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只雞成為角斗士

劉勃

中國可能是世界上最早養(yǎng)雞的地方，河北磁山遺址發(fā)現(xiàn)的雞骨，被認為是已經(jīng)馴化過的雞。如此說來，中國人吃了一萬多年的家養(yǎng)雞了。

不論野雞還是家雞，都被老祖宗認為是道德很高尚的動物。《白虎通》里說，野雞美食不能引誘，恐嚇不會屈服，你要養(yǎng)它它就去死，真是完全符合孟子對大丈夫的定義。所以兩個士人交際，第一次就要帶上野雞做見面禮，表示野雞才配得上對方的美德。家雞更是據(jù)說文、武、勇、仁、信俱全，簡直是完美的禽類。

但不管雞有多少美德，吃雞和玩雞，才是人類更重要的需求。

雄雞美麗而好斗，打起架來很有觀賞性。中國人不像羅馬那樣玩角斗士，看看斗雞，也就覺得很過癮了。

《左傳》里記錄了這么一個斗雞故事，魯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魯國的頭號權(quán)臣季氏和另一位貴族郈氏斗雞，兩家都很不厚道，各自采取了作弊手段。

“季氏介其雞”，這話有兩種解釋，一是他給雞穿上了護具，二是他在雞翅膀里撒上芥末，打算斗雞時糊對方雞的眼睛。

然而郈氏來得更狠，竟然“金距”，距是雄雞的后爪，外有角質(zhì)鞘，本就是雄雞的大殺器，現(xiàn)在又附上金屬，更是鋒銳無比。

于是季氏的雞被破了防，輸了。季氏不甘心，對郈氏打擊報復(fù)，郈氏則和魯昭公聯(lián)合，要把季氏徹底鏟除，于是季氏又和其他兩家大貴族聯(lián)手，竟把魯昭公趕出了魯國，再也沒能回來，最后死在國外。

魯國是孔圣人的祖國，著名的禮儀之邦，然而一場斗雞，竟成了國君和權(quán)臣矛盾爆發(fā)的導火索。這算是為斗雞這種行徑定了性：這是一種邪惡的娛樂，而且可能預(yù)示著巨大的災(zāi)難。

但反派的魅力總是無窮的，中國人斗雞的興致始終不減，并且和其他不良嗜好很好地結(jié)合起來。《西京雜記》說，那位把孔子的老宅拆掉的魯恭王，就喜歡斗雞，以及斗鴨、斗鵝、斗雁等其他禽類。魏晉南北朝時最有名的斗雞記錄，發(fā)起人是后趙的石虎，也是著名的變態(tài)殺人魔。

唐代斗雞的風氣最盛，最著名的斗雞愛好者，自然是唐玄宗，他特別設(shè)立了一個雞坊，在長安城上下搜羅雄雞，“金毫鐵距高冠昂尾千數(shù)，養(yǎng)于雞坊，選六軍小兒五百人，使馴擾教飼”，選雞的標準，講究羽毛要輝煌，足距要堅硬，雞冠要高，尾巴要翹，不過上千只雞，卻有五百人負責訓練，這個師生比，真是令人羨慕。

能把雞調(diào)教好，可以得到極高的回報。李白“天子呼來不上? 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是何等囂張的做派，碰到斗雞的，也只好甘拜下風，所以寫詩抱怨：

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

中貴多黃金，連云開甲宅。

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

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

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

又有一個叫王準的，“以斗雞供奉禁中”，他的一大愛好，就是欺負同樣得到皇帝寵信的權(quán)相李林甫的兒子。不僅是權(quán)臣，就連皇親國戚也難以幸免。一次王準到駙馬都尉王繇家里，拿彈弓打掉了駙馬爺?shù)念^巾，打折了玉簪。駙馬不但不敢生氣，臨到開宴，公主還親自照看飯菜置辦得怎樣。長安城的兩位縣尉（類似今天的公安局長），則是隨時把酒席倡樂預(yù)備好，恭候王準的大駕。看來不把這位爺伺候舒坦，首都的治安工作，就沒辦法正常開展。

《新唐書·五行志》里，特意專設(shè)了一個名目，叫作“雞禍”。唐玄宗本人的屬相是雞，有時興起，卻讓人穿著朝服斗雞。中唐以后的人回顧歷史，有分析說，安史之亂就是這種行為召喚出來的。比起魯昭公的被放逐，這災(zāi)難又大得多了。

