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宮變”迷局復盤

徐曉民

1542年10月21日凌晨五六點鐘，紫禁城還籠罩在漸漸稀薄的夜色之中，十多名宮女悄悄潛入翊坤宮。為首者楊金英將細料儀仗花繩搓成的繩子打了個繩套。姚淑翠（一說蘇川藥）用黃綾抹布蒙住嘉靖皇帝朱厚熜的雙眼，然后掐住嘉靖脖子。楊金英將繩子套在熟睡中的嘉靖皇帝脖子上，邢翠蓮按住嘉靖胸口，王槐香按住嘉靖身子，蘇川藥按住左手，關梅香按住右手，劉妙蓮、陳菊花按住雙腿。此時，嘉靖帝已經醒來，拼命掙扎。姚淑翠和關梅香從兩端拼命拉拽繩套，但因楊金英將繩子打了死結，竟然勒不死嘉靖，宮女們只好用釵、簪猛扎。

此時，膽小宮女張金蓮眼見事難成功，竟然偷偷溜出去到坤寧宮方皇后處報信，方皇后立即帶人趕往翊坤宮。宮女們吹滅蠟燭，四散奔逃，只有姚淑翠上前給了方皇后一拳。站在皇后一邊的宮女陳芙蓉趕快往回跑，不一會兒，她就帶著一群太監趕來，刺殺皇帝的宮女們被一一捉住。

這一年為農歷壬寅年，此次宮變被稱為“壬寅宮變”。宮女為什么殺皇帝？誰是幕后主使？

方皇后指派司禮監太監張佐、高忠調查此案，這是方皇后的高明之處。兩人都是嘉靖皇帝心腹中的心腹。張佐是興邸舊臣，興邸就是嘉靖帝的父親、興獻王朱祐杬的府邸。張佐不僅是嘉靖帝從興王府帶出來的舊臣，而且小心謹慎，敢于直諫。嘉靖初為皇帝時，想打開內庫，觀看“累朝儲積”，張佐跪下諫道：“自有歷年冊籍可查，不必萬歲親閱。”他認為“這寶貨易以炫人，不當與爺爺經目，恐啟其聚斂之心也”。嘉靖年間大興土木，重修皇宮各大殿和皇陵，高忠負責督造事宜，也頗受嘉靖皇帝寵幸。他們來調查，嘉靖帝當然會放心。此時嘉靖帝還在恢復中，張佐、高忠當然要聽方皇后的指令，方皇后必然會施加影響。

當然，這起謀殺案是復雜的。否則，太醫院院使許紳也不會嚇死。當時，在諸醫無人出診的情況下，作為太醫院的一把手，許紳只能赤膊上陣。《金陵瑣事》記載：許紳“用大黃、桃仁、紅花諸下血藥，自云：不效，惟有自盡而已。上忽作聲，去紫血數升而愈。”一旦皇帝死去，許紳在劫難逃，家族也會遭遇滅頂之災。這其中會不會有人對嘉靖暗下黑手，也未可知。擔驚受怕的許紳不久就死了，臨終前對家人說：“吾不起矣。曩（音nǎng，從前）者宮變，吾自分不效必殺身，因此驚悸，非藥石所能療也。”

在審訊過程中，張佐、高忠對16名宮女實施了酷刑。

所有的記載都證明，16名宮女對刺殺皇上一事供認不諱。《明史》中相關記錄文字僅20多字：“冬十月丁酋，宮人謀逆伏誅，磔（音zhé，把肢體分裂）端妃曹氏、寧嬪王氏于市。”《（明）世宗實錄》的文字也不多：“丁酋，宮婢楊金英等共謀大逆，俟上熟寢，以繩縊之。幸誤為死結，謀得不諧。有張金蓮者走告皇后，后往救護，得免。詔‘不分首從，悉磔之于市……”描寫十分低調，正像《明朝那些事》說的那樣：“所有的正史記錄都諱莫如深，似乎在隱藏著什么。”

隱藏什么呢？當時的刑部主事張合寫了一本書《宙載》，記錄比較詳盡，宮女的口供如下：“本月十九日，有王、曹侍長在東稍間點燈時分，商說：‘咱們下了手罷，強如死在手里！”有人說，“王、曹侍長”也就是嘉靖帝的曹端妃和王寧嬪，兩人合謀殺害嘉靖皇帝。還有一種說法，宮女們交代王寧嬪為主謀，王寧嬪又咬出曹端妃，因為王寧嬪嫉妒曹端妃受寵，故告曹端妃雖未參與，但知情。“知情”兩個字是很要命的，意味著曹端妃也站在了楊金英等人一邊。

