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

何慶華

吳敬梓用如椽巨筆在長篇諷刺小說《儒林外史》中塑造了王冕、杜少卿、范進、周進等“儒林”眾生，褒貶鮮明，卻意猶未盡。在小說結尾第五十五回再添儒林之外的四位市井奇人，這四位奇人既是對整部小說開篇的回應和關照，也是對小說“我”的反觀和皈依。我們不妨來看看這四位儒林之外的市井奇人。

奇人之一：天界寺書法家季遐年

季遐年，無家無業，安身寺院，隨堂吃齋，不修邊幅。寫得一手好字，不囿法帖，格調自創。“但凡人要請他寫字時，他三日前，就要齋戒一日，第二日磨一天的墨，卻又不許別人替磨。” 為何齋戒？古人祭祀之前，必沐浴更衣，不喝酒，不吃葷，不與妻妾同寢，以示虔誠莊敬，稱為齋戒。季遐年每寫字前齋戒一日，是對書法藝術的虔誠莊敬。墨之多少濃淡，直接決定了書法的質量高低。親自磨墨，亦是對書法藝術的虔敬追求。季遐年雖然生活貧困，所用的筆都是人家用壞丟棄的，但他書法技藝精湛，形式獨特，要求極高，總要三四個人服侍按紙，才會潑墨揮毫。

然而對藝術極其虔誠莊敬之人，做事卻率性而為。服侍按紙不周全，不合心意的，他就會或打或罵。是否寫字，全由性情。如若不愿意寫，無論怎樣的達官貴人都不為所動，連正眼都不看一眼。他不為金錢權勢所牽制，一切聽從心的召喚。遇見好香墨，人家不求字，自當潑墨揮毫。遭逢施御史孫子類的權勢之人求字，非但不寫，反還痛罵一頓：“我又不貪你的錢，又不慕你的勢，又不借你的光，你敢叫我寫起字來！”面對錢權，季遐年嗤之以鼻，憤而歸去。

蔑視權貴，不慕名利，率性而為。季遐年在對藝術虔敬與對藝術之外的人事隨性的鮮明對比中個性突顯，特立獨行的形象躍然紙上。“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有王冕、杜少卿的影子，更有作者吳敬梓的心靈投射。

奇人之二：虎踞關棋王王太

王太，自小喜下圍棋，無以為生，靠虎踞關賣火紙筒過活。故事開頭三言兩語交代身份，更多著墨妙意庵柳陰下三四個大老倌簇擁兩個下棋的。 “簇擁”可見眾大老倌對下棋人眾星捧月、諂媚奉承之態，為后文衣衫襤褸的王太出場蓄勢鋪排。一個穿寶藍的道：“我們這位馬先生……贏了二千多銀子。”一個穿玉色的少年道：“我們這馬先生是天下的大國手！”從兩人話語中可以看到馬先生似乎是下棋高手。

衣衫襤褸的王太偷看下棋，卻遭眾人嘲笑。“你這樣一個人，也曉得看棋？” “難道下得過我們？”“你是何等之人，好同馬先生下棋！”“就叫他出個丑何妨！”眾人以貌取人，借勢笑人。這是當時社會一貫看人之法。中舉前的周進、范進遭到周圍人一次次近乎人格侮辱的嘲諷和奚落，使得二人狼狽不堪，以致周進未舉哭撞號板，范進中舉喜極而瘋。語言暴力的傷害如利箭，讓人的心靈千瘡百孔。面對奚落和嘲笑，王太置若罔聞，擺子下棋。

不多時，馬先生道：“我這棋輸了半子了！”姓卞的道：“論這局面，卻是馬先生略負了些。”下棋前不可一世的張揚跋扈與下棋后自認輸棋的偃旗息鼓形成強烈的反差，既體現了王太棋藝的高超，又反諷了馬先生所謂的精湛棋藝不過爾爾。王太在眾人大驚并相邀吃酒時大笑道：“天下那里還有個快活似殺矢棋的事！我殺過矢棋，心里快活極了，那里還吃的下酒！”笑畢揚長而去。“大驚”“大笑”再次起到了很好的諷刺效果，嘲諷了馬先生的棋技之不堪，揭露了大老倌們勢利諂媚的丑惡嘴臉。

奇人之三：三牌樓畫師蓋寬

開茶館的蓋寬，喜歡作詩看書，畫幾筆畫。本來是開當鋪的，因樂善好施，有求必應，加之下人作弊，當鋪、田地、房產，家里各樣東西，都變賣盡了。妻子死后，帶著一兒一女，開小茶館艱難度日。吳敬梓的人生經歷大致與蓋寬相似。吳敬梓自父親死后，面對萬貫家財，“素不習治生，性富豪上”“生性豁達，急朋友之急”，很快揮霍一空，“田廬盡賣，鄉里傳為子弟戒”。三十三歲變賣全部的祖產移家南京，開始了賣文度日的生涯。

蓋寬茶館“柜臺上放著一個瓶，插著些時新花朵，瓶旁邊放著許多古書。” 故紙堆里憶往昔，時新花上寄微光。然而“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受惠的窮人依然貧窮，有錢的親戚無可商議。這是當時世情，也是當時世態。笑臉相迎有錢客，冷臉無視貧困親。蓋寬深知人情冷暖，吳敬梓亦如是。“望著隔江的山色，嵐翠鮮明，那江中來往的船只，帆檣歷歷可數。那一輪紅日，沉沉的傍著山頭下去了。兩個人緩緩的下了山……”述往思來，往日繁華如云煙，來日似乎日下山。蓋寬守不住茶館，無奈改行。曾經的轟轟烈烈如今凄然落幕，縱有太多不舍處。

奇人之四：三山街琴師荊元

三山街開裁縫鋪的荊元，替人做衣之余，彈琴寫字作詩。“每日尋得六七分銀子，吃飽了飯，要彈琴，要寫字，諸事都由得我。又不貪圖人的富貴，又不伺候人的顏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向心而活，自由自在，閑暇探望老友。朋友于老者在清涼山背后有田園二三百畝，帶著五個兒子灌園栽花種樹喝茶。荊元道：“古人動說桃源避世，我想起來，那里要甚么桃源，只如老爹這樣清閑自在，住在這樣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現在的活神仙了！” 自耕自種自勞自獲，陶淵明式的采菊悠然。

二人相約焚香彈琴。于老者焚香一爐，荊元抱琴和弦，鏗鏗鏘鏘，聲振林木，鳥雀棲息枝間竊聽。“忽作變徵之音，凄清宛轉，于老者聽到深微之處，不覺凄然淚下。”世間紛繁喧囂，何處覓得安靜一隅？琴音鏗鏘，何人懂得素音片語？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朝。“南京的名士都已漸漸地消磨盡了”。

余秋雨說：“逃離了那么多錯覺之山，叩問了那么多正覺之門，最終應在何處安頓心靈？”王冕選擇會稽山，吳敬梓選擇南京市井，借奇人來安頓心靈，也許這才是最簡約、最自在的精神棲息方式。“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

悅讀心分享：

代表了中國古代諷刺小說高峰的《儒林外史》，有對儒林丑角如范進、周進的諷刺，也有對正面人物如王冕、杜少卿的表揚。小說中精彩的奇人趣事還有很多呢，同學們，等你們來賞讀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