的功能,建構具有強力特征的文化傳統和集體記憶,為鼓舞全民族在最為危急與艱難的環境中仍能秉守信念、堅持抗戰提供一種精神動力。

在書寫詞史之外,詞選亦是詞學家們表達其詞學觀的一種重要方式。操選政者對于詞人及詞的選擇,帶有各自詞學理論影響下的差異性傾向。龍榆生歸納詞家選詞之意圖時說:“古今選本,無慮數十百種之多,或以應歌,或以傳人,或以尊體,或以建立宗派,強古人以就我范疇。雖意趣各殊,瑕瑜互見,而其采掇茂制、揄揚聲學之旨則一也。”(44)龍沐勛輯《唐宋名家詞選·自序》,開明書店1934年版,第1頁。依龍氏所言,編選愛國詞和民族詞實有傳人之意。換言之,詞選在某種意義上也具有詞史的文學功能。曹辛華在對民國時期的宋詞選本和清詞選本進行考論時,曾以選家的“選心”,即選詞的意圖、標準以及傳達的觀念,劃分詞選的類型?!皣y選心”就是其中重要的一類詞選,尤其“自1937年始,中國遭遇日本侵華危機,其間宋詞選本在‘選心’上大多傾向‘民族’‘愛國’‘豪放’等方面”(45)曹辛華《民國詞史考論》,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22頁。。所以,在以文學書寫抗戰之外,擇取經典文學文本收錄于選集之中,亦是當時學者借以文學救國、鼓勵民眾的常見方式。

在全面抗戰爆發的1938年,李宗鄴依《滿江紅》詞牌精選愛國詞百首,此選前附詞人小傳,有知人論世之助,并以岳飛詞居首,下至近人詞作,“以忠義奮發,慷慨蒼涼,具有爭赴國難,復興民族之熱情者為范”,而“寓民族精神,重御外侮之意”(46)《本書編輯大意》,李宗鄴編《滿江紅愛國詞百首》,商務印書館1938年版,第1頁。。選本前有陶琴《〈滿江紅〉考證代序》,一方面,據其所考,《滿江紅》至北宋時仍未列為名調,而自岳飛詞始,此調方才與精忠報國發生內在聯結,作為發揮政治思想、表白忠義懷抱之工具;另一方面,此序亦表明李選之意,在于通過搜羅英雄之詞,建構民族文學淵源有自的脈絡,“以宣揚文化,喚醒國魂”,同時又希望能夠“激勵青年,發揚朝氣,以期復興我民族,挽回劫運而已”(47)陶琴《〈滿江紅〉考證代序》,李宗鄴編《滿江紅愛國詞百首》,第8頁。。

20世紀40年代,趙景深的《民族詞選注》和夏承燾的《宋詞系》,是兩部尤為值得關注的宣揚民族精神的詞選。趙景深有意在當時眾多的民族詩選之外,專門輯錄一部民族詞選。此選上及《花間》兩詞,以為五代早有豪放詞派,宋詞部分仍以辛派詞人為主,元詞選姚燧和舒頔二家,明代專選慷慨激昂的晚明詞,最后選清代的詠史詞,或南社詞人“歌吟種族之痛者”(48)趙景深《民族詞選注·凡例》,商務印書館1940年版,第2頁。同年,在趙景深另一部著作《民族文學小史》(世界書局1940年版)中,亦收錄有晚明詞。,對所選之詞人均有簡介,所選之詞均有注釋。夏承燾的《宋詞系》則僅選南宋詞人,共計23家56首詞,以選錄劉辰翁、陳亮、文天祥、李曾伯和辛棄疾等諸家之詞為多。夏氏在詞選前記中,即已直陳其選詞之緣由:“蘆溝橋戰役起,予方寓杭州纂《樂府補題考》,書成而杭州陷。頃者避地滬濱,寇氛益惡,懼國亡之無日,爰取宋人詞之足鼓舞人心、砥礪節概者,鉤稽史事為之注,以授從游諸子。并取詩大序‘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名之曰《宋詞系》?!?49)夏承燾《宋詞系·前記》,《夏承燾集》第3冊,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479頁。因此,夏氏選本與趙氏的注本不同,雖亦有詞人小傳,但無注釋,而是在詞后考錄詞之本事,使讀者對于某詞產生的具體時代背景及歷史事件更為了解,以加深對于詞人填詞心境的感同身受。