皇帝喜歡斗雞，皇親國戚各路權(quán)貴自然紛紛跟進，善斗的雄雞，價格也就被哄抬到嚇人的地步，有的富豪甚至因此破了產(chǎn)。《酉陽雜俎·支動》里說，有雞兄弟二只，哥哥被送到皇帝面前獻技，所向無敵，逗得龍顏大悅；弟弟流入市場，售價高達二百萬錢，而普通雞的價格，大概也就幾十文而已。

當時有個宮中侍衛(wèi)的兒子賈昌，年方七歲，玩木雞的時候，擺造型卻特別到位。剛巧唐玄宗經(jīng)過，看見了，就把他吸收到“雞坊小兒”的隊伍里去。這里“小兒”倒不是小朋友的意思，監(jiān)牧、五坊、禁苑等部門的兵卒，統(tǒng)統(tǒng)都叫小兒。

賈昌真是調(diào)教、指揮斗雞的天才，訓練出來的雞又體面又善斗，所以特別合玄宗的意。像他這種一步登天的人，容易犯的毛病是蹬鼻子上臉，不知道自己是誰，玩雞玩得自己也跟烏眼雞似的。賈昌為人，卻一直“忠厚謹密”。這時還是開元初年，唐玄宗還是勵精圖治的時候，所以很注重奴才的這個優(yōu)點，對賈昌也就越發(fā)喜歡。

開元十三年（725），唐玄宗封禪泰山，這是規(guī)模最大的盛典。賈昌也帶著三百籠雞跟隨，不巧賈昌的父親去世，朝廷就撥了一筆錢，讓賈昌扶棺還鄉(xiāng)。

后來玄宗為賈昌安排了親事，妻子是梨園女潘氏，和賈昌一樣，潘氏也是才藝突出，性格低調(diào)。再后來玄宗有了楊貴妃，潘氏因為舞跳得好，又成了楊貴妃的紅人。就這樣，賈昌夫妻得寵了四十年。

然后便是天崩地陷的事，安祿山造反，洛陽、潼關(guān)相繼失陷，唐玄宗決定逃離長安，到成都去。

皇帝走得匆忙，“妃主王孫以下，都從之不及”，賈昌就是其中之一。他出長安城西門時摔傷了腿，只好逃進終南山去。因為惦記著玄宗在成都，從此每到過去給皇帝獻雞的日子，他就面朝西南方向，放聲大哭。

賈昌這個天下知名的神雞童，安祿山也很希望他能在自己面前獻技。于是安祿山懸賞千金，搜尋賈昌。賈昌拒絕為反賊玩雞，就隱姓埋名，出家當了和尚。

好不容易，等到叛軍被打退，玄宗回到長安，情勢卻一切都變了。皇帝換成了肅宗，玄宗成了太上皇，在興慶宮形同軟禁。賈昌回到自己家里，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蕩然無存；想進宮見老皇帝一面，也沒有得到允許。從此，賈昌和家人訣別，選擇了繼續(xù)自己的出家生涯。

這里不妨拿大詩人王維來做個參照。和賈昌一樣，王維沒能追隨唐玄宗逃離長安，安祿山逼迫王維在自己手下任職，王維服瀉藥表示抗拒，但最終還是選擇了屈服，不過又不甘心，悄悄寫“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這樣的詩來表白心跡。

官軍打回來之后，“陷賊官三等定罪”，王維因為有上面的詩作護身符，更重要的是有弟弟王縉和其他人力保，受偽職這事也就過去了，還照樣做自己的官。

日月如梭，皇帝由肅宗換成了代宗，代宗又換成德宗。

到了憲宗元和五年（810），賈昌已經(jīng)九十八歲高齡，有個叫陳鴻祖的小說家來拜見他，聽老人家聊天，不知不覺就已經(jīng)日落西山。

陳鴻祖于是問到開元年間的政治局勢，賈昌雖然說，我老人家不過是個玩雞的，“上倡優(yōu)畜之，家于外宮，安以知朝廷之事？”但照陳鴻祖的記錄，他還是聊得很來勁，大意是說：開元年間的官員任命，人民生活都比現(xiàn)在好得多。現(xiàn)在中央的官員都沒有地方行政經(jīng)驗，怎么能干好具體工作？

這些都是站在宰相的高度上說的話，陳鴻祖假惺惺地稱自己“默不敢應(yīng)而去”，其實很明顯他是在借賈高僧的口抨擊現(xiàn)實。哪怕本來是個玩雞的，人活得久了，好像自動就取得了評判歷史和現(xiàn)實的權(quán)威地位。當然，在開元盛世紅過的人說現(xiàn)在不行，比其他年代的人也這么說，說服力可能確實是要大一些。

（摘自《傳奇中的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