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與王安石的不同政見

崔銘

司馬光在朝任翰林學士時，與王安石不僅政見時相抵牾，對人的看法也大不相同。

熙寧二年（1069）八月一日，刑部侍郎劉述在謀殺刑名之爭中，退還詔令，拒不執行，王安石想要將他下獄懲治，司馬光極力反對，最后只將劉述貶知江州。

八月五日，神宗原本派遣司馬光視察汴京附近二股河水利工程建設情況，王安石擔心他另生異議，建議神宗取消了這一命令。

十月六日，也就是陳升之就任宰相之后第四天，神宗在延和殿召對司馬光。神宗問：

“最近任命陳升之為相，外面臣僚有何看法？”

司馬光答道：“今已降麻（原注：唐宋任免將相，用黃、白麻紙寫詔書，宣告于朝廷，謂之“降麻”），宣告中外，臣雖有言，再說何益？”

神宗說：“但說無妨。”

司馬光回答：“閩人狡險，楚人輕率，今二相皆閩人，二參政皆楚人，必將援引鄉黨之士，充塞朝廷。天下風俗，如何能變得淳厚？”（曾公亮泉州晉江人，陳升之建州建陽人，皆屬閩地；趙抃衢州西安人、王安石江西臨川人，戰國時屬楚地。）

神宗反駁道：“升之有才智，通曉民政、邊事，他人莫能及。”

司馬光說：“升之確實有才智，但恐怕德性有虧，不能臨大節而不可奪。當年漢高祖評論宰相之才，認為王陵過于戇直，陳平則才有余而德不足，皆不可單獨任事，故以陳平輔佐王陵。真宗任用丁謂、王欽若，而以剛直敢言的馬知節來鉗制他們，亦是同樣道理。凡才智之人，必得忠直之士從旁約束，這是明主用人之法。”

神宗沉思不語。司馬光感嘆道：“富弼老成，有人望，他辭職離京實在可惜！”

神宗說：“朕極力挽留，但他堅決請辭。”

司馬光回答：“他之所以堅持引退，大概是因為自己的意見不被采納，與同列不合。”

神宗未置可否。過了一會，又問：“卿以為王安石如何？”

司馬光答道：“有人說安石奸邪，臣以為毀之太過。他只是不明事理，又個性執拗而已。”

神宗說：“韓琦敢做敢當，賢于富弼，但個性質直剛強。”

司馬光點頭道：“韓琦確實有忠于國家之心，但喜歡堅持、掩飾自己的過錯，這是他的短處。”

接著，神宗又請司馬光逐一品評朝中其他大臣，說到呂惠卿，司馬光評論道：

“惠卿奸險巧詐，并非良善之士，使王安石受到朝野非議的事情，都是惠卿所為。近日破格進用，不合眾心。”

神宗說：“惠卿應對聰明敏銳，是個難得之才。”

司馬光反問道：“西漢佞臣江充、晚唐奸相李訓，倘若無才，何以動人主之心？”

神宗若有所思。司馬光又勸說神宗，臺諫官是天子耳目，還是應該由皇帝親自選拔。神宗說：“諫官難得，還得勞卿代為訪察。”

退朝之后，司馬光經過反復思考，推薦了天章閣直學士陳薦、直史館蘇軾、集賢校理趙彥若和職方員外郎王元規。

不久，同修起居注一職缺人，神宗想讓蘇軾擔任。但此時王安石對蘇軾的惡感更深了，原因是八月十四日，蘇軾擔任國子監舉人考試官時，出了一道考題，具體內容是：“晉武平吳以獨斷而克，苻堅伐晉以獨斷而亡；齊威專任管仲而霸，燕噲專任子之而滅。事同功異，何也？”明顯針對當前朝政現狀，因王安石曾鼓勵神宗獨斷。所以，王安石對蘇軾的做法很不高興。現在，神宗又一次想重用蘇軾，王安石便說：

“蘇軾豈是值得獎進之人？”

神宗回答道：“蘇軾有文學之才，朕見他為人，似乎也澹然沉靜，司馬光、韓維、王存都稱許他。”

王安石不以為然：“奸邪之人而已。臣并非隨口評論，有事實可證。他曾作《賈誼論》，竟認為賈誼應與絳侯、灌嬰等掌握朝廷大權的重臣，‘優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以便獲取天下之權。歐陽修作《正統論》，章望之不贊成這篇文章的觀點，蘇軾為了攀附歐陽修，專門寫文章攻擊章望之，而觀點都毫無道理。不僅如此，蘇軾遭父喪，韓琦等贈送金帛不肯接受，他卻販運幾船蘇木入川，此事人所共知。司馬光說呂惠卿受人錢財，說蘇軾淡泊，這實在是一種欺騙之辭。陛下想要更變風俗，平息邪說，如果重用此人，則士人如何知曉陛下好惡所在？此人并非沒有才智，以其人望，確實不可廢棄不用，可以讓他擔任推官、判官之類，最多也就是通判級別，豈可讓他修起居注？”

于是神宗便不再提起。

也許，王安石對人的認識，并非截然與司馬光相反。只是作為一名務實的政治家，在特定階段，他用人的首要原則，不是道德、品性，而是其人是否支持變法。那時，盡管王安石與司馬光政見分歧，常在朝堂上針鋒相對，互相辯駁，但兩人的友誼尚未破裂。據說，司馬光曾私下問他：

“介甫推行新法，卻援引些小人，或置于清要之位，或授以監司之職，這是為何？”

王安石回答道：“新法初行之際，用人自當以才干和執行力為先。等諸法實行成功之后，再逐一更換，用德才兼備、穩重可信的人守之。所謂智者行之，仁者守之。”

司馬光連連搖頭：“介甫錯矣！君子難進易退，小人則易進難退。小人倘若得勢，豈可輕易去之？一旦去之，必成仇敵，他日悔之晚矣！”

王安石默然不語。

（摘自《王安石傳·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