這份供詞可謂破綻百出，曹端妃本就與王寧嬪不睦，如何敢合謀此事！曹端妃若知道王寧嬪謀劃此事，必然告發。曹端妃當時是最受寵的妃子，殺死皇帝，對她有百害無一利。她沒有任何理由刺殺皇帝。她若知情，斷不會離開寢宮。

其實，真正的知情者是方皇后，也是宮變真正的操盤手。

讓我們分析一下。

第一，16個宮女密謀，必然泄露，方皇后應該知情。曾國藩曾說過：謀可寡而不可眾。出謀劃策的人越少越好，人多嘴雜。這16個人又不都是翊坤宮的人，來自多個宮中，其中就包括猶疑不決的張金蓮，此外，陳芙蓉等宮女都是皇后的眼線。身為后宮之主的方皇后，焉能不知。

為何她不動聲色？一是她雖得到報告，但宮女未行動，立即捉拿，恐證據不足。或者，她知道宮女要行動，也樂見其成。她對嘉靖也傷心至極。她前面的兩位皇后都沒有善終。第一位陳皇后因嫉妒妃子，遭嘉靖皇帝斥責，驚懼小產，幾個月后就死了。第二位張皇后則死于冷宮。方皇后是第三位皇后，也備受冷落，無子嗣，嘉靖皇帝獨寵曹端妃，方皇后的位置岌岌可危。

第二，張金蓮報信，為何不報給就住在翊坤宮偏殿的曹端妃，而是舍近求遠，去報給住在坤寧宮的方皇后？這說明，方皇后是能夠掌控后宮的，或者坤寧宮有人與張金蓮有聯系。當然，張金蓮最后也被賜死，叛徒是沒有好下場的。

第三，方皇后是“壬寅宮變”最大的受益者。萬歷年間人沈德符所著《萬歷野獲編》說：“時上乍蘇，未省人事，一時處分，盡出孝烈，其中不無平日所憎乘機濫入者。又寧嬪王氏，首謀弒逆端妃曹氏，時雖不與，然始亦有謀，俱載《實錄》中。故老相傳曹妃為上所嬖，孝烈妒而竄入之，實不與逆謀，然而宮禁事秘，莫能明也。”孝烈即方皇后，實際上處理一干人等，都是出自方皇后之手。她借助這件事誅殺了曹端妃、王寧嬪兩大勁敵。《萬歷野獲編》也記載：“行刑之時，大霧彌漫，晝夜不解者凡三四日，時謂有冤，蓋指曹妃諸人。”這說明，曹端妃被冤枉在明朝廣為流傳。

我認為，即使王寧嬪，也是冤枉的。因為與她聯手的楊金英是翊坤宮的人，泄露的風險極大，刺殺皇上必誅連九族，她沒有理由冒此風險！嘉靖雖說“二逆御氏結宮婢楊金英等，大肆謀逆、戕害朕躬”，那是受方皇后蒙蔽。后來，嘉靖親自調查宮中之人，都言曹端妃被冤枉，嘉靖才醒悟過來。

第四，方皇后的結局，說明其在宮變中必有不光彩的一面。“壬寅宮變”5年后，方皇后所住的坤寧宮著火，嘉靖故意不許內監救火，導致方皇后被燒死。也有種說法，這場大火就是嘉靖皇帝授意放的。為什么要對救命的皇后痛下殺手呢？顯然，方皇后在“壬寅宮變”中做了對不起嘉靖皇帝的事。

其實，我更相信“壬寅宮變”是一次宮女的自發行動。《李朝中宗實錄》說得明白：“蓋以皇帝雖寵宮人，若有微過，少不容恕，輒加捶楚，因此殞命者，多至二百余人，蓄怨積苦，發此兇謀。”嘉靖崇信道教，不僅命宮女采集晨露供他飲用，還毫無人性地采集宮女經血煉制“紅丸”供他服用。宮女忍無可忍，才奮起反抗。

由此可見，方皇后在“壬寅宮變”的角色并不光彩。

編輯/閔莉