無論是民族詞史的書寫,還是愛國詞選的編選,都是一種文學經典化的過程。所謂“詩無達詁”,即文學文本本身具有被多重闡釋的可能,然而一旦文學文本被不斷地經典化之后,就會成為具有象征意義和超時空性的文化文本,文本的文化意義相對穩定,會隨時代變化產生意義的累積,但卻不會過時。與此同時,文化文本的代代相傳,使其成為承載民族集體記憶的重要媒介,這種集體記憶指向“一種與強烈的忠誠相聯系,產生強烈一致性的大我身份認同(Wir-Identit?t)的記憶形式。這尤其適合作為一種形式的官方記憶(das offizielle Ged?chtnis)和政治記憶(das politische Ged?chtnis)的民族記憶(das nationale Ged?chtnis)”(50)馮亞琳、﹝德﹞阿斯特莉特·埃爾主編《文化記憶理論讀本》,余傳玲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5-46頁。。而文化文本建構的意義,則是著眼于現實境況需要,期許能對當下甚或未來產生直接而深遠的影響。這正是民族詞史和愛國詞選的編撰者的良苦用心所在。他們將傳統文化中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情懷,重塑為對于現代民族國家的認同,并形成悠久的愛國主義傳統,既有號召當下民眾團結愛國的目的,也有將這種來自古典的愛國主義情感伸展至未來,深深地烙印在民族的集體記憶中,一直延續下去的期許。

四 結語

王朝的覆滅與民主共和國的建立,是中國所曾經歷的有史以來最為劇烈的政權更迭,而如何確立民族國家認同,則成為新一代知識分子迫切思考的問題。文學作為想象民族國家共同體的一種有效方式,自然被視為向民眾滲透民族國家意識的利器。舊體文學所攜帶的“民族性”基因,也在此一特殊時代被激活,其鼓動、激發情感的作用被大大地發揮和展示出來了(51)趙普光《民族主義的歷史鏡像與舊體文學的命運——以〈民族詩壇〉為中心》,《學術月刊》2021年第4期,第179頁。。

古典詞學中“依經論詞”的言說傳統,恰與民族國家話語相遇合,在國家與民族面臨危機時刻,被轉化為振興國族的話語資源,完成其內在精神的現代性置換,實現詞學理論話語的現代轉型。特別是在抗戰時期,表彰愛國詞人、撰述民族詞史和輯錄愛國詞選,是現代詞學家傳遞民族國家觀念的主要表達方式,他們通過將文化傳統中的“忠臣義士”重塑為“民族英雄”的形象,以激勵民眾意志和鼓舞將士的士氣。這種基于政治現實,以民族國家話語重釋古典文學文本的方式,也是中國現代抗戰文學流衍的重要面相?!懊褡鍑以捳Z”成為勾連現代詞學與現代文論的理論基點,現代詞學理所應當地被視為現代文論發展史中的重要一環,如此即可深入考察觸發詞學現代轉型的時代學術動向,又可還原現代文論生成與演進過程中多種理論脈絡交織的復雜形態。

由此而言,建構現代民族國家成為所有20世紀中國文學實踐和發展共同面臨的重大語境(52)羅崗《危機時刻的文化想像——文學·文學史·文學教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8頁。。以“民族國家”視域觀照中國現代文論發展的脈絡,不僅要關注新文學家主導的30年代民族主義文學運動和40年代有關民族形式的討論,還要關注致力于古典文學研究的學者以現代舊體文學理論所發出的政治訴求,從“大文學”的學術立場,揭示中國現代文論之“現代性”的多重維度(53)孫啟洲、馬睿《“大文學”視域下的現代詞學研究》,《中州學刊》2018年第12期,第154-15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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